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帐内被几个大暖炉烘得干燥宜人,比之外面的呼啸冰雪仿若两个时节。
容淖面?色稍霁,把钝钝生疼的手腕耷在身前,淡声?吩咐木槿,“你去把春山唤来,我问问他可会伺弄海东青。”
神鸟海东青金贵,更何况还是?御赐的,确实?需要专人驯养,容淖亲自过问实属正常,木槿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出去叫人。
春山是?个小太监,原在宫中养牲处做事。
是?容淖安排去策棱府上的陈嬷嬷投桃报李引见给她的,当时陈嬷嬷言语间不乏暗示此人踏实?可靠,能放心纳为己用。
容淖不爱奴仆环绕,更不爱用太监,没当回事。直到这次随驾北行,飞睇几次不服水土气候,木槿怕把狗养死吃挂落,于是?向容淖建议找个熟悉牲畜的人来照料,容淖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遂把他?从养牲处要了过来。
木槿办事利落,很快领来人。
春山一身灰扑扑的过冬袍子,下摆堆出好些褶子,面?目平庸,低眉顺眼?,哈着冷气向容淖请安,与宫里随处可见的恭顺小太监别无二致。
容淖未急着与他?说饲养海东青,而是?指向高几上的赏钱匣子,再次吩咐木槿做事,“你去给那群小宫女?拾掇齐整再送回去。”
回来时那群吓成小鹌鹑的宫女?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把事情经过讲述清楚了。
她们本是?司胙官以下的宫人。
司胙掌供宫中祭祀所?用俎肉,今日皇帝哨鹿之后虽未设大宴,但开宴前的祭祀礼必不可省。
小宫女?们照常去撤下宴前的俎肉,归途遭遇一蒙古贵族打扮的男子抢人。
她们的恐惧不仅来自?险遭男子强抢失身,还因她们在慌乱之中打翻了撤下来的祭祀俎肉,此乃大过。
木槿明?白容淖的意思,这群小宫女?路遇强抢打翻俎肉办砸了差事已属无妄之灾。
若任她们形容狼狈的走回去,恐还要多添一桩公然失仪的罪名,令本就不妙的处境雪上加霜。
宫中规矩森严,行于宫道无故回头尚要以仪态不端问责,更遑论?是?在外衣衫不整。
司胙官必会数罪并罚,从严惩治。
容淖虽与司胙处官吏素不相识,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她这里把几个小宫女?整整齐齐的送回,做到不落口舌把柄,司胙官肯定会乐意卖她这个公主几分脸面?,帮着粉饰太平,抬手?揭过此事。
木槿取了只大荷包,打算金花生银花生混装一袋,可一把银花生刚抓进去,她又?立刻改了主意,快速挨个挑了出来,忍着心疼咬牙塞满鼓囊囊一大包金花生退下。
容淖确定木槿走远后,这才慢慢把左袖卷至手?肘位置,露出来的手?腕小臂肿淤异常,衬得皮肤表面?那几道因去年放血疗法留下的疤痕格外丑陋狰狞,她抬眼?看向春山,问道,“可会正骨?”
她在回来的暖轿上已检查过腕上的伤,不算十分严重,手?法复位足矣,只不过她自?己没那手?艺与力道。
春山觑一眼?容淖的伤处,眼?神直直的,似没反应过来堂堂公主受伤为何不敢张扬传医,反倒找上自?己这个才调任过来伺候没几日的小太监。
容淖见人呆头呆脑的,耐着性子多提了一句,“是?陈嬷嬷引荐你的,她说你二人有亲。”
春山猛然抬头,面?上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
本朝吸取前朝太监宫女?勾连祸政的教训,严禁太监与宫女?之间认亲。
明?令太监于内廷当差,宫女?在宫内答应,各司内外,事后务当断绝交结。
若敢私自?结亲交往,当事人严惩后驱逐,其家人也要受牵连发配。
怎奈宫闱森森,人愁心苦,总有人敢阳奉阴违找些慰藉,什么干爹女?儿,姑姑侄儿的。
当日陈嬷嬷引荐春山时虽声?称两人是?远房姑侄关系,但宫中使女?皆选自?八旗包衣,春山却是?个打南边采买来的小太监,这两人祖上八竿子也打不着,说是?远亲,显然是?认亲。
陈嬷嬷主动送了个要命的大把柄给容淖,分明?是?为了让她能安心用春山。
春山会意过来后,并无被人拿住命脉的恐惧,反倒高兴不已,心知这是?陈嬷嬷在送他?前程。待在公主身边总比窝在养牲处强,至少不必担忧哪日倒霉死于畜牲爪牙,连副全?尸都存不下。
他?把激动全?写在脸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实?实?连给容淖磕了好几个头。要不是?铺着厚地毡,额上八成多添两个包。
确如陈嬷嬷所?说那般实?诚听话?不饶舌,磕磕绊绊半天没说明?白表忠心的话?语。
容淖不耐打断,目光落在肿淤的左手?腕上。
春山激动未散,忐忑道,“跌打损伤奴才只能治些皮毛。”
王公贵族最是?热衷把猛虎驯成猫儿的把戏,养牲处的畜牲刚进来时多半野性难驯,不知轻重,负责驯养的宫人们受伤是?常事。
小伤小痛他?们不敢去劳烦太医,惯常是?互相帮着处理上药,有时候畜生们受伤了也是?他?们处理,他?自?然会。
容淖并不意外春山的回答,压着眉淡淡道,“来。”
春山应喏一声?,小心翼翼托起容淖左手?,先轻按她的骨头探了探伤情,然后手?上攒劲,摆弄一阵,只听很轻一声?骨节脆响。
“公主,好了。”
容淖闷哼一声?,白净的额上沁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歇了几息才缓过来,感觉疼痛稍缓,她试着动动手?腕,低声?吩咐道,“你去内室把那红漆葫芦纹高桌上的两个匣子取来。”
春山依言抱出一大一小两个匣子,容淖从大匣子中挑出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
浓重刺鼻的药味四处乱窜,春山替容淖上药,看着的黑黢黢的药膏缓慢浸入肌理,笨嘴拙舌的小太监不由多了句嘴,“公主骨头虽接了回去,但肿淤只敷药膏怕是?消得慢,还是?得以板条固定,能缚上吊带最好。”
“嗯。”容淖应了声?,却没有采纳的意思。
因为她这伤实?在巧合到离谱,再加上她又?利用这误打误撞来的伤当众对皇帝示弱讨鹰,是?以根本不敢叫人知道。否则何至于在看城上从晌午忍到天黑,遮遮掩掩回寝帐找个兽医来。
先前在看城下意外挑明?策棱既隐晦又?澎湃的心思后,她自?觉不值一提,可又?莫名生出一股无解的烦躁。
偏生此时囚笼里那只白毛掺灰的海东青不断拍翅叫嚣,用沉重的精铁脚绊把囚笼撞击得哗啦啦响个不停,却始终难逃重重枷锁,一如她找不到出口烦躁。
鬼使神差般,她顺手?打开了笼门,支出胳膊,想着逗弄一下那海东青转转注意力也好。
神鸟海东青骄悍,分明?是?只次品,却有种羽虫之王的睥睨桀骜,根本不理她这区区凡人的逗引,一经出笼,便迫不及待要振翅高飞,大有一股要唳亡长?空的暴烈。怎奈翅上脚下的链绊子全?是?精铁细铸,十分沉重,它挣脱不得,反倒被打结的铁链拖着直直往下坠。
飞禽阔翅未收,凭借本能找物什借力,往她支着的胳膊落了一下,又?立时弹开。
然后,剧烈的疼痛自?手?腕传来,与从前那些病痛全?不相同,容淖感觉脑海中有根弦也跟着断了。她毫无防备,身体?已先做出反应,眼?眶红了。
一直在看她逗鸟的八公主快步窜过来,关切问她为何突然伤怀,惊动了不少人,连皇帝都闻声?回望。
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电光火石间,容淖已把利益得失过了一遍,如果张扬开她为海东青所?伤之事,那献上鹰贡的打牲丁这辈子怕是?都赦免无望,说不定还会因此获罪。
而且,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这大活人的胳膊还不如小树丫子结实?,一碰就折,那才真是?没脸!
她索性任由眼?泪滚滚,反正已在大庭广众失态,干脆趁机顺水推舟,遮掩受伤一事,用疼出来的眼?泪假装对皇帝示弱。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身为君父,哪好意思继续继续与自?己泪眼?朦胧的小女?儿置气。
赏鹰顺理成章成了父女?两破冰的由头,误打误撞圆了策棱所?求。
容淖等春山替自?己包扎好后,先是?吩咐他?把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收进大匣子里,然后让他?打开小匣子,又?做了点?事。
几乎春山这边刚停手?,木槿再次返回请见。
“公主,那几个小宫女?回去前想给您磕个头。”木槿鼻尖轻嗅几下,总觉得帐内这股药味陌生刺鼻,不似平常容淖所?服那几味药丸的清苦,眼?神里浮起一丝探究。
临行前孙姑姑可是?特地交代过她与云芝的,让她们平时在六公主摆弄药材时务必多留个心眼?。
“不必,直接送回去。”容淖把她这活泛劲儿看在眼?里,平静示意,“桌上这些银针是?刚淬过药的,给底下的小宫女?们分分。若遇危险,或可逃命。”
春山闻言立刻的把刚晾干的银针小心用厚布帕子包裹起来,递给木槿。
木槿从厚布帕子里闻到了更浓重的陌生药气,心底疑虑顿时散去,捧着银针高兴退下。
因为急着送那几个司胙处小宫女?回去,木槿决定先分几根银针给她们,剩下的等她回来再分给伺候六公主的宫人。
“你们平日出来当差时把银针别在荷包上,切记莫要扎到自?己啊。”木槿不知道这银针上具体?淬了什么药,不过六公主既然说能逃命,想必是?厉害玩意儿。
几个司胙处小宫女?自?是?千恩万谢,围着木槿姐姐长?姐姐短,木槿被奉承得眉开眼?笑。就在这一片和乐的气氛里,突然插进一道声?音,“银针不能给她们。”
云芝裹着厚重缠花枝袄子,立在帐篷门口沉声?阻止。她大病这一场,两颊的肉全?消了下去,骨相五官愈发清晰,看着很是?清冷沉静,气度倒是?比未病前更出彩。
几个小宫女?被她震住,面?面?相觑,低头不敢言。木槿一下冷了脸,嗤道,“我听公主吩咐做事,你若有异议可去寻公主辩驳,我得先送她们回去了。”小宫女?们乖乖聚在她身后往外走。
云芝沉脸挡住去路,言语中尽是?不赞同,“你以为你在帮她们,那我且问你,若她们当真再次遭遇今日困境,为求脱身以淬毒银针伤了王孙贵胄,届时她们将面?临何种境地?”
不等木槿还嘴,云芝率先自?问自?答道,“轻则自?身获罪,重则牵连全?家,那才真是?大难临头。公主今日碰巧庇护了她们一次,难道还会专门去救她们第二次?”
云芝目光冷淡扫过几个面?色发白的小宫女?,拉过有些怔神的木槿,走到一旁低语道,“你尽和我犟头倔脑,也不仔细想想她们是?在司胙处做事的,没个正经伺候的主子,那出生必定微寒。”
宫中的宫女?虽都是?包衣出身,其实?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有些包衣女?子家的官位可能比旗人出身的主子们更高。所?以为防出现奴才家世优于主子的尴尬事,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贵人以上的主子们才可以用家中有官身的包衣宫女?。
贵人以下的使唤宫女?连个牛录出身都难寻,这些司胙处的宫女?又?比贵人处的伺候宫女?还低上几等,多半是?披甲散人出身,包衣中的下等人。
“她们生而低微,若得机缘入了贵人眼?,顺应天命往上走才是?正道,你又?何必把她们的心引野了。你以为你行的菩萨举,焉知不是?地狱钩。”云芝肃然道,“恩怕先益后损,你我皆是?六公主的贴身宫女?,当为主子考量,何必为了这些人陷公主于两难境地。”
木槿蹙眉,她一边觉得云芝所?言句句在理,若来日这些宫女?当真用六公主赠予的银针伤了王孙贵胄,届时无论?六公主是?否选择施以援手?都是?大麻烦。
可另一边,她又?觉得云芝说的都是?狗屁!这些明?明?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姑娘,出身卑微又?不等同她们是?天缺五感的器物,由着旁人想摆哪里就摆哪里去。
木槿一脑袋混沌,正踌躇如何行事,小宫女?中为首那个叫果儿的姑娘先小跑了过来,手?中仔细托着几根银针,忐忑不安开口,“木槿姐姐,我等斗胆奉回公主好意,请代为向公主叩头请罪。”
木槿面?色犹豫,云芝索性替她把银针接过,一锤定音道,“算你们几个懂事,时辰不早了,木槿你别发愣了,早些送她们回去吧,记得多带几个小太监随行。”
容淖这一夜手?腕疼得难受,无心关注外面?发生了何事,她迷迷糊糊躺在榻上,隐约知晓木槿送人回司胙处后进来看过她。
接下来又?连晴了两日,御营丝竹不停,热闹不断。
前来金顶帐觐见的蒙古王公一波接一波,有谄意献美的;有撒泼打滚哭穷要加俸的;也有引见才俊子侄暗示皇帝可把其选做备指额驸的;还有部落王公内斗打不出结果来找皇帝评理的,听说吵急了眼?当着皇帝面?拔拳互殴,把御案都打歪了,惊动御前侍卫刷刷拔刀护驾,把人一把大胡子给削没了,倒是?显得年轻了几岁。
直到第三日朝廷与多罗特部正式进行和谈,御营才逐渐沉肃下来,煌煌威严。
简亲王代表朝廷领着一干文武大臣与多罗特汗和议,但过程并不顺利。
朝廷欲依仿从前收拢蒙古各部旧例,许嫁公主结姻世子布和,抚以罗特部汗亲王爵封,岁以万俸,世袭罔替。
多罗特部同意姻亲为盟,俯首称臣,易汗为王,部族贵族官位皆遵满洲称呼,但附加条件有三。
其一是?把喀尔喀蒙古合入多罗特部为一盟旗,由多罗特汗担任大札萨克。
其二是?把公主府设立在归化城。
其三多罗特部永不受朝廷理藩院辖制,只臣天子一人。
这三条附加条件一出,简亲王直接冷了脸,强烈反对,不留丝毫商量余地。多罗特汗见状直接拂袖而去,姿态摆得半点?不让人,弄的和谈气氛十分胶着。
有些大臣不免议论?简亲王过度强势,既是?和谈岂能一上来便把话?说死的,如此哪里还谈得下去。
第一条确实?不能同意,后两条其实?还是?可以商量的嘛。
容淖听过一耳朵这些事后,倒是?十分认同简亲王的强势,私以为这三条无论?哪一条都要不得。
先说第一条,本来皇帝缔盟多罗特部本正是?因为朝廷如今对漠北咯尔喀蒙古控制力不足,细数下来朝廷在漠北最得用的人没几个,最冒头的还是?年纪轻轻羽翼未丰的策棱。
所?以才打算交好与漠北咯尔喀比邻而居且实?力不弱的多罗特部,让双方互为制衡。
多罗特汗张口便要把漠北咯尔喀归于自?己盟旗,由自?己担任大扎萨克,如此岂非是?朝廷辛辛苦苦筹谋多年,最终却为多罗特汗做嫁衣,把肥肉送进他?嘴里。
再说后两条,这两条分开而言不算什么大事,但合起来却是?绝对的祸事。
归化城位处漠南,是?漠南第一大城,若公主府建在漠南,那多罗特部的人便能打着探望公主的名义,随意进出漠南。
他?们不受朝廷派驻蒙古的理藩院辖制,若打起弱肉强食的主意,劫掠漠南城邦,收刮血肉,皇帝远在京城鞭长?莫及,根本奈何不得。
届时漠南一系无论?是?眼?红多罗特部得利的,或是?不甘受辱的,总之迟早生乱。
如此又?僵持了几天,容淖的手?腕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双方和谈依旧没什么进展,反倒关系愈发紧绷。
这日多罗特部似觉得如此僵持实?在不成,率先给出一个台阶,据说是?只要朝廷同意稍微改动和谈正约里的一点?内容,多罗特部便答应斟酌删改三条附加条件。
多罗特部想修改的正约内容没有传出来,只是?听闻当日简亲王在面?见皇帝呈报具体?情况时,气急之下甚至说出怀之以德不如慑之以兵,大不了不议这和,他?愿身先士卒舍了荣华披甲上阵。
这日午后,容淖正恹恹吃着药膳,飞睇受不了味道远远躲在门口。木槿忽然一阵风似的从外面?奔进来,吓得飞睇脸上褶子都撑开了。木槿此时也顾不上哄它,急切禀告,“简亲王意外坠马,突发急症,怕是?不大好,听说今日下午和谈都暂停了。”
容淖连忙放下小银汤匙,肃声?道,“你说仔细些。”
木槿一叠声?说道,“听说今日上午和谈之后,简亲王郁气不顺,便去御营边上跑马,这刚跑起来,突然斜面?冲出一群练诈马的孩童,简亲王避让时意外坠马。本只是?伤了腿,哪知仆从送归途中简亲王突然四肢抽搐不停,还含含糊糊喊着头疼眼?花,御医看过之后说是?急症,性命危矣。”
容淖听见最后四个字,倏地站起身往外走。
她记得先前在京城简亲王世子迎侧福晋进门那日,简亲王便发过急症,敬顺本来想让她去瞧瞧病,不巧因事耽搁了。后来她曾听敬顺提起过,称简亲王病愈指日可待。此番简亲王伴驾北巡她还特地留意过简亲王的身体?状况,见其跨马行猎还算流畅有力,足见恢复得不错。
当日简亲王突发急症便是?桩桩巧合凑在一起引出来的,今日又?是?巧合坠马发病。
现下正值和谈的关键时候,简亲王这个秋毫不让的顽固派倒下,新人很快便会走马上任,相信这日益僵持的和谈转圜之机即将到来。
由不得容淖不多心。
容淖赶到简亲王的帐外时,发现此处已聚了不少闻讯赶来的人,可她还是?第一眼?瞧见了两幅明?黄华盖仪仗。
容淖眼?皮一跳,皇帝与太子都惊动了,看来简亲王此番的情形比她想得还要危急。
门口候着的有御前的人,见容淖往里走倒是?没阻拦,由她一路畅通无阻走进了气氛低迷的内室。
太医院判正在为简亲王施针,另有几人在轻轻按摩简亲王不时痉挛的四肢。简亲王仰面?躺在榻上,半昏半醒,肤色紫胀,面?目扭曲,眼?皮不时抽搐,掀出通红的眼?珠子,他?唇边溢出涎液与丝丝□□,显然正在承受剧烈痛楚。
世子与敬顺两兄弟眼?眶绯红,简亲王福晋更是?泪雨滂沱,全?身卸力,只能靠丫鬟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约莫一炷香后,简亲王情形仍未见好转,太医院判只得暂时收了金针,抖着花白的小胡子战战兢兢跪跪倒在皇帝面?前,“请皇上尽快决断。”
容淖远远打量榻上状况,心一下沉了下去,知晓简亲王这是?大半个身子已入了鬼门关。
太医在催促皇帝早下决断,是?强行多留简亲王一些时间还是?顺其自?然现在送其离开。
毕竟世人多半看不破‘命’这个字,哪怕明?知病人痛苦万分,也多有活人选择强留一时半刻。不是?在期待奇迹,更像是?活人给自?己的慰藉。
皇帝盯着榻上痛苦不堪的简亲王看了片刻,垂目别开脸,似有不忍,沉痛开口,“皇兄为国为家操劳多年,岂能魂断他?乡。”
太医院判得了这话?,立时起身唤人取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撬开简亲王的牙关灌下去大半,然后辅以金针刺穴。
一盏茶时间后,简亲王状态似平复些许,至少双眼?真切合上了。
但扭曲的面?部肌肉与不时痉挛的四肢昭示他?陷入了混沌噩梦,有限的命数弥散出无尽的痛苦。富贵安耽一辈子,到了偏要遭这场罪。
世子见状实?在忍不住,反手?拨开太医,自?己伏在榻上哭得肝肠寸断,堂堂七尺男儿声?声?哀怮,让人闻之落泪。
敬顺把几乎哭晕过去的母亲扶坐到椅子上,突然转身重重跪倒在皇帝面?前,直直叩首,“皇上,求您让我阿玛走吧。”
帐内一时落针可闻,惊讶于这个放荡不羁八旗少年郎的胆气与决断。
世子神色恍然,望向卑微请求的弟弟,也连忙膝行至皇帝面?前,唇瓣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不住磕头。
皇帝面?无表情审视这对跪求着送走父亲的兄弟,似恼怒又?似欣慰,沉默良久,喟然摆手?道,“罢了。”
太医院判撤了针,又?在简亲王头脑上捣鼓一阵,简亲王幽幽转醒,观其情形似乎比先前好上许多,至少有些意识,能含含糊糊吐出几个字。
众人皆知这是?回光返照,识趣退下,帐内只留下皇帝太子以及王府血亲。
容淖等在外面?,正犹豫要不要先回去换身衣裙,她来得匆忙,穿着从里至外皆是?绯色。
没等她走出门去,内室突然爆发出一阵悲怮痛哭,候在外面?的男男女?女?顿时跪倒一片,真真假假地哭了起来。
简亲王薨逝得突然,听说京城园寝并未修缮完成,再加上如今正值北巡期间,丧仪一应事物不如京中齐全?,难免纷乱。皇帝不想委屈自?己这位好堂兄,虽已派出三阿哥领着礼部官员一同操持治丧,但还是?计划着尽早回銮,在京城风风光光送简亲王最后一程。
可和谈事大,不能随意撒开手?脚回京。
皇帝便派出太子替代简亲王主持与多罗特部和议,令其速战速决。
太子欣然领命。
太子得了露脸的差事,在皇帝面?前表现得自?信沉稳,回到自?己帐中却是?立刻变了一副面?孔,满目阴鸷质问起身边的大太监曹云,“简亲王临终前孤特意带你前去照料,有你这么大一双眼?睛瞪着,竟还是?让他?把东西藏匿了,如今更是?半点?线索也寻不到!”
曹云缩着脖子,讪讪回道,“简亲王知道那东西烧手?,没准儿临终前已经处理了,免得牵祸家小。”
“哼!”太子冷嗤,“他?若如此识时务,早在孤第一次出手?警告他?时,就该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养病。他?此番既拖着病体?跟来北地,故意咬死和谈条件,分明?是?想逼孤露出更大破绽,趁机抓住个大把柄,一举扳倒孤,偏生你们这些蠢材办事不经心,还真如了他?的意。他?拼着不要命收集到的证物,你觉得他?会随意毁掉?继续给孤找,东西肯定还在这世上。他?临终前接触过的人,一个个的筛。”
曹云想起这几日自?己趁治丧混乱,已把与简亲王亲近之人的处所?一寸寸搜寻过,确实?没摸到半点?痕迹,咬咬牙踌躇道,“其实?是?有一处疏漏,奴才一直不曾有机会探查。”
太子目色犀利,“何人?”
曹云没直接挑明?,只道,“简亲王处理身后事时,除去对王府众人的安置,还曾亲自?指挥世子把他?一些珍藏装箱,分送给亲近的亲友子侄,留作念想。奴才为防里面?藏有夹带,几乎都私下开箱查验过,唯独遗漏了一只不起眼?的小匣子。”
太子当日在场,经由曹云一提醒,立刻想起一人,“六妹。”
太子记得那是?一方小小的榴花芙蓉石印章,颜色粉嫩似二八少女?羞怯的飞霞,装在一只二指宽的小匣子里,完全?不像能夹带东西的样子。再说六公主是?个女?儿身,母家亦不涉朝堂,没有半点?权势勾连,确实?完全?被他?们忽略过去。
“如果东西真在那匣子里,一定藏得十分精妙。”太子沉声?道,“简亲王当日去得急,并未与六公主说上话?,想必没留下什么暗示。六公主一时半刻怕是?想不到其中隐藏关窍,不过听闻她素来喜欢钻研那些奇技淫巧,发现内有乾坤是?迟早的事。”
曹云知机,立刻小心翼翼答话?,“奴才明?白取回那只匣子宜早不宜晚,可是?六公主因简亲王过身那日跟着守了小半天灵,回去便病倒了,最近足不出户养病。况且她身边惯常只用一个宫女?,不许其他?人进入内室,奴才实?在没机会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
太子长?眉上挑,不以为意。
曹云揣度出他?的心思,知晓这位尊贵人才不会把区区一个公主放在眼?里。主子是?个干大事的,他?这当奴才的自?然不露怯,“奴才立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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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容淖歪在贵妃榻上养病,顺手?捧了本算学书?看,因为鼻子堵塞,呼吸不畅快,她懒怠动笔,便在心里推算。
云芝已经病愈,回来她身边伺候。拿个绣花绷子陪坐在不远处,安安静静,连呼吸都是?清浅的,几乎察觉不到有她这么个人存在。
暖腾腾的木蜜香自?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顶悠悠散开,屋内一片静谧。
木槿突然风风火火闯入,打破这一室的安然。
“公主,三妞没了。”
“谁?”容淖从书?里抬头。
“不是?我们宫里的。”木槿喘息不匀,急切解释道,“是?那日我们在路上看见的那个被抢走的小宫女?,她今日突然被放回司胙处,污言碎语全?往她身上砸,她不堪受辱趁人不备悬梁自?缢了。宫女?自?戕会祸及家人,所?以果儿跑来想求公主救救她的家人。”
容淖蹙眉,“你走一趟吧,跟司胙官打声?招呼,报个急症暴毙遮掩过去。”
依木槿的性子,上次送那些小宫女?回去肯定打着她的名号与司胙官结下了香火情,不然果儿也不会想着来求她。
木槿‘欸’了一声?,照例装了一袋金花生要往外跑,云芝柔声?唤住她,“公主,还是?换奴才去吧。毕竟事涉人命,怕是?不好善了。”
容淖观木槿面?色愤懑,怕她气不过去司胙处惹事,同意了更为圆滑温和的云芝前去处理。
可是?一直到天黑云芝都未回来。
木槿早坐不住,勾长?脖子盼了又?盼,容淖也隐约觉得不妙,放下书?册吩咐春山带人出去迎迎。
不多时,春山带回一个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明?明?尚未看见脸,却先从这人身上泄出一股瑟缩气息。
容淖眉心一跳,木槿迟疑着掀开兜帽,然后被眼?前这人形容震住,“你这……”木槿惊怒交加想要追问又?很快住嘴。
只见云芝发髻散乱,额角一缕头发连皮带肉被撕开,半挂在颊边,要掉不掉的,伤口汩汩渗血。脸上并有清晰的巴掌印和几团掐出来的青紫,唇角红肿脱皮,她的双手?还一直死死捂在胸襟前,颤栗不停。
出去前还是?个气度娴静的清丽佳人,这会儿却像是?丢了魂的木头桩子,双目空洞。
木槿想替她检查伤势,被她尖叫着一把推开。
容淖沉着脸,低声?问春山,“发生何事?”
“奴才发现云芝姐姐时她已经这样了。”春山说,“当时云芝姐姐藏身在我们日常堆积杂物的帐篷后,还是?飞睇先发现她的,扯着奴才裤腿过去看。奴才见她情形不好,就避着人把她带回来了。”
容淖蹙眉,不等她问明?情况,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似乎有人硬闯,惊动了巡视的侍卫。
一道嚣张的男人声?音由远及近,“我要见六公主,她手?下的人给我下毒,她必须给我个交代!”
云芝猛然回望门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似受了惊的猫崽。
容淖恍若未闻,更没追问下毒是?怎么回事,一径吩咐木槿,“你先把云芝带进内室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外面?那道趾高气昂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行至帐篷门前,伴随着一个响亮的巴掌声?,男人厉斥挡路的侍卫,“狗东西竟敢拉扯我,你可知道我父汗是?谁?”
“你母亲不曾告诉过你?”容淖锦帽貂裘,缓步而出,视线从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侍卫们身上滑过,最终落在被众多随扈簇拥着的蒙古贵族青年身上,目露同情,装模作样轻叹出声?。
男子被她这云淡风淡的一句话?堵了心,面?色扭曲,“你胡诌什么,我究竟是?谁你难道不识得!”
容淖当然认识这人,前些日子才在金顶帐大宴上见过,多罗特汗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巴依尔,当日这父子两一唱一和拿女?人无辜失贞口舌攻讦,如此丑态哪能这么快忘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巴依尔台吉。”容淖作恍然状,“深夜硬闯宫廷女?眷住所?,不知意欲何为?”
巴依尔听见这声?‘台吉’,气得咬牙。他?父亲明?明?是?名正言顺的多罗特部大汗,但因世子之位在布和头上,所?以他?这个独子只能落个普通的台吉爵封。好在部族中人知情识趣,皆尊称他?一声?小可汗。
偏这些清廷人十分讨厌,只认大汗与世子,全?然不承认他?这小可汗,张口闭口全?唤他?台吉。
不过此时最重要的不是?做口舌之争,巴依尔一把扯开衣襟,不惧雪夜风寒,袒出胸膛,冷声?道,“你手?底下的宫女?用淬|毒银针伤了我,解药!”
容淖瞟了一眼?,见他?胸膛红肿异常,紫胀微凸的血管像有万千条蠕动的蛆虫在皮肤下流窜,大有种不知何时会钻破皮肉喷涌而出的架势,十分恶心渗人。
肯定是?云芝挣扎之时把银针扎他?胸前了。
银针上淬的毒正是?曾经她给策棱下的那种药,介于当时策棱中毒后良久不见反应,后来她调整了药方配比,以求起效更快,药劲更强。
不过依旧改变不了这药‘纸老虎’的本质,发作起来瞧着吓人,其实?除了皮肉刺痒两日,没什么真切伤害。
容淖冷觑巴依尔叫嚣的讨厌模样,倒是?心有悔意,当时她就该炼个‘真老虎’出来,看这个下流坯子还如何张狂。
“胡乱攀扯什么,你我从无冤无仇,我的宫女?为何要害你?”容淖当然不可能给他?什么解药,甚至根本没打算承认今日遭遇欺辱之人是?云芝,否则那个可怜的三妞便是?云芝的下场。
“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需要什么理由。”巴依尔无耻得理直气壮,“快把解药给我,否则我就要扯你去找你们皇帝讨要说法了。”
“正合我意。”容淖面?凝寒霜,“你深夜闯我居所?,伤我侍卫,又?编些不入流的混话?强行攀诬,我怀疑你暗藏祸心,正好去御前请皇上为我做主。”
“攀诬?”巴依尔逼近容淖一步,笑意轻蔑,故意拍拍坚实?的胸膛,像是?在炫耀什么了不起的勋章,“果然是?小女?子,敢做不敢认。”
容淖没被他?激怒或是?吓住,侍卫首领先看不过眼?他?如此咄咄逼人,皱眉上前,不动声?色把容淖隔离巴依尔远些。
容淖领了好意,退后几步与巴依尔对峙,“好,你既一意认准是?我宫中使女?害你,那我且问你,当时除了你的人,另外还有哪些宫女?在场?”
巴依尔闻言目中露出几分淫邪,意有所?指道,“公主懂得不少。”
侍卫首领同是?男人,岂能不明?白这巴依尔的龌蹉心思,正欲呵责,身后先传来一声?冷斥。
“回话?!”容淖目似寒刀,凛然威仪。
巴依尔见这六公主性情刚烈,心智坚毅,丝毫不受他?的轻浮姿态影响,比想象中难缠数倍,怕弄巧成拙耽搁下去反倒误了今夜的事,一时倒收起浪荡心思,沉脸回道,“只有我和那小宫女?,没有旁人。”
容淖眉梢一扬,露出讥诮,“呵——”
巴依尔不悦,“你笑什么。”
“我笑你错漏百出,宫中规矩宫女?但凡出所?服侍主子的宫苑做事,必先领对牌画押存证,单人不能成行,出则最低二人结伴。多的是?宫女?在宫中伺候十几年,临到出宫却从未单独行于宫苑的。”容淖蔑然一笑,示意侍卫首领,“把这露馅饺子押出去请皇上处置。”
云芝做事老道,去司胙处周全?三妞自?戕一事有违宫规,不好见光,她既没带人随行,独身遭遇祸事,那出去时必定钻了空子没有画押留档。没有证明?云芝出去过的有力物证,那这事就简单了,只要咬死今日云芝不曾出门即可,就算闹到皇帝面?前,容淖也不怕查。
侍卫首领领命,立刻招来一干手?下,他?们先前被巴依尔及随扈打得七零八落是?因为听巴依尔口中嚷嚷什么中毒,眼?下两方正在议和,这巴依尔是?多罗特汗的独苗苗命根子,他?怕其中藏祸才没敢真下手?阻拦,放任他?冲到门前。
如今证实?巴依尔是?没事找事,自?然不必再手?下留情。
巴依尔见容淖三言两语扭转局面?,气得张目大吼,“休得抵赖,我曾见过那宫女?跟在你身边伺候,没准儿她现在就藏在你的帐篷里。那宫女?给我下毒后,我气急之下扯掉了她左额一缕头发,脸上还赏了个巴掌印,有伤为证,我看你还如何矫言饰非。”
巴依尔说着,立刻呼呼喝喝招来随扈,大有要冲进帐内去揪出云芝的架势。侍卫们奋力阻拦,场面?立时乱了起来。
侍卫首领忙护着容淖往里走,以免冲撞,顺手?扯过一人让他?速去禀告皇帝。
容淖往回走了几步,似想起了什么,心念一转,脚下倏然一顿,毫不犹豫转身,反手?扯住侍卫首领腰间配悬的鸟铳,冷声?道,“给我。”
云芝出关没几日便病倒了,一直闭门养病直到今日才算痊愈,重新到她身边伺候。
在这之前,跟在她身边的一直是?木槿。
巴依尔在撒谎!
他?不可能见过云芝。
他?今日绝不是?凑巧碰上云芝的,而是?特地冲着云芝去的。
不,也许不是?云芝,而是?木槿。
或许从三妞被放回来到自?戕,再到果儿上门找木槿求助,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巴依尔今日闹这一出定然别有用意。
容淖想起简亲王留给她的印章刻字,当机立断决定赌上一把。
侍卫首领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公主扯住腰带,满脸尴尬惶恐,“属下已派了人去请皇上出面?,公主勿忧。”
“装上弹,给我!”容淖目色沉凝,话?音里尽是?不容置疑。
两人僵持片刻,侍卫首领满头冒汗,索性依她所?言。
这鸟铳有些份量,容淖忽略左手?手?腕不适,双手?立持,满眼?冷戾瞄准巴依尔。
巴依尔反手?拍开一个侍卫,回头便看见六公主用黑洞洞的鸟铳枪|口对准他?心口。
巴依尔半点?不见惧怕,甚至颇有几分自?得,觉得自?己吓住了六公主这个绣花枕头,这都使出鸟铳壮胆气了。
他?冲容淖挑衅吹哨,还刻意走到容淖正对面?位置,方便她瞄准。
容淖面?无表情回望着他?,随口吩咐侍卫首领,“找个脚力最快的人,一定要把方才去御前报讯的人追回来。”
侍卫首领愣了一下,猛然瞪大眼?,震惊于这位六公主的果决与打算——釜底抽薪。
明?眼?人都知道,如今朝廷与多罗特部合议谈不拢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这个巴依尔身上,多罗特汗想要把多罗特部传给自?己的独子巴依尔,而非世子布和。
所?以才在和谈条约里百般刁难,暗中逼朝廷退步。
但凡朝廷愿意舍弃布和,把和亲对象该成巴依尔,答应将来扶持巴依尔上位,那些过分的附加条款绝对大有商量余地。
可若巴依尔死了呢。
死于意外。
死于他?半夜三更无理率众强闯一位未婚公主的闺阁,被公主惊惶之下失手?错杀。
六公主让他?追回去御前报讯的人,正是?因为皇帝一旦事先知晓这边的情况而未能及时阻止,那皇帝便有连带责任。
所?以不能让皇帝知道。
他?们得先把皇帝摘干净,事后皇帝才能一身清爽站出来主持公道,保下他?们这些卷入无妄之灾的‘受害者’。
跟随六公主办成此事需要冒大风险,但相对的前途广阔。
多罗特汗已不再年轻,只要他?后继无人,他?拿什么去与年富力强的世子布和争。
世子布和的心是?偏向朝廷的,只要他?在多罗特部内占据上风,拿下主事权,此次和谈自?然是?双方皆大欢喜,再不必僵持烦忧。
六公主与他?,将是?和谈成功的最大功臣。
侍卫首领的心,前所?未有的热,朗声?应喏,“属下领命!”
几步之外的巴依尔似乎也从这看似平淡的对话?里窥见了杀意,原本的闲适挑衅一扫而空,双目瞪圆,呼吸急促。
在巴依尔震惊的眼?神中,容淖冷冷吐出两个字,“点?火。”
侍卫首领鼻翼微张,咽了口唾沫,抖着手?自?怀中掏出火折子,‘滋啦啦’鸟铳的火绳点?燃。
巴依尔惊骇之下,随手?拽了个人挡在面?前当肉盾,容淖见状及时压低枪|口,弹|药擦着那人脚尖打入地下。
那肉盾直接吓得翻白眼?,跪倒在地,将巴依尔肥壮的身形全?部暴|露。
原本正在打斗的双方侍卫听见鸟铳声?纷纷停了手?,惊恐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容淖面?无表情,手?指再次搭上扳机。
“咻——”一支飞箭穿云而来,正中容淖右臂,让她瞄准的枪|口失了方向,炸开在离巴依尔两寸远的位置。
“公主,六公主,莫要玩闹了。”太子身边的内侍曹云快步跑进来,一把夺走容淖的鸟铳。
容淖淡漠凝视曹云那张假笑面?皮,唇边牵出一丝冷笑,面?无表情拔掉右臂上的箭矢。好在她穿得厚重,这箭并未射入骨肉,但臂上仍火辣辣的疼,可能是?擦破了一层皮。
“曹总管前来有何贵干。”容淖面?上漫不经心把玩着箭矢,心底隐隐发寒。太子心腹来了,还来得如此凑巧。
曹云偷觑容淖一眼?,不知是?她手?里拿着利物的缘故,还是?方才身上的杀意未褪干净,曹云只觉得这位六公主身上的气势愈发慑人了,眉目刚烈,美艳威仪。
“太子听闻这边闹了误会,怕惊扰到万岁爷歇息。公主知道的,这些日子万岁爷伤怀简亲王薨逝,难得睡个囫囵觉,所?以特地使奴才前来问问公主可还安好。”曹云堆起一脸假笑,尖着嗓音道罢。
容淖把那箭矢抛到曹云怀里,似笑非笑道,“我这公主安好与否,只在曹总管一念之间,何必多问。”
曹云连忙啪啪抽自?己的脸,一叠声?的赔罪,“哎哟,都是?奴才的不是?。先前情况紧急,奴才怕公主一时失手?引出两族祸事,才失了分寸,冒犯了公主千金贵体?,还请公主见谅。”
“算了,你既是?奉太子之命而来,那这滩烂泥便交给你处置吧。”容淖随意一指巴依尔,他?被第二枪吓得瘫软在地,刚被两个随扈架起来。
“你站住!”巴依尔见容淖没事人似的要进帐篷去,想到自?己忙活半夜什么都没捞到,还险些送了命。大惊之后是?大怒,原本软成烂面?条的两条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几步冲到容淖跟前,趁其他?人没反应过来,发了狠把容淖往边上一搡,直接硬闯进帐内。
原本来找小宫女?只是?托辞,经过这一遭他?现在是?铁了心要找到那个祸头子小宫女?!如果她安分承欢不使针扎他?,哪来后面?这些事,他?今夜何至于如此狼狈!
侍卫首领及时扶了容淖一把,但容淖仍旧被巴依尔撞得原地转了一圈半,等容淖回头神来,巴依尔已路过外间,径直往云芝二人所?在的内室闯去。
曹云领着一大帮小内侍忙追了进去,似乎是?想把巴依尔架出来,实?际上全?是?嘴上热闹,手?上根本没有任何制约动作。
容淖猜测这群人的来意,眸底划过一丝讥诮,沉着脸跟进去,还未走近,先听见几个小太监细声?细气在喊,“两位姐姐快住手?,这都打得见血了,再打该破相了!”
容淖眉梢一挑,几步迈进内室,暖意融融的香闺里,木槿与云芝正扭打成一团,原本干净的地毡上散落着几绺带着皮肉的头发。
木槿额头两侧皆是?鲜血淋漓,脸上还有几个不重叠的鲜红巴掌印与指甲痕。
想必是?木槿怕是?担忧她顶不住巴依尔,才特意仿照云芝的伤势位置弄出来的痕迹,如此若有意外或可助云芝逃过这一劫!
容淖心中感慨人有千面?,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冷厉神情,“住手?!”
木槿两个听见容淖的声?音,这才松开彼此的衣襟头发,略抬起头,跪在原地。
“就是?这个小贱人。”巴依尔一眼?认出云芝,大掌一伸要去抓她。不曾想被一根吊着毛球的细斑竹杆狠狠抽到手?上,打断了他?的冒犯举动。
那只缩在墙角的胖狗也跟发了疯似的突然扑到他?面?前狂吠不止,呲出尖利的犬牙。
连只畜生也敢和他?呲牙。
巴依尔积了一晚上的怒气成功点?燃,抬腿就要踢飞飞睇,容淖眼?疾手?快再往又?腿上狠狠抽了一记,并厉声?警告,“嘴巴放干净些。”
眼?看两人又?要闹起来,曹云半挡住巴依尔想要踹狗的动作,暗中给对方使了个警告眼?色,语含深意道,“台吉勿恼,这小畜生不知事,何必与它一般见识,我们先说正事,说正事!”
巴依尔蹙眉,狗屁的正事,明?明?所?有事情发展都与预估大相径庭,烂事还差不多!
本来按照他?们的安排,他?会在这小宫女?从司胙处返回的小道边成功得手?,然后由‘路过’的曹云捡到这小宫女?,并悄声?送回六公主身边,如此顺理成章进入六公主内室,趁机取走简亲王留下的那些要命的东西。
可事实?却是?,他?根本没得手?,还被扎了毒针。找大夫确定过不是?大问题后,又?被曹云哄劝过来继续找六公主闹事,以便给曹云创造机会。
他?轻信曹云前来闹事,险些因此赔了命,却依旧坚持到现在,成功把曹云送入内室,已算功德圆满。
这会儿放他?出口恶气又?能如何!
巴依尔根本不理曹云‘戏将落幕,莫要多生事端’的暗示,拼着一腔不忿,大声?指认云芝,“就是?这个宫女?给我下了毒,她身上的伤痕也与我所?说吻合,我要带走这贱人剥了她的皮。”
“她今日一直待在我身边,出入的名册亦能证明?她不曾出过门,她如何给你下的毒。再说,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的,她们的伤乃是?互殴所?致。”容淖有理有据反驳,她不耐与巴依尔继续掰扯,干脆转眸看向曹云,“曹总管,你是?太子派来息事的,就这样任由他?无理取闹?”
曹云刚不动声?色与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交换完眼?神,知道已经得手?。这会儿猛地听见容淖唤自?己,心头吓得一跳,又?极快镇定下来,躬声?恭敬道,“公主言重了,奴才这就请台吉下去。时辰不早了,不打扰公主安歇了。”
虽是?意外丛生,但目的总归达成。这巴依尔冲动易怒,一点?就着,继续留在此处保不准会多说多错。就算六公主不提,他?也是?准备让人尽快弄走巴依尔的。
容淖看着曹云一行人吵吵嚷嚷远去,面?色愈沉。
越发确信太子与多罗特汗父子有勾结。
她方才故意让曹云处理巴依尔,目的就是?想趁机想看看双方交往的态度。
结果,不出所?料。
容淖断定这两人之前便有交情,否则凭曹云一个太监,饶是?他?在太子面?前再得脸,又?岂敢对身份敏感尚未归顺朝廷的多罗特部‘小可汗’如此随便,说拉走就拉走,几乎看不见多少恭敬。
而看似嚣张跋扈的巴依尔,分明?也对曹云有所?顾忌,对上曹云狂劲削弱不少。
容淖这厢陷入沉思,木槿与云芝见了难免心有惴惴。
云芝垂着脑袋,带着一身狼狈呜咽开口,“公主对不起,都是?奴才给您惹祸了。”
“不怪你。”
云芝只是?个由头罢了,至于他?们闹这么一大出目的为何,容淖暂且也不得而知。
说起来,云芝与木槿今日纯属无妄之灾。
容淖翻出自?己日常所?用的祛疤香膏递给二人,“下去养伤吧。”
木槿与云芝见她面?露倦色,识趣的没有多言,安静并排退出来。
云芝心绪尚未平复,却还是?勉强扯出笑脸,朝木槿微施一礼,神色复杂道,“我没想到你会那样做……今日真是?多谢你。”
在察觉到巴依尔强闯进来时,她吓得六神无主,可木槿却是?临危不惧,毫不犹豫扯掉了自?己两绺头发附带几个响亮巴掌。
木槿顶着一脑门的血,平时精明?掐尖的姑娘此时倒是?显出几分平和,她摆弄着手?里的香膏玉瓶,突然开口问,“谁的女?儿重要吗?”
云芝怔住,想起几日前她才口口声?声?教训木槿不许她把银针分发给那些低等宫人,免得给公主找麻烦。可今日危急时刻她却毫不犹豫用了,连累公主为了护她闹这么一大场。
司胙处披甲奴出身的小宫女?于她而言是?下等人,可她自?己的出身较之木槿也算下等,于皇家公主而言更是?。
可是?她们还是?不问缘由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所?以,谁的女?儿当真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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