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疯子
长夜漫漫, 乌云遮住月光,崔植简步子紧凑,踏得人心惊。使人脚上的鞋, 落在路旁。却不敢声张。只因眼前人给的压迫感太强, 他那手里的环首刀磨得锃亮。
这时间,兰春苑的哭喊连天, 灼眼的火烛,烧的正旺。
烧得每个人眼中都写满绝望。
一切都是那样乱糟糟。
邹霜桥面容尽毁倒在西廊, 目光呆滞却不叫一声痛,右眼下头那条鲜红的口子, 从此摧了她所有的美梦。她生来一无所有, 这张脸,就是老天给她唯一的眷恋。
可她执着半生, 却在此时发笑。
邹霜桥望着廊前地上, 那被崔植松一拳一拳打得直不起身的邹霜桐,想来想去, 忆不起她半分好。欺压, 凌辱, 抢夺,嫉妒。她本是受害之人, 却最终成为加害者。只是, 她们这样敌对,到头来是为了什么?仅是为了被世人高看一眼吗?可她们本是同根, 又是谁把她们变成了这个样……
是那个在母亲死后八天,就另娶的混蛋老爹吗?
对, 是他。
是他将家,变成了牢。
人与人的命运, 不尽相同。父亲这个词,可以成为高山,亦可以成为枷锁。
所以姐姐,你说我们是可悲,可怜,还是可笑呢?
邹霜桥张扬的笑,混杂着廊下的哀嚎声响彻。
崔植简站在院外黯淡的阴影里,目睹着院中发生的一切,他怒不可遏,刚想踏出一半光明,却被追赶而来的仓夷拉扯住,拎刀的手。仓夷无惧于他的凶悍,好生相劝:“大郎松手,把刀给我。”
崔植简盯着兰春苑目不斜视,不为身前人垂眸。
他只漠然说了句:“你让开。”
“我不让。”仓夷却用尽全力,想要将人留下来。她不是在帮任何人,她只是为了崔植简而已。
虽是相识几日成婚,他们却同床共枕了五六年。
这些年来,仓夷从来软弱怯懦,甚至不敢与任何人高声言语,偏这一刻,她第一次如此坚定地与眼前人厉声说:“崔植简,你的刀是用来杀寇的,不是用来对付自家人的。我最后再说一次,把刀给我——”
仓夷的怒声相斥,叫崔植简震惊,他下意识望去眼前人担忧的目光。
他不想叫她伤心,却又不愿退让。
这高大的汉子,杀伐果断,却在与爱人对望时陷入两难。可于崔植简而言,他的赤手空拳亦是叫人忌惮。所以,他放下“屠刀”,并不意味着格外开恩。仅是为了爱人那双焦虑的眼。
崔植简松了手。
他把刀交给仓夷的同时,又放开了使人的肩。
仓夷拎着冰冷且沉重的环首刀,举目望向崔植简离去的背影,她没再开口多说些什么。她知道,眼前人已经为她做出让步,再开口只会叫他为难。有些恩怨,已非一朝一夕。既然咽不下,忘不掉。
那就,任他去吧。
崔植简赤手空拳带着怒意踏进兰春苑,瞧他径直走向院中,拽起压在邹霜桐身上的崔植松,一拳将人打翻在地。崔植松捂着发晕的脑袋,愕然看向来人,畏惧着唤了声:“大哥……”
崔植简却怒声咒骂起他来,“崔植松,你别叫我大哥,我不是你大哥。自己没本事处理院中事,将日子过得一团糟——倒是有本事在这儿打女人?你真让我觉得不耻。”
火光在朱漆色的甲胄上跳动,崔植简的气势逼人。
邹霜桥见此场景,却凝视着邹霜桐身旁不远处,那把划伤自己的剪刀,眼神愈发狠绝。
她仍未迷途知返。
她在望不见的深渊,越陷越深。
崔植松抹去嘴角落下的鲜血,撑地起身敌对起崔植简来。开封府的军巡使,对上外殿直的禁军,两个人凶意不减。崔植松死性不改,瞧来者不善,便直呼其名道:“崔植简,你今日是来找茬的?那我便告诉你,我打谁都是我们二房的事,我劝你不要插手,不要太过分。况且,你压根不知这毒妇,到底做了什么事——”
做了什么事?
邹霜桐浑身是伤倒在地上,直为自己感到悲哀。
她想起半个时辰前,自己顶着冬月的寒,跪了一日才得以脱罪归家。可当她跨进兰春苑的门,得不到一句安慰的话也就罢了,抬眼时竟瞧见崔植松他们这对狗男女,在院子里卿卿我我,搂搂抱抱。
向来心高气傲的邹霜桐,忽而陷入绝境。愤怒与怨恨,在心里滋长,她便再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转头冲进屋内,拿着把剪刀,亲手划伤了邹霜桥的脸。
可崔植简并不关心。
他们之间的恩怨,他甚至觉得混乱恶心。
两步上前拽起,崔植松的衣领,崔植简再次无情将拳头打上了他的脸。
二房内,这兄弟几个,崔植林被褚芳华打压的自卑软弱,而崔植松却是因为妾母受宠,被崔宾娇惯的无心无德。崔植简觉得需得叫眼前这个无能,且将自己置身事外的男人,清醒清醒。
“你以为我愿意插手你们的腌臜事?若非老太太因为你们在那病着,我是断不会踏进你这院中一步,你们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可你身为男人,偏不思悔过,不带头到老太太那去诚心认错便罢,竟还在这儿喧闹折腾?好,二房既是无人出手管教,那我今日就好好教教你,何为个男人的责任与礼教——”
“孬种,给我站起身来。”
崔植简故意激起崔植松的愤怒,眼瞧崔植松猛然起身冲自己而去,崔植简眼都没眨一下。可压根不等崔植松与自己过上两招,崔植简便利落抬手一举,瞬将崔植松背摔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不由他挣扎分毫。
崔植简狠厉的眼神,不曾有一刻消散。
他今夜就是个索命的阎王。
令人闻风丧胆。
可当他面无表情地俯身想要折起崔植松的手臂,屋内跟崔植林闹腾着要上吊的褚芳华,却在听到崔植松的哀嚎声后,破门而出,当即破口大骂道:“崔植简,你个不知礼数的匹夫,你怎敢到我们二房放肆——”
崔植简眯了眼,折得更重了几分。他沉声说:“方才院中那么大动静,也不见叔母露面。瞧着叔母现下是改变主意,是打算待会再上吊了?”
褚芳华被气得靠在身后追来的崔植林身上,依旧喋喋不休,瞧她抬手指起了崔植简,“你,你个逆子——你爹说的一点没错,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对,她说的没错。
崔植简是个疯子。他是个愿意为了爱的人,不顾一切的疯子。
可非要像他们一样麻木吗?
府中每个人都在为脸面而活,他们最终得到了什么?
崔植简不屑。
他要为今日的事,做个了断。
可陶凤琴却在仓夷等人的搀扶下,匆匆赶来制止,“大郎,住手——莫要糊涂。”
“阿娘。”
崔植简抬起头,没有打算放手,“你怎么来了……”
陶凤琴生性胆小,她瞧见儿子这个模样,吓得带着哭腔开口相劝:“我不来,我怕你酿成大错。儿啊,我知你最心疼你祖母,你祖母病了,你心焦。可我教你的处世之道,你都忘了吗!你且放手,二房的事,你就叫他们自己解决,咱们不掺和。儿啊,快跟我回去——”
陶凤琴的处世之道……
言及此处,崔植简陷入沉默,他凝眸于她那卑微的阿娘,忽而叹了口气。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放手,崔植简却说:“阿娘,你从小就教我们凡事要忍,儿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可今日,儿不想忍了。一味忍让换来了什么?换来一次次的伤害?换来了他们更加的肆无忌惮?这个家都快被他们搅成什么样了?”
崔植简的心情复杂,陶凤琴陷入沉默。
没有人懂,在这个家里,老太太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老太太,崔植简现在将会做着不喜欢的勾当,这身甲胄也不可能穿在他身上。没有老太太,崔植简今日娶的将会是那个他不喜欢的女人,而非这个他一眼钟情的女郎。是老太太成就了今日的崔植简。如果没有老太太,今日的崔植简也将不复存在。
虽然众人难以理解,可在人群之外,崔植筠望着崔植简眸色深沉,却将他读懂。同样身为父亲的儿子,崔植简反叛肆意。而他呢?就是循规蹈矩,被父亲亲手捏造出的那个。
所以,崔植筠是羡慕崔植简的。
被压制的心,藏在眼底。
邹霜桥却趁着混乱,悄无声息拾起了那把注目已久的剪刀,不知要向何处刺去。然崔植简的那把剑,不知何时到了崔植筠手上,瞧他细心洞察一切,在邹霜桥俯身前走来,毫不犹豫地将刀柄抵上了她的肩。
“把东西丢了。”
崔植筠厉声喝止,他猜不透邹霜桥的动向,便只能如此。
邹霜桥却不屑嘲讽,她竟反手将剪刀抵去崔植筠持刀的手臂,威胁起,“崔植筠,你个读书人,敢用刀吗?”
“二郎。”筝忧心四起。
崔植筠却淡定自若地看着臂上的剪刀说:“你可以试试。”
疯子。
邹霜桥蹙起眉。
一切就此陷入僵局,
然这破局的时机,无人知晓又会在哪里……
兰春苑很静,东边的火烛熄灭一盏,崔植筠眼中就黯淡一分,可他却掷地有声地说着,“趁我好好说话的时候,把东西丢了。”
邹霜桥不肯,也没应声,她眼神紧盯着挣扎起身的邹霜桐。没有一丝怜悯。
她在幻想,把她变成跟自己一个样。
这样才公平。
傲然视之,崔植筠望着邹霜桥脸上早就干涸的血迹,以及她眼中对邹霜桐的怨恨,渐渐拼凑出了故事的全貌。可恩恩怨怨,纠纠缠缠,无休无止。人啊,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呢?
冰冷的刀刃贴近邹霜桥的脖弯,崔植筠开口说:“邹霜桐,你若现在放手,今晚的事就是家事,一切都还有挽回余地。你就还有谈判的资格,你能得到的,一定比现在更多。你若执迷不悟,这一剪刀刺出去,可就再没办法回头。”
崔植筠没在救她,他只想叫事情消停。
可苦涩的泪,却顺着邹霜桥的眼角落下,一直刺痛着她的伤口。
她说凭什么,“是我要回头。”
“她就不用付出代价吗?事情已经变成这样,她就应该学会接受,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的活下去。这样谁都好过不是吗?县主走了,没有人再压她一头了,她可以独大了。”
“可她却把一切都毁了——”
她觉得她真蠢。
邹霜桥的怒火没有随着时间消移,同样她们之间的恩怨也非一朝一夕。积攒多年的怨气,在今夜被逐个点燃,最后在心中烧成了海……她将错处,全部归结在邹霜桐身上。
崔植筠瞧得出,邹霜桥没想善罢甘休。
他犹豫着将刀抽离。
崔植筠言已至此,眼前人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再去介入这场因果,便是多余。
于是乎,崔植筠沉声说了句:“别伤及无辜,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去,邹霜桥纹丝不动站在原地,当她垂眸对上邹霜桐那瞪视的目光,便默默收回了那只抵在崔植筠臂上的手,再没回头看去。
院中,陶凤琴的劝说还在持续,崔植简的话根本改变不了她那故旧的思想。她只一味哭喊着,要求崔植简放手,不若就要给他下跪。崔植简失望地看着他那懦弱,从不为自己争取的亲生母亲。
终于决定妥协。
可崔植简却不甘心,他低下头看向崔植松,想将人扔开。
可孩子的啼哭声,却从院子后头一路传来。崔植简举目相望,眼神从狠绝转而变得柔软。
继而冷静下来。
众人之中,最先发现小玉的,是太史筝。筝瞧见小玉赤脚跑来,赶忙疾步奔去,将小玉一把抱起。小玉虽小,但她却什么都懂。
瞧她埋在筝的怀里,一遍遍重复起,“伯娘,我怕,我怕。我怕爹爹,我怕阿娘……”
筝亦一遍遍抚摸起她的头,“小玉,不怕不怕。伯娘在,二伯在,大伯,大伯娘也在。我们都在。”
可一旁崔植松与邹霜桐却无动于衷,孩子的哭泣,唤不起他们的良知。他们只自私自利地活。
崔植简见此场景,冷笑一声松开了崔植松的手臂,跟着假意握拳朝他,崔植松便被吓得掩面逃窜。
崔植简摇摇头,笑骂了声:“废物。懦弱无能,自私自利,枉为人父。”
陶凤琴见儿子起了身,这才松了口气。
她的哭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崔植简抬眼扫视过众人,转头来到崔植筠那边,伸手讨回了自己的佩刀。
环首刀入鞘的那刻,乌云四散,崔植简已不打算与他们再去追究,因为没有意义。只是,他又在离开前,抬脚走向太史筝,带着平和摸了摸小玉的头。
小玉趴在太史筝怀里,咬着指头轻轻地抽泣。
她怯怯地望崔植简,直到察觉眼前人没有恶意,才为他转过了头。崔植简与那双晶莹的眼眸相对,不做犹豫,开口问了声:“小玉,跟大伯回家好吗?大伯娘做的兔儿包,小玉不是最喜欢?”
筝讶然于崔植简的反应,她从未见过大哥这样温柔过。
“小玉可以日日都吃兔儿包吗?”小丫头的喜怒全在脸上,她吐出被自己咬的通红的手指,问起崔植简来。她喜欢大伯娘,她喜欢兔儿包。
崔植简应声说:“可以。”
小丫头便伸手摸了摸他肩头的兽首,以示亲近。崔植简见状,二话不说从太史筝怀中接过小玉,转身带着孩子离开。可直到路过,那闹得反目成仇的夫妻两身旁时,也无人去阻拦他分毫。
崔植简停下脚步,漠然看向他们,直言道:“小玉我带走了。今日我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才选择饶了你。等你们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悔过了,知道怎么做父母了,怎么做好一个人了。随时来接,我无二话。不若,你们真的不配拥有一个这么好的闺女。”
说罢去到仓夷身边,崔植简牵起了她的手,扬声说:“媳妇走,今日不归营了,咱们蒸兔儿包去。”仓夷一时难以理清状况,可她望着躲在崔植简怀里的小丫头,还是应了声:“好。”
如此,夫妻两个就这么领着小玉,离开了这场是非。彼时,褚芳华掩着心口无法言语,崔植林那怯懦之人,自是也不敢去阻拦崔植简带小玉离去。
崔植简来时匆匆,走时忙忙。晃了一圈,出了口气,还给自己白捡了丫头。
随着他们的离去,院中又陷进一片死寂,陶凤琴也不知在何时离开,崔植筠转眸去拉了太史筝的掌心。既是大哥走了,他们这本就不打算多管闲事的人,是该离场。小两口相识一眼,跨出了兰春苑。
可就是在光影变换的一瞬,身后院中却传来了邹霜桐愤怒的嘶吼。
筝就着微弱的烛火向后看。
邹霜桐忍痛起身,朝邹霜桥步步紧逼。邹霜桥在她的动作之中,下意识举起了手中的剪刀,可她的手却是颤抖的,她其实根本没有勇气,将受到的伤害讨回来。
长姐,是她逃不出的噩梦。
邹霜桥屏住呼吸,连开口都带着颤动,“邹霜桐,你别以为我…不敢……”
邹霜桐却不以为意。
她将离心脏不远不近的肩头,抵在邹霜桥的那把剪刀上,复说起那句:“把一切都毁掉的人到底是我?”
“还是你。”
事到如今,自她们心中生起邪念起,就注定了结局。以至于现在,她们之间也只剩下了互相指责。
没有半分情意。
邹霜桥握紧了剪刀,如鲠在喉。那声长姐压在心底,再也唤不出一句。邹霜桐却似成疯成魔,她仿佛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能舍弃。她今日要的,只是拉着眼前人一块下“地狱”。
冲破肌肤的阻隔,不深不浅的距离。难以致命。
邹霜桐猛然向那把锋利的剪刀撞去,鲜血浸湿她的衣衫,她依旧有力气看着邹霜桥那双惊恐的眼睛。她告诉邹霜桥:“妻对妾略施责罚,那叫惩治严教。妾对妻以下犯上,那是罪无可恕。邹霜桥,你知道的,没有人……能贪恋属于我的东西。我不杀你,不发卖你,我要状告你。你……就烂在开封府的大牢吧。”
邹霜桥松手退后,十六年的相处揣摩,她依旧是斗不过一个邹霜桐。
邹霜桐倒了地,她意识清醒,望着院中来去奔走的人,以及邹霜桥失魂落魄的神情,肆意笑起。
可她笑着笑着,却忘记了自己。
崔植松捂着受伤的身体,来到邹霜桐面前,抛下一句绝情的话,“疯女人,我们的缘分尽了。从今日起,我要休了你。”
两败俱伤。
这是齐以君预言过的结局。
慌乱已至,使人的惊呼四起。褚芳华的咒骂与对自己莫名的指责,跟着嗡鸣在脑海里。这时的崔植林立在廊下看着乌烟瘴气的“家”,第一次选择袖手旁观,没有上前去。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
在这一瞬,他忽而觉得齐以君或许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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