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多事秋 两日后,雨水暂歇……
两日后,雨水暂歇,天气放晴。
方净善洗去一身?尘土,着素衣,焚幽香,浴暖阳,端坐在桌前,手持龟甲,闭眼冥思。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他暗想千机阁的现状,摇动龟甲,把里面的铜钱掷得喀拉作响,随后一倾龟甲,排出三?枚铜钱。他执笔记下卦象,重新装入铜钱。如是算了六次,完整的卦象摆在纸上。
方净善盯着卦象研究了会儿,捻起纸张丢入炭火。事情的发展如他所料,千机阁有大麻烦了,关清知?首当?其冲。
方净善和关清知?算八竿子才能打?一下的故交。
方家有一户远房亲戚,家道中落,一家三?口?过来投奔,路遇山贼,只有十岁的女儿幸存。她被方家收养,像角落里的蘑菇一样默默无闻,从未进?入过方净善的视野。
两人的交集起于方净善钻研梅花易数时无心的一卦。他起卦时想着找乐子所在,得了个方位,让小厮前去查看。没一会儿,他听?到了不知?名的堂姐的死讯。后来小厮回?来了,说自?己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堂姐猝死的瞬间,头发不知?何故散开,小厮看到许多?粉末状的东西飘到半空,像沙尘一样,走近了却?什么也看不见。
方净善对这个死后才认识的堂姐生出兴趣,让小厮描述她的面相,打?探她的生平,试图推算她的命数,然而算来算去都是普通的早死鬼。父母知?道后怕沾染晦气,不许他过问此事,还?把那个小厮调到别处。
堂姐如同被人随手采摘下来的蘑菇,丢到一边,风里来雨里去,葬礼也办得悄无声?息。
病榻上的生活日渐无聊,方净善按部就班地吃药、晒太阳、打?盹,感觉自?己的时间被拴在了蜗牛上,度日如年。
就在方净善快忘记堂姐之死时,小厮回?到了身?边。他惊讶地发现小厮的相貌变了。他之前只有一颗唇边痣,而今那颗痣跑到了太阳穴的位置,眼下生了一圈小小的白斑,几乎淡不可见,和死去的堂姐一样。
两年后,小厮死了。方净善看到他头发里散出了不明粉末,但他再也没在方家遇到长白斑的人。
方净善脱离方家后,以赤脚医生的身?份云游四方,偶遇一老者,脸上的白班像用?毛笔点过一般。他在那个村子看完病,临走前特地去拜访那位老人,请教白斑的事。
老人没有隐瞒,承认自?己是一种名为“易亡菇”的妖物。
此妖靠寄生将死未死的活物延续寿命,一次寄生只可活三?年,时间一到就要迅速转移到下一个宿主。宿主看似暴毙,妖物转移死亡,合起来就是“易亡”。他们用?一生的时间逃避死亡,最后再以本体?形态承受消亡。
被易亡菇寄生的活死人会在眼下生出一串排列整齐的浅淡白斑。不过易亡菇始终保留着自?己的特征,他们身?上只有一颗痣,每一只的位置都不相同。
老人说着,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黑痣。
方净善解了多?年的困惑,辞别老人上路。那之后又过去许多?年,他来到闻人家,以副手的身?份参与千机阁阁主交接,见到了新上任的关清知?。他的太阳穴上有一颗痣。
少年时算出的乐子被时机打?造成一枚天然棋子,方净善拿起来就用?上了。被江家追查时,他主动招惹千机阁,让关清知?卷入棋局,随后一步步推进?,让所有矛头对准千机阁,全身?而退。
届时易亡菇的真身?一暴露,关清知?就再无清白可言了。
方净善将铜钱放入龟壳,捧上供案,其后奉着一尊陶塑,着金红外裳,合眸微笑,眉目隐有狐狸的慧黠。这是他的像。求人不如求己。
方净善插上一炷香,踱步到棋盘边,驻足观残局,良久走了一白子。黑子被重重围困,败势已定。他杀了黑子,随手搅乱大获全胜的白子,霎时满盘皆输。
当?天夜里,风雨大作,窗棂震震。
洛雪烟在睡梦中听?到激烈的哗啦声?,离得很?近,像从室内发出的一样。她疑心屋顶漏水,屏息听?了会儿,趿拉鞋子朝内室望去。只见衣物遍地,江寒栖赤足立在水盆架前,只穿了单薄的里衣,窃窃低语,像徘徊在阳间的幽魂,里衣白得瘆人。
洛雪烟不确定江寒栖是否在梦游,怕自?己吓到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感觉他好像在洗手。她疑惑地探出头,大惊失色。
那哪是洗手!
江寒栖像是不知?疼痛一般反复抓手背上的皮肤,把两只手抓得血肉模糊,盆里全是血水。
洛雪烟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捉住自?残的手,用?力拽向自?己,着急道:“你干嘛——!”
江寒栖一个劲地把手往回?撤,崩溃道:“洗不干净,洗不干净,血,洗不干净……”
洛雪烟注视着欲哭无泪的眼睛,紧紧钳住手腕,高声?道:“你看清楚了,这是你自?己的血!”
江寒栖被她一嗓子慑住,看向血淋淋的手,慢慢合拢四指。受惊的魂魄被钻心的疼定在身体里,他摩挲其中一条抓痕,重重按下,剧痛如闪电般掠过,他却?笑了,抬起一双泪蒙蒙的眼,嗫嚅道:“那就好……”
紫目纹张开,恰好占据半个瞳孔。
“那就好……”
目光相接,江寒栖垂下眼帘,呆愣愣地盯着地面,苦笑撑起的嘴角缓缓垂落,像是突然切断和世界的联系一般,怎么叫都不答应。
洛雪烟后悔和江寒栖分床睡了,要是她在旁边,肯定能及时制止。她哼了会儿安神的鲛歌,引江寒栖坐到床边,替他蒙上被子。她捡起大氅披到自?己身?上,拾起地上的衣服,随手往床上一堆,取出伤药。她折回?去时看到江江寒栖一双手局促地搭在膝盖上,背塌下去,像一个因为做了错事而惶恐不已的孩子。
洛雪烟叹了口?气,执起一只手,感到细微的颤抖。她轻哼起鲛歌,擦掉鲜血,涂上药,突然听?到小小的一声?:“对不起。”
洛雪烟不解道:“为什么要道歉?”
江寒栖低声?道:“我的手,脏。弄脏,你的手,对不起。”
洛雪烟擦掉指尖的血迹,翻过手向他展示:“看,干净了。”
江寒栖看了一眼,仍旧有些不安。
洛雪烟又擦了擦他的手,安慰道:“喏,你的手也干净了。”
江寒栖抽回?手,固执道:“脏了,不会再,干净。”
洛雪烟一把捉回?逃走的手,故意蹭去一点鲜血,无所谓道:“那就一起脏,这样就不算弄脏了。”
江寒栖怔了下,凝视半阖的眼眸,从中窥见一丝微妙的、有温度的神性。神也会有体?温吗?他无从知?晓,但手指触碰的掌心是如此温暖,仿佛能消弭世间一切苦难。她的体?内好像承载了一个暖春,万物在慈悲中获得新生,他被春风超度,内心一片清明。
紫目纹稍稍闭合。
江寒栖发现洛雪烟身?下的雪化?了,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有几朵花开到了他的脚下。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脚,生怕自?己踩到。
雨下了一夜,清晨的红日发出一片灰蒙蒙的淡紫辉芒,有些浑浊的光投到彻底凉透的炭盆上,室温骤降,但坐在床边的两人毫无察觉,共披一件大氅,脑袋挨着脑袋睡得正香。
江寒栖比洛雪烟高许多?,却?非要折了自?己的个子枕她的肩膀,“大鸟依人”的姿势怎么看都不舒服,可这却?是他睡得最好的一次。他做梦了,梦到春天到来,自?己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在花丛里打?了个滚,扑到温暖的怀抱里,激起一阵浓郁的暖香。
不过时值入秋,屋外一派雨打?残叶的荒凉景象。
今安在坐在阴影里,抖着手扯下布条,露出了没有神采的眼睛。很?快,他身?旁围满了人。
今安在失明了。
医师说没有复明的可能。
江羡年听?到诊断时没有哭,只是十分用?力地咬紧下唇,自?己都没发觉嘴唇是何时破的,直到医师说要离开时才尝到淡淡的铁锈味。她站起身?,看了看今安在。
今安在低着头,摆弄陪了他四天的布条,神情淡淡。
他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他平静地告诉她眼睛没感觉了,平静地聆听?医师的诊断,平静地接受了失明的结果,像一汪永远不会沸腾的静水。她总觉得水的味道是咸涩的,如同凝固的泪,蓄积于湿润的眼底,凝成罩在眼睛上的薄薄水雾。别人看不出来,只有今安在知?道那层雾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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