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番外一 (2)
与周渡之间,还真不知道会作何选择。
周渡起初倒未曾看出这一点,在瑜珠坚决要带着孩子一同前去之后,才窥出点苗头。
“如若没有绵绵,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他关上房门,一把将瑜珠拥进怀里,患得患失的情绪一旦翻涌上来,便很难收场。
瑜珠推了推他,却没有推动,被周渡锢的更紧,圈紧她的双手宛如铜墙铁壁。
“周渡……”她轻唤道。
“如若没有孩子,你是不是依旧会真的不要我?”周渡却执着在这一个问题。
明明只要凡事看的开些,他同瑜珠之间当永远不会有矛盾与分歧,但他拥有瑜珠越久,便越无法叫自己将这些事情真的看开。
因为他从前已经失去过一次,所以当初瑜珠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他便已经感恩戴德。可人心总是贪的,两人相处的时日越久,瑜珠的那点心意,他便越想要全部得到。
他见瑜珠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便从后往前贴的她再紧一点,用平日里在床笫之间才会说的话,与她亲昵厮磨。
“宝宝。”他喑哑道,“到底是绵绵重要,还是我更重要?”
他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瑜珠觉得此刻的周渡已经钻进了牛角尖,本还对他有些愧疚的心思瞬间得到了转移,奋力想要挣开他。
可是周渡不让。
瑜珠终于受不了了地开口:“你问这些究竟要做什么?孩子当初不是我们都翘首以盼的吗?你如今倒跟孩子吃起醋来了?”
“我没有在吃绵绵的醋。”周渡嘴硬道,“只是绵绵叫我明白了许多道理。”
“什么道理?”
瑜珠回头,与他没什么好脸色地相视。
而果然,周渡开口又是:“如今在你心里,绵绵是第一,铺子是第二,我排第,是不是?”
瑜珠卡了下壳,很想告诉他不是,还有沈夫人,在她心中也是无人可撼动的地位。
她不敢保证沈夫人会比周渡重要,但她能保证,沈夫人定比她的铺子要重要。
所以周渡的排序,虽然看似很有道理,但细想一番,又是毫无逻辑。
因为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不是这样来比较的,如若周渡此时此刻需要的是她放弃铺子才能活下去,她定会为周渡毫不犹豫地放弃铺子,可他只是需要一个建功立业的前程,她的铺子,于她而言便依旧不可割舍,且意义重大。
当然,这一切在女儿面前,都不值一提。
不论何时何地,女儿都是最重要的。
“那在你心里,难道不也是绵绵最重要?”她不想同他争吵,便选择了最温和的方式,以为周渡会认同自己的话。
可他不。
“我为何如此喜爱绵绵,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周渡满眼失落地松开她,浑身就像突然被人抽走了精力一般,黯然神伤。
瑜珠突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难道是想说,在他心目中,她比女儿更重要吗?
“不只是绵绵,就算是全天下所有的人加起来,也不会有你重要。”他缓缓道。
“因为绵绵是我们的孩子,是连着我们血脉连着我们骨血的孩子,所以我才对她如斯喜爱。难道换作是任何一个小姑娘,只要是我的骨肉,我都会对她看的这般珍视,这般重要吗?”
你未免也太轻视我的真心了。
瑜珠彻底失了声。
与他对视了好半晌,才磕磕绊绊,故意找着茬想要缓和气氛道:“你胡说什么呢?你除了同我的孩子,还想有同谁的骨肉?若是真有了,我才不会叫绵绵再认你这个爹爹……”
“不会有。”周渡闻言,又再次着急地将她抱紧,“我永远只有你一个人,绵绵是我们的骨肉,日后我们还会有更多的骨肉,我们永远都只有彼此,永远都不会变。”
“是啊,永远都只有彼此,永远都不会变,那你到底还在担心什么呢?”瑜珠靠在他的肩上,一只手轻抚他的后脑勺,五指慢慢地往上爬,熟练地摸到他的发冠,单手拨弄两下,便轻而易举地将它摘了下来。
毕竟这东西,早上也是她替他梳上去的。
她双手都改成揽着周渡的脖子,踮脚少有地主动往他唇边凑了凑,将自己送了上去。
“周渡,不只绵绵,我还想要好多好多孩子,好多好多家人,你给我,好不好?”
周渡抱紧她的双手改成掐紧她的腰身,眼睛红到几欲滴血,明知道她这是在故意分散自己的注意,却还是可耻地给了回应。
对于她的撩拨,他从来没有丝毫的招架还手之力。
屋内翻云覆雨,热气升腾,转眼又是好几个时辰。
这场小争吵就这样慢慢地揭过去,事后,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有再提这回事,周渡依旧表现得是个二十四孝好丈夫,对她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对绵绵也依旧是个好父亲,宠爱有加,十足疼爱,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瑜珠想,他定也愿意爬上天去给她摘来。
本该是十分和谐又幸福的一家口,瑜珠却觉得,到底还是不对劲。
那日之后,她不知为何,对周渡心生了许多愧疚。
看他对绵绵好时,她愧疚,看他对自己好时,她也愧疚,看他为了一家人去西北之事,拼力与母亲抗衡之时,她同样愧疚。
瑜珠后知后觉,明白这一切应当都源于这些年她与周渡所付出的不对等。
周渡爱她,远比她以为的,远比她待周渡的,都要多得多。
从前一直觉得周家待自己不好,周渡也待自己不好,所以无论他做什么,她都觉得是应当的,但这么多年下来,她想,周渡其实早就把该还的都还了。
早在他为了她的事,愿意放弃留在上京的机会时,早在他为了她的事,愿意离开自己祖母的丧席,不顾一切赶来救她时,他就把所有欠她的,都还清了。
后来的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越来越多的付出,每当她指缝间流露出一点对他的回报,对他爱意的施舍的时候,他便会欣喜若狂,抱之以千倍百倍的关心与爱护。
他的爱,远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浓烈。
一家人准备好前去西北的最后一夜,瑜珠将绵绵抱去了奶妈房中睡。
周渡有些疑问,之前说好了,出发前一家口再一同在家中睡一觉的。
“我想同你说些事情。”瑜珠看他一眼,牵着他的手往床边走。
周渡正襟危坐,以为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不然她也不会特地将女儿抱走。
可他哪里知道,瑜珠特地叫人把女儿抱走,只是怕他一会儿发起疯来,女儿会被他吵醒,哭闹不休罢了。
“我这几日想了许多,周渡,在你问我之前,我的确想的是,如若没有绵绵,那这趟西北,我估计不会陪你同去。”
她坦诚地看着他,与他道出自己当初真实所想。
“因为铺子是我最后的底气,是我能在京中独当一面,挺直腰杆做人的唯一本领,我不想一辈子靠着你而活,更不想等到时候,你若真的变了心,我自己连个像样的退路都没有。”
周渡薄唇轻启,好似要说什么话,但瑜珠很快用食指堵住他的唇心,叫他保持缄默。
“我知道,也许是我低估了你,但我毕竟是个女人,你得体谅我。”她接着道,“绵绵是我们如今唯一的孩子,是我的心肝宝贝,在我心里,谁也不能越过她去。”
她说完这话,又悄悄地打量了眼周渡的神情,见他还算正常,便又道:“但周渡,我同你保证,除了绵绵,你在我心中,便是再无人能及的地位,不论是铺子,还是别的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你重要……”
她语毕,又与他坐的贴近了一点,狡黠又轻俏:“而且,你只比绵绵差一点点……”
她拿两指距离比划的手势,当真是只有一点点。
只是看她说了这么多,周渡却一直没什么反应。
瑜珠费解地抵在他胸膛上抬头:“怎么?你如今是已经得到了,便不想要珍惜了吗?”
静坐如松之人的神情总算动了动,垂眸与她对视的瞬间,眼睛便同样染上了不经意的狡黠。
“珍惜。”他将瑜珠抱坐到自己腿上,喉结滚动明显,“我只是在想,你今夜特地将绵绵安排走,是在给我什么机会。”
瑜珠白净如瓷的脸颊不免又添了一抹绯红。
这人,年纪渐长的这些年,最随之渐长的,便是床笫间的荤话。
“宝宝。”她转眼间已经被他抱着放进了床榻里,底下躺的是软和的被褥,明日出发去西北,恐怕就没有这般舒适的地方睡了。
“我今日教绵绵说话,她已经不仅会叫爹爹和娘亲,还会叫弟弟同妹妹了。”他目标明确,动作利落,瑜珠虽然早做好了今夜将自己献祭的准备,但还是不想他会付出比平日还要努力千倍万倍的汗水。
这汗水还每一滴都落到了她的身上,滚烫灼热。
“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朦朦胧胧间,她听见周渡在问。
她攀着他的脖颈,给他的回答是:“都要。”
转瞬,她便听见耳边低沉的笑意:“好,我们都要。”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难以承受的狂风和暴雨。
盛夏天亮早,等到天将明的时候,屋中的动静方才停止,瑜珠累到精疲力竭,最后看了眼远处正冉冉升起的天光,道:“
该去西北了。”
身后之人将她紧锢在怀里,接道:“是,该去西北了。”
那是他们一家口将来要生活许多年的地方,也不对,或许是一家四口,一家五口……他抚着瑜珠的肚子,嘴角扬起的笑意,比窗外已经开始吐露光芒的金轮还要刺眼。
“宝宝。”他再次亲昵地附在瑜珠耳边,与昨夜做过的无数次一样。
“我爱你。”
这是他这么多年虽然一直都在表达,却从未宣之于口过的情愫。
他在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照耀在自己眼前的时候,闭上了眼,深深地拥紧瑜珠。
而他怀中之人,明明已经累到什么都不想动,听到他这句话,还是强忍着酸痛翻了个身,将脸蛋安然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他们终于在相爱。
他们彼此,终于都万分确信。!
94
沈淮安在地牢里待了没两日,便得到了自己将要被斩首的消息。
意料之中,他并不难受。
他靠在地牢冰冷的墙砖上,闭眼想着事情。
这是他活着的第二十五个年头,自出生起,他就是北威侯府高高在上的小侯爷,他爹同小姑姑一道执掌北威军,整个西北,大半都是他们家的势力。
当年先皇病逝,参与夺嫡的还有好几个皇子,可就是因为三皇子娶了他家的大姑母,所以他们家无条件地选择支持他。
有他们家的加持,三皇子自然顺利地继承了大统,他的姑母也顺利地坐上了后位,皇帝为了感谢他们家,还特地将当时还年幼的表兄立为了储君。
那是他们家最如日中天的一年。
皇后,太子,北威侯府,鲁国公府……随便一个名讳报出去,都足以震惊世人。
他幼年便长在这样的环境下,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真是一点都不为过。
可即便是这样的他,也还是有自己除不掉的眼中钉,肉中刺。
礼部那个姓周的官员,他膝下有个儿子,叫周渡,字明觉。
周明觉的父亲没什么了不起的,再寻常不过的谨小慎微之人的升迁路,但他的祖父,却实在是不容忽视。
他曾是先帝之师,位列三公,最后死在自己的任上,极受百姓尊敬,去世的时候,万民哀悼,天子扶棺。
而周明觉,自小便被说肖像祖父。
先帝在时,曾为膝下的十七皇子寻找伴读,家中有意将他推上去,叫他去试试,但先帝最终选择之人,是周明觉。
他便是那时才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
他冷眼看着周明觉做了一年的十七皇子伴读,时常出入宫闱,与皇子们同进同出。
他以为,他是十七皇子的伴读,那与他关系最最要好之人,当属十七皇子。但不然,一年的伴读生涯下来,他最常看见的,竟是他与当时已经成年,且膝下连长子都已经有了的他姑父三皇子走在一处。
他们年纪像父子,交谈的模样,却似忘年好友。
他恍惚明白,周明觉这是要走宠臣之路。
家有爵位之人,参不参与科考都无所谓,十五的时候,太子要他去东宫帮忙,做他的左膀右臂,他欣然便去了。
他是家中独子,北威侯府日后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一半的北威军都得听他麾下,所以他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的前途一片光明,他的未来,甚是璀璨。
而周明觉,十七岁这年他开始科考,十八中进士,被彼时已经是皇帝的他姑父点为殿前探花,任职刑部。
要不说,姑父对他还是偏爱的,以他的才能,他知道,其实点个状元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之事,但皇帝只给他探花,便是避免了将他推上风口浪尖的危险。
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刑部,才是皇帝对他最为看重的表现。
后来又如他所料,周明觉在刑部的几年,连连高升,二十出头便坐到了侍郎的地步,朝廷中一时风光无限,与他同一批中举之人,无出其右。
他想着,这样的人才,不得到手实在是浪费,不若就叫他也加入到东宫的阵营,为将来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多添一分保障。
可他居然不。
刚刚坐上刑部侍郎的周明觉,马上将迎来家中为他安排的大婚,他万事忙碌,对于他的提议,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眼,便否决掉了。
否决也就算了,他以为他会好好休息的新婚休沐,居然也被他拿来办公,一举端掉了他安排在六部的好几个眼线。
“沈小侯爷既然想辅佐东宫,那便好好辅佐,这种偷鸡摸狗的把戏再传到陛下的耳朵里,东宫只怕也是要因你获罪。”他告诫他道。
可他并不当回事。
他堂堂的北威侯府,什么都可以不当回事。
不过自那之后,他开始比从前更加频繁地关注周明觉,上回黎家的马球会他带出来见人的那个妻子,他觉得有点意思。
夫妻俩看上去无甚感情的样子,那女人站在周明觉身边的模样,还不如站在五公主同黎五姑娘身边来的开心。
后来,果然没过多久,他派去暗中盯着周家的人就告诉他,周明觉的妻子跑了。
跑了。
这定是他此生听过关于周明觉最大的笑话。
别人家就算是要跑,也只是个小妾通房什么的跑了,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居然还能跑了。
他在那日下朝之后,实在忍不住嘲笑了几句姓周的。
那时的他也不曾想到,自己将来也会跟他走上一模一样的路。
也不对,他甚至还没有周明觉幸运,他甚至连人都没有拥有过。
瑜珠啊,他轻舒了口气,怎么她偏偏是周明觉的妻子,怎么她偏偏就那么固执。
不过也幸好她没有跟他,他想,否则今时今日被捕入狱的,便有她的一份。
他知道,如今周明觉一定会护好她,即便皇帝已经知道她跟着他一道杀了褚长势,但周明觉一定会豁出全部身家性命去保护她。
一个男人对于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爱护,没有比同身为男人、同样觊觎着这个女人的他更清楚的了。
只是可惜,他想要一套她铺子里的衣裳,终究是没有福气。
日后的周明觉会有福气穿上吗?他颇带着点怨念地想。
定是会的,瑜珠其实并不是个多么冷血的人,甚至很多时候,她都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坚强。
因为软弱,因为害怕,所以自打褚长势一事后,她便不愿意再与他深交,钱塘过后,便更加加重了她的这等想法;而同样是因为软弱,同样是因为害怕,所以她也不愿意重蹈当年覆辙,选择再次原谅周明觉。
可是当她知道周明觉都为她做了什么之后,他想,她大抵便会答应回到他身边了。
回去也好,往后余生,至少有人能一直护着她。
他留下了遗憾,总该有人要替他圆满。
他抬头,瞧了眼如今外边的天色,牢房的窄窗,还没有他的半个头大,能看到的景象也十分有限,昏暗晦涩。
他想起了那日,父亲还有姑母特地将自己叫去的场景。
一家人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却非家宴,而是无尽的沉默。
“淮安,若是能舍弃我们两家,保住太子……”往日里最是雷厉风行的小姑母,说出此话的时候都是欲言又止。
“行啊。”他只能表现的故作轻松道,“你们需要我做什么,知会一声就是。”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半是震惊,半是迷茫,他们永远只当他是个莽撞且放肆的混蛋,当他这些年在东宫碌碌无为,除了给家中惹麻烦,其他正事一件都不会干。
可他早就知道他们的算盘。
甚至知道他在悄悄囤兵囤粮这种消息,都是他们自己放出去的。
牺牲的不过是一个他,再多也不过是个北威侯府,加上一个鲁国公府,得到的,却是太子再没有外戚干政的担忧,是皇帝终于可以放下防备的信任。
助太子登基,他们家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一家人在征得他的同意后,又坐在厅中商量了一整夜,本来那个夜里,他该去找瑜珠的,但是他没有去成。
他也不知道那个夜里瑜珠在做什么,会在想他吗?大抵是不会的,只求她,千万别是在同那个与周明觉有几分相像的面首调情就好。
他情愿那人是周明觉,也不要是一个什么都不配的面首。
那样会叫他觉得自己很难堪,觉得自己难得真心实意的情感,都成了一场笑话。
他直到翌日清晨才被爹娘他们放出门,迎着朝阳的步伐想尽力迈得轻盈,却无奈越来越沉重。
爹娘要他留在家中,一道用个早膳,他却只想去找瑜珠,求她收留自己一顿。
他已经知道,那兴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所以他贪得无厌,在吃了一顿饭之后,还想要一件衣裳。
如若不能穿上,他想,那烧给自己也是可以的。
不知道人在地底下,能不能真的收到阳间烧来的东西,他还有很多想要的,可是都说给瑜珠,他觉得她马上就该起疑心了。
就叫她这样与他保持着距离,其实也挺好的,那样,得知他死讯的时候,她也不至于为他哭得太凄惨。
瑜珠。
他在铺子前回头的最后一眼,看见她怀里抱的还是刚为自己算过价钱的算盘。
她还不知道,那笔钱,他大抵是再也不能付给她了。
就再吃一次白食吧,他回头,走的坦荡。
—
被拽回思绪的时候,正是换班后的狱卒鬼鬼祟祟过来,扔给他一把刀片的时候。
皇帝要将他午时斩首,他才不要。自我了断都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砍下头颅来的体面。
他掐着手指头,算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五了,而瑜珠恰二十二,他早投胎这几年,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也早点碰见她。
至少得比周明觉早吧?
他望着外边的天色,暗自瞎想。
手中的刀片越陷越深,渐渐的,血肉模糊成一片。
他的盛夏,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提前过去了。!
95
周渡醒来的时候,头顶仍旧一片昏暗。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哪里,他只记得,他闭眼前,把所有一切都跟瑜珠还有孩子们交代仔细了,他应当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可他好像还没死透,他还能察觉到自己轻微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他握了握拳头,手心也还是有温热有力的。
只是头晕。
他闭目,回想自己闭眼前的种种,确认自己如今还活着,那瑜珠呢?孩子们呢?他们是还舍不得他死,又为他请了宫中的太医来续命吗?
他头疼的厉害。
想叫人过来,握紧了力气去摇床前的铃铛,却发现,床前根本已经没有铃铛。
怎么回事?
他脑海有一霎的空白,眼睛陡然睁开,敏锐地去观察周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要看清什么却都难得很。
周渡平躺在榻上,再度握紧了手中的拳头。
松开,再握紧。
再松开,再握紧。
是他的拳头没有错,可根本不该是已经风烛残年的他的拳头。
他已经七十九了,和瑜珠一起生儿育女,过了大半辈子,拳头再怎么有劲,也不会是跟自己尚还年轻的孙儿一个力道,像他回到了二十岁。
等等,回到了二十岁——
周渡思绪顿时清醒。
所以,他是回到了二十岁?
他有些不可置信,觉得这种猜测太过荒唐,但目前好像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说明他这种突然的精神矍砾与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也不是照到这种程度。
思及此处,他再躺不下去,起身非要一探究竟。
他点了一盏油灯,照亮了屋中的小片地方,借着这点亮光,一步一步向前,打开自己窥探梦境的大门。
没有错,这是他当年还在周家做大少爷时候的屋子,照屋子的陈列与摆设来看,这时候瑜珠都还没嫁过来,屋里全是他一个人的东西。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屋中的小书桌前坐下,想依据书桌上摆放的东西,看看自己究竟是回到了哪一年。
“成嘉十三年,钱塘江家,纵火案……”
他喃喃地念着桌上摊开的内容。
成嘉十三年,也就是瑜珠刚来周家的这一年。
周渡屏住了呼吸,不可控制地颤着手,继续往下看。
当年江家的那桩事,背后牵连甚广,包含褚家在内的一众党羽,都被他查出在此案中有或大或小的牵连,不至于被抄家灭族,但也起码会受到皇帝的敲打。
他一个个看下去,看到自己用朱笔所注的一个个批注,渐渐明白,自己究竟是回到了哪一年,哪一日。
是成嘉十三年,他见瑜珠尚还为数不多的时候。
若没记错,这个白日,他当还正见过瑜珠。
因为朝堂上褚家的案子暂告一段落,所以祖母要他把江家发生火宅的前因后果都告知与她,还她一个明白。
他靠在椅背上,对着面前这一切,既觉得荒唐,又觉得欣喜。
他临死前,是曾盼望过能与瑜珠回到一开始相遇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不曾真的做错什么,也还不曾叫她在家里真的受过什么苦,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的瑜珠,这一生跟着他受了不少罪。初去西北那年,她因受不了那里的气候,便屡次三番生病,绵绵身为一个孩子,都比她的身子要坚强。
还容易熬了两年适应了,他们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生第二胎的过程不比生绵绵的时候轻松,周渡那时便想,不论这一胎生下来是男是女,他都不会再叫瑜珠生孩子,不会再要她受半分苦。
万幸这一胎生下来是男孩儿。瑜珠又花了好几年才养回到从前的身子。
等到一家人回京后,她见到人家家里动不动就是四五个孩子,更有甚者,还有老六老七的,便又开始动心思。
她自幼失怙,同时没了父亲和母亲,对于亲人的依赖比旁人要多得多。她想要亲人,想要许多许多的亲人。
周渡没办法,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只要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总算是没闹什么幺蛾子,平平安安地从他母亲肚子里出生了。
自此,他和瑜珠便再没了别的孩子。
养育一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花去了瑜珠大半的时间与心力,回到上京后,铺子也重新从沈夫人那里回到了她的手上,所以她每日恨不能将时辰掰成二十四份来花,才能完成所有她想做到的。
周渡乐得看她忙碌,知道她忙起来才会快活,便也不阻止,只适当的时候提醒她,该停下来歇一歇,看看还有他这个丈夫,排在三个孩子身后,等着她去宠幸。
夫妻俩的日子不能说日日如糖似蜜,但至少周渡很享受。
他喜爱这样的瑜珠,也乐意看她每日忙到脚不沾地,哄完这个孩子去哄那个孩子,几个孩子娘亲娘亲地叫着,将她缠到忙不过来,她便会开始喊他,要他抱两个儿子去书房,她则自己带着闺女,给她梳妆打扮,教她琴棋书画。
大女儿出嫁的时候,瑜珠在他怀里哭得不成样子。
那是他们唯一一个女儿,还是头生的长女,倾注了他们最多的爱,瑜珠把自己这些年做生意所得几乎所有的身家都给了她,还有这些年周家本家那边给她的一切,她也全部当做了绵绵的嫁妆,塞了满满当当的一百零八台,尤嫌不够,私底下又给了许多。
幸好绵绵嫁的是神远同黎容锦家的龙凤胎长子,不然这么多嫁妆,周渡都怕她迟早看不过来,会被夫家便宜了去。
至于两个儿子的亲事,瑜珠虽没有女儿那般尽心,但也都是妥当的,不曾叫家里丢了一分的颜面去。
她是在周家待了那么些年的,知晓要做好一个恶婆婆容易,要做好一个好婆婆,却不是那么简单,婚后同孩子们十分明确地说明,他们愿意在家住着,就在家住着,愿意不在家住,就不在家住,没有人会拦着,将两个儿媳都弄得愣了一愣。
待到明白她这是在完全放人自由的时候,儿媳们才双双松一口气,自此之后,在家中倒也的确不再同从前一般拘束。
京中的风水养人,后来,儿子们又陆陆续续出去外放,女儿也跟着女婿常年跑东跑西,不在跟前,整个京中,便又只剩他陪瑜珠住。
两人渐渐便老了,但身子骨倒都算硬朗。
那日是瑜珠六十的生辰,一早开始,便有许多的后辈送东西上门,无非是些绫罗绸缎,鱼翅燕窝,懂雅趣一点的,便是搜集来天南海北的稀罕书画,供她赏鉴。周渡这些年已经官居丞相,瑜珠收礼也收了这么些年,觉得年年都是如此,没什么意思,便也懒得看。
惊喜的是,这日她的老姐妹们来看她。
黎容锦和五公主这么些年也都一直待在京里,隔三差五便会上门来,几个人平日里看书信往来不多,但聚到一处了,便是天南海北,什么都能聊。
偶然聊到五公主府的那群面首,他听见她们嬉笑。
“不行不行,那是玩不动了,不过近来我倒是喜欢看他们搏斗,你们见过吗?就是同草原上的汉子一样,脱光了上身,面对面肉搏!”
五公主越说越兴奋,恨不能当场拉着两个姐妹上她的公主府去看表演。
好歹是他咳嗽了一声,才叫她们都收敛了一点。
午时,萧神远也忙完了从家里过来,他才总算有了可以说话的人,不至于老远地靠在墙角,还要偷听她们说话,听她们说,男人就是年轻的好……
不过夜里,他洗漱过后,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觉得的确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多了几丝腐朽的老人气息,明明他已经足够重视锻炼了……
他回到榻上,从后拥住瑜珠:“今日看你跟她们聊的这般开心,还以为你真的要跟她们去看肉搏了。”
“就算去看了又怎样?”瑜珠轻巧的眼睫眉飞色舞,戳着他仍旧还算是坚硬的胸膛,“你放心,在我眼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你。”
她如今这种哄他的话已经是信手拈来。
周渡轻笑地吻她:“嗯,我老当益壮。”
瑜珠便也跟着笑起来,笑够了,就躺在他怀里:“绵绵已经怀孕了,我们马上就要做外祖父外祖母了,周渡,时日过的好快,我好像还是刚原谅你没有多久。”
“是,时日好快,马上我们都要做外祖父外祖母了。”周渡回应她,“马上绵绵就可以生个新鲜的小家伙给你玩,你也不怕在家里烦闷了。”
说到这,瑜珠的兴致便更甚了:“我到时候要跟容锦他们商量,孙子我们一边带一半的时候,不能因为我们是外祖父外祖母,就比他们做祖父祖母的少,我们家这边也还没有孩子呢,我可盼着有个孙儿了。”
“好,那也得绵绵他们自己没功夫带,才能轮到我们啊。”周渡好声好气
地哄着,“若是绵绵他们自己想带,就同当年我们不想把绵绵留在上京一样,哪有我们的机会?”
“也是。”瑜珠有些遗憾。
绵绵是她生的,也是她亲手带大的,她自然再清楚不过,她也是同她一样,永远将亲人放在第一位的。
估计孩子,她也是会选择自己带的。
“不过没事,还有老二他们。”她很看的开,觉得那么多孙子孙女,自己总能捞到一个带带。
不过谈起这个,倒叫她不可避免想到温氏。
她前些年便因为疾病缠身,离开了人世,连绵绵的出嫁都没有等到。
可是她给绵绵留了十分丰厚的嫁妆,是陈婳和她的女儿见了都眼红到滴血的程度。
她还留了一封遗嘱,日后周家的女主人,只能是瑜珠,她剩下的所有财产,也全部都交到周渡和瑜珠夫妇手上。
即便他们在她临死前,也没有彻底搬回到周家。
但她知道,他们总会回去,在她死后,在周开呈死后,整个周家最终的家主,只能是周渡,只能是他延续下来的孩子。
周渡仰在椅上默默地想着这些,想到自己临死前,握着瑜珠的手发誓:“如若……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叫你受一点点,一点点……委屈……”
对不起啊,瑜珠。
是我不好,叫你一开始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如今临了临了,居然还要你为我掉眼泪。
可是这辈子我们已经走完了,那等下辈子,下辈子我再继续补偿你,好不好?
我一定多补偿你一点,早早地找到你,叫你不用骨肉分离,还有父母爹娘可以团聚,这辈子,就先这样吧,至少还有孩子们可以替我继续陪着你,你最喜欢孩子了是不是?你看,我们的孙子都已经这么大了……
他在那个夜晚彻底撒手人寰。
但是不想一眨眼,竟又回到了二十岁不到。
过往的一切都仿佛像是一场梦,好像当下才是现实,他与瑜珠的那么那么多年,都恍若只是梦中的隔世经年。
可是不是。
周渡清楚地知道,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他与瑜珠一起走过的那么多年,早在他的心底里刻骨铭心,根本不是寥寥一场梦便可以概括。
只是重生在这个节骨眼……
他拧了拧眉心,知道这个节骨眼实在不恰当,江家父母已经彻底身亡,他就算能弥补瑜珠一部分的遗憾,也只能是弥补周家亏欠她的那些。
而她的爹娘,永远都是回不来的。
“公子,卯时了,该起身了。”
彰平自己还困倦,但每日都能雷打不动地来敲他的房门。
周渡往日根本不需要他敲,早就已经起床更衣,但今日坐在桌前想的多了些,不免就走了神。
再看到年轻的手下,周渡的心境已经不复以往,但好在他性子沉稳,喜怒也不常现于色,所以面上仍旧表现的很平静。
他今日还需要去上早朝,等他下了早朝之后,他想,他得马上去找一趟自己的妹妹。
他隐约记得,瑜珠到周家不久后便受到了韶珠和玉旋的欺负,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何时候,但早点警告一番她们两个,总是没错的。
还得赶紧给她们找两个靠谱的嬷嬷,便同上一世一样,得尽早的,好好教起来。
上一世的韶珠和玉旋,最后虽然不是嫁了什么十分显赫的王公贵族,但也都是于官途上有一番出息的好郎婿,两个人出嫁后比在家中乖巧了不知多少,最后同他和瑜珠关系也不算太差。
卯时的天色还没亮透,路上也还需要人掌灯,彰平一路提着灯笼,走在周渡前头,刚过小花园的时候,便听前边草丛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忙喝到:“是谁!”
啪嗒,是灯笼掉落在地的声音。
彰平忙疾步上去,想要揪出不敢示人之人的真面目,不想从草丛间慌慌张张站起来的,正是新到府上没几日的表姑娘。
她住在老夫人院里,平日也不常出来走动,彰平跟在周渡身边,也只见过她两面。
他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办。这表姑娘刚失了双亲,虽然与周家关系最浅,但比别的几个都可怜,贸然被接到府上,也没什么亲人可以照应,瞧着柔柔弱弱的,眼眶微红,只怕适才是又躲在哪里哭过了。
他有些看不过去,便去看自家大少爷。
哪想,他家大少爷比他还看不过去,看见人家姑娘的刹那,眼睛就跟长在她身上似的。
平心而论,这姑娘的确生的好看,但上京好像也不是没见过更好看的,也没见过自家大少爷何时露出这等神情啊。
彰平觉得他有些捉摸不透了。
瑜珠站在对面,也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大表哥?”她局促地揪着衣裙,只想赶紧从周渡充满审视的眼皮子底下离开。!
96
周渡被瑜珠的一句“大表哥”拉回到现实,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为何又独自在此啜泣?”他发出疑问。
“没有啜泣。”瑜珠着急地应着,却忘了去掩饰自己话音中的哭腔,“我就是睡不着,在院子里走动怕惊扰了老夫人,故而到了园子里来。”
“院子里怕惊扰老夫人,园子里你躲在草丛间,倒是不怕惊扰过路人。”周渡言简意赅,观察她分明已经哭得通红的眼尾,知道自己此时还不宜表露太过,便只是道:“晨间霜露重,还是尽早回去院子里吧,如今这时辰,老夫人只怕也是快起来了,你赶回去,喝一盏热汤,好好休息休息,眼睛去去浮肿,再出来见人才是。”
想不到一向不曾给过她什么好脸色的大表哥会这样说,瑜珠听到他这话,安静低垂的眼眸动了动,乖巧应是,很快便转身离开了他的视线。
太瘦了。
周渡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想,这个时候的瑜珠还是太瘦了,即便苗条,什么该有的地方都有,但还是太瘦了,心神憔悴,不是外物可以补的。
他轻叹着气,无奈的声音落入到一旁彰平同春白的耳朵里。
彰平比春白会来事,瞬间福至心灵道:“大少爷是觉着江姑娘可怜?需不需要日后命人多照顾江姑娘些?”
这小子,原来一直都如此知晓他的心意?
周渡打量他的眼神也带了点久居高位的审视,不过没多久,便换作了一声答应。
“等下了朝之后,自有事情吩咐你去办。”他道。
既然重来一世,那他自然不能再叫瑜珠背着不明不白的罪名同他成亲,他得好好想想,在陈婳与祖母动手之前,该怎么在全家人面前提出要光明正大地迎娶瑜珠,叫她做自己的新妇。
顺便,还有陈婳同周池,这两人从原本一开始便是错的,再来一次,他断不会叫这个错误再继续扩大,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上朝的日子一切如同寻常,周渡去世时七十九岁,论起致仕来也根本没几年,对于上朝的所有一切都还熟悉的很。
只不过唏嘘的是,这么多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政敌,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盖上白布,最后轮到了他自己,不想兜兜转转,最后竟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这种焕然一新的局面,叫他还算适应。
他下了朝后,便迫不及待换了衣裳去了一趟慈安堂,想再真实地见见瑜珠。不想去了才知道,祖母觉得瑜珠近日来心情不好,便叫陈婳多带她出门逛逛,如今两人当正在大街上闲逛买胭脂水粉。
周渡听罢,虽没表示什么,但心下却告诫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往后还是该与她循序渐进的好。
倒是老夫人看出点什么,问:“你找瑜珠,是有何事?”
“昨日祖母要孙儿将江家和褚家之事尽数告诉表妹,今早上朝,陛下又就此事添了许多话,我想,她一介孤女,家中事还是要全部知晓的好,便想再来告诉她一番,事无巨细。”周渡答的滴水不漏。
老夫人便也没最终察觉出什么,只点点头,道:“难为你有这份心,这些事,她的确都该知道的,那你便下午换个时辰再来,抑或是,我叫她直接同昨日一样,再自己去你院里好了,也不必浪费你宝贵的时辰。”
周渡不动声色:“时辰也没那么宝贵,何况,每次来都能顺道看看祖母,不亏。”
“你这张嘴,怎么倒跟照山学过了一样?”老夫人一边嫌弃着,一边倒又很受用,朝他点了点。
周渡就等着她提这茬,道:“孙儿今日听说昌平侯府的两位少爷被送到姑苏去了。”
“送到姑苏去了?”老夫人不想,他这是还有话等着自己,琢磨了两下,回过味来,“你是说,昌平侯嫌他们……?”
“话不敢乱说。”周渡义正言辞道,“但是祖母,我自小同照山一个师傅,照山今次科考,名落孙山,我想,也有我身为兄长失职的原因在,故而,我请舅父为他写了一封信,也是同昌平侯府一样,去往姑苏苍南山,现下来请示祖母的意思,希望祖母和父亲,也能好好地考虑此事,若是就此三年,能换回一个不错的前程,不论于我们周家还是于照山,都是再好不过之事。”
“那是自然……”老夫人喃喃。
就是没想到,周渡真能狠的下这份心。
送去姑苏苍南山求学,便是到下次科考前都不许再回来的,那是整整三年,周家还没有哪个孩子,离家过整整三年。
但周渡却不将这问题视为问题:“祖母若是没有意见,我待会儿便去请示父亲母亲,舅父是国子监祭酒,有他出面写举荐信,苍南山那边定也愿意收。”
“那是自然……”老夫人又是喃喃。
而温氏和周开呈得知自家大儿子的打算后,虽被他的想法所震惊,但双双冷静下来一想,这的确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唯一有害的,大抵便是离家太远。
但那么远的地方,昌平侯都叫两个儿子打包过去了,周池有什么去不得的?
山间僻静之地,他若真能静下心来好好念念书,考个功名,倒也的确是好事一桩,他若真考不上,便也说明,他无论如何都是上不去的,那等地方送去了都是无用,那更别提山下这种五彩斑斓的诱惑之地了。他们将来便也不再在这方面强求他了。
不错,的确是不错。
所有人都觉得不错,唯有周池自己,想要一哭一闹三上吊。
可他是个男子,好歹还有点男子气概,闹了两回见没人想要改变心意之后,只能耷拉着耳朵,自己收拾东西踏上了去
往姑苏求学之路。
这样,至少日后他同陈婳婚前闹出孩子之事便可以先解决了,周渡想。
接下来,便是要推翻他和温若涵这桩众人都认定的婚事,叫他顺顺利利地娶到瑜珠。
瑜珠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是他去往老夫人院里请安的那个午后。
是他许久不曾再见过的少女青葱的模样,嫩白的指尖,瘦弱的身形,稍微的一抬眼,一躬身,都透露着谨慎与小心翼翼。
少女脸上依旧画着淡淡的脂粉,遮掩了几分夜里才有的狼狈,抬头叫她“大表哥”的模样,脆生生的,十足惹人疼。
周渡忍下腹下那股暂时不该有的悸动,凝视她不过两息,便道:“前些日子,我说的话难听,你别往心里去。”
“昂?”瑜珠一时不明白他说的是哪桩事。
但很快便想明白,是说她“夏虫不可语冰”那次。
她微红了脸,沉默地摇着头:“不关大表哥的事,那夜是我鲁莽了。”
“你没有鲁莽。”周渡好脾气地与她道,“爹娘全族都被人杀死,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是我说话不当,你没有错,只是方法没有用对。”
瑜珠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在问他,什么才算对的方法。
“你愿意相信我吗?”周渡回之以坚毅的目光,“我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会对天下所有的不公与晦暗一个交代,如若你相信我,便把一切都交给我,不要自己鲁莽行事,我保证,不出三年,我一定叫杀害你全家的凶手,得到相应的惩罚,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叫他们血债血偿。”
他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坚定,加之还有那样一张不曾动摇过半分的脸颊,叫瑜珠想不相信都难。
何况,她如今这样的身份,除了相信他,又还有什么路走呢?
她鬼使神差的,便就信了他的话,微微点了点头。
周渡终于舍得与她笑一下:“好了,其他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同你说,将来是我执掌周家,所以如若你在周家受了什么不该受的欺负,记得一定要同我说,家族最忌讳姑息养奸,即便是我的亲弟弟亲妹妹,我也不会容忍。”
瑜珠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心下想的却是,这大少爷今日莫非是吃错药了,与前几日说话的神情与语气,也都相差太大了。
可不想,后面还有更离谱的。
周渡在她要出书房门之前,又叫住她。
“你会做糕点吗?”
瑜珠不解地回头。
“近来气候越来越炎热,家中做糕点的厨娘都开始偷懒,我已经许久未曾尝到什么新鲜清凉的糕点,若是你想多讨祖母欢心,倒是可以往这方面下功夫。”
瑜珠懵懵懂懂,明白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可以多做糕点,讨老夫人欢心。
生活在周家这样的大家庭,背后没有人做支撑,的确是困难重重的。她不觉得周渡这话多余,相反,觉得他这话相当受用,仔细记下的同时,便想,日后若是糕点做多了,还可以往他这边也送一份,就当报答他今日安抚她,又给她出主意的这些恩情。
等她回到慈安堂,马上便开始着手准备这些事宜。
当她在慈安堂那个小厨房中做出第一份夏日糕点的时候,正是三日之后的中秋。
中秋节,家中自然有做各种万全的准备,各色各样的糕点,满目琳琅,瑜珠做的薄荷糕,样式简单,摆放的位置也不起眼,在人来人往的桌边,一时便显得有些冷清且没有人愿意搭理。
这日来慈安堂给老夫人请安的人很多,从早到晚,从温大夫人与周开呈夫妇,到何一夫人与周开民夫妇,还有各个小辈,无一不曾凑到老夫人跟钱说好话,无一不曾路过她那一大早起来亲手制作的糕点,却无一人在意。
唯一一个曾提起它吃了一块的人,是周渡。
瑜珠的眼睛在那一刹那简直要迸放出流光溢彩,看着他吃糕点的动作,安静到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观察他的神情,也生怕他会觉得不好吃。
可他并不。
他吃了一块,甚至还想用手去拿第一块,若非是有人叫住了他,他只怕真的会连盘子都端起来一起吃完。
这是他吃了几十年的手艺,怎么可能尝不出来。
周渡临离开慈安堂前还对那碟子糕点念念不忘。
瑜珠看出了他的心思,周家老夫人也看出了他这点心思。
只不过周老夫人毕竟是长者,对于周渡的这点心思,看的更为透彻,更为细致。
她打量着这盘糕点,嘱咐瑜珠:“明日再做一份吧,瞧着明觉爱吃,委屈你多做些,替我送去他的院子里,就说祖母叫他多吃些,没事,整日忙公务,不能将身子给累垮了。”
好容易碰上个能欣赏自己厨艺的,瑜珠自然不想轻易放过,但或许是她太敏感了,她想,老夫人的话听上去,总有些地方是奇怪的。
但具体是何地方,她又说不上来。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也瞧出点名堂,趁着众人皆不在的空当,道:“老夫人在这节骨眼叫江姑娘去给大少爷送糕点,是否不妥?”
老夫人睥她一眼:“妥不妥的,不都得看明觉的意思吗?你这几日难道都没发现?明觉往慈安堂跑的次数明显变多了,而且,是常挑瑜珠也在我跟前的时候才来,到底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藏不住心事,本以为他会比照山好些,不想也是个莽撞的。”
嬷嬷失笑:“至少大少爷不会做出与一少爷一样出格的事情来。”
“把照山送去苍南山,的确是一件做的很对的事情。”老夫人也点点头,“只要他在一日,陈婳便不能安心想着嫁给明觉,他走了倒好,陈婳也能收收心思,安心听我们的话。至于瑜珠,如若到时候明觉真想要,纳了做贵妾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还得那丫头自己同意才行,她若想出去嫁人,到底还是给她寻个正经人家的好亲事来的好听。”
“是。”老嬷嬷在边上附和,“老夫人待江姑娘到底是真心的,也不想她委屈了去。”
主仆一人的算盘,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而瑜珠那边,端午过宴,才知道周家那两位活祖宗周玉璇和周韶珠身边,竟不知何时多了两位贴身教导的嬷嬷。
陈婳悄悄同她咬耳朵,说两个人都是大表哥请的,说是要给家中姑娘们做教导,以防日后出嫁给家里丢脸。
这大少爷,倒是越来越叫她刮目相看了。
瑜珠虽还没怎么受过这两位姑娘的气,但多少也知道,他如今做这种举动,就是对于妹妹现今的行为举止很不满的意思。
也得亏他是家中的大少爷,想要出手整顿就能出手整顿,说要给妹妹请教导嬷嬷就请教导嬷嬷,说要给弟弟送去山上念书便送去山上念书,说一不一,雷厉风行,瑜珠倒着实有些钦佩起他来了。
翌日,她去给周渡送糕点,本想的是将糕点交给书房门前的小厮就行,哪想小厮非腆着笑与她道:“少爷吩咐过,如若是江姑娘亲自来送,就请姑娘自己进去。”
瑜珠觉得不妥。
如若她家中不再有其他的事,褚家也没有新的事要同她讲,那周家大少爷这书房,她还是不该进的。
毕竟,他马上是要娶温家姐姐的人,他们男女授受不亲的,合该避嫌才是。
也是到这时,她才回过味来,老夫人给自己说的话,究竟有何不妥。
是了,她想给周渡做糕点表达谢意是她自己的心意,可老夫人居然也叫她亲自来送糕点,他们俩清清白白的,这样子,也太容易不清不楚了。
思及此处,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将食盒交给春白:“麻烦你送进去吧,我就送到这里了,慈安堂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我就不进去了。”
可是她越想走,身后就越有一道声音吸引着她,留下她的脚步。
“江姑娘来了吗?”
她听见里头那位不轻不重,吐字却极为刻板清晰的声音。!
97
瑜珠来了。
但她不敢进去。
她望着面前这扇门,莫名便从心底生出了一股退意。
她不知道门后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但她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该再跟里头那位人人称颂的大表哥有所谓逾矩的关系。
平心而论,温若涵待她也不算差,至少看她孤零零地在周家,没有孤立她,没有冷落她,待她虽可能没有待另外两位亲生的姑娘好,但也已经足够了。
她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书房的大门打开,周渡从里头出来,看到的便是孤孤单单放在地上的食盒,以及一旁手足无措,平添了许多无奈的彰平。
“少爷……”
“人呢?”
“被吓跑了。”
彰平不知所措地扒了扒后脑勺,也不明白自家少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望着院门口早就空无一人的场景,周渡无声地笑了笑,俯身自己把食盒捡起,拎进了书房里。
彰平就算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自家少爷对于这新来的表小姐,的确是有些不一样的。
寻常见他同温姑娘相处,都极为吝啬不肯给人几分笑颜,更不会允许人进自己书房,对这位表姑娘,倒是什么都可以了。
只不过,少爷同温姑娘的婚事几乎已经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如今来的这位表小姐,少爷如若真起了心思……彰平不清楚,他要如何平衡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想的,他这几日只管老老实实地跟在少爷身边,在少爷想要与这位表姑娘单独相处的时候,给他望好风就是了。
可之后的周渡倒是不曾再主动邀请过瑜珠进自己的书房。
他或许也知道自己突然贴的太近了,会引起她的不适与怀疑,所以一直很克制,表现的同初见她那几次没什么不同,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分寸什么全都掌握的恰到好处。
瑜珠也继续为他同老夫人做着该做的糕点与甜汤,夏日里,因为有她的用心,这对祖孙倒是比府上更多人都过得快活。
陈婳连带着也沾了不少的光。
转折出现在九月的一场赏菊宴。
瑜珠被陈婳拉着在镜前上妆的时候,还不知晓马上将要发生什么。
“皇后娘娘今日要在宫中办赏菊宴,大夫人突然发话,说是可以带着我们一起去,瑜珠,这可是进宫诶!我们居然有机会进宫了!”陈婳光是想想便觉得兴奋,“我还从未进过宫呢,听说老夫人同大夫人还有二夫人都是得过诰命的夫人,所以她们都曾亲自进宫领过旨谢过恩,还有大表哥他们,日日都得去皇宫上朝,想必也是对宫中早就了如指掌的,韶珠和玉旋,听闻早些年也去过一两次,只有我们这种不是正儿八经的小姐,还一次都没去过呢。”
她们的确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小姐。
瑜珠想,不过陈婳总归是比她好一些的,就算是二夫人身边的何纤素,也比她好的多了,她是整个周家,身份最低的小姐,最不成样子的小姐。
如今居然有幸能跟着周家进宫,得见天颜,她觉得简直是同做梦一般。
眼见着陈婳替她上妆,容貌越画越精致,她急急抢下陈婳手中的胭脂水粉,轻声道:“我自己来吧,你去忙你的,我自己能行的。”
陈婳担忧她:“你真的能行?”
瑜珠郑重地点头:“能行。”
陈婳这才放过她,自己去收拾自己的样子。
而瑜珠在她走后,便转变了她原先的化妆技巧,将原本就已经足够精致出挑的妆容,改的略微寡淡了一些。
这是头一次进宫,她跟着的是周家的步伐,整个周家,她是身份最低的人,怎么能在这样大的场合做最出头的那个。
待到将自己的模样画的终于不那么起眼,瑜珠才满意,放下一切东西,又给自己挑了身素青色荷叶身段的对襟衣裙。
陈婳看见她的样子,马上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今日穿的是套桃粉色的襦裙,虽然没有刻意扮的出挑,但也不至于在人群中被埋没了去。
她身后好歹还有老夫人撑腰,不至于要拧拧巴巴的,将自己所有的锋芒都收敛起来,只要不太过分,周家也没什么人会为难她。
一行人各怀心事便进宫了。
头一次进宫,瑜珠无论哪里都小心翼翼,走在陈婳与何纤素身边,半垂着首,只有当她们停下来的时候才敢停下,只有当她们开始小声议论的时候才敢抬起眼来四处瞧瞧。
皇后设宴,自然不可能只请周家一家,这处停下来的地方,瑜珠猜测,大抵就是宫中的御花园。
御花园处已经站了七七八八不少的官家女眷,每个人身份的高低,光是看穿着与打扮便能看出一二,再看各自的姿态与神情,高傲的高傲,卑微的卑微,也很能分辨出不同。
瑜珠没什么兴致与人结交,只与何纤素一道,老实地站在两位夫人身后。
渐渐的,眼看着御花园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位琳琅满目的窈窕身影便似压轴般,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瑜珠还不待反应,便被陈婳拉着躬下腰去。
原来这便是传闻中的公主。
身为皇帝的女儿,她们无一不衣着鲜丽,神采飞扬,从瑜珠眼前经过的时候,瑜珠只觉眼前一阵清风拂过,鸟语花香。
随着公主们的出现,皇后身边的嬷嬷也很快便到了众人眼前,领着她们一道往皇后的坤宁宫去,与她进行跪拜。
跪拜过后,才是正式的宴会开始。
周家没有爵位,又是个只有三代入仕的小家族,在上京满地的权贵之中,实在谈不上太过显赫,是以周家的女眷,也只被分到一个中规中矩,将将要挨到宫门边上的位置。
但周家目前虽然不起眼,不意味着众人不知道,周家将来会起眼。
周家目前的长子周明觉,那是众人都公认的才能出众之人,周家的下一辈有他,起码还能再延续几十年的荣光。
到时候,周家就不只是三代入仕那么简单了,坐着的位置,也不会是像今日这般,倚着宫门。
所以宴上,即便是皇后也拿周明觉与温氏开了个玩笑,说他近来十分得圣意,惹得皇帝都想亲自为他指婚。
温氏听了,自是半点不敢吭声。即便家中有意安排周渡与温若涵的婚事,但那是不曾过明面上的三书六礼的,贸然说出来,只会影响两人的名声,还容易引起皇后的不满,她即便再想叫皇后打住指婚的念头,也是一句话不敢说。
而皇后福至心灵,将目光扫过跟着温氏坐在一起的几个姑娘时,意味深长地停在了瑜珠身上。
“本宫听闻,温夫人与周大人膝下只育有一女,何夫人与周开民大人亦是,怎的今日跟着两位夫人的,倒有这么多姑娘?”
温氏遂将陈婳与何纤素,还有瑜珠的身份一一告知。
“钱塘江家。”皇后琢磨着瑜珠的身份,“可是前阵子正受褚家刁难,被举家灭门的钱塘江家?”
温氏一听,突然战战兢兢,小心瞥见贵妃并不在此次宴上,才敢答:“是。”
皇后伸手,指着瑜珠:“你,上来,叫本宫仔细瞧瞧。”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瑜珠身上。
一个身份地位都如此低下的商户女,居然能在皇后的宴上得到特殊的召见,不知有多少人滴红了眼看她。
但也有不少人是等着看笑话。
谁不知道皇后与褚贵妃有仇,她在这种宴上专门点了这个被褚家灭门的可怜商户女,不就是想要用她来敲打褚贵妃,以示自己的仁慈与博爱吗?
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今日她能得到皇后的特殊召见,改日她便能得到来自贵妃的教训。
周家也真是,居然会带着这样一个人进宫。
瑜珠何尝不知这些,听得皇后的话,提心吊胆地走到上首,抬起头来任皇后打量,这其间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胆战心惊。
“生的倒是眉清目秀。”皇后端详过后,和善地问道,“及笄了没有?可有婚配了?”
瑜珠如实答:“小女并未及笄,也并未曾婚配。”
“那还有多久及笄?”
瑜珠觉得皇后这话问得有目的,不禁再抬头与她相视了一眼。
不过一眼,又立马垂首:“还有一两日。”
“可巧,就剩一两日及笄。那本宫瞧着你也不小了,同我们小五一般大了。”皇后欣喜有余,说出的话叫瑜珠更加不解。
一旁被点到名的五公主赵怀仪却是有趣地打量着她。
皇后道:“我们小五都已经有婚配的人家了,你是叫江什么来着?”
“江瑜珠。”
“瑜珠。”皇后念响了她的名字,“今日是赏菊宴,本宫邀诸位姑娘们进宫同乐,也是为了能看看你们鲜活的模样。
你全家都遭了无妄之灾,葬身火海,实在可怜,本宫今日就做一回主,为你过两日的及笄赐些东西,你觉得好不好?”
又一时间,全殿寂静。
所有只等着看瑜珠笑话的人,都万万没想到,皇后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她是在做什么?她是想要给这个被贵妃家灭门的商户女赐福?
聚焦在瑜珠身上的目光,刹那间充满电光火石。
有人实在眼红,也有人实在嫉妒,还有人,依旧悠悠然地坐着,觉得事不关己,只管看热闹就是。
瑜珠顿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巨大的震惊冲击了她的头脑,放在片刻钟前,她便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后会亲自过问她的及笄,还会给她赐东西。
想起她适才不断提到“婚配”二字,瑜珠如临大敌,只觉这赐的东西,该不会是场姻缘。
可皇后的问题,她不敢不答,思虑不过几息便垂首道:“多谢皇后娘娘好意。”
皇后颔首:“适才听闻你说不曾婚配,本宫念你是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便做主,为你添一份姻缘,叫你日后都能有所依靠,你觉得如何?”
果然是这!!!
瑜珠赶忙抬头:“娘娘好意,小女本不该推辞,但是小女尚在孝期,实在不宜婚配,故而,只怕是要辜负娘娘的好意了。”
“尚在孝期,的确不宜成亲,但本宫先为你定桩亲事,总是可以的?”皇后总有她的理由,甚至指着温夫人道,“何况,你尚在孝期,但温夫人却也带你来参加了本宫的赏菊宴,可见是想你赶紧从家族的哀伤中走出来的,那你更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秋日人团圆,本宫办了这么多年的赏菊宴,还从未在此等特殊的日子里,为人赐过姻缘,只要你道一声愿意,那本宫,就为你破了这个例。”
这难道是什么很好的先例吗?
瑜珠欲哭无泪。
虽然皇后赐婚,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天大的好事,可她实在不想,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被指了婚事。
周家老夫人先前还苦口婆心地与她说,说将来会为她寻一门好的读书人家,找个踏实有上进心的丈夫,在她听来都比皇后这高高在上的赐婚要好。
可她知道,这种赐婚,怎么可能容她拒绝。
这是皇后赐婚,若不领情,那今日带她来赴宴的周家,日后在皇后面前还不知道该如何抬起头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那小女谨遵皇后娘娘旨意。”
皇后这才满意。满座女眷,则再次屏息凝神,想要仔细听听她究竟要把这孤苦无依的商户女指给哪个人家。
“温大夫人,本宫记得,明觉今年刚中了探花,还尚未婚配吧?”!
98、
温氏回到家,依然怎么都不肯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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