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随着南安节度使崔翔战死沙场而埋藏在百姓心中的义?愤和?恐惧,就如灰烬之?中仍未熄灭的火星,稍一推动就会熊熊燃起。
在皇帝与民间的重重压力?之?下,徐籍终于决定提前对关外匈奴的出兵时间。
他任命张绪真为镇夷将军,沙魔柯为征蛮将军,两人分别从青隽和?洗州出兵,包围南下的匈奴大军。
之?前分明有那么多借口,但当沙魔柯率领的洗州五万大军与匈奴临河相?对时,距离徐籍下令,也?不过是四天时间。
尽管人数远不及对岸的匈奴,但沙魔柯的赫赫凶名,依旧让曾经的旧友和?同盟不敢轻易进攻。
待张绪真率领的十万青隽军抵达战场,战争正式开始了。
镇夷大军在前线作战,后方的百姓们翘首以盼,希望他们能像天京光复战一样,打一个振奋人心?的胜战。然而,镇夷大军却?和?匈奴陷入了焦灼,几次战局,夏军都落入了下风。
就在这时,青州却?传出了延熹帝惧怕蛮族,要主?动停战的消息。
姬萦乔装打扮进入青州城后,沿途所听都是关于和?谈的不满。
马车停在客栈前,江无源拦住下意识想要自己下车的姬萦,轻声道:
“小姐,慢些下车。”
姬萦看着他伸出的手,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作富家小姐打扮,连忙扶住他的手臂,状若弱不禁风的样子下了马车。
进入客栈后,江无源去和?店小二说话,姬萦的注意力?被客栈大厅里正在义?愤填膺谈论时政的一桌青年公子所吸引。
“蛮族还没打到家门口来,陛下就先泄了气?,这不是灭自己威风,长别人士气?吗?!”
“哼,我看啊,一定是在天京的时候就吓破了胆。”
“陛下要和?谈,就真的能和?谈吗?宰相?不同意,陛下就应该无计可施啊。”有一名青年半信半疑道,“这事儿?真的这么简单吗?”
“听说陛下在宫里闹绝食呢!这天下就只?有陛下一个夏室血脉了,宰相?不依着他又能如何呢?”
“要我说,陛下要是真的要签那割让山河的和?谈,还不如宰相?——”
“嘘!”
一名青年似乎猜到他后边要说的话何等放肆,连忙示意他禁言。
那名被打断了话的青年面有不满,低声道:“外边都这么说呢!”
江无源已经拿着两把钥匙走了回来。
“走吧,楼上。”
姬萦低下头,帷帽遮住了她?思索的表情。她?跟着江无源走上了客栈二楼的雅间。
房门一关,她?取下帷帽,露出一张沉着坚毅的面孔。江无源取下挂在墙上的一幅山水画,露出一个绿豆大小的圆孔来。姬萦往圆孔下方的长榻上旋身一坐,开口道:
“现在青州情况如何?”
“延熹帝秘密召见多位朝中官员想要与三蛮停战议和?,画地而治。徐籍已多次为此深夜进宫,据说是为了阻止延熹帝的决意。消息在坊间广为流传,百姓因此民怨沸腾,怨声载道。”
一墙之?隔,身着绯红罗裙的岳涯松散地倚靠在墙上,放于胸前的帷帽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仅露出一张妍丽多姿,难分雌雄的桃花眼。
“秘密召见,还能被这么多人知晓?”姬萦哂笑一声。
这些障眼法,也?就只?能骗骗那些无知的庶民。
“霞珠和?徐夙隐的情况怎么样了?”她?问。
“师兄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六,女方是礼部左侍郎师高逸的嫡次女。师兄目前被软禁在宰相?府的竹苑中,临近婚期,宰相?唯恐生变,派了两拨人在竹苑外日夜监守。”
“由于青州皇宫被宰相?严加封锁,我与宫中已失去联系多日。不过,因为我与宫中约定,若霞珠姑娘有生命危险,便放起纸鸢。目前宫中未有纸鸢升起,因而霞珠姑娘应生命无碍。”
“你?还有办法进宫吗?”姬萦问。
“……若只?进这一次,有。”岳涯道。
“那么带出霞珠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这大约是我们征服青州之?前,来青州的最后一次了。”姬萦说,“你?有想带走的人,就一并带走吧。”
岳涯沉默片刻,应道:“……是。”
“如何混入宰相?府,你?可有计较了?”
“每隔两日的寅时,是厨房采买的车辆从东南方角门进门的时间。我已买通宰相?府的下人,在丑正就打开这扇角门,主?公在寅初采买车上门之?前离开即可。今夜,正好是采买车上门的时间。”
“甚好。”姬萦说,“待我联系上夙隐,再来决定你?进宫的时间。”
议事结束,临屋的岳涯戴上帷帽,走出了厢房。姬萦听见隔壁关门的声音,让江无源重新将画卷挂上墙壁。
当天晚上,姬萦换上江无源买来的夜行衣,将笨重的剑匣留在房内,和?江无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客栈。
偷东西是她?小时候的强项,只?不过没想到,大了还会有偷人这一天。
江无源更是擅长隐匿行踪,南亭处出来的侍卫,每一个都是暗杀的个中好手。
两人摸到宰相?府的东南风角门,江无源轻轻一推,虚掩的房门就悄悄开了。两人侧着身子潜入府中,江无源不忘原样复原身后的角门。
徐夙隐所住的竹苑,姬萦是除徐夙隐以外,世上最熟悉的人。
虽然夜色深重,但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竹苑。
她?走在前头引路,江无源跟在她?身后,两人避开巡逻的卫队,走走停停,终于来到竹影清幽的竹苑外。
竹苑外站着守门的卫士,姬萦给江无源打了个手势,两人绕到后院,姬萦踩着江无源的肩膀跳进了院内。
“什么声音?”
尽管她?已非常小心?,脚踩在枯黄竹叶上的声音还是引起了守门的卫士警觉。
竹篱外的江无源从鼓囊囊的怀中掏出一只?黑猫,放到地上,然后迅速退至黑暗中。
“……原来是野猫啊?”卫士的声音从篱笆外响起,还有他蹲在地上,兴趣盎然地发出嘬嘬嘬的声音。
姬萦趁机往院内走去。
一支闪着寒光的箭头在夜色中瞄准了她?,姬萦连忙扯下黑色面罩:“水叔!是我!”她?低声喊道。
水叔手中的弓箭放了下来。
“姬姑娘……”或许是夜色掩映的原因,姬萦总觉得水叔的神?情有几分怪异。他的眼眶红肿,眼中布满血丝,似乎已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是因为彻夜守护徐夙隐的关系吗?
水叔没给她?太多观察他的时间,朝徐夙隐的房间扬了扬下巴,随即走回了夜色之?中。
姬萦怕敲门声引来院外守卫的疑心?,悄悄推开房门,不请自入了。
房间内漆黑一片,唯有房角的火盆正在发出幽幽的红光。姬萦刚一进屋,便嗅到了热气?中翻腾不去的药汤味。
内室之?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她?心?中一揪,快步走进内室。
“夙隐……”
她?一出声,感?觉空气?霎时静了下来。
徐夙隐从床上撑着坐了起来,在内室的混沌夜色中,捕捉到了姬萦的身影。
他虽然已有所预料,但真正看到姬萦放下瞬息万变的局势,跑了青州找他,徐夙隐还是忍不住喉中一堵,心?痛难言。
“姬萦……”
话音未落,姬萦已来到床前。
他后面的话,淹没在激烈的心?跳声中。
姬萦站在床前,将怔怔坐在床上的徐夙隐拥入怀中,胸口中那股缺失感?,随着他的回归,被慢慢填平。
他乌黑冰冷的发,如溪水蜿蜒在她?的手上。
他怎么这么冷,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体温。
“我来带你?回家。”她?说。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细丝,轻轻撩拨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酸涩涌上他的心?头,他努力?克制着那股想要不顾一切拥抱她?的冲动。
“如果你?不回来——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抓回来。”姬萦轻声道,“我说过的。”
徐夙隐逼着自己,轻柔但坚决地推开了姬萦的双手。
“我不会走。”
徐夙隐的话出乎了姬萦的预料。
“你?为什么不走?你?在青州还有什么没办完的事?”姬萦疑惑道。
徐籍已经出兵拦截南下的匈奴,按理说来,他没有继续留在青州的必要了。
“下个月……就是我的大婚,我自然不能走。”徐夙隐避开她?的目光,冷淡道。
“那不是徐籍逼你?的吗?”姬萦瞪大眼睛,“我就是为此而来啊!”
“是我自愿的。”徐夙隐说。
姬萦又不傻,她?马上反问道:
“你?自愿的,徐籍还会派人守在你?门口防止你?逃跑?”
徐夙隐顿了顿:“……那是为了保护我。”
“你?说这些话,难道以为真的能骗倒我吗?”姬萦不禁生出几分气?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要留在青州?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啊!”
“好,既然你?要开诚布公,我们就开诚布公。”徐夙隐说,“你?积极招兵买马,广招天下英雄,究竟是想襄助延熹帝,还是想自立为王?”
姬萦一滞,试图回避这个问题:“我从前不是回答你?了么……”
“从前能回答的问题,现在便回答不了了?”徐夙隐冷淡疏离的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刀,划过姬萦毫无防备的胸口,让她?心?如刀绞。
他从前伤不了她?的心?,就像她?从前也?可以毫无芥蒂地骗他。
爱一个人,既是力?量,也?是软肋。
三长两短的鸟鸣在院外响起,那是江无源提醒她?该走了的暗号。
姬萦压下混乱的心?绪,低声道:“两天后我再来找你?。”
“不必来。”徐夙隐冷声道,“因为我不会走。”
姬萦心?痛难忍,朝他看去,却?只?能看见一个冷酷的侧面。她?曾经看着他用这副神?情面对许多无关紧要之?人,而她?此刻似乎也?变成了这个无关之?人。
他曾经在她?面前展露过的温柔和?暖意,似乎变成了她?一个人的错觉。
“……我会再来的。”
姬萦转身离开,脚步匆匆,宛如溃逃。
“……你?明知我们之?间,本就会有这样一天。”徐夙隐低弱的话语从身后传来,姬萦没有停下脚步。
是啊,她?明知徐夙隐是徐籍的儿?子,又心?系十二弟那样的蠢货,她?还是期望着,徐夙隐能够冲破一切桎梏,毅然决然地跟随她?。
无论她?是要匡扶这将倾的天,还是成为一片新的天。
姬萦和?等在竹苑外的江无源汇合,江无源看见她?难看的表情,知道她?和?徐夙隐不欢而散,识趣地没有开口。
两人在寅初之?前,离开了宰相?府。在已经人声嘈杂的早市上,换上常服的他们和?推着小车前往宰相?府的采买人擦身而过。
青州皇宫屋顶上整齐划一的琉璃瓦,在朝阳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仿佛一片片璀璨的宝石镶嵌在上面。
姬萦想象着宫中那个什么都不做就有无数人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弟弟,不免心?生嫉妒。
嫉妒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坐在龙椅上,嫉妒他只?有一个身份,就能让徐夙隐为之?和?父亲决裂。
她?不会放弃的,徐夙隐是他的人,她?一定要带走。
当天下午,女装打扮的岳涯再次入住隔壁厢房。隔着那个圆孔,姬萦对他下达了指令:“两天后的寅初,我会带徐夙隐离开。我们在庆州城外官道上的驿站汇合。”
“这样一来,无异于对宰相?、对大夏宣战……你?做好准备了吗?”岳涯问。
“我已准备了十三年。”
一墙之?隔的岳涯露出诧异神?情,十三年意味不清,但墙壁那边,再无解释。
两天后的又一个晚上,宰相?府东南角的角门又一次悄悄打开了。
姬萦和?江无源再次潜入宰相?府,只?不过碰上徐籍书房今夜长明,府中的下人也?因此还不敢熄灯,他们比上一次花费了多出三倍的时间,才好不容易避开耳目,来到偏僻的竹苑。
江无源故技重施,用夹带在怀中的亲人野猫吸引走了一名守卫的注意,姬萦趁机翻入竹篱。
竹苑内灯火通明,仿佛徐夙隐早已知道她?会造访。
她?推门入内的时候,徐夙隐已坐在一张黄花梨木的长榻上,脚边放着一个火盆,矮几上是刚刚喝完,残渣还未完全冷却?的药碗。
他看见姬萦入内,淡淡收回视线,继续看着手中那本书籍。
“行李收拾了吗?算了,你?不用收拾行李,缺什么离开青州再买吧。”姬萦说。
徐夙隐无动于衷。
姬萦干脆抽走他手中的那本书。
“你?以为装听不见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姬萦假意威胁道,“你?不跟我走,我可以把你?打晕了带走。”
烛火照亮了他脸上的冷漠,而姬萦竭力?忽视着。
“你?把我带走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回暮州,还和?从前一样。”姬萦说。
“回不到从前。”徐夙隐冷冷接上她?的话,“因为我再也?无法对你?的野心?视而不见。”
“章合帝已经对你?不构成威胁了,剩下还有一个延熹帝,你?又会拿他怎么办?”
徐夙隐站了起来,忽然就变成了俯视姬萦的目光,与姬萦痛心?的眼神?不同,他的眼中只?有冷漠。
“即便你?带我回到暮州,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为你?出谋划策,出生入死。夏室仅剩的最后一个男丁,我做不到对他视死不救。我会像对我父亲那样,哪怕在你?身旁,也?只?会为陛下而谋划。”
“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姬萦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为了让你?知难而退,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觉得我是傻瓜吗?”姬萦问。
徐夙隐沉默着看着她?。
“我不是傻瓜,你?也?不是。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回暮州,你?有一百个办法今夜不在竹苑。你?明明在这里等我……”姬萦抓住他的衣襟,面露悲伤,“你?明明在这里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不得不这样推开我?”
徐夙隐面无表情,却?能感?觉喉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滑动,那些他不能说出的话,似乎想要冲出喉咙将一切告白。
她?知道他有苦衷,哪怕他已经摆出最伤人的面孔来面对她?,她?依旧相?信他有苦衷。
“……因为我累了。”他哑声道。
他累了。
一个人走在无边的孤寂中,向着没有意义?的终点,只?为了他人的期待而活。他累了。
他其实?并不想在这样无尽的病痛和?喝不完的苦药中苟延残喘,也?无心?在乱世之?中建立霸业,他只?是不想让生母和?水叔这样想要他活着的人悲伤,也?不想让夫子托付给他的遗愿落空。
他看不到夏室的未来,但为了让天下百姓能够少?受一些死别,他还是用这残烛之?身,倾尽全力?延长夏室的生命。
哪怕他清楚,历史总会在和?平和?战乱中徘徊,这是宿命。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这也?是宿命。无论他如何挣扎,努力?,天下依旧会再次大乱。
一切走到最后,都只?会是悲剧。
这是宿命。
他的一切所为,其实?都是徒劳。他明白,明白却?又无法对发生在眼前的悲剧视若不见。他锐敏的心?总是在痛苦中沉浮。
遇到她?,为她?而心?动,心?痛,也?是无法抵挡的宿命。
“我不想成为谋朝篡位的一把匕首……无论这把匕首,是握在父亲手中,还是你?的手中。”
在摇晃的烛光下,徐夙隐充斥着压抑情感?的眼眸,如同风吹过的湖泊,有粼粼波光闪烁。
他心?中的那份痛苦,清晰地传递到姬萦胸中。
即便她?是中宫所出的公主?又如何?
章合帝愿意把皇位传给她?吗?
延熹帝愿意把皇位传给她?吗?
在徐夙隐心?中,只?能通过巧取豪夺获得帝位的她?,和?想要谋朝篡位的徐籍有什么不同?
她?知道他的内心?一直在延熹帝和?自己之?间挣扎,但她?却?刻意忽视了他的痛苦。这本是与她?相?关的痛苦,她?却?将它扔给了徐夙隐独自承受。希望他能够主?动跨出那一步,舍弃延熹帝来到她?的身边。
他最终还是走不出这一步。
姬萦转过身,再没说话,大步走向门扉,猛地开门走了出去。
门扉合上后,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徐夙隐脸色苍白,强撑的力?气?终于用尽,跌坐在身后的长榻上。
强忍多时的咳嗽再也?按捺不住,像是要把心?肺一并咳出那般,他眼前一片金星,耳中嗡嗡作响,直到一只?手急切地抚上他的后背,有力?又不失轻柔地来回抚着他颤抖的背脊。
从模糊的视野中,他看见了姬萦担心?的面庞。
“为什么……”他喃喃道。
姬萦大步走回,呼吸还未平复。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徐夙隐,坚定不移道:“我不知道你?的自由在哪里,但我知道,一定不是在宰相?府。”
“就算你?不愿成为我的助力?,我还是要带你?离开,但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任何人。”姬萦说,“我要你?真正属于你?自己。”
在她?的脸上,闪烁着独属于王道的宽容。
徐夙隐无法用言语形容心?中这股感?受,好像连一生所能经历的全部无奈和?悲痛,都在这一刻涌上了心?头。
不光身体的病痛难以忍受,还有另一种从心?脏延伸至十指的疼痛,也?快要将他撕裂。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眼泪的夺眶而出,直到姬萦轻柔的指腹抚上他的面颊。
他仿佛看见那张有着勃勃生机,宛若春华的面庞越来越近,她?的眼中没有失望,没有气?愤,也?没有对他的怨念,他疑心?这是妄想,直到她?的嘴唇贴上他的。
柔软微甜的唇瓣,驱散了他唇上残留的药汁苦涩,像天坑之?上明媚而温暖的阳光,他曾在那阳光之?下,与她?编织同一个梦。
“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恐怕不行。”
“为什么?”依然面容稚嫩的姬萦问,“你?不喜欢同我在一起?”
他还记得当时的自卑和?迟疑。
“……我生来就身体不好,恐怕活不了多久。”
“那有什么关系?”
她?豪爽地笑道,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事情。
“反正你?家里也?不喜欢你?,我家里也?不喜欢我。我们一起闯荡江湖。我力?气?大,身体好,就算你?走不动了,也?能背着你?看遍大江南北。至于能在一起多久,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
他一直记得。
从十二年前起,就再不能忘。
“我不想破坏别人的大婚。”姬萦和?他分开,指腹抚过他终于生出血色的嘴唇,哑声道,“……现在就跟我走。”
她?握住徐夙隐的手,毫不犹豫地拉着他向外走去。
而他并未抵抗。
水叔看见徐夙隐跟着姬萦出来,脸上闪过一抹欣慰神?色,他拿起长弓,背上早就准备好的行囊,帮着姬萦打晕了门前站岗的两个守卫。江无源看见姬萦带出了徐夙隐,神?色一松。
四人走出竹苑不久,忽然听见游廊前方有说话声朝着他们而来。
游廊外是开阔的花园,姬萦只?好拉着徐夙隐躲到了坐凳楣子的背后,水叔和?江无源也?各找了个角落藏身。
说话声越来越近,是两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其中一人姬萦听出,是徐籍身边得力?幕僚晁巢的声音,似乎是书房里的夜会开完了,他们刚从徐籍处离开。
“……宰相?想要登顶最高处,兵马不是最重要的吗?怎会对一个传国玉玺有如此执念?”一人声音里满是疑惑不解。
晁巢叹了口气?,问:“你?可知道千雷机?”
“有所耳闻,大夏太祖便是凭借这‘千雷机’问鼎中原的。只?可惜,太祖立国后便销毁了所有千雷机和?图纸,现在还知道千雷机的人,已寥寥无几了。”
“有传言说,千雷机的秘密就藏在传国玉玺里。”
“什么?!”
“不过,传言而已。也?当不得真——那是什么在发光?”晁巢的声音里忽然多了疑心?。
种着月季玫瑰的花园里,因并非花季,显出光秃秃一片,一只?铜盏正在月光下反射着光芒。
晁巢只?看见有反光,没看见是铜盏,但等他走出游廊看见反光的是什么,也?就该看见躲在坐凳楣子背后的姬萦和?徐夙隐了。
姬萦绷紧肌肉,做好随时暴起打晕二人的准备。
她?相?信江无源和?水叔,一定会在她?暴起的瞬间,接应着打晕另外一人。
就在晁巢即将走出游廊的那一瞬,前方的月洞门外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
“二位先生可要进些宵夜?我让小厨房做了送到二位先生房中。”身穿银灰色交领长裙的魏绾提着一盏灯笼问道。
“我和?陈兄正要返回院落歇息,夜里吃多了怕不舒服,就不必麻烦夫人了。”晁巢收回刚要踏出走廊的左脚,揖手笑道。
“那妾身就不送了。”魏绾说。
晁巢二人的脚步终于走远了。
姬萦屏着的那口气?还没送出去,就听见魏绾说道:“人走了,都出来吧。”
姬萦看向魏绾,?*?夜色中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
看魏绾神?色,不像是要告发他们,不然刚才也?不必帮忙。
姬萦想通关节,拉着徐夙隐站了起来,朝魏绾拱了拱手,笑道:“真是不巧啊,夫人,这么晚没睡?”
见她?和?徐夙隐站了出来,藏在另一边的水叔和?江无源也?相?继走出。
魏绾的视线从四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了徐夙隐的脸上。
世事就是如此奇怪,畏畏缩缩胆小如鼠,除了样貌以外找不出一丝优点的林挽和?沽名钓誉、狼子野心?的徐籍,竟然生出了这样瑶林琼树、冰魂雪魄的儿?子。
在魏绾还以为不得宠是因为有她?人存在的时候,她?曾嫉妒他的生母,让林挽怀着孩子的时候跪在石路,她?只?想让她?跪两炷香时间,吓一吓她?,没想到她?却?因此小产。
徐夙隐不足十月而生,落下病根,林挽也?自此缠绵病榻。
如果是她?,不知会怎样恨死了这个主?母。
然而,林挽依旧胆小畏缩,但看她?的目光中,从来没有恨意。她?习惯了被苛刻以待,她?以为这便是下人的命运。就像她?也?曾以为,被男人辜负,为男人所伤,为男人自缚双足在内院中,也?是女人的宿命。
“大公子他根本就不恨你?,他说你?也?是个可怜之?人,让我不要用此事来做文?章。”
自惭形秽。
她?移开目光,提着灯笼转身离去。
“采买车提前来了,走南边角门出去。”
魏绾的身影消失不见。
姬萦决定相?信她?的话语。
推开虚掩的南边角门,他们果然顺利来到了宰相?府外大街上。
与此同时,晦暗天幕下的青州皇宫里,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从太极宫的窗棂中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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