第十章
一狠澹月,笼云凄照。
天色蒙蒙发亮。
大街上巡夜兵折腾已久,显然是有些累了,此刻多少都有些睡意朦胧,只是强打着精神才不至于倒下。
抓捕大半夜,依然毫无所获,众人都不由地有些泄气,偏偏上边又派了人来检查,面子上的功夫不得不做。况且,映碧又军法甚严,若一个懈怠,不巧被人抓住了,那是绝无从轻发落的可能。
此次搜查,不光是京畿的巡夜兵,甚至还动用了暗屯在郊外的一万精兵。
这些人不同于一般军队,映碧开国几百年,由先祖皇帝世世代代选拔相传下来,到如今,这批奇兵的存在,已有上百年的历史。
这些人,个个身形魁梧,步履稳健,而且身经百战,无数次地拼杀战场决胜于千里之外,骁勇善战,无不是以一挡百的好手。由这里看去,他们确是不同于一般巡夜士兵,熬了大半夜,一般的人都应该已倦了,然而这些人却个个毫无倦意,精神充沛,眼力可观六路,耳力能及八方,虎目炯炯,时刻严阵以待。
叶邵夕开始怀疑自己能否从他们手下安全逃脱。
他可以等时机,但周亦却不能。
叶邵夕刚刚从深巷跃出,背着周亦,一跃到各家屋顶上,巧妙地将自己掩藏在夜色中,借由深厚的内力,一口气奔出数十里,转眼便到了这东邑城门。
他在不远的一处巷口潜伏许久,见机行事,却连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没有找到。
所以他隐隐地知道,这些人,根本不同于普通的巡夜兵。
周亦依然是毫无反应,也不知情况到底怎么样,叶邵夕颇有些担心。
至于林熠铭,应该还待在那个小巷之中,天色未亮,他相信以他的能力,虽然称不上是绝顶高手,但应该可以自保。
至少他还是安全的,也好,叶邵夕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他心绪烦乱,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回想刚刚和林熠铭顶撞的那几句,又有些暗恼自己太过莽撞,但话已从口出,他又绝不后悔。
片刻,远处的大道上渐渐有马车声响起,缓缓向这里驶来。
叶邵夕见状,略一凝神,收敛气息,向黑暗中隐了隐。
他侧目望去,却见还是刚刚那辆双辕马车。马车之后,有一大行的佩剑军士随行护卫,远远望去,说不出的庄严肃穆,威风凛凛。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要去东邑门!叶邵夕心里暗道不好。
映碧国土辽阔,仅仅一个安邑京畿,就不知道比其他小国大了多少倍。尤其是四座城门距离甚远,就算轻功如他,没有几个时辰,也绝对赶不了来回。
回头再看周亦,只见他面色青白,青筋浮起,口鼻处有黑血渗出,竟隐有中毒的症状。
刚才天色漆黑,他们又走得着急,并未观察清楚。现下月明云薄,星光遍洒,叶邵夕这才看了个分明。
“周亦!”他心里一紧,不由握了握背上人的双手。
五岁稚龄,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聋哑父母被人乱刀砍死,却无能为力。
十几岁的时候,他又眼看师父被映碧朝廷一纸令下,当街问斩,又是一次无能为力。
数年之前,当他听闻消息,赶至锦娘身边时,却见那个美丽的女子已服毒凋零,再一次的无能为力。
现在呢?
……
现在要轮到周亦吗?
不!叶邵夕在心里下了决心。
“周亦,你放心,我定会带你出去,医好你。”
叶邵夕的声音虽一向冰冷,但却决绝有力,不给人留半分违背的余地。
他虽这样说着,握着周亦的手却在颤抖,不知何故。
“……呃……叶兄弟……”
恰在此时,周亦微微苏醒,不清不楚地呻吟了一声。
“周亦!”叶邵夕见状一颤,十分惊喜地拉住了他。
“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你要坚持住。”
“嗯……我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周亦咳了一声,却是咳出大片黑血,看起来分外惊心。
“不会的。”叶邵夕紧紧攥着他的双手,像要给他力量一般,无比决绝地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要相信我云阳山上的好汉无所不能。你要相信我叶邵夕无所不能。”
叶邵夕说罢此话,站起来,竟背着周亦,缓缓走出黑暗。
前方一片灯火通明,奇兵铁甲,他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上前去。
人可以有很多时间,可以有很多退缩的机会,然而当所有这些与他兄弟性命相违的时候,叶邵夕毋须迟疑地,一定会选择后者。
“什么人!”立即有无数兵士发现了他,齐刷刷地拔剑相向,将他围成一圈。
叶邵夕一袭黑衣,衣上带血,于黑暗中缓缓现身。
他面目冰冷,气势骇人,右手倒提一剑,剑锋低垂向下,偶尔划过他迈开的衣摆,徐徐走近众人。
而重伤的周亦则被他背在背上,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什么人!报上名来!”
众人被叶邵夕的气势所慑,心下大骇,不由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几步。
而叶邵夕则面目冰冷,继续向前。
幽月如晦,星子暗淡,忽然一阵急风,将他的长发猛地吹乱在沉沉夜色中。
马车上,有人掀开帘幔一角,向这边兴趣盎然地望来。
“挡我者死。”
叶邵夕不再僵持,猛然发起攻势,手中利剑随他动作长啸一声,顺势破空而出。
“上!”
众人接到命令,相继扑涌而上,将叶邵夕团团围住,挥舞手中兵刃,一齐发动进攻。
叶邵夕见状,一连向后跃出数步,先是避开迎面而来的利器。随即,他又轻轻一跃,胡乱踩踏其中一人肩膀借力,让身体指指腾于半空之中。
待腾势稍缓,他微微闭目,连续催动全身几大要穴,将浑身内力直贯手中长剑之中,最后再借由急速下坠之势,当空连劈数剑,顺势将地面劈出一条血路来。
此招气贯长虹,从一而终动作丝毫不滞,宛如行云流水一般地万夫难挡。
但是地上军士也绝非池中之物。
见状,数十军士极有默契地向后连翻几圈,避开汹涌而来的强大剑气,最后再借由双臂用力撑地,翻身而起,维持绞敌阵形不变。
叶邵夕见状,不由暗赞,却也更加心急如焚。
他背上重量渐重,周亦似乎是重新陷入昏迷,全靠他一人支撑,才不至于昏迷跌落下去。而那人性命垂危,叶邵夕很多招式也因其受阻,不便翻转腾挪。但尽管这样,他也丝毫未减攻势,任手中长剑游走,渐渐向城门方向逼近。
叶邵夕步步紧逼,双方战得十分惨烈。
“哼!大胆云阳反贼!我朝如此铁壁铜墙,可由不得你乱闯!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长时间支撑周亦下坠的身体,使叶邵夕左手血流不畅,微感麻痹,顿时有些失力。
但这毕竟只是心念一闪,来不及思考,对手联系凌厉的几招,又逼得他不得不醒神。
叶邵夕见状心中一凛,知道自己不能久战,便下了狠心,瞬间催动全部内力,齐齐贯注于剑身之上。
长剑似是不堪负荷,长鸣一声,震颤许久。
众人被他一惊,细细一想,便不难知道他急欲脱身离去。
数十人暗中交换神色,再迎上去,却不再对准叶邵夕,数十刀竟齐齐向他背上的周亦砍去。
叶邵夕情急之下反身回护,倾尽全力刺出一剑,顿时空门大露。
马车主人不知何时已下了车来,对身旁伺候的人道:“那弩来。”
“是!”
“大人。”片刻,已有人将劲弩和长箭递到他的手上。
马车主人接过劲弩,连搭三箭,一抬手引弓拉满,眯眼瞄准。
这厢,叶邵夕因为反身回护周亦,臂上,腿上已各挨了一刀。他一时力竭,微微喘息,膝盖一软,不由得跪倒在地。
周亦从他背上滑落,他下意识伸手去捞,却已有人先他一步,将周亦捞起。
“邵夕……你要不要紧?”
有人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温柔,掌心炽热。
叶邵夕看见来人眼神一颤,心中有暖流缓缓流动,奈何却筋疲力竭,喘息急促,一时之间也无法说话。
“周亦中的是皇室秘毒,普天之下,除了配药之人,根本无人能解。我刚刚去了趟皇宫,还好把它偷来了。”林熠铭说着,将手里的小白瓷瓶塞入叶邵夕手里,朝他抬了抬下巴,“这个给你,他吃了便应该没事了。”
叶邵夕一阵欣喜,感激难言,二人四目相对,都经不住微微一怔。
林熠铭着迷地轻抚他的侧脸,赞叹道:“你挥刀杀人的样子……真美……”
竟是像极了那煜羡的战神。
而这后一句,林熠铭自然是没有说。
叶邵夕听罢林熠铭此话,不回话,忙避开他的视线,好似在掩饰自己的尴尬似的,颇有些手忙脚乱地拔开小白瓷瓶的瓶嘴,倒出瓶中一粒解毒药,喂周亦吃下。
林熠铭见状,微微一笑,神色说不尽的温柔。
二人正保持沉默,忽然一阵箭鸣,划破苍穹,三箭接连惊空,顷刻便至。
“小心!”林熠铭看见长箭向叶邵夕直直袭来,顿失血色。
叶邵夕还未反应过来,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瞬间便被面前的人推倒在地。
三支劲弩横空飞过,去势生风,瑟瑟夺命。箭翎随之震颤呼啸,划出一道尖锐刺耳的长鸣,直破苍穹。
林熠铭大叫一声,几乎是一瞬间就飞扑过来,将叶邵夕揽在身下。
他甚至在揽上去之后,还不放心的紧了紧臂膀。
马车主人见状剧震,脸上瞬息万变,手上华丽的弓弩也不知何时掉落在地,半天不能回神。
“呃……”
三支弩箭被硬生生地挡住去势,尽数钉入林熠铭的背后,他疼得闷哼一声,不过片刻,脸上竟已冷汗涔涔。
而这三支弩箭不知劲力多大,直到钉入林熠铭背后,仍然箭翎剧颤,嗡嗡作响。
“熠铭!”
叶邵夕见状大叫一声,忙去扶他。
林熠铭倒下之前,竟还不忘脸色苍白地取笑他:“你终于肯唤我熠铭了,邵夕,你这样的人,怎地这般嘴硬。”
他边说这话,月白的袍子上亦不断地沁出血痕,大片大片的染红他背后的衣衫。
马车主人这时亦仓皇失措地跑过来,他惊魂未定,刚出口一个字,却被林熠铭暗中一瞪,顿时将要说出口的话又收回喉中。
他似乎叫了一个“太”字。
而叶邵夕却无暇顾及这些,他眼见着越来越多的血由身边人的身体中流出,一时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稳了。
“你真是个疯子。”叶邵夕道。
林熠铭闻言笑了笑,道了句“不碍事”之后,又将目光狠狠射向那马车主人,眼神阴鹜暴戾,不知是含了多大的怨气。
马车主人见状神色一敛,看了看叶邵夕,才低下头去。
剩余的官兵虽然也发现这里的异常,但都留守原地,待命而动。
不过片刻,才见那马车主人开口:“这位壮士,刚刚是下官误会了,错把二位当做朝廷通缉的要犯。现在人命关天,立即救人要紧,有劳壮士将一旁的马车驾到此处,待这位公子伤势稳妥,下官再好好与您赔礼道歉。”
叶邵夕正是六神无主,闻言,忙不迭地点头,飞一般地离去,将马车驾来此处。
那马车主人直视林熠铭,非常恭敬地叩首行礼:“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岁?哼……纳兰迟诺。你敢擅自杀他!”
林熠铭虽脸色苍白,但双眸微眯,神色犀利阴冷,气势不减,令人胆寒。
纳兰氏。
映碧皇朝三大开国元勋之意,战功卓越,屡次救先祖皇帝于危难之间,终成不世之功,特封异姓王族,王位世袭。
纳兰迟诺。
映碧皇朝纳兰氏唯一传人,此人倨傲自负,才华卓越,虽然出生富贵,但特立独行,从不与权贵结交,反而是与江湖豪杰颇有交情,在民间也十分有名气。而他垂髫之间,便已一首齐眉诗轰动全国。出言为论,下笔成章,天赋异禀,令人称诵。
闻言,纳兰迟诺停顿半晌,覆下长睫,遮住自己波澜不惊的双瞳,才稳稳提醒道:“太子殿下,千万不要假戏真做,误了大事。”
林熠铭闻言也缓缓眯起眼睛,打量起眼前的纳兰迟诺。
纳兰迟诺再低了低身子,恭敬顺从,面无表情。
早些年,曾听说这纳兰迟诺为人飞扬跳脱,性格高傲,言辞犀利决绝,从不留人后路。可近些年来,他却慢慢收敛光芒,不言不语,变得更加的临危不乱,处变不惊。
善变如他,林熠铭知道,这纳兰迟诺绝不像表面上所表现的这般忠心不二。
“太子殿下保重,莫要为了区区一个反贼,大伤心神。”
“本太子的事,还用不着你一个下臣来多事!”
林熠铭说罢此话,顿感一阵无力,背上被弩箭射中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失血过多,让他眼皮也越发沉重起来。
朦胧中,有一黑色身影,急急驾车奔来。
他为何要如此冲动的扑上来?
林熠铭意识涣散之中,禁不住地想。
他是不怕死吗?显然不是。
他只是诧异,为何在此时此刻,他竟不希望眼前这个名唤叶邵夕的男子彻底消失在自己面前。
不可否认,这夜的叶邵夕,强大得让他屏息。
林熠铭不甘心地闭上眼睛,看见那人黑色的衣袂随风而至。
他想,他是该慢慢理清思路……
黑色的小巷,动人的轻喘,破碎的呻吟,恼怒的争吵……
其实他根本就不曾离开,只是隐在暗处,双臂抱胸,冷眼旁观那人陷入混战罢了。
厮杀时的叶邵夕,似乎与那人更像了。
浓烈的鲜血飞溅在他猎猎翻飞的衣袍上,桀骜阴寒的双眸上,更甚至是刚毅逼人的轮廓之上。他黑衣飞扬,手起刀落间,黑色的长发更是飞扬在冷冽刺骨的寒风中,一丝一缕地散开轻拂,冷峻强悍得宛如天人。
心中似乎有咆哮的海啸,再一次直直撞进林熠铭心里。
多年前,他与父皇厮杀疆场,也曾有那么一个身影,让他铭记心房。
高大神武的骏马之上,那人银甲加身,利剑悬腰,逆着阳光,策马飞踏烽烟而来。
君赢冽……
是他林熠铭这一生,忘也忘不掉,放也放不下的人。
有朝一日,他定要将那人拥入怀中,让他彻彻底底地属于自己。
那么,如果他真是这么想,眼前的叶邵夕,又算是什么呢?……
迷迷糊糊之中,林熠铭感觉到,似乎是有人将自己抬上了马车。之后,又有人跟随着他一起上来,扶着自己,让他趴在自己的腿上休息。
林熠铭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只看到眼底是一袭黑色的衣衫。
“熠铭……”
朦胧中,有人紧紧抱着自己,不肯撒手。
林熠铭微微抬头,却看见那人对自己笑,他笑得那么勉强,那么假,却好似故意在安慰自己般似的。
“熠铭,你会没事的。”
林熠铭浑身失力,在这个时候也只得迷迷糊糊地想,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叶邵夕笑。
他平日总是绷紧了面部,冰冷锋利,淡漠谨慎,一副千斤重担独压身的样子,根本不会笑。
林熠铭恍然,原来同一个人,笑与不笑,竟是如此地天差地别。
好比叶邵夕。
他笑地格外好看。内敛含蓄,沉稳坚毅,含着他独有的味道与真实。就如冬日暖阳下,冰霜雪雨后,终于融化解冻的小溪,波光粼粼,清澈而又干净。
原来这世间的笑,除了爽朗的,明亮的,决绝的,阴谋的之外,还可以有如此真诚得近乎义无反顾的,勉强得如此令人心碎的笑容。
林熠铭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就痛了一下,像是一根刺,在他不知名的某处轻扎了一下,却来不及细想,仓皇间,又闪电般地消失了。
那似乎是一种错觉。
转瞬即逝,无处可循。
林熠铭即使在迷糊中也被震撼到了。
一直以来,他总是习惯性地将君赢冽与叶邵夕二人联系在一起作比较。他认为叶邵夕该是冰冷的,绝情的,倨傲的,高高在上的,甚至是不可一世的。就像他内心深处的某人。可实际上,他们二人……却还是有很多的不一样。
如果说君赢冽是剑,冰冷锋利,杀人无形。那叶邵夕就只能说是鞘,坚毅刚强,冷峻沉稳。它保护着剑,不经风霜,不受岁月侵蚀,最终变得无坚不摧。
它甚至比剑要更加来的强悍与坚固,以一种不可超越的,凌驾于任何外部力量的姿态而存在着。
世人总是赞叹宝剑本身的华丽与美好,但却忽略了无鞘不成剑。
若是没有鞘的捍卫和包容,纵是上古神剑,天兵利器,也经不住几世尘埃,早不知被侵蚀在何时的风霜暴雨中,只余几片残铁了。
他渐渐明白,为什么叶邵夕的眼睛里,总是弥漫着难以抹去的沧桑和厚重,沉甸甸的,悬人心魄。
而林熠铭今日也是头一回发现,这样的叶邵夕,几乎在一瞬间,就俘获了自己的心神,让他为之一震。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那一瞬间,自己如此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他记得自己似乎轻吻了那人的眉毛,温柔地对那人说:“让我保护你,不顾一切,直到现在为止……”
身下的人那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他疑惑了。
他是在保护君赢冽?……还是在保护叶邵夕?……
这句话的可信度,说实话,连他都难以分辨。
马车颠簸中,林熠铭渐渐陷入昏睡,再也无法思考。背后三支利箭,寒光凛凛,斜斜插在他的背中,似乎一辈子,再也拔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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