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在这危机关头, 前方猛地出现一个人影。
乐嫣几乎来不及撤脚就被人拉着腕子连滚带爬藏身进了一旁的树丛里。
夜色岑寂,黑的像一摊晕不开的浓墨。
那男人并未发现有人知晓自己行踪,他手持白刃, 步伐极稳, 不过几步间便登上了后山。
乐嫣耳畔只能听见树叶的簌簌声, 她眸光转去身侧, 见救下自己的竟是春澜。
只等那道脚步声消失在山道里, 二人又隔了一会儿才敢喘息。
“娘子,您跑去哪儿去了?大事不好了, 山脚下全是叛军, 将寺庙围住了, 住持着急人出去呢,我着急的要死, 寻你左右都寻不见……”
乐嫣心头一跳, 面色煞白, 不曾想不过片刻功夫,竟出了这些大事。
她使劲儿拽着春澜的袖口, 几乎耗费了全身的力气。
“快回去, 快回去。”
晚了只怕来不及了。
……
这夜, 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四处远远便可闻见喧哗之声。
后院客房, 前殿宝殿,烛光亮堂, 到处人声鼎沸。
气氛沉重间,寒风扑面, 冰凉刺骨, 乐嫣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她寻到了光亮,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连忙命春澜回去抱着春生去大雄宝殿等着自己,乐嫣则是转头去寻到方丈。
她不是不后悔,更是心中怯懦,乐嫣并不坚强,往日更从没遇见这等事。
甚至她方才害怕之时甚至想要扭头下山……
乐嫣一面随着武僧身后走着,一面回忆起过往的记忆,每每见到一个生有浓密胡须的男子,身体上的战栗是她永远无法战胜的——
时隔三年,许多记忆重新涌起,仍是叫她心惊胆颤。
可这日,她不能。
她不能有半点退缩,春澜、春生都是她带上山的。
若非是自己仓促定下的日子,若非自己心中因私留宿寺中,只怕她们也遭不到这场劫难。
慧觉方丈见到乐嫣时,见她惨白面色,便开口宽慰:“施主莫慌,相国寺易守难攻,更有武僧驻守……”
“不…不是,方丈……”乐嫣一出声,竟发觉自己嗓子沙哑甚至是止不住的颤抖。
慧觉方丈想必亦是察觉到不对,招呼小徒:“却沏茶——”
乐嫣却猛地上前,“不,都别走!”
“法师您且听我说,切莫独自出行。后山……去后山以我的脚程约莫三盏茶功夫,过了枫树林的竹林里右手边,有僧人遇害在此……那歹徒穿了他的衣裳混迹上来,已经先我至少两盏茶功夫混迹上来……我不知他想做甚么……”
乐嫣说这话时,浑身都颤抖,却又是迷茫。
她如今不知相信谁,许是谁也不能相信,连与眼前这位老方丈独处一室都不敢。
慧觉方丈脸上神情依旧庄严从容,他朝守在门外的武僧道:“听到这娘子的话了,快率人前去那处查看。另外多派武僧四处梭巡,切莫叫那贼人闯入斋房惊扰了香客……”
门外传来一道应下声便再没了声响。
慧觉起身披上袈裟,对乐嫣道:“施主可记得那人相貌?”
乐嫣见此无奈摇头:“夜黑,我只依稀瞧见他满腮胡须,其他的……体壮,应是武学好手……”
这已经是乐嫣绞尽脑汁想出的所有特征,再无其他。
慧觉见此亦是凝重起来。
想必他也知光凭这两点想寻到人只怕是艰难。
那人杀了僧人闯入寺庙中,意欲何为?杀人?亦或是带走什么东西?
还是……
室内烛火摇曳,又来了一道脚步声。
“方丈!大事不好!施主中有人说服用了寺中糕点,有中毒迹象,如今众施主皆是吵闹起来,纷纷闹着要下山!”
……
大雄宝殿中,连夜醒来的香客们匆匆跑来此处殿中。
殿中高广,三间通连殿宇,倒是颇大,容纳数百人仍是绰绰有余。
只是如今却是喧闹嘈杂的厉害。
许多女眷不住痛哭,郎君们亦是面容惨白。
更有甚者连鞋履都忘了穿,赤着足从客房中一路跑出来。
“这相国寺是怎么回事!我们千里迢迢赶来!为何如今不准我们下山?莫不是香火钱给的不够?”
众人中有一人闹起,其他人都争先恐后鼓噪而起。
“就是就是!快放我们下山!”
“我儿子还在山下等着……”
正在此时,殿外一寂,一道宽厚低沉的老者声音传来。
“诸位莫急。”
众人对望一眼,皆是一个个转过头去,只见一满头白须的老者穿身着金纹袈裟,手持鎏金法杖,目光威严,踏步而来。
住持法师的到来,似一记钟鼓,倏然间叫纷乱的众人见到了主心骨。
纷纷朝他哭诉而起,更有甚者,跪地下来哭求。
“山下究竟如何?为何不准我们下山?”
“方丈,我儿还在山下……”
喧嚣声中,慧觉气定神闲,朝众人抚慰:“诸位莫急,帝畿叛军夜袭至寺脚下,我寺中武僧得了消息便已经从后山冲出去传信,相信很快畿内便有京师前来围剿。”
眼瞧众人惊骇之际鼓噪不已,慧觉身后的小僧亦是安抚众人,拼命维持秩序:“诸位香客放心,我们相国寺自前朝起便被各路逆臣攻过数次,有道是破了金佛山,得金龙。可我寺中驻守山脚下武僧数百,地处复杂易守难攻,百年间无一次被攻下来!如今这处才是最安全的!”
继方丈出现,此番安定人心之话,确实叫众人方才的惊惧少了许多。
可众人间也不全是傻子,亦是有明白之人。
“今夜这糕点是怎么回事?听说有客房的客人前脚吃了,后脚就吐血而亡!你们说不准我们下山!我还说你们是与贼人一伙的!想法子害死我们呢!”
“就是就是!且就说如今咱们这里如此多贵胄子弟,高官家眷,想想亦知,若是那些贼人等会儿败退了,恐难逃一死!只怕是要强行闯上来以我们为要挟!落入乱臣贼子的手里我宁愿去死!此处不可留!万万不可留啊!”
那贵夫人说这话间,牙齿害怕的咯咯作响,面上更是惨白无色。众人一听一个个顿时都坐不住了,才安稳下的情绪,又是一番哭爹喊娘。
女眷都吵闹着下山去。
方丈见此沉叹一声,苦心无力,摇曳的烛火落在他苍老的脸上。
“如今若真放你们下山,山下匪徒只怕有万计。诸位施主……”
众人仍不听寺中人百般劝阻,只觉得是危言耸听。
大相国寺地处京畿,属京兆管辖,能有什么反叛动荡之事?只怕是雷声大雨点小。
“我们有何可惧?我们中扈从可是不少!”
是了,众人一听这话皆是言语附和。
香客中多是达官显贵,身边扈从更是不少。如今齐心协力,总能冲出一条血路来。
前来上香的有□□成皆为女子,若被叛军围堵,多待一刻便该声名受损。
她们中多为高门女眷,家规孝道重重压在心头,只怕宁可丢了性命,也不愿名声受损。
如何能待下去?
“我若是被叛军围困过一夜,这等名声传出去,只怕要被未婚夫退亲了……若真是退了亲,我还不如在山下被砍死算了……”
“是啊是啊,我婆家……本就不喜欢我。”
慧觉看透世间百态,见此唯有双手合十,不再劝。
“无一,你领着想要下山的施主从后山寻小路去。”
名唤无一的小徒连忙出列,打算领头护送众人下山。
然,此事状况忽变。
山下有一对浑身染血的扈从上来,众人定睛一瞧,竟都是栖霞公主的扈从。
几位一个个浑身血人一般,最严重的一人竟一条胳膊都没了,一身灰衣染成了血红。
栖霞公主见事态不妙,便也来了大雄宝殿之中,如今见到自己的扈从遭难,露出柔弱姿态,以袖掩面,不敢再看。
“其他人呢?你们如何这般狼狈?”
“公主,山下围困兵马都是精锐部队,像不知何路的叛军,重重叠叠,我们只怕是走不掉了……”
栖霞原本满是不屑,甚至还有空转身安慰起身边随自己而来如今被吓坏了的诸位贵女,如今听了这话,自是勃然大怒。
“放肆!你们这一群蠢货!什么叫走不掉?你们几十人都闯不出去么?住持!住持送本宫下山!若是若本宫贵体有损,你们这相国寺我父皇会给你们拆了!”栖霞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场面,害怕的浑身颤抖,声嘶力竭。
慧觉不慌不忙,反倒看向方才欲下山的一群女眷。
众人见了前车之鉴,栖霞公主乃是南应皇帝之爱女,身后随行而来的皆是以一敌十的护卫,他们中都闯不出去,死伤惨重,自己这些人算什么本事?
固然贞节重要,可如今死到临头,尤其是那扈从少了支胳膊的可怖模样。
她们不怕死,却怕缺胳膊少腿,日后可如何过活?
“老天爷!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
“都跟你说不要来上香了!你偏偏要来!”丈夫们朝着妻子埋怨,妻子们只得哭天撼地。
此时,慧觉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他转身走出宝殿,见到是武僧。
“可是追查到人?”
武僧眼中热泪盈眶,呼吸颤抖:“方丈,方才寻去那处,死掉的正是失踪多日的守全,他被埋在落叶里,只怕死了有好几日了,身体都……都腐败了。我们寻着糕点查去后厨,两个寺人亦是遭了毒手,可惜我们晚了一步……”
他悔恨啊,依着中毒人取糕点是时辰,只怕他们要是能早上两步,就能追凶手!
慧觉道:“立刻收回所有吃食,包括井水也不可再用!派人严格看守各处要塞,那人能在武僧眼皮底下行凶,恐是本领高强之辈……任何人都切莫独身一人。”
……
乐嫣对朝廷有着充足的信心,众人却不是铁打的人,在大雄宝殿中坚持了小半夜,便一个个都坚持不住,眼皮打架。
寺人只得将众人护送回斋房,同时四处安插武僧守值。
这夜折腾半日,也不再顾忌男女之防,乐嫣随着人流重新回到斋房里,几乎是本能的绷紧神经。
“姐姐,原来你没骗我,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春生悄悄瞧了眼乐嫣,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乐嫣如今没心思想旁的,只将春生抱在怀里,一听他这话,险些泪水浸湿眼眶。
“你可有吃过糕点?”
好在,春生乖巧的摇摇头。
乐嫣一颗悬起的心慢慢放下。
若是大动静搜查只怕要挨到天亮,四处寻着陌生面孔,那人总归逃离不掉。
她们只要熬过这一晚。
只是这夜是个难免夜。
春澜经此一事,一如乐嫣一般魂不守舍,面容难看。
“娘子,你与春生先睡,我守夜。”
乐嫣经过这番惊心动魄,那人还未抓着,如何还有胆子入睡?
可人都是这般,困意总是扛不住的。
约莫平旦时分,乐嫣撑不住坐在床上打起瞌睡,头垂下一晃一晃的。
不知是何时,忽地察觉而耳畔凉风刮过,乐嫣几乎是瞬间惊醒。
却只瞥见烛火熄灭的最后一刻——一道悄无声息从窗外翻身而入的身影。
乐嫣彼时只有一个想法,吾命休矣!
她想要尖叫,想要卷起被子抵挡,可这日她才知自己的速度与那人速度的差距,几乎是乐嫣还在愣神间,春澜便卷着玉枕冲了过来。
几声尖叫响破四处。
许多守值的武僧赶来,却又是晚了一步。
乐嫣扶着受了上的春澜,一双媚眼泪珠不断,手忙脚乱替她捂着胸口。
“春澜,春澜你不要死……”
她哀哭着,眼泪巴巴的往下掉。
内室中一片香灰之中干巴巴站着从窗外跳下的暗卫。
暗卫暴露了行踪,更没抓住凶手,当即愧悔无地,上来对着乐嫣跪下。
“娘子恕罪!恕我晚了一步……”
“娘子放心,春澜娘子伤的不重……”
随着暗卫的话声音春澜亦是发出些嘤咛,还在没有昏睡,磕磕巴巴的安慰着乐嫣: “娘子…娘子,我没事……”
乐嫣如今已经不是说废话的时候,方才若非这暗卫闯进来,几个春澜也不够阻拦那人想杀自己的手段。
“你昨夜可有跟着我?”乐嫣哑声问他。
暗卫面有愧色:“昨夜我一路追随娘子,可娘子似乎十分警觉,时不时回头查看,后我又见娘子的婢女追了上去,便跟的远……”
那便是没见过那凶手的意思了。
乐嫣心中失落,只觉得自己一行人都欠缺了些运道。
暗卫眼中却隐有光亮神色:“今夜武僧太多,我离得远,远远只见一道黑影窜了来。我与他交锋两招,只觉那人身手矫捷,速度奇快,只怕是世间数一数二了,但若是再与他一决,必然能认出他的套路来。”
他若是拼死与之一战,追出去未必不能见那人真容,只是万一是调虎离山,便得不偿失。
暗卫,护卫的是主子的安全。
他这两次……为了试探,已经太不合格。
武僧们连忙上前给春澜处理伤口,当真是幸运至极——凶手利剑刺入春澜胸口,却是被春澜颈上挂的玉坠挡住。
那玉坠乃是青玉,十分厚实。
可饶是如此,方寸之间便遭刺碎。
好在伤口不深,武僧连忙取出金疮药给春澜。
“拿去厚实压着,很快便能止住血。”
这边的祸事很快引来四处震惊,许多女眷前来询问,乐嫣交付好身后的老弱病残。
接二连三的惊魂,竟叫她脸上隐隐泛出红晕。
乐嫣踏出房门时,迎面便见一众女眷看着自己,她倒是面色镇定,缓步而行。
只自己知晓,袖笼里藏着的手都在哆嗦。
那人知晓自己看见了他,特意来杀她的。
可惜他并不知,第一回 她没见到他,方才,乐嫣反倒是能确认了。
……
天才蒙蒙亮,僧人四处搜寻贼人之时又出了岔子。
“寺中武僧一个个身材魁梧,倒是与那娘子说的一般模样,可络腮胡却是只有几位师伯,都是熟识的人,只怕那歹徒刮了胡子?小徒又从新刮了胡子的人中查,没成想忘了上半年招新徒,本就有陌生面孔,如今外院来了好些僧人支援,他们的师兄弟都在山下,这般一来一往寻他们的师兄弟上来辨认,只怕半天都要去了……小徒叫那些人诵读《大佛顶首楞严经》、 《大方广佛华严经》、 《大乘妙法莲华经》 、《佛说无量寿经》 、《佛说阿弥陀经》”
原以为这一番该是顺顺利利,可仍是出了纰漏。
“武僧中有些入寺多年的,只怕成日酒肉穿肠过,早就忘了经文,诵的磕磕巴巴。小徒一时拿不出主意,还是来询问方丈,究竟该如何……”
慧觉方丈闻言亦是叹息一声,有种无力回天之感。
他明白,这人入寺只怕是想将寺中卷的一团乱麻——
正是为难之际,又见僧人领着昨夜的那位娘子寻他。
那娘子步履端详,月貌花容,神色庄严,目光平缓双手合十朝慧觉一拜。
“方丈救我。方才若非我的婢女与扈从舍命相救,我只怕已身首异处。我身后是年幼弟弟和女婢,那人武力高强,又想杀我,只怕一名扈从总有有心无力之时,我想请武僧寸步不离保护我。”
人到为难时自然会以自己为主,且乐嫣知晓如今她只怕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比起旁人不知多了不知多少风险。
她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才是。
慧觉眼眸微阖,不动如钟。
“听闻施主身边已有了一位武力高强的暗卫,不好为施主一人破例。”
乐嫣眯了眯眼睛,却道:“方丈,如今若是再不能寻出那人,只怕很快便人心惶惶,皆是所有人争抢着涌向山下,内讧而起。大相国寺易守难攻,可若是内部自己分化,你怀疑我我怀疑你,贼人未抓到,一个两个连闭眼睡觉连吃饭都不敢吃了,这是不是正中了贼人的计?”
她闹腾半日,如今连水都不敢喝一口,若是往日里,只怕早就虚弱不堪了,如今不过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
慧觉听闻此言,双眸猛地一睁。
乐嫣思量片刻,柔声道:“那人能杀了僧侣,换上僧袍,岂非不能杀了扈从,换做旁人的模样?”
“方丈,我知晓自己不是聪明人,自作聪明只惹人闲话。可如今却不得不冒险一试,昨夜我家弟弟为了救我,朝那人掼了一香炉的灰。说来也巧,我闻不惯寺中斋香,只我那香格外特别,产自西域中,名唤荔枝壳。其香清淡,可却留香长久,便是香灰亦可能留香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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