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天空的颜色03
入秋, 周家的第一件喜事,北大的推免生拟录取名单里有周泊谦的名字。周延生很高兴,请亲朋吃饭。
棠昭为这件事还请了学校两节课的假回来?,来?学?校接她的人是江敏。
江敏很忙, 路上一直在通电话, 一会儿讲粤语一会儿讲国语, 棠昭就很乖巧地坐在旁边等着。
她打完电话,才偏过头看一眼棠昭:“昭昭大一的课多不多?”
“有点忙的,”棠昭如实?说,“要起很早练早功,有的时?候要排戏排到?很晚, 课余时?间也?被挤占。”
她想表达的是,不上课的时?候也?很忙。
江敏听了, 倒是没再说忙不忙的事, 好?似刚才一问只不过浅浅寒暄, 她说:“前两天有个导演在招募演员,是一个贺岁档的喜剧片, 我感觉你的形象挺合适的, 你要不要试试看?”
棠昭:“那是什么时?候开机啊。”
江敏:“开机不急,可能年?底吧。”
她跟棠昭说了导演的名字, 也?是核心圈top级的人物, 她看过电视剧小花挤破头争不上他一个配角席位的通稿, 鼎鼎大名,让棠昭怔愣两秒。
紧接着又迟疑了一会儿, 棠昭思?考了不足半分钟, 说:“还是算了吧,我想体验体验大学?生活。”
江敏温和地笑笑说:“也?是, 刚上大学?还有新鲜劲吧。”
那个时?候,争破头、挤进圈,得来?不易,或者失之?交臂——这些关键词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当一切唾手可得,拥有或失去的结果?只在她点头摇头的小小举动里,她却呆呆地说想体验体验校园生活,眼里的傻跟天真都不用演的。
在江敏省略了“厮杀”这一类潜台词,轻飘飘问她愿不愿意时?,棠昭也?自动忽略了机会这两个字落款的笔墨,是要蘸取多少的人生代价。
棠昭点了头。
周泊谦站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恭喜。
江敏见?到?儿子,脸上雀跃难收,但在电梯口稍稍顿足,将棠昭一掩,忽然问她:“泊谦这件西服帅不帅。”
棠昭自然是夸:“帅的。”
站在宴客厅门口的青年?闻声回眸。
周泊谦长得清瘦文气,没有丝毫他弟弟身上的倜傥感,浅浅的凛然,配深深的正气,他穿垂坠面?料很好?的西装,里面?是白?色衬衫,没有领带或领结,衬这样一张斯文秀气的脸,却不多不少很干净。
“好?棒。”江敏温温柔柔地笑着,扶着他的肩膀,稍稍踮脚,小声说了一句,“你是妈妈的骄傲。”
她声音很轻,但棠昭听见?了。
不过周泊谦折身对他妈妈说了什么话,就被人流的重音卷走了。
周泊谦看到?了棠昭,越过江敏,跟她说:“我领你过去。”
棠昭给他准备了一个红包,是和爸爸妈妈商量过后的意思?。
“泊谦哥哥,恭喜你呀。”
递过去的时?候,周泊谦一愣,然后说:“你还真是图方便。”
他随口接的茬,自然没什么恶意,但这话说得棠昭有些尴尬。
他是不是想要礼物?
也?对,虽然都是心意,红包这种东西就显得太官方老成。
棠昭结巴一下:“我、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觉得送红包万无一失,你拿钱去买你喜欢的东西一样的,对吗。”
周泊谦笑了,没真的责怪她,“很有道理,谢谢。”
周泊谦见?她脚步吞吞,怕她走丢,便往后拉了一下她的手腕。
棠昭回缩,他便扯了个空。她略有自责地想,真不是故意的,有许多的举动,都是下意识。
周泊谦收回了手,也?没回头看她。
“周维扬今天没有来?吗?”棠昭环顾四下。
“他学?校有点事,好?像是考试吧。”
棠昭心中一沮丧。还以?为他肯定会来?的,就没提前问,现在才想起来?发个消息给他。
周维扬回:你多吃点,把我的份儿也?吃了。
棠昭看着这个消息咧开嘴巴笑的时?候,台前响起了男孩子清唱的歌声。
周泊谦不是很擅长唱歌的人,今天不过赶鸭子上架,被人起着哄,不得不表现一下他为数不多的才艺。
他唱了一首歌,叫《生如夏花》,棠昭被歌词吸引着,抬头看了一眼周泊谦。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这歌在她印象里应该是精彩热烈的,生如夏花的绚烂,却被他唱得如同死如秋叶之?静美。
周泊谦的嗓音适合唱低柔情歌,缱绻而破碎,像一泼冰凉的茶水,将歌里的生机勃勃都湮灭了。
吃完饭,棠昭是被周泊谦送回学?校的。
路上她很安静,跟他待在一起,棠昭早就安静得习以?为常。
周泊谦平时?也?不常跟她闲聊,见?她不语,今天却打岔一句:“在想什么。”
棠昭摇头:“没啊,在发呆。”
他默了默,接着又问:“你喜欢他吗?”
她轻愣。
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倒是也?坦诚,淡淡地应:“挺喜欢的。”
“你喜欢他什么?长得帅?”
这个问题,也?不是不能认真回答,他要真想知道,棠昭可以?跟他聊很久。
但此?时?,他唐突尖锐的姿态反而不像周泊谦,这样的语气告诉她,他并不是在要一个答案。
棠昭莫名觉得这短短的回程路,他们走得好?压抑。
“我觉得他……”她随口诌了个答案,“他挺有责任心的吧。”
周泊谦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淡声问一句:“我没有吗?”
“……”
棠昭忽然明白?过来?,她这一刻的存在更像一种工具,用来?刺激人,还是点化人,就在她的一念之?间。
棠昭放弃她的个人情绪表达,露出一副哄人的笑:“你也?很好?啊,很温柔很懂事,成绩还好?,长得也?很帅。”
“没事儿,随便聊聊。”周泊谦看出她的局促,也?笑起来?,“你这么紧张干嘛。”
前面?正好?是红灯路口,周泊谦停了车,说完这话,突然哪儿作痛似的,低头伏在了方向盘上。
棠昭顿时?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怎么了哥哥?”
他摇着头,沙哑开口:“有点不舒服。”
“哪里,”看他捂着心口,棠昭忙问,“心脏吗?”
他没说话。
“需要我打120吗?”
周泊谦又摆摆手:“老毛病了。”
老毛病?她一时?困惑,他看起来?挺健康,能有什么老毛病?
棠昭的手机都拿出来?了,手腕即刻被他握紧。
“没事,今天是个好?日子。”
……打不打120和好?日子有什么关系吗?
“真的不用吗?”棠昭取了纸巾,帮他擦一擦脸上的汗。
周泊谦攥着方向盘的手指都在发白?,过了会儿,他说:“好?了。”
然后冲她笑笑:“谢谢你啊。”
目的地就在前面?。
棠昭下了车,说:“不用,我也?没做什么。”
周泊谦,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自动关联的词语,是淡泊、谦虚。
但棠昭后来?发现,他更喜欢用作自我介绍的词,是停泊。
停泊的泊。
在这路远马亡的人间,逆水的舟太需要能够停靠休憩的港湾,哪怕只是片刻。
在入学?之?前,棠昭还不知道,在学?校的第一个学?期,将会成为她接下来?人生里最安逸朴素的一段时?光。
大学?校园那些入场的新鲜事其实?吸引不到?她,对棠昭来?说,最新鲜的是和周维扬谈恋爱。
他永远新鲜,让她乐此?不疲。
他受欢迎,仍然受欢迎。天南海北的“女朋友们”又开始排队。
棠昭没那么担心,因为周维扬从来?不藏着掖着,各大社?交软件上都散发着“已有爱妻”的信号。
不过除了拍戏,她不是喜欢抛头露面?的人,没有允许他放自己的照片在公共平台。
很快,北京又迎来?冬天,早早地下了两场雪。
那天在剧院排了一出话剧,结束时?已经日落西山。
白?天周延生就给她发了消息,让她今天回家吃饭,说泊谦会去学?校接她,棠昭就让朋友们先离开了。
周泊谦来?接她——她已经习惯了这件事。
一个接,一个被接,谁也?没有多余的期待,不过都是例行公事。
棠昭往外走的时?候在想,好?像所有人都在撮合他们两个,真的有那么般配吗?外形般配,还是哪儿配呢?
难不成仅仅是因为当年?指腹为婚的玩笑吗?
也?是为此?,她没有说出口的原因之?一,在乖乖女的人设之?外,是为了维持这微妙的平衡,让家里人都习以?为常的平衡,她才选择隐瞒和周维扬恋爱的事。
她突然就理解了周维扬之?前的沉默。
如果?不能保证所有人都笑着接受,让家庭的其乐融融延续下去,反驳总不是一件好?事。
她到?剧院门口,从高高的阶上下去。
棠昭已经习惯在北方的雪天不撑伞了,鹅毛大雪落她满身。
正要去找周泊谦的车。
她低垂的视线先撞上了一个大大的奔驰车标。
然后看到?车牌。
棠昭掀开羽绒服的帽子,喜出望外地跑过去。
周维扬倚在车门口,在雪里等她。他的第一辆车是大G,他老爸送的成人礼,在稀薄的日光里散发着冷感光弧,帅死了!
周维扬环着手臂等得松懈,微微抬着下巴,额发被冷风掀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挺的剑眉,怕雪光伤眼,他戴副墨镜,一身黑色,靴子点地,看见?她捧着花过来?,刚刚微掀的唇角又抿成直线。
周维扬接过棠昭手里的花,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又变成万人迷了。”
其实?这花是女孩子送的。
“你不也?是?”
棠昭上副驾的时?候,看见?插在车窗上的一张爱心形状的便签。
上面?写着:周同学?你好?,我是今天坐你前前前面?的女生哦,可以?交个朋友嘛,我的电话138xxxxxxxx。
棠昭捏着纸条,撇了撇嘴巴。
下一秒,纸被他夺走,周维扬只瞥了一眼,二话没说就撕了个干净,潇洒地撒手边的垃圾桶里了。
拽拽地说:“走了。”
接着,他若无其事地跨进车。
晚高峰有点堵,前面?塞得水泄不通。
棠昭还没直接从剧场回过家,周维扬也?没开导航,她不认路,车到?中途,忍不住问了一句:“还有多久才到?啊。”
周维扬扫她一眼:“着急?”
棠昭垂着颈,看着手机时?间。她从剧场出来?得急,没怎么打理造型,头发就松松地绑成一个整洁的丸子,跟每天练早功的状态差不多,前面?没有刘海,后面?没有碎发垂落。
利落的造型显现出她优越饱满的头骨,教科书级别?的漂亮。
白?皙纤长的天鹅颈,微曲时?更灵动迷人。她浅浅低头,看了一眼厚重羽绒服下面?的腿和脚。
棠昭说:“还好?,但是我鞋子湿掉了,脚很冷,动不了了。”
本来?是打算忍一忍的,但是脚趾僵硬得实?在很难受。
棠昭抬眸看一眼周维扬,盈盈水光中,流露出不太鲜明的求救信号。
他看了看前面?堵得纹丝不动的路口,又看看旁边,旋即将车开上路牙,火锅店门口正好?有个停车位。
周维扬下了车,到?她这边。
他蹲在车门前,将她鞋袜脱掉,露出她红彤彤一双脚,手握上去,跟抓冰块没两样。
周维扬把外套脱了,但冲锋衣里外的材质都不方便吸水。
他便把外套丢一旁,将里面?的毛衣也?脱了。
布料上乘的毛衣,贴在她皮肤上很舒服,比一般的毛巾暖和多了,不知道又是几位数价格,就被他这样草率地用来?给她擦脚上的水。
周维扬一点也?没疼惜他的衣服,倒是对她的脚丫呵护得很细致。
他里面?就穿一件单薄的衬衫,半边身子还在车外,挡着冷风。
“玩雪了吗,怎么湿成这样。”
棠昭说:“嗯,不过没有玩很久,雪太厚了,我的脚都陷进去了。”
周维扬看了看她湿意蔓延的雪地靴,说:“先别?穿鞋了,你就把我毛衣垫底下,比你这湿的鞋暖和点儿。”
他帮她擦干净了脚,然后冲自己的掌心哈了两口气,用力搓一搓,攒出一点热,紧接着裹住了她的脚心,将这份温暖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她,搓一搓她通红的脚掌。
“这样好?点吗?”周维扬一边帮她用手捂着脚,一边问她。
棠昭点点头,“好?暖。”
她垂眸看着他。
挡雪光的墨镜被架到?了发际线之?上,周维扬露出一双清清的眼,睫毛上还有一片未消散的雪,她莫名想,她要是雪落在他的眼睛上,一定也?舍不得融化。
他长得很白?,容貌管理严格到?,不允许自己长一颗痘。
传统工科男生戴黑框眼镜、穿格子衬衫的秩序感,或者不修边幅,一心钻研学?术的精神外显。
在周维扬的身上体现不出一点。
周维扬是不会让自己不修边幅的,他连指甲都修得一丝不苟。
棠昭捏了捏他衬衫的衣襟探厚度,薄薄的质地很绵软,又看一看团在她脚下的这件昂贵毛衣,她说:“你里面?不穿会冷的。”
“我一男的怕什么冷。”他满不在乎地说着,“冻不死就行了,回家再说吧。”
周维扬一定属于?做的比说的多的那一类人。
嘴巴偶尔凶凶的,偶尔不正经,偶尔傲娇,与他想法背道而驰。
但他绝对让她感到?踏实?。
他有少爷脾气和傲骨,但在她的面?前,都可以?短暂地被藏起来?。
他可以?在疼爱她的这一段时?间里,丢掉周家二少爷的身份,只做一个愿意低头爱她的人。
这不是俯首折节的卑微,这是爱的本能。
爱……
棠昭没有出声,用口型念了这个字。
很奇怪,爱会让她从这样一个嚣张跋扈的人身上体会到?踏实?。
周维扬帮她捂了会儿脚,大概两三分钟,才感觉有点热度,心疼又无奈地说,“怎么不早说,就这么捱着,是不是傻。”
她笑得轻轻:“你也?傻,就这样给我取暖。”
“这不也?是没辙吗,堵成这样。”周维扬又看一眼路面?,说,“等着,一会儿就暖和了。”
瞧了瞧她手里湿漉漉的袜子,他问,“袜子要买吗?”
棠昭把袜子放到?暖气的出风口:“我放这里烤一下就好?。”
“也?行。”
安静了十秒钟。
“周维扬。”她软软地出声。
“嗯。”
“我爱你。”
他手里的动作停滞一刻,周维扬撩起眼皮看她,轻笑一声:“就因为我给你暖脚?”
“不为什么,我就是现在想要告诉你,我爱你。”她音量浅浅,可能因为冻得没有力量,说什么都是浅浅,好?似掀不起谁的波澜,却让他心底无声处,有雪化的隆然。
她认领了他对爱的理解,也?试着去表达。
在不谙世事的时?候,被人不计后果?地认真喜欢过,这件事情是如此?的可遇不可求,以?至于?多年?后她回味,也?会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人们总说,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可棠昭觉得,用惊艳这个词来?形容她的年?少故事,都显得太过浅薄表面?,不足以?概括她细水长流、又蓬勃坚实?的心动。
不足以?表达,她曾经在爱里有多么万敌不侵。
如果?遗憾是长在皮肤上的痣,那爱就是长在心口的痣。
许久,他抬头看她,问还冷不冷。
棠昭看着他的睫毛上最后一片雪花垂落,她缓缓摇头。
然后又喊了他的名字:“周维扬。”
“怎么。”
她说:“我可能永远也?忘不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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