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容淖拒绝去信求助策棱。
她?不信三百多人当真能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仔细找找总能寻出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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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掺和闲事。”容淖懒得细究敬顺是如何与策棱搅和到一起的,指尖碾过探进飞鷃亭廊沿的霞荷草枝叶,留下一抹浅淡翠色,意有所指道,“有功夫不妨多为你父母兄嫂分忧。”
敬顺立时明白容淖已然知晓王府乱事,坦然扯唇,驱散眉宇间三两黯淡,又?是闲闲少?年郎模样,“幸好宫中来使是六堂姐,你可是也觉得王府内乱或有蹊跷?”
容淖略一琢磨近来频繁动?作的东宫,淡声点出一个极浅显的道理,“接二连三‘顺理成章’的巧合,与蜘蛛结网何异。”
蜘蛛搭线之初,三两悬丝状若杂乱脆弱,不值一提。它为人正视之时,便是蛛网具形之日。
王府这场混乱背后,操控者耗费的心力,绝非一日之功,才?能环环紧扣,在悄无声息间结出一张猎网,让人防不胜防。
敬顺心领神?会容淖言外之意,满腹牢骚,横眉抱怨,“又?是这些庙堂乱事,自那两位长成后,整日斗法,简直没片刻安生的,皇上也不管束一二。”
简亲王不仅有征战功勋傍身?,更深受皇帝倚重,眼下又?掌着宗人府,实权名望皆在手,树大?招风。偏他立身?清正,从不肯在储位之争中站队。
大?阿哥与太子想拉拢简亲王并?非一日两日了,软硬兼施,手段百出,以至敬顺这个闲散子弟都窥清楚了双方拉扯。
皇帝对这些事亦是心知肚明的,却从不出手弹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简亲王受二子‘夹击’,互为炼金石。
以简亲王炼二子的手段,以二子验简亲王忠心。
正因如此,王府近来频遇乱事简亲王却不敢张扬,反而竭力佯装一切如常。
其中固有保全稚子免受流言纷扰的考量;更多的,还是唯恐在圣意未明前露弱打破了几方微妙平衡。
皇家到底不是寻常百姓家,儿大?不由爹这事可大?可小,却绝不可以引作闲话乱谈。
容淖岔开话头,再度提及,“下晌简王叔醒来,可否让我见上一面?”
“我来安排。”敬顺一口应承下来,“正好我阿玛担心走露风声,严禁大?哥与额娘从民间召大?夫过府问诊,只让府医私下治着,究竟是何病症至今没个定?论。无法对症下药,疗效甚微。堂姐你的医术为太医院杏林圣手所授,或许能看出门道。”
堂姐弟两话已说定?,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容淖最?终还是没有亲眼见到简亲王。
因为王府门房来禀,称嘠珞求见。
当初容淖获谕回宫,离去突然,无暇知会嘠珞。
她?与嘠珞断联许久,嘠珞却能精确在她?出宫之时前来求见,想必是日日关注着王府动?向。
这般上心,定?有要事。
敬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催人把嘠珞带进来。
多日不见,嘠珞如抽条的柳枝,小圆脸瘦出了尖下巴,清减不少?,甫一见到容淖,眼圈蓦然红了,很有几分可怜模样。
许是顾忌敬顺立在一旁,她?请过安后,并?未道明为何而来。
容淖走近几步,放缓嗓音,不解问起,“怎么了?”
嘠珞一听容淖的声,眼泪珠子扑簌直往下落,余光仍旧瞟向敬顺,固执不肯开口。
“不必顾忌他,你说你的。”容淖递出帕子给嘠珞拭泪,她?近来并?未差使嘠珞做过隐秘之事,没必要背人。况且,若嘠珞真遇见了事,没准儿还要劳烦敬顺相帮,她?久居深宫,对宫外诸般并?不了解。
嘠珞攥紧帕子,再难忍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泣连连,道出噩耗,“老夫人病危,大?夫说只这两日光景了。”
“怎会如此突然?”容淖愕然,犹记得上次偷偷去见老夫人时,她?虽一身?沉疴未愈的腐朽之气,但瞧着并?非油尽灯枯的寿相。
“没个定?数的。”嘠珞哽咽道,“许多扶持多年的夫妻,情深义重,一方故去,另一方饶是无病无灾也难得长久。”
这事确实屡见不鲜。
譬如本朝太宗,堂堂九五之尊,在心爱的宸妃香消玉殒后,昏迷减食,圣躬违和,没撑过两年,龙驭宾天?。
其子世祖亦是因爱妃辞世,舍下皇权富贵,决绝跳出凡尘。
容淖唇角翕动?,踌躇问道,“她?……让你来找我的?”
嘠珞摇头,抽噎道,“是奴才?自作主张找上门来的。上次见过公主后没两日,老夫人突发急症,卧病多日,水米不进,药石枉灵,浑噩难辨朝夕。昨儿夜里却突然清醒,嚷嚷说饿,精神?抖擞吃下半碗肉糜粥后,倚着床头始终无眠。”
“大?夫说她?是回光返照,榻前四顾无亲,尚有牵挂,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遂闭不了眼。”
老夫人相互扶持走过半生的丈夫已经故去,在世上唯剩一儿一女。
偏偏儿子叛逆无踪,女儿囚困深宫,都算不得光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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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性格冷硬,处事固执,从她?宁愿蚁居不见天?日的倒座间,也不肯受策棱府上恩惠搬去正屋居住便可窥出其刚强心性。
她?平日嘴上不愿提及不争气的儿女,到这临了之时,终难免俗血缘羁绊。
容淖弹掉指尖碾得不成形的翠叶,有些失神?。
“去瞧一眼罢。”敬顺突兀插话,面上似有感慨,许是想起了自己舐犊情深的父亲,吊儿郎当的八旗子弟难得正色道,“我来周全,必保无虞。”
赤日炎炎似火烧。
春山阁门窗紧闭,众人只当六公主在内小憩,自觉歇了声响,不敢造次惊扰。
殊不知,此时一辆不起眼的简素篷布马车自王府偏门驶出,‘嘚嘚’跑过嘈杂市井街巷,扬起一路尘沙。
敬顺轻觑相对而坐的容淖一眼,心底反复斟酌过嘠珞方才?所言,试探问起,“月前北郊宗室考授那日,堂姐借入山寺之机,金蝉脱壳,私自外出其实是为了去见老夫人?”
容淖随意颔首。
敬顺一拍脑门,冷嘶一口气,“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啊……”
上次在山寺外见容淖被策棱送回来后,他当真以为这二人之间虽婚约作废,但仍是剪不断理还乱,尚有转圜。
否则以孤僻喜静出名的六公主,怎会甘愿冒着风险,主动?设计外出与一个悔婚的外男私会。
他与策棱差了七八岁,又?是正经的近支皇族宗亲,非策棱那种?落魄贵族可比,两人交际圈子大?不相同,算不得熟悉。
但同为长在四九城下的子弟,对彼此品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比之京中架鹰走狗的八旗子弟以及远在关外不知面目的蒙古王公,策棱算是出挑的了,光洁身?自好与年轻这两点,已算难得。
说到底,还是公主们的择婿范围有限,矮子里面拔高子罢了。
再度低就有悔婚瑕疵但知根知底的策棱,总好过像三公主那样盲婚哑嫁,同额驸两相厌倦。
堂堂天?家女,和亲到塞外苦寒地竟失意寂寞到让身?边一个奴才?钻了空子,生出首尾,被一些窥知内情的宗室私下引为笑柄,言语提及时,无处不轻佻怠慢。
正因如此,前些日子策棱因那封送至漠北四公主处的飞鸽传书顺藤摸瓜找上他时,他才?默认应下继续与之联络,并?盘算着设法撮合。
左右男未婚女未嫁,又?牵扯难断,这月老当得不算违良心。
幸好尚未铸成糊涂事!
敬顺暗叹一声惊险,彻底没了声响。
几人一路无言到了老夫人宅院外的旧巷口,敬顺识趣的待在车内没有露面,只是叮嘱容淖动?作快些,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并?在容淖转身?离开前,塞给她?一只鼓囊囊的荷包。
再次踏足这条青砖长巷,清幽依旧。
容淖目光往门檐下尚未褪色的丧白灯笼一扫,心下难免叹息。
嘠珞上前推开门扉,朽木吱嘎。
容淖回过神?,唤住径直往院内去的嘠珞,“你悄声去隔壁替我寻个人,我自己进去。”
她?指向对面门庭幽闭的贝子府。
月余光景,曾经探出头的木瓜海棠已然开败,盛红谢去,绿叶间嵌着比指头尖还秀气的翠果。
“可是贝子爷早已返回漠北,公主是要找谁?”嘠珞迟疑道,她?近来在此频繁出入,自然对隔壁府中闲事有所耳闻。
容淖轻声吐出一个名字,叮嘱嘠珞不要惊动?贝子府的主人后,转身?迈进小院。
昏暗的倒座间内涌满常年不见光的霉潮气,正午白日也得点灯燃烛。
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老夫人半倚在床头,衣裳盘扣系得一丝不苟,华发梳成齐整团髻,面容舒展平和。
打眼一瞧,竟比容淖初次见她?时,更精神?几分。
可仔细观察,会发现?老者两侧脸颊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
床边立着个干瘦的中年妇人,先前嘠珞说过,她?找了自己额娘来帮衬,轮流照看老夫人。
嘠珞额娘显然早就知晓容淖的身?份,慌手慌脚行完福礼,立刻垂首低眉退了出去,把倒座间留给这对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祖孙。
“你回来了。”老夫人定?定?望向眉目潋滟生辉的少?女,悠悠半生岁月记忆纷至,击碎眼底的浑浊,破开一丝清亮。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歪过身?子,死死攥住容淖的手,奄奄恨声,“你仗着一副好皮囊向来不省事,偏心大?胆小,不修己身?,注定?成不了气候。”
“从你不管不顾一脚她?入宫门起,我与你阿玛就护不住你了。风斜路阻,盼你回头,却再回不了头。”
“不过你莫怕,歧路尽头,我与你阿玛会一同来接你走,今朝只是先行一步。”
容淖明了老夫人意识迷乱,把她?错认成困顿深宫的通贵人在临终话别?,犹豫着反握住老者枯瘦如柴的手,干巴巴回应,“嗯,好。”
“不怕,不怕……”老夫人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直到进气多出气少?,唇角津液不受控制溢出。
容淖替她?擦拭干净,又?费力把人挪回靠枕上。
容淖做这些的时候,老夫人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直到缓缓阖上,抓她?手的力道也逐渐松了。
容淖头皮骤然发紧,颤着手准备试探老夫人鼻息。
哪知老夫人猛地睁开眼,拔高嗓音清楚唤道,“姬兰!”
容淖被这凄厉叫声吓得一怔,发现?老夫人双目比之方才?更显清明,灼灼若有光。
面上更是忧虑、遗憾、欣慰、慈爱、解脱等情绪细密交织……
似是彻底醒过神?了,分清了眼前的她?并?非通贵人。
只听老夫人‘嗬嗬’重喘几声,费力道来。
“先贤有云——赐子千金,不如授子一艺。授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
“姬兰一名乃我与先夫共议,取自不息奔流,其中期盼不过‘活泼无畏’四字,是我们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同为人之父母,我相信当初她?把姬兰这个名字给你时,与昔年的我们心境相仿——太阳东升西落,河流永不回头。”
“日后,你当如不息奔流去走你的路,不必为她?的福祸生死瞻前顾后。”
容淖闻言面色微诧。
老夫人话里话外,好似知晓过往宫中诸事,才?至对通贵人失望至此,临终之言竟是让她?壁虎断尾。
转念一想,嘠珞伺候在老夫人身?边有日子了,那丫头对亲近之人从不设防,难免有口风不紧的时候。
容淖不过略微走神?,回神?时发现?老夫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可那双目浊液也盖不过半生悔恨凄凉,喟然长叹一声,“养子失教,祸及无辜,乃父母之过,地狱人间自当偿还,不该累为后人苦债。”
临终赠言,字字诛心,却是慈爱塑骨。
容淖望过涕泪纵横的老者,面前这人分明与她?堪称陌生,但或许是亲缘作祟,无声息间,丝缕羁绊缠湿双眼。
容淖略略垂首拭掉面上濡湿,与此同时,老夫人倏地伸出枯爪似的手朝幔帐拉扯什么。
用力过度的缘故,青筋暴凸,唇齿歪斜,涎液四流。
“那……”
老夫人声音戛然而止,拉扯幔帐的手倏然垂下,双目溃散无光,眼皮却未曾阖上。
容淖茫然望着这一幕,幽暗不见天?日的屋内,瘦骨嶙峋的老者遗容狰狞,堪称惊悚,尤其是那一双不甘瞑目的眼,诡异森然。
可容淖并?没觉得被恐惧包围,她?静立原处片刻,发现?顺着老人视线所及之处,幔帐间悬着一只不起眼的旧荷包。
容淖取下荷包,解开褪色的系绳。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上了年头的金镶玉长命小锁,背面书着一个满语名字。
——‘那丹’。
老夫人未完的遗言,应该正是这个名字。
容淖隐约记得嘠珞曾经提过一嘴,老夫人那个失踪多年的儿子因生在炎炎七月,骄阳无匹,故而得名那丹。
容淖微不可察叹息一声,把荷包重新系好安置在老夫人枕边,颤手覆上那双不瞑目的眼。
生者如过客,死者如归人。
归人犹念过客,魂灵哀哀。
容淖缓步从倒座间出来时,乌云半遮住日头,闷暑压抑,铺天?盖地。
嘠珞已领着一个面容板正的嬷嬷候在院中了。
容淖神?色平静,不见悲喜,只在提裙迈过缺角门槛时,下意识轻撑门框一把借力。
仅见这一个略微失态的小动?作,嘠珞眼眶滚热,抽噎出声。
人非草木,她?照顾老夫人时日不浅,处出了几分感情。
容淖走过去拍拍嘠珞的胳膊,掏出敬顺给的荷包递到她?手里,里面是沉甸甸一包银子。
没说什么安抚言语,只哑声道,“丧事还要辛苦你。”
嘠珞泪眼朦胧点头,与她?额娘一同进去屋内,替老夫人打点身?后事。
容淖示意那位嬷嬷随自己来,两人走出十?几步,停在院墙根下的月季花架旁。
此人正是月余前,格楚哈敦过生辰那日,容淖送去贝子府的四个嬷嬷之首。
她?入宫服侍日久,名姓早已不可考。几年前容淖在收容将死宫人的安乐堂试诊施药,把她?从鬼门关抢回来那会儿,她?已被人称作陈嬷嬷了。
“公主节哀。”陈嬷嬷低声劝慰。
容淖这般性情,无意与人闲话哀伤,压低嗓音开门见山问起,“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有些眉目。”陈嬷嬷从善如流,利落回禀起正事,“这些日子奴才?服侍在格楚哈敦身?边,趁势探过几次口风。据格楚哈敦所言,蒙古放血疗法属于外治峻疗。在特定?部?位,切开或穿破浅部?脉道,放出恶血,引病外出。”
“这是蒙古人用惯的医技,若说遗症——多是处理心肺合脉,六合脉等棘手部?位时选穴失误,误伤附近血脉筋腱;再或是胫脉放血治黄水病时,病患双足卸力,与医者失了配合,以致功亏一篑,不良于行。”
“至于头部?的金柱脉、银柱脉、卤门脉等紧要部?位,一旦失手,神?佛难佑。”
容淖安静听罢,从这番话里提取出她?在意的关键信息。
在脑袋上使用放血疗法的人,成则生,败即死。
——没有活下来却影响智略的情况,或者说,不曾有人在意。
想来也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还要求恢复如初,未免显得贪心不足。
“我知晓了。”容淖目色沉沉。
看来从格楚哈敦处入手,弄明白她?病情好转后偶尔思维混沌,急躁头疼的希望渺茫了。
“你回去吧,在贝子府好生伺候格楚哈敦几年,挣个托身?养老的所在。”容淖心不在焉叮嘱陈嬷嬷,“这些话你同样转告给另外三个嬷嬷,让她?们日后不必再去挑策棱的刺了,安守本分就是。”
格楚哈敦巾帼不让须眉,乃其亡夫的左膀右臂,月子里曾上阵抵御敌辱,落下病根,这些年始终小病小痛不断,吃了多少?药也不顶用,全靠日常温补。
容淖当日决定?送几个擅侍汤水、略通岐黄的嬷嬷给她?做寿礼,抛开探听放血疗法内情的私心,其实这份礼送得还算用心。
一能解格楚哈敦病痛,二来能给陈嬷嬷这般只能在宫中等死之人物色个好去处。
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清楚,策棱一家处事堪称厚道。
他们十?年如一日默默关照隔壁无利可图的老夫妻两,八成是愧疚当初种?痘所内对她?那笔糊涂债。
如此厚道人家,只要他们承了陈嬷嬷等人的好,来日陈嬷嬷等人也算老有所依。
陈嬷嬷在宫廷浸淫几十?载,汤膳调养的本事乃是家传,奈何时运不济,跟的主子个个命短。久而久之,再无主子敢用她?这个‘克主’奴才?。
这些年,她?没在宫里闯出什么大?出息,只和最?底层的宫人打了半生交道,调养手艺略有生疏,察言观色一道倒是练得炉火纯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明白六公主暗派她?去格楚哈敦身?边打听蒙古放血疗法的遗症是为何意,更不明白六公主派她?们几个专精宫规的老嬷嬷去整治策棱贝子的因由。
但她?并?不好奇。
“多谢公主为奴才?等人打算,公主保重。”陈嬷嬷拿捏分寸,没敢在血亲辞世时,以些华而不实的感恩戴德言语扰容淖,只恭谨拜了一拜,恳切说道。
“另外,奴才?在宫里有个远房侄儿名春山,他现?在养牲处做事。那小子是奴才?看着长大?的,脑子愚笨但贵在自知,肯听话,不饶舌,来历清白。公主在宫里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可吩咐他。”
容淖没太在意,摆手打发走陈嬷嬷后,又?与嘠珞说了两句话,这才?匆匆抬步离去。
开门所见情形,却是让她?一怔。
只见对面府邸临近长巷的角门竟是敞开的。
门前青石阶上,袖手立着一个身?着蒙古袍服的矍铄老妇。
片刻前她?刚见过面的陈嬷嬷则低眉顺眼立在老妇身?后,余光瞟见她?出来,面有惴惴,欲言又?止。
容淖敛住惊诧,迎着老妇探究的眼,主动?致意,“哈敦,别?来无恙。”
格楚哈敦还了礼,爽直开口,“公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人已堵在门外,还精准抓了陈嬷嬷一个私见旧主的‘现?行’,所谓询问只不过是过场而已。
容淖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格楚哈敦一前一后踏过小巷青石,停在那棵木瓜海棠树荫下。
格楚哈敦上下打量弱不胜衣的容淖一眼,目中是看穿一切的睿智,平和表明来意,“公主可是病症反复?或者又?多了什么棘手问题?我是当初为公主动?刀的医者,不妨说与我听听。”
容淖不动?声色应对,“哈敦何出此言?”
“这副神?情……”格楚哈敦哑然失笑,“公主莫不是怀疑我方才?攀墙偷听了你与陈嬷嬷说话。毕竟这小巷墙低,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不等容淖否认,格楚哈敦继续自顾道,“放在年轻那会子,我就算能猜到你私下召去陈嬷嬷为着何事,肯定?也会忍不住爬墙去听一耳朵。”格楚哈敦爽朗自嘲,“如今嘛,劣性未改,奈何有心无力。人啊,得服老。”
容淖长眉微扬,猜测或许是陈嬷嬷往日在贝子府探听放血疗法遗症时,不慎引起了格楚哈敦怀疑。
毕竟眼前这位老妇并?非寻常长者。
思及此处,容淖反倒安定?下来。
去岁她?与策棱有婚约在身?,荣辱休戚相关,格楚哈敦为了救她?不惜冒险动?刀放血尚能理解。
现?如今她?与策棱婚约已经作废,生死祸福再不相干。格楚哈敦既然猜到她?在为放血疗法遗症所扰,大?可装聋作哑,减省麻烦。
格楚哈敦今日出现?在此,等同在往自己身?上揽事。
一个聪明人坦坦荡荡做出不算聪明的事,她?若多余提防反倒显得庸人自扰。
“我是有些疑问。”容淖言简意赅道出困境。
格楚哈敦听罢,若有所思模样,缓缓给出答案,“实话实说,遗症之事我也不甚清楚。不过,听起来……比起所谓脑袋动?刀后偶发思绪混沌、头疼急躁的症状,公主这里似乎病得更厉害。”
格楚哈敦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
容淖微诧,谦虚道,“愿闻其详。”
“听闻公主算是半养在乾清宫皇上膝下的长大?的。”格楚哈敦话题转得突然,“众所周知,上一个长于乾清宫的是太子。且拿太子近几年行事章法对比少?时,公主有何感想?”
容淖微微闪神?,太子年长她?十?几岁,她?入乾清宫那会儿,弱冠之年的太子已一脚迈出乾清宫,在学?习打理各部?政务。
彼时忙得焦头烂额的少?年储君意气风发,如今的东宫太子行事仍不改张狂意气,甚至愈发急躁。
狂傲二字伴着天?之骄子从青涩到而立,可细想起来,又?分明判若两人。
并?非是年纪外貌上带来的区别?,而是……
容淖陷入沉思,眉宇拢出纠结,格楚哈敦见状,主动?出言帮她?理顺一切。
“乾清宫长大?的孩子,自幼随九五之尊见识乾坤广大?,亦瞰众生渺小。天?涯若咫尺,翻云覆雨,一切皆在鼓掌之间。积年累月,这日子过得如同串线珠子,一板一眼,看惯也习惯了至高权柄压制下的对事事绝对掌控,在一成不变的环境里学?会了游刃有余。”
“直到有朝一日离开皇权震慑的乾清宫,去到前朝各部?,去到旧宫王府,便会发现?世事无常,自己不仅没有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利,游刃有余更是笑话。珠子断了线,人自然也跟着慌了神?。”
“太子近年来行事日益狂躁,不择手段。说到底,不过是多年来被养出的藐空一切的高傲与掌控全盘的欲|望作祟,浑浑噩噩辨不清前路,只顾迫不及待把一切拉回‘正轨’。”
格楚哈敦此言委实放肆耿直,却如雷电一般强势把思绪困顿的容淖劈出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
容淖又?头疼了,比过往每一次更加剧烈,可她?却愈发清醒。
没错,她?似乎在走太子的老路。
他们都一样,曾被乾清宫的至高权柄迷惑。
自负强大?,实则脆弱不堪一击。
分明都厌恶甚至恐惧被君父掌控,却又?潜移默化受其影响,生出把一切尽握股掌的野心。
这一刻,容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比起放血疗法带来的遗症,她?更接受不了自己剥去那层‘厉害’表象下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本来,在她?周密的计划里,她?应该死在去年北巡的路上。
怎料意外横生,她?活了下来。这之后发生的桩桩件件的事,似乎都在逐渐脱离掌控,杂乱无章。
她?开始怀疑自己,焦躁难安,却不敢深究,索性逃避,闷头把一切归咎于病情|遗症影响。
眼下,她?才?算彻底明白了,她?的力有不逮因为她?的普通,更因为她?的迷茫。
从前她?目的明确,想要拂开孝懿皇后亡灵上的阴霾;要保证通贵人性命无忧;还要避免身?死后牵连嘠珞一干侍从。
这一步一步,都是她?主动?推着事走,哪怕中间偶有变故,也会设法坚定?奔着目标前去。如此,普通也能挣出不普通。
而今这场新生在她?意料之外,她?给自己诊过脉,寿数不定?,左右是不能长久的。
所以,她?甚至懒得多费心思为自己的前路筹谋,得过且过。
一个普通且无目标的人,自然极易被突发之事裹挟。被动?应对,就难免出现?措手不及的情况。
譬如先前不惜违抗圣命,打算设法搅和掉去多罗特部?和亲。
其实并?非经过什么郑重其事的考量,不过是死过一次,更加不甘心受人摆布,下意识反抗罢了。
容淖虽觉得这人间不值当来,但总是被雨推着往前跑未免可悲。
容淖在诚心谢过格楚哈敦的点拨后,游魂般回到宫中,开始冥思苦想,尝试抛开所有外事外物影响,琢磨出个单纯悦己的心愿或者目标来。
可是直到御驾起行出喜峰口,北上冬猎,容淖依旧没有想出有什么正经心愿,她?生平头一次知道自己竟是这般清心寡欲的人。
皇帝此行带着结亲多罗特部?的心思,沿途除去按例召见蒙古各部?王公问政,并?未过多闲耍停歇。只在顺滦河西行时,见新建的喀勒河屯行宫修得雅致,多停留了几日,兴致颇好的访问村老。
一个多月后的下午,草原的冬雪天?难得露出几分明媚模样,龙旗招展,两万多人的北巡队伍逶迤铺盖进察哈尔当地,驻跸在距多罗特部?领土二十?公里开外的地方。
当日夜里,多罗特部?汗王作为东道主,领着若干族人亲赴驻跸之地,举行了盛大?的乌查宴迎驾。
无数男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雪堆都映出了滚烫的颜色,场面热烈非常。
八公主不知道去哪里凑过热闹,酡红一张小脸快步跑回容淖身?边,冲她?挤眉弄眼,呼着酒气悄声说起,“六姐,多罗特部?的老汗王说,待会儿多罗特部?世子要亲自登台为皇阿玛献唱祝颂。”
八公主显然也清楚皇帝此番大?张旗鼓冬猎察哈尔,意在以容淖和亲的方式兵不血刃收服多罗特部?这块难啃的硬骨头,这才?急忙忙的跑来告知。
容淖讶然挑眉,“世子亲自献曲?”
多罗特部?尚未归顺大?清,一直独立称王,他们的世子在本族地位等同本朝太子。
在双方尚未正式达成盟约交好之前,就算为表交好诚意,也没道理让世子亲自登台娱众,如此轻佻,岂非令世子威严扫地。
八公主显然也觉得如此不妥,低声解释道,“我方才?听宴上的人说这世子并?非汗王亲子,而是侄子。还有,据传这老汗王不想用世子和亲,所以才?处处打压。”
论身?份,多罗特部?只有两个人够资格拿出来与皇族联姻,世子与老汗王本人。
那个棺材板快盖过头顶的糟老头子瞧着无心更无力当个好色之徒,如此行事,定?然另有图谋。
容淖直觉这桩和亲不会顺利,没准儿还会有麻烦上门。
果不其然,第二日下午,有个面貌灵狡的矮个子蒙古女人,悄悄来她?帐前求见,说是自家主子请她?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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