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这几日大相国寺的香客格外多。
“说是住持云游回来, 上一遭还是三年前,如今住持这几日开坛,附近信佛之人都早早赶来了。娘子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我们可要听上一听?”
春澜出去一圈, 打听消息回来, 告诉乐嫣。
随着钟鼓声, 周围喧嚣而肃穆, 香火氤氲经幡拂动间,乐嫣抬头瞧着大雄宝殿殿顶, 只见屋梁之上, 藻井蒙尘处处雕满了仙人。
佛殿正中, 一尊高约八丈的巨大金佛巍峨孤拔,慈眉善目俯视众生信徒。
乐嫣在这乱哄哄的人流中被裹挟着拥入, 直到见到佛像, 竟生出些身不由己之感。
人生亦如此。
总有身不由己之时。
乐嫣瞧着神佛发怔间, 忽听前边有人唤她。
“嫂子?”
一声惊呼,将她从思绪中牵扯回来。
人群中乐嫣攥着春生的手, 朝着那道声音看去。
一身素衣的郑玉珠跟在一众贵女身后, 语笑嫣然, 瞧见乐嫣, 倒是心无芥蒂的唤她一声。
而她身前正在点香敬神的那群女子亦是听见了郑玉珠的话,皆是微微回眸。
“侯夫人也在?”
栖霞公主娇艳的脸蛋, 面靥绘着素雅的花朵,笑容娇媚, 今日许是上香的缘故打扮的并不如往日那般张扬。
奈何周边侍女护卫十几人, 更是有许多贵女前呼后拥,如此阵仗引得许多人投来眸光。
乐嫣莲步轻轻上前, 领着春生一同给栖霞公主行礼问安。
饶是她如何也想不到,郑玉珠与栖霞公主一行人倒是攀扯上交情了。
一群大徵数得上来的名贵贵女们朝着栖霞马首是瞻的模样,更是助长南应一行人的风气。
乐嫣不得不承认,郑玉珠身上当真是有些本事。上回义宁与自己二人使计叫她在一种贵门夫人面前出了丑,一背地里多嘴多舌的臭名传的家家户户都知晓,可瞧着郑玉珠这几日不声不响的几日功夫,竟又另攀上了高枝了。
若说郑玉珠愚蠢自贱,总喜欢攀扯关系,却也不见得。旁的娘子总是自持身份面子薄,与许多机会就这般阴差阳错过去了,郑玉珠倒是不一般,能屈能伸的很。
乐嫣神色从容,人前不动神色的回她一句:“玉珠也在?”
郑玉珠与乐嫣十分亲近,走进两步与她道:“兄长如今奉圣命每日往四方馆中走动,交恰两国政务,便命我白日里无事多陪着公主四处逛逛,好叫几位贵主早日习惯大徵的风土人情。”
乐嫣倒是觉得奇怪,习惯大徵风土,算来南应没了皇位也才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如今旧地重游,后代什么都忘了不成?
栖霞十指蔻丹鲜红,翘着兰花指将香烛插进香坛中,便再没看一眼香火,反倒是朝乐嫣问:“好几日宫中也见不着侯夫人,献嘉阿姊还念叨过侯夫人几次,原来侯夫人是回了侯府?如今这日可是千里迢迢赶来求子的不成?”
她话语中轻飘飘好似随意说起,可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却带着暗讽,直勾勾看着乐嫣纤细的腰肢。
毕竟这群人都知,这大相国寺求子最准。成婚十几载迟迟不能怀孕的夫妻,来这处供佛回去不久就能传出好消息。
今日来此地的年轻男女,十有八九都是求子来的。
乐嫣穿着一身云雁细锦衣,外搭琵琶襟散花绣缎氅衣,身子纤细,腰肢柳条儿一般,微敞的衣领间勾勒出一截细白的颈,白玉一般,殿内生辉。
乐嫣眉毛也没动一下,满不在乎的笑道:“不是。”
“不是来求子的?怎么可能,我才不信。瞧她那模样,生的又瘦又苍白,腰肢又细,只怕是个难怀的……”
“听闻侯夫人与侯爷成婚也有几载了,没有个通房丫鬟,正常人那家还没……”
栖霞公主身后几人私语,乐嫣瞧着嘴型也知只怕又说起自己来了。
她早已习惯如此。
毕竟生的这般美貌,无论去了哪里都少不了旁人非议。
若是乐嫣真心着急孩子,只怕这回是气道了,她如今倒是不紧不慢,眼角眉梢都是一副震惊的模样:“有劳公主挂念,倒是连妾也挂念起来了。”
她这番回答,反倒是叫栖霞等身后一群女子眉头紧蹙,可不是明里暗里挤兑她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管东管西,如今管到人家娘子生不生孩子的事来了,这般当真是好笑,南应女子,都是这般模样德行不成?
栖霞自是听出来了,面上有些难看,若非身后的女官提醒两句,暗道这是大相国寺这等清净之地,容不得喧哗,只怕栖霞还要再说什么。
“走,我们去后殿听经去。”栖霞哼了一声,神情倨傲不再搭理众人,一挥云袖领着众多宫人遥遥离去。
栖霞被人簇拥着走了,郑玉珠落后一步却并不急着追上,笑着与乐嫣身边的春生招手。
“好孩子,唤什么名儿?”
春生内敛,并不搭理郑玉珠,反倒往乐嫣身边靠的更近了些。
郑玉珠见此也并不在意,无所谓笑笑:“嫂子别怪,我今日来给请罪了,上回之事真是我错,愈想着愈觉对不起嫂子。旁的心思险恶的娘子起了逗笑之心偏偏欺负我是新入京的,逮着我问嫂子与兄长的事,我怕不答反倒叫人家心生不喜,加之那日也却是对嫂子心中有气这才一时将话脱口而出。可那些话一出口后心中越发后悔,不想说了那群人又是逼着我说,好在那日倒是叫我自己受了自己的罪过,如何都是我该。兄长让我朝嫂子道歉,要我负荆请罪呢。说您若是不原谅我,就让我去旁的地方住着,日后别在回侯府来……”
她说着,眉心紧锁,眸中含泪,倒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
乐嫣抓着春生的袖口,见此忍不住看了眼郑玉珠。
“你今日来是朝我负荆请罪的?”
语罢回头看了一眼,也没瞧见她身上带着荆条呀。
郑玉珠面上青白,她思忖过后不敢再提这一茬,毕竟才在眼前女子手里吃了亏,知晓乐嫣若是想整她只怕还是有法子的。
她思忖片刻笑着与乐嫣说:“昨儿栖霞公主给我贴子请我今儿来一同上香,我想着不好拒绝,亦想求一大家子平安所以才跟来了。没成想竟是遇见嫂子,早知便与嫂子一同来了。”
言语中她与栖霞公主颇为熟稔,熟稔到了能互通请帖的模样。
乐嫣并未答话,反倒是静静看着手中的香,直到又听郑玉珠在她耳畔问她:“嫂子方才瞧着语气失态,是不是与栖霞公主有过节?怎么察觉嫂子好像并不喜欢栖霞公主……”
乐嫣闻言,妙目从香上缓缓移去郑玉珠面上,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栖霞那副眼睛长在天上的倨傲模样,故意找茬一般问乐嫣话,明摆着是不喜欢乐嫣。
这郑玉珠为何还会问自己,为何怎么不喜欢栖霞公主???
怎么旁人都当众不给你脸了,你还笑眯眯的舔着脸送上去给人打?
乐嫣不知郑玉珠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只怕是见这段时日自己不哭不闹,表面上看着时常回侯府,叫她心里担忧起来?唯恐自己和卢恒旧情复燃?如今借机来探听消息来的?
“今日我当真是诚心来与嫂子重修旧好的,只盼嫂子日后能不计前嫌,原谅我以往的年少不知事儿……有一句话我必当劝劝嫂子。不知嫂子知不知晓,栖霞公主不日将入主中宫?嫂子若与贵主有私怨,且听我一句劝,万万需多忍让,与栖霞公主主动交好才是,如今她只是旁国公主,待再过几日她便是皇后娘娘。嫂子便是侯夫人的身份也需对她行三叩九拜的大礼,如今得罪了她,日后公主得势,只恐会记着这一遭……”
乐嫣早不是当年善于表露情绪的娘子,听闻这等看似劝告实则言语暗自得意借机踩自己一脚的话,她只敛目垂容缓缓将手中香火插入香灰中,至始至终仪态端庄的无可挑剔。
做完这一切乐嫣打算拉着春生离去。
临走时,乐嫣脚下一顿,给了郑玉珠方才朝自己一般无二暗笑的语气。
“你虽是臣女,却背后有侯府大徵这个靠山,无论日后如何如今栖霞公主是他国而来的公主,卢恒差你待人亦只怕是为了固朝廷体面,尽地主之谊。他可知你竟是如此奴颜婢膝?将朝廷的颜面置于何地?”
乐嫣这般漫不经心的一问,足叫郑玉珠面色青红交错。
她像是怔住,许久朝外迈去的步伐都显得僵硬,像是刻意表现出冷静高贵来的一般。
仿佛若是走的快了,岂非应了乐嫣那句奴颜婢膝的话?
奴颜婢膝?自己家族如何败落,也是名门之后,她怎敢如此轻贱?
……
这一番冤家遇上,乐嫣接下来半程兴致都提不起来。
今日大相国寺许多人上香落宿,好在乐嫣来的早,倒还寻了一间斋房。
眼见暮色四合,乐嫣领着春生,回了斋房休息。
房中环境四处清简,晚风透过窗牖,将屋内的星星烛火吹的扑朔。
春生跳去床塌边坐着,抬起脑袋,问她:“姐姐不喜欢方才那位娘子么?”
乐嫣不自觉的皱眉:“不喜欢。”
春生声音清澈:“我就知道,她肯定也不喜欢姐姐吧。”
乐嫣蜷起指节,朝着春生圆滚滚的头顶轻轻敲了下:“她可不是个好惹的,你可千万不要被她哄骗,她给你的东西你也不要吃,谁知会不会趁机做出些旁的事情来……”
对着春生,她才是毫无防备,一想自己不该叫大人间的勾心斗角提前叫孩子知晓,便舒开眉头,朝他笑说:“春生睡一觉吧,明日带你去后殿拜佛,听经,再吃些斋饭。你吃过斋饭么?没有荤油,没有肉,都是些豆腐和菜……却也好吃。”
春澜在一旁听着,听到唤春生这个名字,她脸上显然有些不自在。
“小公子唤春生,奴婢再唤春澜,是不是冲撞了些?要不然还是给奴婢改个名儿吧……”
乐嫣听了笑了声,“我叫你春澜叫了你多少年了?一晃该有十一二年了吧?春生才叫了几年的春生?你的名字如今改了唤了旁的名字,你可还能认出来是叫你?就这般称呼下去吧!”
春澜仍是有些矫情的坚持:“可与少主子一个名儿,终归传出去不好……”
乐嫣却是没理会她的矫情,瞧见春生在一旁懵懵懂懂的听着,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
这小孩儿却有骨气的很,扭过头去不给乐嫣摸。
乐嫣见状也没再招惹他,只是与春澜二人一起合力将小孩儿哄睡了。
等小孩儿睡着了,春澜去了外边打地铺,乐嫣也合衣睡在另一边榻上。
寺内冷的紧,被子冷的跟一块铁一般,贴在身上半点儿不觉得暖和。
乐嫣睡了会儿便觉得手脚发凉,冻得睡不着了,她干脆蹑手蹑脚的起来,悄悄看了眼外边睡得深沉的春澜。
乐嫣悄声将自己的鞋子穿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忽地听耳畔传来小孩清亮的声儿。
“姐姐你要去哪里?”他像是窥探了什么,像是害怕一般,小声问她。
乐嫣扭头一瞧,睡自己身边的小孩不知何时睁大了眼眸,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
黑夜中,那双眸子炯炯有神。
她压着扑通扑通的心脏,“姐姐肚子饿了,想去看看后院寺房有没有吃的……”
春生却十分灵敏,抿着唇:“姐姐不是说睡醒一起去吃的么?姐姐想丢下我吗?”
乐嫣有些震惊,她不懂这个小小的孩子,怎么脑子如此好使?为何这般难哄骗?
她听着外室细微的打鼾儿声,压着声儿摇头,不可能带春生走,只能昧着良心继续哄骗他:“不是抛下你,我很快就回来……”
乐嫣眼中酸酸的,有些愧疚自己竟对着一个小孩儿撒谎。
“若是姐姐没回来,那一定是姐姐吃饱了先下山了。你谁也别告诉,只管睡一觉,睡醒了跟着春澜就好,她会带你回家的。你也知道你的家,你家是康献王府的。这京城,这寺庙中随便寻一个人,都认识王府,我都交过你的……”
春生却只抿着唇,一直抓着她的袖子问她:“姐姐为什么要走?是我惹你生气了么?我哪里做的不好?”
乐嫣简直要泪奔,可再耽搁下去只怕天就要彻底黑了,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姐姐不走,姐姐不骗你,姐姐去给你拿糕点回来吃。很快就回来!”
乐嫣说完,小孩似乎也安静下来,像是思考着要不要信她的话,直勾勾的盯着她瞧,瞧了半晌,才松开她的衣袖。
乐嫣套上丝履,将窗牖一点点打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半晌的功夫才打开一个能容纳自己出去的缝。
她踩上脚蹬,再不敢看身后一眼,沿着缝隙钻了出去。
外边儿的风肆虐刮着,很冷很冷,冻的她浑身僵硬。
似乎连走路也不会走了。
乐嫣加快脚步,沿着后山小道往后走,一口气撑着也不知走了有多久。
直到瞧见山道两侧黝黑的天,枫叶哗哗作响,落下一片血红。
将四处都映衬出几分血色来。
这夜,乐嫣忽地心神难安,眼皮跳动的厉害。
她想着自己这段时日盘算出来的计划,若是下了山便先寻一处客栈住着,等明儿天一亮,就雇一辆马车……
想的好,可真轮到亲身经历,就和想象的天差地别。
这还是乐嫣头一回孤身一人走夜路,她走了几步心里就胆怯的要死,越往前越害怕,什么胆量都没有了。
山道上黝黑一片,她似乎能听到自己身后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往后看去又没有人,几次间足以叫乐嫣吓得头皮发麻。
这山道还不知有多长才能抵达山底。
乐嫣只觉得无穷无尽,仿佛能听到自己胸膛传出的怦怦怦的跳动声。
乐嫣生出了些退意,自己孤身一人……若是遇到什么风险……该如何是好……
她答应要给小孩儿带吃的回去,就这般跑了,会不会不好……
下山的脚尖微微一缩,忽地听见前面竹林隐约有簌簌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
乐嫣不确定,是人还是什么畜生?
如今这里又冷又清净,留宿的香客们忙碌了一日只怕早就睡着了,没睡的也不会跑来这处后山……
寺庙中戒律森严,和尚们只怕睡得更早,怎么会有人……
乐嫣想后退,可好奇心更胜一筹,迫使她又壮着胆子朝着旁边小路里龟行两步。
她一点点挪动间,果真在婆娑竹林里瞧见了人影。
是人。
是个男人。
那人似乎在换衣服。
若是以往,乐嫣见到有男子换衣服,只怕转头就走,可这日究竟是不一样的,许是潜意识里她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四周依稀飘来奇怪的酸臭味……
这时的乐嫣并不知,那是什么味道。
她只恍惚瞧见那男子身材粗壮,髭髯浓密,正换上一身长褂僧服。
而随着她视线移开,猛然瞧见那人脚边,躺着一具白花花的尸体。
……
顷刻之间,当头一棒。
乐嫣骨颤肉惊,手脚发软。
她几乎是身子比脑子反应快了许多,撑着两条软腿转身就往后跑。
可人到了紧要关头,却能更快的镇定下来。
她知晓,但凡自己闹出任何声响,被身后人发现了定难逃一死。
乐嫣静悄悄吸了一口气,屏气敛息,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转身往山上连滚带爬。
下山容易,上山难。
百来道崎岖山阶,她连上山都是轿子抬的,如今才走几步只觉胸腔填满了冷气。
鼻头酸涩,几乎要刺激的眼泪鼻涕一同流下来。
乐嫣跑啊,跑啊,可她终究慢了一步,她听到了身后那道独属于壮年男子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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