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雨还在下。
    黄良和庄县令脸上的表情定格在生前最后一刻。
    恐惧,怨毒。
    鲜血与雨水交融,水面溅起雨花,小溪一般蜿蜒着流向远方。
    府衙门前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有胆大的人隔着雨幕注意到,不满地议论开来。
    “他们这是什么表情?对知府大人不满吗?”
    “吃里扒外,还敢瞪知府大人,罪加一等活该被砍脑袋!”
    “幸亏知府大人和总兵大人没事,否则我能当场表演一个生吞活人。”
    壮汉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表示,逗得周遭众人哈哈大笑。
    韩榆面色微缓,把剑交给韩二:“雨势太大,诸位快快请回吧。”
    百姓没有听话地散去,反而追问道:“大人,府城只这两个人投敌吗?”
    笑声渐止,大家转喜为忧,眼里尽是忐忑不安。
    韩榆顿了顿,坦言道:“本官不敢保证,但只要本官在一日,他们和梁军的阴谋诡计就不会得逞。”
    这就够了。
    百姓心里想道。
    共同经历这么多,这群生在混乱之地的百姓早已学会了何为信任。
    青龙寨,云合节,试药人,瘟疫......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他们只知道,知府大人从来都没让他们失望过。
    人群散去,府衙前空荡荡,只两具无头尸体躺在雨地里。
    韩榆瞥向守门的官兵,后者一哆嗦,昂首挺胸站得笔直:“......把尸体处理了。”
    官兵中气十足:“是,大人!”
    韩榆转身远去,几个官兵的眼珠子仍然粘在他的背影上,一眨也不眨。
    冒着暴雨赶路,又经历一场恶战,知府大人那身衣袍浸染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大片晕开,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头发也湿透了,丝丝缕缕地纠缠,有种别样的凌乱美感。
    饶是如此,目送他离开的官兵却没一个觉得他狼狈。
    身似修竹般挺拔,气度不改分毫,依旧温润清雅,维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知府大人这回显然是气得狠了。”
    “净说些废话,若非知府大人亲自前往营救,总兵大人哪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方才知府大人欻欻两下砍了他们的脑袋,吓得我心肝直颤,这会儿又觉得分外解气。”
    “两个孬种,不想着怎么守好府城,反倒背着咱们跟梁军狼狈为奸。”
    “话说这两具尸体要怎么处理?直接埋了?”
    “挖坑可费劲儿了,直接扔到乱葬岗上去!”
    “这主意好。”
    官兵飞快取来草席,忍着嫌恶把两颗脑袋和尸体卷吧卷吧,就这么拖走丢去了乱葬岗。
    树上的乌鸦一个俯冲,开始享受今日份的新鲜大餐。
    ......
    韩榆行走在曲折回廊上,不远处便是厅堂。
    厅堂门口站满了人,全都眼巴巴瞧着他这边。
    待韩榆走到跟前,异口不同声地喊:“大人。”
    韩榆看到他们这副哀哀戚戚的样子就头疼,双手负
    后,没好气地嗯了声:“怎么了?”
    这三个字仿佛打开了什么隐秘开关,只见大家的嘴皮子上下翻飞,突突突直奔韩榆砸过来。
    “大人您受伤了。”
    “大人您何必亲自行刑,你旁边就有官兵,再不济还有士卒,何必亲自动手。”
    “大人,伤药已经备好,温水巾帕还有换洗衣物都给您放到偏屋了,您赶紧去处理伤口吧。”
    “我老娘说过,这雨水最脏不过了,大人您的伤口淋过雨水,须得尽快清洗上药。”
    “大人......”
    “大人......”
    一声叠一声,吵得韩榆耳朵里嗡嗡响。
    李通判跃跃欲试:“大人,下官看您手臂似乎受了伤,可要下官帮你处理伤口?”
    韩榆被他噎得不轻:“免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偏屋走去,留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把矛头对准气走了知府大人的李通判。
    “噫~你好恶心!”
    李通判:“......说的好像你们不恶心一样。”
    “哼!”
    “啧!”
    一群比韩榆大了一轮不止的官员们谁也不让谁,发出不屑的气音。
    张同知叉着腰,对同僚指指点点:“本官丑话说在前面,投敌叛变之人罪该万死,绝无赦罪的可能,若是你们有人被本官揪住小辫子,休要怪本官翻脸无情。”
    众人嗯嗯啊啊应着,至于是真心还是假意,或许只有自己才能知道。
    吴同知仰头望着撕裂天空
    的闪电,叹口气说:“钱通判,你随本官走一遭,前去探望苏总兵,再问一问死在新宁县的士卒是怎么安置的。”
    还能怎么安置,自然是厚葬了。
    他们的死亡并非天灾意外,纯粹是人为所致。
    假如黄良不曾给梁军传递信息,假如新宁县的庄县令不曾因梁军许诺的高官显爵倒戈,他们都还好好活着。
    他们会继续为守城奋斗,在梁军败退后荣耀加身,未来儿孙满堂,白发苍苍自然老去。
    钱通判披着蓑衣,看死去士卒的亲属扑在他们身上,哭得几近晕厥,心里忒不是滋味儿。
    士卒为昔日战友收殓,潮湿的黑褐色泥土逐渐覆盖住棺椁。
    钱通判鼻子发酸,跟吴同知嘀咕:“往前推个两年,我还是个贪赃纳贿的贪官,每天都有人死在匪寇刀下,我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你别恶心人。”吴同知往回走,“虽然我也是。”
    ......
    另一边,韩榆从浴桶里出来,穿上干燥整洁的里衣,低头系腰间的丝带。
    “笃笃笃——”
    来人敲三下窗户,力道轻得只有韩榆能听到。
    韩榆条件反射地伸手去够桌子上的铁鸳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道身影。
    ......这倒有点像是她的行事作风。
    韩榆嘴角抽了下,松开铁鸳鸯去开窗。
    面容昳丽的女子裹挟着微凉的水汽,单手撑过窗沿,轻松一跃而入。
    像一只清冷又傲娇的大猫,落在地上也不发出一
    点声音。
    “你......”到了嘴边的话打了个转,韩榆注意到她发顶的湿润,取来巾帕递过去,“擦擦。”
    越含玉啪嗒关紧窗户,隔绝室外席卷的狂风,回身接住巾帕。
    “我没用过。”韩榆补充说明。
    越含玉轻唔一声,坐在桌边擦头发。
    韩榆掌心贴着裤缝蹭了蹭,左脚跟轻碰右脚跟,踟蹰片刻,到另一边给伤口上药。
    伤药一看就是出自韩九之手,韩榆打开后闻了下,确认无碍后才倒出来。
    浅黄色的药粉覆在深可见骨的刀伤上,药性有些强,当即泛起细细密密的刺痛。
    韩榆神色如常,取来纱布一圈圈缠绕起来。
    刀伤在小臂,单手缠纱布不太利索,不慎一个手滑,纱布滑了下去。
    眼看要落到地上,被一只素白纤细的手稳稳接住。
    韩榆抬眸,越含玉侧坐在他身畔,继续他没完成的工作。
    指尖翻飞,白色的纱布乖顺地缠裹住韩榆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
    鬓边一缕发丝垂落,轻拂过手腕,唤起一阵酥痒。
    韩榆喉结微动,默不作声地别开眼,也没撤回手。
    “劳驾。”韩榆温言道,“一只手不怎么方便。”
    “我以为你不会用到这些。”越含玉抬头又低下,意有所指道,“费时费力。”
    韩榆眸光流转,去看她银色的发冠,精致瑰丽,在烛火下映射出光亮。
    他想到不久前,她身披银甲的模样。
    她似乎格外钟爱银色。
    今日的一身。
    还有画
    像中那一身。
    韩榆扣在床沿的手指收紧,嗓音沉却和缓:“我又不是神仙,受伤在所难免。”
    在那样的情况下杀出重围,身上丁点儿没挂彩的话,定然会惹人怀疑。
    必要情况下,韩榆通常会选择留下部分伤口,任由它在外敷内服下自然痊愈。
    越含玉不置一词,给他身上其他的伤口上药。
    韩榆不自在地避开,被她一只手压住左肩:“别动。”
    韩榆就不动了。
    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越含玉低头,轻吹了下。
    韩榆如同紧绷的弓箭,后背僵了下,又很快松开,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越含玉偏了偏头,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送你的铁鸳鸯,你一直贴身带着?”
    韩榆微怔:“呃......用习惯了。”
    出门在外,有暗器防身他才放心。
    越含玉勾唇,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愉悦,只是没让人轻易瞧见。
    “怎么是你来了?”韩榆问出一直盘亘在他心头的疑问。
    越含玉敷完药,又给伤口缠上纱布,边做边说:“陈方海捅出个大篓子,安王恨不能夹着尾巴做人,老大老五倒是想来赚军功,我给他们找了点事情做。”
    如此,只剩下戴皇后嫡出,与越含玉同母所出的皇十子——靖王。
    “老十随了皇帝,好大喜功自私贪婪,现成的军功自不会放过。”
    “戴氏一族并无武将,皇后又不放心老十孤身前往云远府,就给皇帝吹枕头风,让我替老十来了。”
    十月带着圣旨抵达武阳关,与镇守武阳关的陆将军和东方将军带着八万大军赶往云远府。
    一路日夜兼程,奈何大军行进并非易事,直到今日才抵达。
    途径新宁县,听人回禀前方有打斗声,陆、东方二人有意刁难越含玉,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让她带一队人马前去。
    于是,便有了先前那一幕。
    韩榆心里再清楚不过,永庆帝承袭先祖旨意,对女子多有打压,是绝不可能放任一个公主参与朝政的。
    越含玉能代表越氏皇族前来,背后的曲折艰辛可想而知。
    韩榆抿唇,眉心不自觉地显现出折痕。
    越含玉似无所觉,继续说:“云远府查出细作后,你二哥在早朝提出要对大魏及周边各国多加防范,防患未然,被皇帝一通申斥,我离京时还在闭门思过。”
    汹涌的情绪平息下来,尽数转为震怒。
    “皇帝好面子,想来早已解除了你二哥的闭门思过。”
    韩榆扯唇,正欲开口说话,敲门声响起。
    “大人。”
    韩榆慌了一瞬,下意识看向越含玉。
    越含玉好整以暇地放下伤药:“去吧,正事要紧。”
    韩榆低低咳了一声,背过身迅速更衣。
    再回头,已然不见越含玉的人影。
    韩榆对镜整理衣冠,余光瞥见虎口处的伤。
    这是砍人太多次,过度用力所致。
    伤口绽开,足足有一寸多长,颇有些狰狞。
    韩榆想了想,又取来纱布,长指灵活地在掌心缠绕一圈,末了不忘
    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蝴蝶结恰好位于掌心正中,栩栩如生,下一瞬就要飞出掌心。
    而后又将压袍角的玉佩系在腰间,细致调整,这才不疾不徐地走出去。
    张同知候在门外,冷雨天里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出什么事了?”
    张同知胡乱擦了把汗,语气艰涩:“下官按照大人您的吩咐在各处敲打,现今已有数十人不打自招。”
    事实证明,韩榆一招杀鸡儆猴,起到了非常显著的震慑效果。
    藏在暗处的那些个小老鼠经不住吓,一个二个的全都投案自首了。
    这在知府大人的意料之中,故而他始终维持淡定:“送去监牢仔细审问,什么都没做过的便放回去吧,只是不得继续留在府衙。”
    但凡做过有损云远府利益的事情,无论大小,后果是否严重,一概严惩不贷。
    张同知听懂了韩榆的未尽之言,对此并无异议,按韩榆的吩咐去办了。
    离开前,他眼睛往房间里飘了飘。
    房门大敞,里边儿空无一人。
    难不成是他的错觉?
    一定是错觉。
    知府大人素来不近女色,怎么可能会在屋里藏了个女子。
    更遑论,这里是府衙,男人扎堆的地方,怎么会有女子出现。
    要说他在府衙唯一见到的女子,大抵便是那位随军前来的长平公主了。
    一个是年轻有为的知府,一个是深居后宫的公主,两者之间怎么都不可能扯上关系。
    综上,那女子的声音是他的错觉。
    张同知往回走,口中碎碎念:“果然上年纪了,耳朵越发不好使。”
    老大人心事重重,也就没注意知府大人嘴角的弧度始终未曾落下。
    ......
    送走张同知,韩榆去见了陆将军和东方将军。
    陆将军世家出身,是陆听寒的同宗叔父。
    为人倨傲,与韩榆同为正三品官,话里话外总要压他一头。
    东方将军倒是寒门出身,奈何性格木讷,只认死理。
    韩榆跟他简单交谈两句,就被气得够呛,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但韩榆是谁,他素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千人千面,只管应付糊弄便是。
    等击退了梁军,怕是天南地北再无交集。
    一切为了云远府:)
    “听闻韩大人搞出个可以开山劈地的神器,打得梁军屁滚尿流,不知能否让本将军见识一番?”
    韩榆抿一口茶,神色如常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哪里能算作神器。”
    陆将军脸色一沉,很快又笑开了:“本将军和东方将军商议,打算三日后动手,届时韩大人能否借神器一用?”
    韩榆眸色晦暗,声线四平八稳:“怕是不成。”
    “为何?”陆将军面有愠怒,蒲扇大手拍到桌上,桌腿颤了颤,“韩大人只管放心,这神器的功劳还是你的,本将军只想借它速战速决罢了。”
    韩榆态度坚定:“此物杀伤力极大,且不分敌我,陆大人能保证只炸死梁军,不伤大越士卒分毫吗?”
    “
    我......”陆将军哑然无言,被东方将军截去话头,“既然韩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就不用这东西,没有它,咱们照样能打得梁军连他们的爹妈都不认得!”
    陆将军被他气了个仰倒,脸色黑如锅底。
    八万对五万,想也知道大越的胜算有多大。
    他只是看上了韩榆手里的神器,想把它弄过来占为己有而已。
    这蠢货,干啥啥不行,坏事第一名!
    陆将军绝望地闭上了眼,绝口不再提火药的事。
    韩榆总算见识到有个猪队友是什么样子了,好悬没忍住笑,以拳抵唇咳嗽两声才止住。
    “本官在府衙设宴,为殿下和两位将军接风洗尘。”
    陆将军摸了把肚子,这些天风尘仆仆地赶路,他都忘了肉是什么滋味儿。
    看韩榆态度诚恳,便纡尊降贵答应了:“今日本将军和东方将军有军务要处理,明晚可好?”
    韩榆嘴角的弧度纹丝不动,依旧谦和有礼:“两位将军为云远府远道而来,本官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尊重你们的意见。”
    眼看韩榆离开,东方将军不高兴地拍了下陆将军:“老陆,咱俩明明没什么军务,你作甚非要把接风宴安排在明天?”
    陆将军被拍了个趔趄,怒瞪着他:“你懂什么?这叫下马威!”
    “韩大人的为人很是不错,你何必要给他这个下马威?”东方将军只觉得多此一举,“对了老陆,你别忘了让人去驿馆那边知会一声。”
    长
    平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哪能住全是老少爷们儿的军营,进城后就带着一众美貌宫女去了驿馆。
    陆将军撇嘴:“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派谁来不好,偏要派一个冷冰冰的臭娘们儿过来。”
    “可是长平公主自幼习武,连宫里的武师傅都说她颇有习武的天赋呢。”
    陆将军翻了个白眼:“宫里人都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那武师傅很显然在恭维捧高长平公主,要我说啊,她多半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
    “可是之前.......”
    东方将军还想说,被陆将军不耐烦地打断:“哎呀你甭管那么多,那位若是铁了心要跟咱们一起去打梁军,只管交给她一队人马,玩得尽兴了便是。”
    东方将军挠挠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
    一天转眼过去,雨也停了。
    经过严加审问,发现自首的六十多人里只两个什么都没做过。
    其他人都为梁军做过事,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出消息出去,没一次是成功的。
    许是真被韩榆的手段吓怕了,他们还供出好几个没有自首的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官兵一抓一个准,全都送去和黄良作伴了。
    “大人,接风宴已经备好。”
    韩榆放下毛笔,与李通判前往宴客厅。
    一番商业互吹后,陆将军和东方将军开怀痛饮。
    越含玉一人独坐,自斟自饮。
    官员们只敢偷瞄她一眼,脑海中浮现“只可远观不可
    亵玩焉”这九个字,感叹真不愧是皇家公主,气度仪态非常人能比。
    只是这样金尊玉贵的公主,陛下为何让她跋涉千里而来?
    莫非朝中无能用的皇子了?
    都说越京富贵迷人眼,他们听过,却从未去过。
    消息闭塞,他们只依稀知道永庆帝有几个皇子,其余一概不知。
    哎,怕是这辈子都不能亲眼见一见越京是何模样了。
    官员们一边饮酒,思绪犹如万马奔腾,一去不复返。
    韩榆跟陆、东方二人坐在一起,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乎没怎么搭话,只偶尔应两声。
    因着越含玉嫡公主的身份,接风宴的规格很高,酒菜都是极好的。
    就拿这酒来说,入口醇厚柔绵,令人回味无穷。
    滋味甚好,也更容易醉。
    韩榆两杯下肚,陆将军和东方将军已经踩着桌子玩猜拳了。
    官员们也彻底放飞自我,吟诗作对,放声高歌,还有人抱着同僚哭诉什么。
    韩榆:“......”
    今儿可算见识到了生物的多样性。
    不着痕迹看向右前方,越含玉闭眼假寐,云合节那日见到的宫女不在她身边,只一个满脸褶皱的鹰钩鼻老嬷嬷。
    韩榆敛眸,若有所思。
    再抬眼,越含玉已不见了踪影。
    至于那面相刻薄的老嬷嬷,正支着额头呼呼大睡。
    许是困极了,又许是吸入了什么,没人在意原因。
    韩榆环视四周,一个闪身离席了。
    宴客厅外有许多官兵看守,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韩榆略微仰头,避开人群绕到后面,轻巧攀上屋顶。
    背风处,越含玉果然在那里。
    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韩榆刚上来她就问:“喝酒吗?”
    韩榆没说话,踩着瓦片走上前去。
    酒香扑鼻,是从越含玉手里的酒坛里散发出来的。
    她身边还有一坛酒,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韩榆坐下,饮一口酒。
    辛辣在口中蔓延开来,韩榆浅浅吸了口气。
    越含玉轻笑:“很遗憾是不是?”
    韩榆侧首:“嗯?”
    “今年的云合节没能举办。”越含玉一手托着酒坛子,单手托腮,“不过我还是来了。”
    韩榆心跳漏了一拍,呼吸轻颤,面容平静地转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无尽夜色,又一口酒入喉。
    之后,两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沉默地排排坐。
    沉默地饮着酒。
    沉默地吹风赏月。
    不知不觉,韩榆把一整坛的酒都喝光了。
    “韩榆。”
    韩榆条件反射地应了声,侧过头去。
    忽然发现,他们离得这样近。
    近到彼此的衣角紧挨着,呼吸交缠。
    借着弯月洒下的银辉,韩榆撞进越含玉的眼眸中,看清那微醺的笑意。
    似一抔温柔的春水,轻轻地晃啊晃。
    韩榆还注意到她眨动的眼睫。
    纤长浓密,宛若翩跹的蝶扇动翅膀,在他心湖上扇起一股飓风。
    蝴蝶飞近了。
    轻柔的呼吸喷薄在耳畔。
    蝴蝶停在嘴角。
    一触即离,飞走了。
    ......
    韩榆感觉,空气都变得甜腻了很多。
    两人对
    视,还是不说话。
    半晌,韩榆把额头抵在越含玉的肩头。
    沙哑的男声被风卷到越含玉的耳畔。
    “我喝醉了。”
    越含玉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
    韩榆耳尖跟着一热。
    “明日兵分三路,由本将军带兵从正面强攻,东方将军和苏总兵从左右翼分别包抄......”
    “陆将军,没记错的话,离京前父皇任命本宫为左将军。”
    挥斥方遒的关键时候被打断,陆将军的恼怒可想而知。
    然而不待他开口,再一次被东方将军抢了先:“老陆应该是忘了,且苏总兵有伤在身,怕是无法领兵作战。”
    陆将军:“......”
    说好了给长平公主一队人马,让她一个人玩儿去,你怎么又临时倒戈了?
    呆子!
    蠢货!
    陆将军快被东方将军气死了,又顾忌韩榆在场,只能生生忍耐下来,挤出一抹笑:“哈哈,东方将军说的对,本将军的确忘了,还请殿下恕罪。”
    “不过本将军看殿下似乎从未领兵打仗过,不如请韩大人为军师,从旁协助?”
    他派人查过韩榆此人,城府深沉,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更重要的是,他不近女色。
    像越含玉这样的女人,即便她是最受宠的公主,韩榆也绝对看不上眼。
    韩榆几次率领府城百姓抵御梁军,显然有作战经验,身手更是相当的不错。
    让韩榆和越含玉同处左翼,互相牵制,才不至于给他捅出什么大篓子。
    韩榆在纸上写写
    画画,闻言抬起头来:“那韩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向长平公主作了一揖。
    越含玉微微颔首,冷淡嗯了一声。
    一如既往的高傲,惜字如金。
    于是,初步作战计划就这样敲定了。
    接下来,是更为详尽的计划商讨。
    ......
    翌日,越军兵分三路,向梁军发起进攻。
    自从援军赶到,梁军便拔营后退,退至府城百里之外的山坳里。
    三面环山一面环水,易守难攻。
    天未亮,左翼军穿过密林抵达拗口。
    士卒攀上高处,隐藏各自的身形,拉弓搭箭。
    一时间,箭如雨下。
    数不尽的梁军死在乱箭之下,惨叫声连绵不绝。
    “有敌袭!”
    梁军迅速警戒起来。
    同时,右翼军发起进攻。
    梁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还活着的惊惶地往四下里溃逃。
    陆将军直接从拗口正面强攻进去,逢人就砍,粗犷的声音响彻整个儿山坳。
    “给我杀!”
    “杀!”
    士卒奋力冲向前,陆将军与一小将领战在一处。
    几十个回合后,陆将军将人斩于马下,双腿一夹马腹,继续深入。
    他的野心可不会止步于这些个三瓜两枣。
    要杀,就杀最大的那个!
    另一边,韩榆手腕扬起,铁鸳鸯飞出的刀片割破一个梁军的喉咙。
    负责此次攻打云远府行动的将领徐大洪见大势已去,策马欲逃。
    越含玉穷追不舍,直把人逼进一条死路。
    徐大洪双目猩红,大吼一声朝着她冲过来。
    韩榆闲庭信步地游走在梁军之间,收割一条又一条滚烫的生命。
    不过十来个回合,这位梁国大将就被越含玉一个飞踹坠下马背。
    韩榆上前,马蹄踩在他心口上,努了努下巴:“打算怎么处置他?”
    韩榆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
    他有火药这个大杀器,徐大洪的人头还是留给越含玉。
    她更需要。
    越含玉眉梢微挑,一条血线划过,徐大洪便身首异处。
    “这样。”越含玉提着死不瞑目的人头,语气散漫,“回去?”
    “等一下,我找人传个话。”韩榆环顾四周,随机抓来一人,往他嘴里塞了个药丸,“来,我们谈一谈。”
    梁军:“!!!”
    越含玉:“......”
    等陆将军赶到,那梁军已经不见踪影。
    “殿下,您可见到徐大洪了?”
    他一路找来,连徐大洪的影子都没看到。
    不甘心,还想再问问。
    “徐大洪?”越含玉侧过身子,葱白的手指指向脚边,“在这里。”
    陆将军:“???”
    陆将军:“!!!”
    恍恍惚惚地与大军汇合,因神不属思,差点撞上一个士卒的长矛上。
    韩榆在跟东方将军说话,见状拉了他一把:“陆将军?”
    东方将军乐呵呵地问:“老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的人没找到徐大洪,是不是他已经被你拿下了?”
    陆将军:“不......”
    “你把人押到哪里去了?他可是......呀,那徐大洪的人头怎么在长平
    公主手里?莫不是她杀了徐大洪?”
    不仅东方将军,其他人也都看到了。
    议论声不断,都是惊叹褒赞。
    陆将军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陆将军这一闭眼,直接睡了一天一夜。
    应当是无法接受自己不如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借睡梦逃避这个事实。
    而这期间,越军大获全胜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不仅保住了府城,还夺回了彩云县和清塘关。
    百姓奔走相庆,又在大军回城的第一时间向城门口涌去。
    陆将军晕倒,东方将军跟他一块儿留在后头看军医。
    百姓簇拥着,欢呼着。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知府大人英武!”
    “你们是云远府的英雄,这是我连夜做的鲜花饼,可一定要尝尝。”
    “还有我还有我,这是云远府特有的菌子,你们带回去尝尝,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希望你们能喜欢。”
    甚至都来不及拒绝,武阳关的士卒就被塞了满怀的吃食。
    大多百姓双目含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们守住了云远府。
    韩榆和越含玉及部分将领策马入城,在府衙门前停下。
    百姓一拥而上。
    像初战告捷那天一样,韩榆被他们抬起来,高高抛起。
    “大人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韩榆的视野忽高忽低,在激昂的人声中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是的,我们胜利了。
    东方将军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极致的震撼过后,他问一旁云远
    府的百姓:“他可是知府,你们怎么敢这样做?”
    老丈看他一眼,用很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
    “他是知府大人不错,但同样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家人。”
    知府大人让云远府焕然一新,让他们有了家的归属感。
    而知府大人,便是这个家里最最重要的存在。
    是家人,所以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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