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不用你多事。”秦霁退后一步,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听上去只有冷漠,“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投来的目光中充满防备,饶是陆迢再厚的脸皮,也免不了心里挨一顿刺。
他唇角弯出浅笑的弧度。“我想做什么?”
自然是抱她,亲她,和她云雨交融,共赴巫山。再用绳锁和她死死穿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
三年前唾手可得的一切,现在是一样比一样难,与她接近短短一瞬都要费尽心思。
好在陆迢从不畏这些,尤其是与她相关时。
他乐于把心思都花在她身上,只有如此,才不觉浪费。
她退,他便进。
隔开的距离被陆迢重新拉近,他垂眸,漆亮的目光中带着探询。
“何姑娘,似乎很怕我?”
与和旁人说话时不同,对着她,他的声音总是柔和,像春日下一池被照暖的湖水,微风拂过,漾出一圈浅浅的涟漪,使人卸下防备。
秦霁未被迷惑,更加警惕看着他,“与你无关。”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她才不想和他聊闲。
秦霁缓了缓语气,“夜黑风高,陆先生身体不好,久站当心着凉。既是银子一事让您不安,趁现在还我,先生早些回去才是正经。明日药房掌柜可还等着带您去选药看药。”
拿回银子,她和他便再无牵扯。
陆迢只做未闻,指了指那面墙,道:“我帮你过去。”
“不用。”秦霁拧眉。
这人软硬不吃,惹得她有些生气,正要再说些什么,抬眼先看见远处的正朝这边靠近的亮光。
守门的婆子提着灯笼,瞧着身背有些佝偻,走路却是健步如飞。一面走,一面问道:“谁在那儿?又跑出去喝酒了是不是?”
这几日小姐出门,院子里其余几个丫头便懒散起来,半夜凑在一起喝酒玩牌是常有的事,她早就想治一治这几个没规矩的丫头。
刚刚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面院墙外边。
守门的婆子原想着抓个人赃并获,不想走近了,却是空无一人。她不敢置信,提着灯笼又把这周围巡视一遍,咕哝道:“真是我听错了不成?”
一片梧桐叶从枝头落在她身后,守门的婆子没有在意,快步离开了此处。
树上的秦霁松了口气,转过头,险些碰上陆迢的侧脸。
她一惊,着急忙慌松开揽着他脖子的双手,可腰肢还被人牢牢箍着。
秦霁低斥:“快放开我。”
陆迢依旧揽着她,“不是还没下去?”
方才为了不被发现,他们上了最高的那棵梧桐树,枝桠茂密结实,离地面也远着。
他说的不错,秦霁很识时务,胳膊重新揽住他的脖子,低斥:“快点下去。”
陆迢轻笑,想要亲亲她,低下头,唇畔先碰到她被吹起的一缕发丝。
轻微凉意伴着木樨花香。
陆迢舔唇,舌尖无意卷入几根乌黑的发丝,他含住轻抿,没有味道,只有她身上的香气。
勾的人心头发痒。亲是不敢亲的,只好悄悄将她抱紧一些。
落地后,陆迢依旧没放秦霁下来,而是直到翻过院墙才松开她。
他主动退开两步,重新递出银子,“一时情急,多有冒犯。”
这会儿装的像个正人君子,语气还里满是歉疚,若不是秦霁腰间酸得厉害,都要被这副模样给蒙骗过去。
她没应,陆迢便就这么伸着手。
秦霁以为这是撒气,却不知某些人求之不得。
好不容易才抱到她,就这么回去,陆迢怎么舍得。只是不好被秦霁发现,所以面上露出些微讪讪的神情,让她以为他在尴尬。
秦霁不喜欢生气,晾他一会儿便拿回银锭。银锭上有他掌心的温度,于是只用指尖捏着。
临走前,秦霁想再说些什么。
说自己已经想过很多遍,但没有一次能想起来,既然不相识,她也不会是他的故人,以后别再来惹她。
话到嘴边,秦霁又忍下来。
算了,总归自己要走,说出来或许更为麻烦。
隔日便是何老太太的寿辰。
老太太七十大寿,何氏药铺在当地又颇有名气,赴宴的宾客如云,很快就填满正院。
笙乐彻耳,道喜不断,何氏名下的药铺均设义诊,拿药也无需费钱,何家在的整条街都跟着热闹了一日,
陆迢早先寻了做生意的借口,今日不得不走个过场,跟着何家的掌柜去选药材。他这个过场走的还算认真,共看了三四家药铺,何氏药铺不大,可里面的药材都未掺假。
这样的世道,难怪在走下坡路。陆迢选定数十种药材,掌柜的则跟在他身侧列单子,单子越写越长,掌柜的越写越迷糊。
这位先生真是为了开药铺?怎么好些都是可药用的香料,写下来的这张纸倒不像采买单子,反而像个汤料方。
晚些时候,陆迢回到何府,里面的宾客已经散尽,院子里只有下人在收拾洒扫。
旁侧花木疏掩的花抟石小径深处,是刚刚从老太太房里回来的秦霁。小径往前分出两条岔路,一条是去前院,还有一条是秦霁回自己小院的路。
她还未来得及走上岔路,急促的脚步声到了身后,何晟紧赶满赶追上她,“表妹等等。”
秦霁停下来,何晟额上跑出了汗,她看不过眼,递给他一条帕子。
“怎么了?”
何晟捏着帕子,只觉得无地自容,“我……”
他刚才清点礼单,何晟看到了那份几抬没记名的箱子,虽说那边赶着今日送来,但里面只装了些死沉沉的银两。可见丝毫不拿他们这样的人家当回事,表妹过去,不知要受多少苦。
他欲言又止,秦霁迟迟没等到他说出来,“若无事,我先回去了。”
她也看见了今日那几抬没记名的箱子,这会儿着急回去筹划逃跑一事。
何晟额上又冒出汗来,留也不是,放也不是,袖子里捏着的五百两银票变得烫手起来,给她又怕被看出端倪,只得点点头,“你,你回去吧。”
二人重新分开,越离越远,直至身影都消失在小径的两端,陆迢才冷冷移开视线,回到自己房中。
赵望端着药进来,“爷,大夫说您近来操劳过多,这药得换回原来那副。”
现在用的这副房子虽然药气不重,效力也不如原来那副。
陆迢不大在意看了眼,“过几日再换。”
他这几日常要见到秦霁,不好一身的苦药味。
秋末时候,天暗得快,转眼院子各处亮起灯盏。
用完饭,采莲收拾干净碗碟出了门,剩秦霁一人在屋内,腾出空来冥思。
若是能够,她自然打算尽早离开,便是今夜也无甚不可。
时间越晚,离开越难,秦霁清楚知道这一点。
可是……
秦霁推开窗,望向昨日翻进来的院墙方向。昨夜那人守在外面,今夜他会不会也在?
她的机会很少,若是没有抓住,以后只会步履维艰。
秦霁拿着小剪,在灯架旁剪了两个时辰的烛芯,决定上床先睡。
一连两日,她请了安就回房,再不往外走动,只在回来的路上见过那人两次,都是粗略看彼此一眼,极简短地说上两句话,未见他有什么异常。
第三日,她走原路回来,连碰也没碰见他。秦霁长舒一口气,定下离开的时候——就在今夜。
何晟告的假只剩一日,明日他便要启程回任,府上在忙着为他送行一事。等他一走,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会空出来盯着自己。
秦霁这几日已经规划好了离开的路,钱财衣裳亦准备妥当,直待天黑,她如常打发走采莲,吹熄屋内的灯。
这日灯熄得格外早,陆迢揪下一片梧桐叶,目光落向墙头。
今晚,总不会守空了。
幼时读到守株待兔只觉荒谬,可如今几夜等下来,陆迢觉得自己已成了那枯等兔子的宋人。
唯有一处区别,他陆迢等的兔子,从来只有那一只。
不多时,白兔在墙边露出脑袋。
秦霁搬了小凳,用绳子系在凳腿,爬上来后,又将其提了出来,如法再从墙头下来。
她动作轻,没有惊动任何人,下来后将小凳放在另一边的墙角,自己调身往反方向走去。
简单绾起的男子发髻,青绿粗麻的男子衣裳,里面实是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可脚下离开的步伐依旧娴熟又坚定。
陆迢人在树上,看得眼眶发酸,胸口也在隐隐作痛。
秦霁这样跑过几次了?每次都是一个人,孤零零走在路上么?
她朝着的那个方向是何家后门出去的矮山坡,过了山坡,有一条小路,走上一天一夜,便到了黎州的一个渡口。
然而现在是夜里,前路黑漆漆一片,无有人迹。寻常男子也要望而却步的,她走起来不见任何犹豫。
陆迢吁出胸口的闷气,一跃下树,跟了上去。
念头变得很快。
秦霁出现之前,陆迢想劝住她,他可以解决她的困境。可秦霁出现之后,陆迢想的都是怎么帮她。
他的声声,该如愿一次。
他要送她上船,过金陵,去京城,把她稳稳当当送回家。
两人都没注意何府的动静。
秦霁步履不停,不知过去多久,抬头看,天还黑着,月亮从东边挪到了中间那处。
她也终于走到山下,矮山坡几年无人打理,走进山间,里面树影丛乱,杂草纷生,远比外面看去要乱。
这个时节,里面的枯枝落叶堆了满地,踩上去,不可避免会发出咯吱的响声。
秦霁吹亮火折子照路,有意循着杂草和落叶多的地方走,未几,她心口猛地一震。
不是幻觉,真有人在跟着她。
秦霁心口狂跳不止,不得不逼着自己镇定下来,藉着不亮的火光,她看准了自己要走的方向,继而毫无征兆地,极快地合上了火折子。
陆迢眉心突地一跳。
山上不如外面,能及时看到她人在哪儿。杂乱树丛挡住了月光,里面太黑,陆迢唯一能跟紧的只有秦霁照路吹亮的火折子。
他怕隔远了找不见秦霁,又或是她遇着什么自己不能及时赶到,于是跟的比先时更紧,顾不上小心太多。
“是我。”已经看不到秦霁的身影,陆迢仍是朝着秦霁先前所在的地方走过去,一面朗声道:“我此次跟来是有事想求姑娘,绝无恶意。”
他的声音从身后错过,知道是这人之后,秦霁不像之前害怕,只有一点惊吓过后的余悸。
她屏住呼吸,并不回应,默默朝着自己先时记下的方向走。
陆迢却还在说话,他听见她的脚步声,自己吹亮了一根火折子,边寻边道:“吹燃火折子照着路,这里只怕有猎户布下的陷阱,别摔下去。”
他说的固然在理,可秦霁被跟了一路,并不能很好地保持冷静。
那人现在也盘桓在她周围,似乎越来越近,她现在想,比起被继续跟着,还不如掉下去干脆。
这样的念头只产生短短一息,下一刻,秦霁脚下便踏了个半空。
她紧闭着眼,知道自己躲不过,心头依然忍不住一滞。然而没有想像中那样可怖,摔下去的瞬间,月白衣角闯入视野之中,一股浅浅的药气把她围了起来。
秦霁过了一会儿才醒,睁眼时,四肢传来程度不同的酸痛。她试着动了动,并未伤到筋骨。缓缓撑坐起身,仰颈朝上。
夜空布满树影,只有巴掌大一块,缺了一角的月挂在上面,看的不是很清楚。
视野里更多还是周围黑黝黝的洞壁。抬起手,就能把夜空挡个严严实实。
这洞有些深,应是猎户捕猎时设下的陷阱。
秦霁浅叹一道,所幸洞下没有兽夹,不然这回要吃大苦头。
想到这里,她倏忽一怔,迟缓地扭头。
旁侧,躺着和她一同摔下来的男人。
他还是护着她跌下来的那个姿势,还没有醒。秦霁艰难地将人扶起,在他身下找过一遍,确定没有兽夹后放下心。她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这个洞不大,宽仅能容两人,他大张腿脚躺着,占去大半容身之地。秦霁无处可待,只好跪坐在他身侧。
月光从树影的间隙漏下来,黑漆漆的陷阱里也能拾得一点光亮。秦霁垂眸,上身微倾,目光落在他脸上。
这个男人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似忍着什么痛楚,眉心蹙在一起。
有记忆以来,秦霁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看一个男人。
他于她而言,像一团重重的谜云。
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却会一直做那些梦。明明他说认错了,却总是跟着她,连掉进陷阱也要先护着她。
为什么?
秦霁直起身子,尚未理出头绪,先看到了掉落在一旁的木牌,上面系着一根红绳。
照理这是别人的东西,秦霁不该多看,可她偏偏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薄薄的木牌上写了两个人名,旁边附有一行小字:
秦霁,陆迢。
丝萝永固,长长久久。
秦霁看了又看,这木牌上面的字,分明是自己的字迹。
何府。
何晟隔日便要离家,临走前夕,少不得留在何老太太房里多说一些话。
只是今夜,这话怎么都绕不开他的假表妹。
“祖母,我这里有五百两银子的私房钱,您替我交给表妹,我无颜再去见她。这钱是我的心意,叫她以后在王府里能有所傍身。”
“我自会为雨儿准备嫁妆,你快将这钱收起来,不可再提,否则什么时候害了你表妹也不知道。”
祖孙说话的空当,采荷急匆匆进屋,迎面跪在地上。
“老太太,大事不好,采莲说小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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