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的话终止于这里。
欲言又止住。
或许是面对时舒的沉默, 徐欥意识到言辞不当,唇瓣抿抿,唇峰和唇珠上下碰撞了一下, 他那句“我能不能帮您剪”便又吞进肚里去, 没能说出口。
他刚要用“对不起”来挽回自己的唐突,并斟酌着要不要多解释一句。
却听见——
时舒顺着他的未尽之言,道:“我不介意。”
徐欥愣住,眼睛里闪过意外之色, 眸光在单线吊灯下流转出水芙蓉般的润泽,清澈,乖甜。
时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以为他没听懂, 她模仿他的语气和句式, 说出他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未尽之言:
“如果徐助理也不介意的话, 你能不能帮我剪?”
……
通常做一件事情的过程, 人的技艺总是由生疏逐渐向熟练过渡的。
而徐助理为总裁修剪指甲这件事的熟练程度, 竟然是颠倒的。
他刚开始给时舒修剪手指指甲时,手中的动作还是利落又干脆, 一颗颗手指甲在他的动作下, 修剪圆润,弧度研磨光滑。
但,很快——
换到他修剪时舒的第二只手时,时舒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加重,鼻息温热地掠过她的指尖。
徐欥手里的速度慢了下来, 而刀沿咬合指甲的脆落声,也突然变得沉闷。
时舒抬眼, 面上不显,心里却是笑着的。
她忍不住要故意打趣他:“你在紧张什么?”
四目相对时, 悄无声息地打破了各自的安全距离。
晶莹的汗珠滑过徐欥的侧脸,沿着他清晰的下颌线走垂直路线,好巧不巧滴在正在修剪的时舒的食指上。
纤细、莹润的甲盖上附着透明的液体,像半夜滴滴答答漏过水的屋檐,夜色的暧昧并不急着需要用语言来放大,一声一声闷响,都在挑唆着成年人冲破禁忌,放下自制力。
徐欥的皮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粉色,他抿紧唇线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似乎是想无声地证明些什么。
可最终,他还是挫败地垂下脑袋,半天憋出句:“您能不能,先不说话?”
“您等我剪完。”
“哦。”
徐欥的拇指指腹重新磨擦过她的食指,擦掉他无意落下的汗珠。他又恢复了在她面前伏低的姿态:“对不起,我弄脏您的手了。”
“没关系。”
“等会儿全部剪完,我再准备温水给您清洗。”
以防止……他在寒冷的冬天夜里,额角又热出薄汗,又落到她漂亮的指甲上,弄脏了她漂亮的一双手。
“嗯。”
修剪手指指甲的过程,因此比修剪倒刺的过程要漫长得多。直到——
十根手指终于修剪完毕,根根纤细圆润,光滑饱满,白皙细腻。
他包裹住的他的气息,一刻撤离,他缓了缓。
“好了。”
徐欥才收起修剪工具,兑了温水让她洗手。
大抵是,回应他自己那句“我弄脏您的手了”的解决方法。
时舒将手泡进温水里。
等时舒洗完手,徐欥已经从背包里取出来一支软膏,早早等候着了。
时舒接过来他手中的蓝色短管。
透明标签贴纸上写着:【指缘护理霜】
简易的包装。
和他准备的洗护用品一样,除了品名之外,无任何标签,像极了朋友圈里的三无产品。
时舒倒也不在意,联想到徐助理的动手能力,大概也能猜测到,这支指缘护理霜的配方又正是出自他手。
时舒挤出指缘霜涂抹,指腹打圈,鼻尖轻嗅,闻到了淡淡的乳木果味道,柔软清淡,一点儿也不刺鼻。
“味道还挺好闻。”时舒仍不忘打趣他:“徐助理真是个精致的男生。”
背包里连护手霜、指缘护理霜,都有,可不精致么?
男生被用精致来形容,在徐欥眼中并非是褒奖。
他抿了抿嘴,似乎是也想为自己辩驳一句。
“健康的指甲是养护出来的,我是因为您准备的。”
他并不是为他自己准备的,他是男人,他不需要。
“哦。”
夜深了,风雨止住了它的溃烂。
时舒躺在床车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分不清楚是陌生的睡眠环境带来的不安全感,还是她失眠的老毛病又犯了。
时舒翻了翻手包,药瓶里常备的安眠药上次吃完了,这段时间工作太忙,经常累到凌晨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她倒是忘记自己有失眠的老毛病了,自然也就忘了将随身携带的药瓶补充充足。
睡不着,时舒干脆再次趴在车窗户边,她看看窗户外面的世界,风雨交加的深夜。
车窗外,微弱的单线吊灯拉扯着年轻高大的身影。
徐助理只身一人有条不紊地收拾干净锅碗、桌椅,整齐地收纳回归原处。
夜深了,周遭的车辆、家庭都入睡了,山谷里连虫与鸟儿都噤了声,他却还要撑着一把伞,将垃圾打包送到回收站,秉承着他的原则:垃圾不过夜。
时舒看见徐助理将这一切回归原样后,他拎着双肩背包走进去洗漱帐篷。
他与他的背包形影不离,连洗澡都得带着。
时舒觉得徐助理的行为还挺有意思,她于是将失眠的时间打发在了观察徐助理独自一人时的行为上,她试图发现徐助理人前人后的两面性的蛛丝马迹。
但没有,他人前人后,一个模样,他是很简单的人,没有那些复杂的心思。
徐助理洗完澡,拎着他的双肩背包从洗漱帐篷里出来,他换了身衣服,没有穿羽绒服,白色的低领毛衣,颀长的脖颈儿发着莹白的亮光。
他将洗漱帐篷撤掉。
雨水稀释至薄,归还旷野的空荡。
他在车辆左面弯下腰,重新又支起另一顶帐篷。充气床垫鼓满膨胀的气体,垫在帐篷里,防潮抗寒。
这一切都准备好,他躬下腰钻进去。
帐篷的门帘从里面拉上,外面被锁住。帐篷里的光景在他的探照灯光的作用下,像皮影戏一样呈现在防水雨布上。
他的一举一动,打在帐篷上的斑斑点点,如流萤虫火,无声划过花树。
时舒看见徐助理动作迅速地穿进去睡袋,他很快躺了下来,合衣未脱。户外帐篷和睡袋终究还应是寒冷的,他需要身上的衣服来进一步保暖。
时舒睡在车里。
徐欥睡在车外,睡在车旁边。
像忠诚的大型犬,守在她的身边。
她又想起她曾经养过的那条拉布拉多。
安静、乖巧、无多言,却又用他的一举一动,表示着他的衷心,他的虔诚。
帐篷里的灯熄灭了。
旷野又暗了,寂静无声。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产生了困意,时舒学着徐助理依样画葫芦,在充气床垫上躺了下来。
床垫微微一陷,与她悬着的心同频共振。
一颗悬着的心落地,她关了灯,闭上双眼。
雨打在车窗玻璃上,在帐篷外借着微光伴奏,歌唱一首催眠之曲。
恍惚间,困意袭卷,她只是一人置身于旷野之外。
而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徐助理没有来过。
他没有为她揉过面团,没有不嫌麻烦地煮过自制方便面。他没有为她修剪指甲,没有递过来一支三无指缘护理霜。
他也没有说过。
“健康的指甲是养出来的,我是为您准备的。”
隔日一早,天边初亮。
时舒穿着件黑色的户外冲锋衣,推开车门下车。
昨夜的风雨已经画上了休止符,太阳擦着海平面亮起,天边出现甜橘色。
气温降至零下,路面冻得硬邦邦的。
车辆旁边的帐篷不见了,不知道徐助理是什么时候起床的,又是什么时候撤掉了帐篷。
他的作息比她还要规律。
他已经拿着行程单在和早起的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梳理确认今日的行程细节了。
他没戴帽子,黑色短茬儿立在寒风里,耳垂冻得红红的,说话时,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梅子红色的唇在空气中留下雾白的气体。
因为天气冷,大家都躲在车里。
偶有几户习惯早起的家庭,穿着厚度适中的衣服晨练,时舒和他们打过招呼后,接到了外公的电话。
外公已经晨练完了,喊她一起吃早饭。
“昨夜睡得怎么样?”时舒在电话里问。
“睡得还行。”时文奎想了想:“就是昨晚没洗澡,感觉怪怪的,身上不是很舒服。”
时舒点点头:“嗯。”
一声“嗯”字,语句虽短,但语气轻快,听上去,他没有能够从她这里获得共鸣。
时文奎就忍不住问:“你难道没有这种感受吗?”
“我没有。”
时舒嘴角挂着笑意,却也不透露什么:“所以,让您在家里休息,不要跟着我出来吃苦,您也不听。”
“是嘛?”时文奎狐疑:“那我是真没想到,你还挺适合在艰苦的条件下生活的。”
时舒几分得意:“那当然。”
也有带着任务的主播起早在拍摄素材。
时舒挂了电话后和几个离得不远的人打了招呼,和正拔掉汽车充电线的人寒暄几句,询问调研床车给户外活动带来的便利之处,以及需要改进的地方。
虽床车在户外不及房车功能齐全。
但主打一个市区郊区都能用,一车二用,经济实效。
几位汽车主播在录视频了,时舒听到他们在说防滑性能。是,路面上冻了,防滑性能,即是安全性能。
不过,她有信心。
不一会儿后。
时舒和外公时文奎坐在一起。
见时舒来,高博打过招呼后,避得很快,离得他们稍远。
后厨送来了早点。
时舒就餐没什么讲究,但一杯冰美式的需求还是遭到了外公的反对。
后厨的经理紧接着又端出来一杯热美式,摆放在圆形的桌面上:“时董,您先别着急,冰热都有,时总可以随意挑选。”
“唷。”时文奎:“做得不错,考虑挺周到。”
后厨经理无意邀他人功,他想了想,说:“嗐,这哪儿是我们能想到的呀?”
“都是总助一早起来交代的,他有建议我们为您准备了两份咖啡,因此,热美式和冰美式,我们就都有准备。”
“是么?”时舒手一顿:“他怎么说的?”
后厨经理回忆了一下:“总助说,时总您更喜欢冰美式,但今天气温太低了,冰饮不太合适。”
时舒勾唇,似乎就又想到他面色平静地在设置选择题。
“总助想了一下说,要不然,还是让我们准备两份,交由时总您自己来做选择。”
果然又是一道选择题,选项二选一。
时舒于是便换了手的路径,要了那杯热美式,时文奎试探性地问:“总助就只准备了总裁喜好的咖啡?”
“不是的,总助也有为您准备热饮,他为您准备的是一杯手调热可可。”
“是他亲手调的吗?”
“是,董事长。比利时生可可粉无糖低脂,和同样无糖低脂的牛奶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陶罐煮开,虽然不难,但的确是总助亲手调的。”
时文奎眯眯眼睛,轻呷一口浓郁微甜的热可可:“小徐助理情商颇高,挺会做人,还知道不能厚此薄彼。”
“不然,你有两杯咖啡,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可是要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的。”
……
吃完早饭,露营试驾车队继续前行。
抵达目的地至下一个户外营地。
上午又是一个破冰热身环节。
瑜伽操和贪吃蛇的游戏。
瑜伽操放松身体,舒通筋骨,主驾驶人驱散一路开车的疲倦,同车的试乘人员做好顶班交接。
户外行车,疲劳驾驶是大忌。
这是本次主办方在筛选报名名单时的一个筛选条件:同车至少有两人具备熟练驾驶中小型轿车的技能,通过C1C2考试。
贪吃蛇以猜拳决定胜负,夏章桃竟凭借自身实力成为了“拳王”,她是蛇头,她身后,长蛇蜿蜒曲折,与山脉同样辽阔。
紧接着热身放松环节之后,进行的是奖品发到手软的游园猜谜会,随着奖项的力度不断加大,欢呼声此起彼伏进入高潮。
午餐则享用的是特色自助餐。
由主办方提供。
“主办方出手阔绰。”某位主播在录视频的时候说:“谁家车企组织这么庞大规模的试驾露营活动,还自带一整个餐厅啊?”
“我敢说,除了时汐集团,在澜城,你找不到第二家这样的车企了。”
“到底小时总格局宽敞,又财大气粗。”
短暂的午休过后,下午又驱车看过另一段风景,被俗称为“小川藏线”的一段路线,虽不及真正的318川藏线风景绝美,令人震撼。
但在澜城周边,这却也是一段视野宽阔,深受自驾旅行爱好者喜欢的,风景绝佳的一条自驾线,是雾雾水墨和烟雨朦胧的过渡地带,独具它的温柔敦厚。
往前走看见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在以金黄油翠的背景中,进入了趣味运动会环节。
依旧是奖品丰富。
拔河是永恒经典的项目,总是压着轴出场。
三局两胜,加赛到五局三胜。
以主播职业分类和以家庭分类的两支十五人队伍进行冠亚军的最后争夺,最后竟以“家庭队”获胜而告终。
要知道,以家庭这分组的这支队伍里,因为人数不够,还拉了个初中生来凑人头。
时舒亲自颁的奖,得知初中生的物理成绩很好,她说:“那我给你清空一套物理书单。”
“您也喜欢物理吗?”
“嗯,是。”
“您最喜欢哪一本?”
“直到时间的尽头。”
“真的吗?我也是。”
“真的吗?”时舒学他的语气,揉了揉他的脑袋:“小鬼头。”
到了晚上,被承包下来的澜庭山庄,别墅山庄,停车场上整齐划一地停着参加本次露营试驾活动的全部车辆。
而今晚,大家不再需要睡在车上,不必当那“一夜试睡体验官”,主办方大手笔一挥,为所有人准备了澜庭山庄的套房和家庭套房。
同时,因为明天上午都是在路上。
如果把本次自驾的路线比作一个圆环,那这个圆环还剩下的四分之一的路程要走完,才能画满这个圆环的闭环,终点就是从澜城出发时的那个起始点。
故而,本次新品发布会——试驾自驾露营体验,真正的活动环节,其实于今晚就结束了。
所以,徐欥生日当晚,熬夜修改后,又和市场部、宣传部、品牌部联合会议修改定稿的那个方案,也就是今晚这场隆重而盛大的泳池party,对外而言,是本次露营试驾活动的收尾环节,对内而言,又是本次新品发布会的庆功宴。
事实证明,时舒站在总裁的高度,她提出的建议和指导,a pool party ,虽然看似仓促,但其实并不是她随口说说的,她的判断力远远在其他人之上,这看今晚的现场效果,就能得到肯定的答案,是本次试驾露营体验活动的压轴,是点睛之笔,气氛嗨至顶点。
也不枉,总裁一句话,大家忙里忙外熬个深夜,都是为了活动效果在尽力做到最好。
秘书办的同事们没有全程跟随露营试驾活动,这会儿庆功宴上,倒提前过来现场,组织布场,维持秩序。
澜庭山庄别墅,三千平米的无边泳池修建在室内,不受天气和季节的干扰,雨天不淋雨,夏季池水清凉防晒,冬季用的是养生的温泉汤水,抵御寒冷,四季如春。
人造沙滩上支着沙滩椅,仿生椰树和绿色的真植物,儿童区域和成人区域分开,儿童有儿童的欢乐泡泡趴,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小资和情调。
自助甜品区摆放着各种网红西点和饮品,醇香的葡萄酒,清凉解腻的气泡水,儿童饮用的健康牛奶……等几十种满眼繁复的酒水饮料。
香槟泡泡“砰”地冲出酒瓶,时舒手持话筒,一声“欢迎大家的到来”,澄净的酒液即刻喷出,气氛就热起来了。
舒缓的钢琴音乐声中,一个个酒杯地基落成,香槟塔层层叠叠,浅红色的澄澈液体从塔尖上缓缓流入下一层,小瀑布一般落入酒杯地基层,欢呼声起,仪式感拉满。
时舒坐在沙发卡座上同人聊了一会儿,商业合作伙伴,必要的社交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
她看见,庆功宴上,平时滴酒不沾的徐助理,也被市场部,品牌部,宣传部,以及秘书办的同事们,他们的热情,簇拥着,他身在其中,难以推辞,端起酒杯。
好友夏章桃十分卖力敬业,这会儿穿着漂亮的比基尼泳衣也不忘记直播:“我现在身处时汐集团主办的泳池派对晚会现场。”
她转动机位:“看,漂亮的年轻女孩儿真的很多,那么,如何才能在一群漂亮妹妹中脱颖而出呢?我今天就教大家一个适合泳池派对的辣妹妆。”
“首先,大家能不能在评论区告诉我,泳池妆最重要的是什么?”
“妆化得比别人美?”夏章桃读着评论区,眨着眼睛俏皮地说:“妆化得比别人美,在任何时候都是最重要的啦。”
“不过呢,泳池妆,我们首先应该注意的是防水。设想一下,你在泳池派对上遇到了一位,拥有“双开门冰箱”身材的心仪男士,这时候,你在他面前表演“不慎落水”,他救你起来的时候,你以为自己是贴着他身的□□,他却因为你泡水脱妆变成了“花脸猫”,落荒而逃,错过一段心动的邂逅,多么可惜呀。”
“而我,教化妆的夏章桃。”她捂着胸口,道:“对类似的经历特别有经验,因为我那众所周知的富婆闺蜜一言不合就要和我比赛游泳,她游泳的目的很单纯,就纯粹是为了赢我,而我游泳除了迎合她的快乐之外,还得保证她看不到我脱妆后的模样。”
时舒听到她的无稽之谈,淡淡一笑,也就没打断她工作,她抬腿离开,沿着弧形楼梯上二楼。
夏章桃却话锋一转,拎出一套彩妆包:“那我是如何应对这种情况的呢?今天,我就来给大家整理一套防水彩妆清单。”
“它们像小雨伞一样贴合着我们的皮肤,有效防止脱妆哦。”
夏章桃的声音渐渐被距离拉远,时舒顺手给她买了个热门推荐。
时舒走上二楼,行政套房里,外公有客人拜访。
高博斟完茶从套房里出来,关上门时,刚好和上楼的时舒在拐角处四目相对。
高博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他没打算开口同她说话,摆明了要降低存在感,当个不自讨没趣的隐形人。
时舒也很明显没打算看见他。
偏偏侍者端着托盘,非要多事一句:“小时总,高董助,请问二位需要酒水吗?”
如此,二人也装不了没看见对方。
高博只得顺着侍者的话,问时舒:“玫瑰香槟还是白兰地?”
玫瑰香槟。白兰地。
同样的葡萄原材料,一个是酒精度数不高的发酵酒,一个却是蒸馏工艺制作的烈酒。
发酵酒寡淡,蒸馏酒灼烧炙热。
时舒的喜好,高博不会不知道。
面对时舒的沉默回应,高博只好替她做了选择,侧过身对侍者道:“Cordon Blue。”
等侍者离开,高博将其中一杯加了冰块的递给时舒,两人临着窗户而站。
窗户开着,一楼的热闹传到二楼来,却显然与他们的相顾无言不相关,高博将手中的Martell一口饮尽,心照不宣地准备离开。
“谁家的小孩儿落水了。”
伴随着这一声惊呼,楼下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虽说在场会游泳的人占大多数,救援人员也配备充足,但意外从来都不会发生在人们的预判当中。
作为主办方,承担的责任可重可轻,时舒没有多想,下意识地抬腿下楼。
纤长笔直的小腿转向了楼梯的方向,高博一声“你的助理已经过去了”道出口,喊住了她迈开的脚步。
时舒仍背着他,仍是看到他后就维持着的言淡面冷,她道得平静:“不会游泳的人就算在现场,又有什么作用?”
“不会游泳的人就算在现场,又有什么用?”
她一字不落地将他曾经的话还给他。
高博的肩膀如利刃削过,一下子松垮了力气。
手中的酒杯失神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四下溅起,在空荡荡的二楼尤为刺耳。
高博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永远知道,扎进骨头里的铁钉如果拔出来,再痛的痛苦都只是短暂的,伤口总有一天会愈合,疤痕会狰狞但不会再疼。
所以,她从来不愿意拔掉他身体里的钉子,她只会狠心地拎着榔头敲打,将那生了锈的铁钉,一点一点扎进他的五脏六腑,铁刺横行,痛不欲生。
时舒说完这句话,情绪似乎起伏不明,她停下的脚步继续往前:“请你关注救援情况。”
“行。”
高博闭了闭眼。
他很快播着电话,一边观察着窗外一楼的情况。
几乎是在发现落水者的第一时间,在泳池边巡查工作的徐欥出自本能反应,动作敏捷利落得如鱼鹰猎水。
高博的电话还没播通,徐欥便已经将落水者抱上岸了,是个误入了未开放区域的小小孩童。
不愧是省队当年年纪最小的游泳运动员,2013年到2015年之间被评为最具潜力的游泳新星之一。
高博悬着的心一松,自嘲地扯起唇角:“你确定他不会游泳么?”
时舒脚步未停,双腿踩上下楼的弧形楼梯。
高博仍站在她身后,声音在空旷的别墅里回响——
“全国青少年游泳U系列自由泳、混合泳多项前三、省运动会游泳比赛中多次包揽金牌,省游泳队运动员,他不会游泳,不是在扯淡?”
徐欥将未谙世事的小女孩抱到岸边。
他没有抱孩子的经验,但又怕伤着她,一只手环着小女孩的腰抱起,一只手掌着她的背。
他这抱法没什么错,只是一米九的大男生抱着个豆丁大的小女孩,意外有种为人贤夫,为人良父的即视感,给人一种真爹系的反差萌感。
徐欥在围观者鼓励的掌声中,低头检查确认了小女孩的意识状态,接过工作人员手中宽大的浴巾将小女孩裏成白白的一团,准备将孩子交给她的家人。
意外落水的小女孩还没有意识到刚刚的危险。
她紧紧搂抱住徐欥的脖子,腾出肉嘟嘟一只小手拉着徐欥的领带,将他的领带扯松,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呀,宝宝还想玩。”
徐欥没有和小朋友相处的经验,他正思考着要如何给小女孩解释落水的危险。
倒是从徐欥跳水救人时就张开嘴巴惊呆了的蒋方年,心直口快地教训起小女孩来:“还再来一次呢,小姑娘这么熊呢?要不是小助理救你,你小命儿都快没了,不知道吗?”
小女孩被他一凶,软呼呼地吓得哭起来,同时扒拉着徐欥脖子上被她扯松的领口处裸露的皮肤,尖尖的小指甲用力狠狠一挠鼓着腮,气呼呼地:“哼。”
“唔。”
徐欥吃痛,眉头浅拧。
匆匆忙忙赶来的小女孩的妈妈从他手中把孩子接走,向徐欥道谢又道歉,递给他一张未撕开包装的创口贴,赔礼道歉:“对不起,领导。”
“实在是对不起。”
蒋方年:“您可要看好孩子啊,这人多眼杂的,孩子怎么能离开大人的视线呢?”
“是是是,您说得对,我会加倍注意的。”
年轻妈妈倒不溺爱,到一旁教育孩子溺水的后果去了。
离他们不远处传来小女孩“哇”一声,大哭。
徐欥有些于心不忍,想要劝说一些什么,但……
他好像又没有那个立场,犹豫了下,还是选择了没有干预,别人教育别人的孩子。
徐欥下意识地抬手刮了刮脖颈儿上被那孩子挠伤的地方,白皙的脖颈儿上略显狰狞狼狈的挠痕落在蒋方年眼中,别有一番弱小者的怜悯春色。
真美弱惨。
蒋方年吞吞喉咙,终于逮着个机会,上赶着对徐欥说:“小助理,没想到你还会游泳啊?”
反正,时舒和他爸爸都不在,那他也没必要遵守那五米之约吧?
会弹钢琴,会画画,还会游泳……十佳少年呀,这是,蒋方年心里喜欢极了。
他甚至要打算上手帮助徐欥:“你看你这西装都湿了,要不,我就先帮你脱掉吧?”
“顺便我再帮你把伤口消个毒,那小孩儿,人不大,下手倒挺狠的,看把你挠成什么样儿了?”
“方年啊。”孟贵生围观了这一幕,就竖了五根手指,提醒道:“五米,注意,五米。”
蒋方年有点郁闷,怎么,个个都知道五米的事情?怎么个个都比他爹看他看得还紧?
“你也别谢我们,是蒋董交代我们看着你点,我们和蒋董都是老交情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吴千禾也抬臂一挡献殷勤的蒋方年,眯眯眼,不动声色中替徐欥解了围:“徐助理还是赶紧上楼洗个澡吧,别着凉了。”
“谢谢。”徐欥顺着后退避了避,微微颔首:“抱歉,各位,我失礼了。我先去换身衣服。”
“你带合适的衣服了吗?”蒋方年仍蠢蠢欲动,伸长脑袋,顶着一头彩虹发丝,问:“你要不要去我的房间换?我房间里的衣服多,估计你穿着会很合适。”
徐欥没再参与,没理会蒋方年。
他将手中捏着的创口贴随手塞到裤袋里,加快步伐上楼,耳边还听到孟贵生一句调侃:“这种时候,方年,你也不忘要趁人之危?”
“别弄太难看了,别人小徐总助对你没那个意思。”
徐欥和高博住一间套房。
拐过弧形楼梯时,他的心跳开始加快。
刚刚事发紧急,没有给他胡思乱想后的退缩选择,或许也因为,酒壮怂人胆,他这会儿后知后觉的有了窒息感,是那种明知溺入水中,却无能为力自救的感觉。
是恶魔,是梦魇。
那种感觉,有点儿像人们常描述的鬼压床的状态。
意识清醒,但身体动弹不得,无能为力。
徐欥回到房间,背贴着房间门。
门被关上,轻轻一声“砰”,他喘着略显粗沉的呼吸,他扯掉领带,握在手里,慢慢平复着心绪。
他有足够稳定的自我情绪安抚方式,来应付自己偶尔产生的精神内耗。
等徐欥脱掉西装外套,只单着一件湿透的白衬衫的时候,他抬眼,看见——
时舒就坐在沙发上。
等着。
她看着他,就那样直白地看着他。
一双精明透彻的眼,似乎要将他看个彻底明白。
他哪里又能有瞒过她的心事和秘密?
他有些错愕:“时总。”
“您、您怎么会在我和董助的房间里?”
他领口的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开三颗。
可能是被人扯掉了,也有可能只是无意碰散了,从脖颈儿到胸口敞开一条宽阔的直线。
白衬衫浸泡过水,湿成透明的一片布料,薄,透,被揉皱的布料凌乱地吸附在他的身上,块状分明的腹肌、紧致的胸肌,不至于大双开门冰箱那么明显,是好看的小双开门一般的身材,就这样暴露无遗。
时舒知道他的身材很棒。
穿休闲装显得他整个人清瘦。
穿西装时的宽肩窄腰。
穿紧身游泳衣展现出来的完美身体曲线。
但是这种裹着层透明布料的“□□”,配上他那张乖巧无害、纯情清秀的脸,微红的眼眶,酒精吸收不彻底导致的皮肤陷入微红微醉微敏感的状态……
给她带来的视觉感受远比高定西装、紧身游泳衣,哪怕是他此刻□□着,都更要有加倍的冲击力。
所谓十八岁的纯欲男孩儿,也不过就是如此。
唯一能够分散注意力的,大概就是,湿成这样,他都没能露点。
时舒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时竟忘记了问责。
甚至还想逗逗他。
时舒看他,眼里仍是笑着的:“徐助理,你走错房间了。”
不过是冷笑罢了。
徐欥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古怪,但还是不疑有他,忙中有错,他立马道歉:“对不起,我现在马上出去。”
他老老实实地退出房间,抬眼一看门牌号码,却发现他并没有走错房间。
他迟疑地看着手里还拎着的正确的房卡,斟酌着开口:“请问您希望我去住哪个房间?”
既然他没有走错,那便只能是,她对他另有安排。
“我希望你住在。”时舒弹着沙发的手托,四指并排,如敲琴键,她架起两条笔直的长腿,漫不经心地道一句:“鲨鱼的房间。”
被称之为最恐怖的深海客房,和35条鲨鱼共眠。
徐欥听明白了。
他没有走错房间。
时总知道了刚刚发生在未开发区域的事情,她一定是觉得他之前是在戏弄她。
虽然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解释,徐欥还是立马道歉:“对不起,时总,我没有和您说实话,是我辜负了您对我的信任。”
他想了想——
“其实我掌握了游泳的技能。”
好像也只能这样描述他现在的状态。
掌握了游泳的技能,但又算不上会游泳了。
但时舒可不这样认为。
高博一连串背出他那么多的游泳奖项呢?
一句轻飘飘的掌握了游泳的技能就能打发她吗?
闹着玩儿吗?
时舒掀起眼皮,敛起笑意:“徐助理,我是不是过分纵容你了?”
徐欥沉默着,垂下长长的眼睫。
面对总裁的不悦,他整理着凌乱的思绪。
“我曾经是一名游泳运动员。”他平静地说:“也曾经梦想过走职业运动员这条路。”
但是。
徐欥慢吞吞地说,在他的游泳生涯中有过一些不太好的经历,具体什么经历,他就不说了,但他对游泳开始产生恐惧,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几场关键性的比赛他都没有能够获得理想的成绩,总是让关心他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这些,您如果信不过我,可以委托董助去查,以董助的立场,他不会隐瞒您。”
徐欥继续说,在那之后,他越来越抵触游泳,直到,他彻底中止了属于他的游泳运动员的职业生涯。
“我不是故意要欺骗您,隐瞒您。”他道得真诚。
第一次,她以为他不会游泳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告之她,他的情况,是因为她只是那么一提,他急于解释太多,好像也挺矫情的。
第二次,他没有想到,她把教给他一项游泳技能当成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因为不想让她觉得,她为他做的是白费力气,而且,现在的他,的确算不上会游泳,所以他尝试着,跟着她练习了一次。
“当时我糟糕的反应和表现,您也看见了,我并不是装的。”
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
当时的情况太紧急了,而他是离小姑娘最近的人,所以,容不得先考虑自己能不能克服,就那么下意识地去做了,他想着救人,倒的确做到了心无杂念。
话说到这儿,时舒突然又古怪问了一句:
“那如果……”时舒:“我是说如果今天发生溺水的事情,不是在徐助理的管辖范围内,而是……就比如是在你上班的途中,看到有人落水,你也会去救吗?”
徐欥点着头,肯定道:“会。”
“徐助理,很喜欢助人为乐?”
“喜欢见义勇为?”
徐欥如实分享自己的观点:“不是喜欢。”
他性格内向,并不是喜欢暴露自己,出风头的人。
“但,尊重和敬畏溺水的无辜生命,是生而为游泳人,肩上的责任。”
“是么?”时舒嗤笑一声:“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
她这话没说完,有未尽之言。
她有些走神,困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房间里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两个人各自的情绪都在发酵。
直到——
房间外面有脚步声经过,打断了时舒的思绪。
她恢复常色。
虽然他轻描淡写地略过其中的各种艰辛,省略掉时舒在网上搜到的他过去获得的那些荣誉与鲜花。
但他显然并不是在说谎。
时舒也不会得理不饶人,她因此接受了他的解释。
甚至,一种奇怪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
是触动。
是动容。
但时舒从来不会安慰别人。
她抬抬下巴,阻止了情绪的蔓延,她扯开话题:“你脖子怎么了?”
徐欥尚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得到了原谅,他仍停留在对她的愧疚和歉意之中。
年幼的女童提出的要求,遭到了成年人的拒绝,女童也会愤怒地抓挠他的脖颈上的皮肤,锁骨处的皮肤,发泄情绪。
最后,小女童却又能在冷静下来以后,对他说一句:“哥哥,对不起。”
同样没有哄生气的女性经验的徐欥,只能参考女童解气的行为和做法。
或许,同样的做法也能让时总消气。
微醺微迷的状态,又懵懵地经历救人和回忆,人在脆弱的时候,思考能力总是弱了些。
欠周全了些。
徐欥握着湿透的白衬衫衣领往下扯,第四颗原本牢固的纽扣轻轻一拽,自觉地绷开,露出更大片白皙的皮肤,比套房里的灯光,更冷白,更晃眼。
四颗纽扣在地毯上无声弹高,再一次落到地毯上地无声地滚动,潮湿的衬衫下摆聚集了水珠往下滴落,地毯被滴滴答答洇潮,他皮肤上残留着蜿蜒性感的水痕:
他中止了游泳运动员的职业生涯,但却保留了少年游泳运动员的身材雏形,又在此基础上,有了如今较为完美的男性身材——
他瘦长的手指,搭着胸口鲜艳跳动的挠痕,青色血管清晰,他的声音温吞低哑:
“如果您不能够解气的话,那您能不能在我这里狠狠挠几下,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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