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狠将一军
    果然, 坐下寒暄完,钟哲便拱手对锦鱼笑道:“多亏了卫五娘子上回的题跋大会。上午我们随母亲到袁家拜年,袁太师的夫人替我五妹给王家保了媒。我母亲已经答应了。等过完节, 两家便会正式议亲。”
    钟微把头低到胸前, 只露出个梳了元宝髻的头顶, 上头一枝金凤钗上, 红红的宝石,像极了她火红的脸色。
    锦鱼一边恭喜她,一边弯了头颈去看她,就见她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钟微见了,双手捂脸, 笑出声来。
    江凌也忙恭喜她,她捂了片刻,到底不是那扭捏的人, 便抬头,脸上如同煮熟的虾仁,合不上嘴, 道:“这事多亏了姐姐帮忙, 所以……我便不想直接回家, 想立刻来告诉你。省得回头你从别人那里听到消息, 怪我呢。”
    锦鱼弯了弯嘴角, 抬手, 捏了捏她的又滑又嫩的右腮:“说得我这么小心眼。你不如直接说, 你想我这个姐姐了,有了好事, 想让我也赶紧高兴高兴,才来给我拜年的呢。”
    钟微眼弯如月, 从善如流,道:“我想姐姐了,有好消息,想赶紧告诉姐姐,顺便给姐姐妹夫拜年!”
    她倒没忘了江凌。
    众人都哈哈大笑。
    笑过一阵,钟哲这才解释说他们本来也是打算过两日来给拜年的。只是不知道他们家里方不方便。
    说着便开始打量这间小房,目光却停在了东墙上。
    就见靠墙放着一张三尺长短小小的红木翘头小条案。
    案上方,粉白墙上,挂着一幅五尺约长的消寒图。
    图上虬枝折折,上有九朵玉兰花,每一朵都有九个花瓣,已经描红了五朵半,还写着一首数九诗:
    “试数花间九九图,余寒消尽暖初回。玉兰点遍无余白,看到今朝是阳春。”
    字迹秀丽。但是最难得的是那九朵玉兰花,与寻常卖的呆板图案不同,这九朵花,虽都是九瓣,却是大小形状不一,布局更是妙绝。
    可以想象,等九朵花儿全填上色,这便是一幅难得的玉兰花图。
    许是他盯得太久,就听一个娇软的声音道:“这是我胡乱画的。”
    钟哲含笑回头,道:“寻常人家的花间消寒图不是桃花便是梅花,只你这是玉兰花,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赐我一幅?”
    锦鱼笑道:“哪敢说个赐字?你不嫌弃就好。”想想,又道:“桃花梅花皆为五瓣花,只有玉兰才是九瓣花。我因熟知花性,实在没法子画出个九瓣的梅花,桃花来。”
    钟哲眼神灼灼,忙转过头去,这一回,目光却是停在那插着的梅花上。
    只是极寻常的两枝红梅,仿佛极随意地插在一只两尺高的焦黄竹筒里,却是梅竹两清,刚柔相济,韵致楚楚,风骨傲然。
    这小小一间屋子,本就简素,若是放上价值不菲的官窑花器,反倒显得主人刻意做作。
    一只竹筒,两枝疏梅,满室皆清。
    他看得入神,却听有人道:“三哥哥,你不是连这梅花也瞧上了吧?你这雁过拔毛的脾气可得改改,若不然,以后卫姐姐都不敢让你进门了。”
    他脸上一红,忙回过头来,就见锦鱼雪白的小手捂着嘴,正笑得两眼弯弯,脸颊粉如雪中桃瓣,他忙移开眼神,双手一摊,道:“卫五娘子的插花价值千金,我既有这个机会,岂能不多看两眼?就刚才这两下,我已经赚了二百两。”
    这回连江凌也笑得止不住,一边笑,一边伸手拍着锦鱼的背,怕她呛着。
    钟微也笑道:“你们听听,我这哥哥,难怪人家都叫他作金算盘。”
    众人笑了一回,锦鱼才提及绿柳庄的救灾计划。
    钟微拍手称赞。
    锦鱼笑道:“别的倒还好,就是这块地石头极多,便是建茅屋也很麻烦,太矮了,还怕被雪埋了。还有,灾民里也未必正好就有懂建房舍的人,昨日我与我家三郎商议,他说我们最好还是找一个熟手,跑一趟绿柳庄,先画出图纸来,省得乱七八糟的建成了,以后还得费劲拆除。”
    钟哲却偏着头想了想,道:“我倒有个主意。我以前经商到过西南一带,见过一种吊脚楼。这种楼架设简易,造价低廉,也极易因应地势。”
    他话刚说完,江凌已经击掌叫好,道:“我在书上也曾见过,‘编竹苫茅为两重,上以自处,下居鸡豚,谓之麻栏’。如此一旦建成,将来也不必拆除了。”
    锦鱼眼前一亮:“那岂不也不怕积雪太深,雪水进屋!”
    钟哲便道:“这件事,你们若是信得过我,我便替你们一力办了。”
    锦鱼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因这屋子以后都是她的私产,却不好叫钟哲倒贴钱,便坚持银子都从她这里支取。
    钟哲微微一笑,并没坚持。
    锦鱼便立刻叫豆绿去取一千两银票来。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绿柳庄的事,诸事皆妥,江凌这才提及这回赈灾的难处来。
    “因边境常年有北狄扰边,两税入库之粮本就难以满足兵食所需。如今秋籴新入,粮仓尚满,可受灾之广,时日之久,百年难遇。军粮也不能动,要备足,以防北狄趁我受灾,发兵抢扰。常平仓所备之粮,最多再维持半月。只怕接下来又是青黄不接之时,只怕青苗未绿,便有□□。”
    锦鱼听了,心中触动。
    江凌若能把这场雪灾应付过去,已经是大功一件。没想到,他想得这般长远。只是这事,她一点不懂,便只乖乖听着。
    “只能和籴。需要筹钱。”钟哲说得直接。
    锦鱼不懂和籴是什么意思,便小声问钟微,钟微便道:“就是官府拿钱,从市场上购买粮食。”
    江凌却摇头:“这时若是户部大举购粮,岂不是雪上加霜?灾前米价不过每斗七十,可如今粮价已经涨到近百文。”
    钟哲坐在炭盆边上,笑而不语。
    锦鱼便知他不赞同江凌的想法。想了想,殷勤地递了一盘子水晶梨条给他,又亲自动手给他添茶。
    钟哲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勾,接过梨条放在手边小几上,用小竹签子扎了一根梨条,放入嘴里,慢慢嚼咽了,才道:“按我说,不但户部要出钱,还要立刻公告天下,以每斗二百文收粮。”
    锦鱼只觉得莫名其妙。粮价这样高,本来买得起粮的,都买不起了。岂不是受灾之人更多?
    江凌却凝神细思,半天道:“本朝不抑兼并,大农之家,万石之租,小者千石。此时秋收之后。高门大户的粮仓正足。只是不肯轻易拿出来,你是想利诱他们放粮?可是若无南方粮食大批北上,平抑粮价,此举怕是无用?”
    钟哲笑道:“自然还要告诉他们,官府已经在湖广购粮无数,不日将海漕两路,大举进京。”
    江凌大笑,拍掌道:“你才该来户部做个尚书!”
    钟哲正手拿竹签在戳梨条,听到这话,吓得手一哆嗦,差点儿把盘子都戳翻。
    钟微笑道:“我父亲母亲也说过这话。可是三哥最烦官场上下规矩琐碎,不肯呢。”
    锦鱼听了他们的对话,这才明白钟哲的法子。
    猛的提高粮价,商贾见有厚利可图,别说下雪,便是下刀子,也会往这边拼命运粮。
    一旦粮食足够多,运到了京畿附近,便有议价空间,难不成他们还能把粮再运回去不成?
    又怕官府的粮运到,到时赚不成还倒赔本,自然肯降些价,赶紧出手。
    这样一来,粮价所升也就有限。
    真是绝妙好计。
    正钦佩不已,听到钟微这话,心中突地一跳。
    王青云是个处处讲规矩的,如今想去争太子妃之位,钟哲却连当官都嫌麻烦。只想逍遥自在。
    两人果然不是一路人。
    那么日后王青云便是做了皇后,钟哲怕也不会如她期待的那样后悔今日的选择。
    何况……钟王两家最终会联姻。
    钟哲与王青云这一辈子,最终活成了亲戚。
    王青云便是想报复钟哲,都不成。她多看了钟哲两眼,心里替他们感到惘然。
    “你若觉得这法子好,只管用去,却别提我的名字,省得皇上或是太子一时兴起,非要拉我去做官,岂不害了我?”钟哲索性左手端起那梨条盘子,好像这是多珍贵的东西一样,嘴里却叮嘱江凌道。
    江凌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勾,点了点头。
    开朝第一天,江凌便破例以一个八品官的身份,去上了一回早朝。
    三更天便起了身,到了宫里,先在待漏院歇息避寒,还叫小厮去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面,暖暖地吃下了肚子。
    上朝时,他因品级太低,人人都捧着笏板,只有他空着一双手。跟在众人身后,就见前头乌洋洋全是朱紫之色,只有他算是万红丛中一点绿。实在扎眼得很。
    众官员也频频回头看他,还忍不住低声议论。
    “这便是那江凌?”
    “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怎么来上朝了?”
    “赈灾钦差!”
    “就他这模样?我听说他就是一绣花枕头,这回能捞到这差事,全因长得像当年的孝慧仁慈皇后!”
    江凌:……
    不过今日早朝主要就是讨论赈灾事宜。
    所以他在后头没多久,就听司礼太监叫他上前。
    他长吸一口气,双手抬起仿佛手上也拿着一块笏板,半挡着脸,一步步走得沉稳。
    众官员见了,不由都暗暗称奇。
    就他这么一个小官,头一回上朝,没吓得尿流屁滚就算厉害,居然能走得好像上朝多年一般,一步不差,实在罕见。
    他停在第一排稍后两步,差不多第二排的位置。
    口齿清晰简短地汇报完巡灾所见,便呈上了赈灾五步法。
    第一步便是甄别造册。甄别哪些人需要官府赈济哪些人不需要。这样便能杜绝有些人明明家有余粮,还来争占灾民的口粮。减少粮食消耗。
    第二步便是安置。对于因为房屋倒塌无家可归者,帮他们寻找安家之所。或是左邻右舍,或是寺庙道观。由官府出面,这样便不至于让他们流落他乡,变成流民。
    第三步便是发放物资。因已经甄别安置,也不用灾民顶风冒雪自己跑到各处县衙来领取米粮柴薪,都由官府派人,每十日送一回上门。这样便能减少人群聚集,不至因不满生暴。
    第四步便是以工代赈。这一条其实是跟着锦鱼的绿柳庄学的。虽说是救济,但是不以救济之名,身强力壮的男子或是有一技之长的女子皆可。或替庙宇道观兴修,或替高门大户建筑。以工换赈,减少朝庭负担。
    第五步便是平抑粮价,以免再增流民。
    前三步,皇上大为赞许。尤其是第三条,从根本上杜绝了再起民乱的可能。算是解除了皇上的心病。
    第四步却是小有争议,袁相说这是徒伤民力,太子也附议。
    江凌知道这两人因为之前赈灾出了事,对他的法子多少要挑些毛病,以免显得自己太过无能。
    他也不想得罪他们,便不跟他们在这事上辩驳,反道:“其实也是想让这些人有事可做,省得出来游逛,再添事端。”
    这个理由可是正正击中了皇上的心病,立刻准了。毕竟皇上最怕的不是伤不伤民力,而是老百姓会不会造反。只要不造反,一切都好说。
    袁相与太子也无话可说。毕竟在徒伤民力与暴民造反之间,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而争议最大的是第五步。
    基本分成两大派。
    一派以袁相太子为首,认为这样只会推高粮价,造成更多流民。
    一派则以王尚书为首,认为这样虽然短时间内确实会造成粮价飞涨,可长痛不如短痛,只要运来的粮食够多,很快粮价就会下降。
    这一吵就吵了快两个时辰,江凌根本插不上话,吵得他极后悔之前只吃了一碗羊肉汤面。
    当然饿的不光是他,皇上见两头争执不下,也有些烦恼,便拍了拍龙案,让大家都安静,自己拿起点心,吃了一块,这才道:“江凌,你倒说说看,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江凌低头想了想,道:“这法子是我无意间听一个商人所言。那商人道再等这粮价高些,他便把存粮放出。不然等官府把湖广的粮食运到,便无利可图。臣便想,不说周边未受灾之地,便是本地,也有大量富户家有存粮,只是想等高价再放出。若是官府出面,人为抬高粮价,必能在短时间内催出存粮,粮多了,这价格便自然下来了。”
    皇上点点头,正要说“准”。
    就听一个声音道:“若是各富户真有家有余粮,却囤积居奇,官府怎可反抬高粮价,让他们获利,鼓励这种行为?以老臣所见,该颁布严法,强征余粮,限制粮价,让他们无利可图才是。凡有不从,皆下狱严办。”
    江凌听得这声音老迈,却不知是谁,想转头又怕失礼。可心里却是大喜。
    这下看来皇上定然会准了。
    试问京畿周围的富户哪家不跟朝中这些紫袍朱衣的大官儿有关联?
    这老头儿要断这些人的财路,谁愿意干啊?
    而这老头儿的法子必是饮鸩止渴。
    试想这谁还敢把粮留在附近,必是藏的藏躲的躲,怕是官府的人还没下去查,京畿附近的粮食都全运走了。到时候只怕连宫里都会缺粮食。
    果然就听袁相头一个跳出来反对,道皇上是仁德之君,怎么会横征暴敛,再惹民怨,若是再因此激起民变,谁来负责?
    江凌这才知道,原来这便是锦鱼二姐锦芬的婆家,御史台大夫周老太爷。
    听这话,便知道对庶务一窍不通,难怪周家穷窘。
    可袁相轰完周老太爷,仍是反对此政。
    江凌实在忍不住肚子咕咕叫,便硬着头皮道:“不如便先实行上一个月,以观成效。若是粮价仍是疯涨,便再叫停,实行周大夫之言,如何?”
    众人都是一惊。心道,这江凌好大的胆子。
    一个八品的小芝麻官儿,居然敢在朝堂上顶撞当朝宰相。
    袁相听了果然冷笑数声:“朝庭一政既出,怎可朝令夕改,你以为是在小儿游戏么?!”
    江凌虽不想得罪他,可也不想一直饿下去,而且他见皇上都不顾体面,抓着点心吃了,想必也是想赶紧结束这无谓的争执,当下把腰又弯下去两寸道:“下官浅薄,袁相教训得是。只是下官想,既然没有别的法子,何不一试?”
    “好个何不一试?江山重器,岂可如此轻佻。我只问你,若是此法不成,造成流民四野,饿殍千里,你该当何罪?”
    朝中大臣听了,都觉得袁相这说法实在是有些不讲理了。
    尤其是王尚书。
    明明就是袁相与太子把赈灾搞砸了,江凌才来帮他们收拾烂摊子,如今看江凌要立大功,便千方百计地阻拦,实在是置万民于不顾!再说,这种庶务,他这个户部尚书才最有发言权。
    只是他也知道,袁相与太子是一伙的。青云想做太子妃,他也不能真得罪了他们两个。
    正为难,就听江凌道:“在下愿立军令状,若此法不成,下官自然引咎辞官。”
    他一个芝麻绿豆的官,辞了也就辞了。
    可是袁相这样为难他,若是此法成了呢?那袁相要不要引咎辞官?
    江凌这是当场绝杀,狠狠将了袁相一军。
    整个大殿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众人轻重不一的呼吸之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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