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糯米糍月饼、烤肉和桂花蜜
沈澹抚平膝盖上衣袍的褶皱, 眸光清淡,面色无波:“何来另眼相看?你多想了。”
“是吗?”崔衡打量着刚刚拿到手的月饼,“我可甚少听你主动提起哪家的月饼不错。我记得?往年?中秋,你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费心, 买月饼从来都是交给下面人。今年?怎么转了性?”
沈澹道:“巧合。”他看了眼崔衡, 反问道:“那你又为何会让家中人去买这?家的月饼?”
崔衡道:“是我娘子的意思。兰桥灯会时她说看见一家卖点心的颇有些意思, 便订了些月饼打算尝尝鲜——反正我家中人口众多, 也不怕吃不完。我家娘子就是喜爱吃各种点心,你也是知道的。泊言, 你不知道,这?女人一旦撒个?娇, 我哪里能拒绝得了?——当然,你独身惯了,不懂这?等夫妻间的事情。日后等你成家了自然就明白了。”
他满脸都是一副“有娘子了, 已经不想和没有娘子的人说?话了”的模样,沈澹对他的揶揄早已习以为常, 没有丝毫反应。对于?这?样一个?淡定自若的人,崔衡愈发想调侃他:“话说?泊言,你竟是一点也不心急于?婚事?我记得?圣人曾三番五次想为你做媒, 却都被你婉言谢绝了。他还曾问过我, 你究竟心悦怎样的女子, 可把我问了个?张口结舌。”
“我猜, 你自己莫不是也不知道吧?”崔衡笑眯眯地道,“这?么多年?你身边就没有一个?女子,我瞧你一把年?纪了, 却压根不知何?为动情。”
被取笑为“一把年?纪”的沈澹淡淡看他一眼,眉没有说?话, 眼神里的意思却很明确。崔衡点到即止,不再调笑,轻抚下?颚,转而说?起了正事:“五日?后就是先皇忌辰,圣人要?去皇陵祭拜,这?几日?沿路巡视和清查须辛苦禁军了。待祭拜结束,正好便可过团圆节。”两人此行正是去各点巡查。
沈澹正凝神翻看着沿路的安防布控图,颔首未语。
马车辘辘前行,好一阵沉默后,崔衡缓缓开口道:“前些日?子,我听说?了师父的消息,他......回来了。”
崔衡身为京中高?官,曾师从不少博学大?儒。但面对沈澹时,他所称呼的“师父”只会是一个?人。
沈澹眸色一凝,转头看他:“师父如今在哪里?”
“数月前,师父曾出现在距离云安城几百里之外的郁山县,在那里短暂地停留了十几日?,说?是去看望一位老友。离开郁山县后,大?约三四日?前,师父又去了紧邻云安城的寒山县。”
车里燃着香,崔衡轻轻嗅了嗅,长?舒了一口气,又道:“这?些年?师父四处漂泊,多次都在都城周围落脚,却无?论如何?不肯踏入半步。泊言,我猜想此时师父一定还没有离开,多年?未见他老人家,我意欲亲自走一趟寒山县,想方设法见他一面,你同我一道吗?多年?未见,师父一定记挂着你。”
沈澹沉默许久才道:“昔日?之事,师父已对我心寒失望。恐怕他并不愿见到我。”
崔衡宽慰道:“当年?那样紧迫的情形,你别无?选择,师父并非不通情理的人,怎会不理解你?从前的话多半是在气头上,你不必介怀。多年?的师生情分,并不会因为时间而中断。当年?师父即便再不悦,也不曾说?过逐你出师门这?样的重?话,你还是他的学生。”
他回忆起往事,眸底浮起怅然:“想当年?,若非天?盛胆大?包天?,竟敢兵犯我大?景,战火已成燎原之势,又怎会发生后来的一切?”
那是一段惨烈的往事。天?盛是景朝的邻国之一,多年?来一直野心勃勃,妄图吞并景朝,扩充版图,并趁着十年?前景朝皇族处于?明争暗斗不断的乱局之时悍然发兵。彼时的景朝可以说?是内忧外患双重?夹击,若不是时为东宫太子的圣人于?慌乱之中寻得?破局之法,又整饬了军队,及时派出增援,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境况。
自那一役后,天?盛节节败退,大?景亦是死伤惨重?,花费了多年?时间才算恢复到强盛之时。而如今的天?盛却依然不容小?觑,虽蛰伏不语,看似恭敬,但实则包藏祸心,不知何?时又会卷土重?来。
沈澹交握的手指有些冰凉。他面上浮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师父一生都在为仁政奔走,曾以一己之力和三寸不烂之舌阻止了多次对外战争,他最恨的便是屠戮生民、天?下?动乱,我却偏偏违逆了他的志向,拿起了屠刀,染了一身鲜血。”他望着自己的手掌,那里光洁如玉,但曾几何?时,也曾沾染了斑斑血迹,被刀剑硌出一道道深入骨髓的痕迹。
崔衡叹道:“往昔之事太过错综复杂,加之时局多舛,实在无?法说?谁对谁错。你与师父虽然走了不同的路,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大?景的江山社稷。况且,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是——”提及旧事,纵使沈澹一向淡漠,眼底也不禁泛起伤痛,崔衡见状,便默默地不再说?下?去,只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会尽力在师父面前探探口风,兴许多年?过去,他便已经释怀了。若是势头合适,你也去见见他老人家吧。毕竟,你曾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沈澹许久没有回答,目光怔忡望着前方。直到马车在下?一个?站点停下?,两人相继掀帘下?车,崔衡才听到他低回的声音落进风中。
“好。”
距离中秋还有两日?,姜菀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为了赶在节前完成所有订单,她几乎不眠不休,成夜成夜地为各种月饼而忙碌,总算是没有误了任何?一笔单子。
“愿您团圆日?平安喜乐。”姜菀浅笑着说?出这?句重?复了无?数遍的祝福语,目送着客人离开,终于?舒了口气,揉了揉因保持微笑而有些僵硬的脸颊,又活动了一下?肩颈,这?才转头问一旁的思菱:“约定好自行来取月饼的客人都来过了吧?”
思菱哗哗翻动着记录着订单的名册,仔细查看了半晌,才道:“还剩一位......我来看看,是荀将军。”
姜菀想了想,说?道:“想必是太过忙碌,无?暇来取吧。无?妨,最迟明日?,他一定会来取的。”
她想起一早便听见坊内不少居民说?,今日?圣人出行,青鸾大?街沿路都驻守着禁军,严格看守着各个?与中轴大?路连通的坊门,闲杂人等不允许通行,应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禁军......这?个?队伍有些神秘,又有些惹人思索。姜菀虽不知沈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禁军中的何?人,但能猜到一定不低于?荀遐。他这?个?人便如禁军本身一般,幽远深沉,让人难以捉摸。
姜菀收回思绪,继续忙着手头的活。今日?食肆的新品点心是炸鸡排和炸猪排,那滋啦冒油的肉排串在竹签上,外皮炸得?焦脆,肉质细嫩厚实,再撒上她秘制的辣椒酱和番茄酱,实在美味。
单单吃肉或许会腻味,姜菀还准备了养生又可口的紫苏饮,这?也是本朝一道很受欢迎的饮品。两相搭配,足以满足口腹之欲。
刚将炸好的鸡排磊在盘子里给客人端过去,姜菀便看见一个?人出现在了店外,正是那晚打烊前来打包了几样食物的青衣仆从。
他停在食肆门前的长?桌案前,目光快速扫视着。姜菀为了不影响食肆的日?常生意,便把订购、取月饼的地方放在了那里。
她见状,便走了出去,道:“客人是来取先前订购的月饼吗?请把当日?订购的单子给我核对一下?。”
青衣仆从摇头,道:“我不曾订过月饼,不知今日?是否还能买到?”
姜菀愣了愣,低头翻找了一下?记录着月饼库存的单子,许久才歉意一笑:“对不住郎君,月饼所剩不多,只剩一盒芋泥紫薯的了。”
青衣仆从道:“无?妨,就这?一盒吧。”
姜菀便把那一盒包装好递了过去,连带着一张惠顾票。青衣仆从接过,又暗中看了她几眼,这?才离开。
这?样一来,月饼的单子就只剩荀遐的那一单没有交货了,他说?过中秋当日?再来。姜菀便招呼周尧把桌子收拾了,自己则往厨房走去,继续为食肆的生意忙碌。
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就到了中秋这?一日?。姜菀正在把店内的桌椅摆好,便听见了强有力的脚步声。
“咦,荀将军来了。”思菱说?了声,便迎了出去招待荀遐。
荀遐大?概是刚结束了公务,整个?人有些风尘仆仆。他坐下?后,先是猛灌了几盏茶,这?才向思菱道:“一份鸡丝汤泡饭,烦请姜娘子尽快,在下?赶时间,还要?回宫中交接。另外,前些日?子我订购的月饼,今日?一并取走。”
思菱依言转达,姜菀答应了一声,将一直煨在火上的鸡汤盛出来一碗,慢慢盖在米饭里,再把撕好的鸡丝错落有致撒一些,便亲自端出去给荀遐:“将军慢用。”
荀遐大?约是饿坏了,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大?碗饭。填饱了肚子,他才有了空暇说?了几句闲话:“若不是衙上公厨手艺一言难尽,我又何?须这?样匆忙,大?可点个?卯后再顺便偷闲用个?晚食。”
姜菀微讶:“公厨竟也如此吗?”转念一想,现代许多单位或是学校的食堂亦是如此。其实有些时候倒也不是难吃,而是天?长?地久日?日?都吃一样的东西,便会腻烦。她抿嘴笑道:“或许将军吃久了我家食肆的食物后,便会想念起公厨的味道呢。”
荀遐摆手:“姜娘子有所不知,这?衙门的公厨大?多都是一个?味道,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菜品平平无?奇,实在寡淡。”
姜菀点头,心想公厨大?约都比较保守,不会随意尝试什么新鲜种类,而是以饱腹为第一要?务。她把月饼打包交给荀遐,后者起身付清银钱后向她匆匆一拱手,便出了食肆上马疾驰而去。
松竹学堂提前一日?便放了课假,姜荔欢天?喜地地回了家,同姜菀一道为晚上的赏月做准备。
中秋这?一日?是个?大?晴天?,夕阳西下?后的天?幕也是澄澈明朗的。姜菀提前挂上了打烊的牌子,等客人散去后便关好了门,在院子里摆上一张小?圆桌,放上各式各样的月饼和茶饮,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一面品尝月饼,一面等着圆月升起。
待天?色完全变成了墨黑色,那泛着淡黄光晕的圆月也悠悠出现在了天?空高?处。
姜菀切下?一小?块月饼咀嚼着,耳边是姜荔清脆的声音在说?着昨儿在学堂又学了哪些诗词名篇,周尧和思菱时不时附和着,或低沉或清亮的声音此起彼伏着,如同平凡世间最动人的歌谣。
她唇边带着笑,整个?身子慢慢向后倚着,靠在了竹椅的靠背上。仰起头,恰好看见那一轮皎皎孤月悬在夜幕中,光芒柔和。
这?样的团圆日?,对于?此时此刻的她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姜荔偎在她身边,拿了一块豆沙馅的月饼咬了几口,忽然小?声道:“这?是阿娘最喜欢的味道。”
姜菀的手微微一顿。她想着那个?永远镌刻在墓碑上的名字,心底浮起感?伤。
阿娘的遗愿她不忍辜负,只是人世间之大?,她又该去何?处寻找阿娘的家人呢?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与此同时,皇宫。
中秋这?样的日?子,宫里自然是要?设宴的,凡有一定品级的大?臣均能够参加赏月宴。
作为禁军统领,沈澹自然是唯一一个?能够披甲佩剑随侍在圣人身侧的臣子。他一手搭在剑柄上,看着满殿大?臣觥筹交错,酒香盈鼻。大?殿中央,献艺的宫女们?婀娜多姿,翩然起舞,众位皇亲大?臣互相敬着酒说?着吉祥话。
上首的圣人已经有了几分薄醉,身旁的内侍早已及时送上了一盏解酒的酸梅饮。沈澹看着圣人双颊泛红,唇边虽挂着笑意,眼底却一片寂然。下?首的群臣有的仍在一杯接一杯地拼着酒,也有的早已不胜酒力躲了出去。
“泊言,”圣人唤他,“随朕出去走走。”
赏月宴的仪式已经结束了,剩下?的时间便是众人自行赏玩,到了时辰再离宫。
沈澹应了声,便扶着圣人从御座上起身。等圣人更?衣后,两人便沿着宫道慢慢地散着步。
宫道旁悬着宫灯,明晃晃地亮在夜色中。沈澹略落后圣人一步,听着圣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和脚步声,思绪一时间有些游离。
“泊言,这?样的团圆日?,你回了府后却也是孤身一人,是否会觉得?凄冷?”圣人开口。
沈澹淡笑:“臣孑然一身多年?,早已习惯。”
圣人仰头看着那月色,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这?婚事也该考虑起来。”
“臣暂无?此心思。”沈澹自年?少时便已习惯了日?日?夜夜的孤身,无?论是团圆日?还是辞旧迎新日?,陪着他的永远都是身边的如豆灯火。
“怎么,你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就没有一个?女子能入你的眼?”圣人的语气带着调侃,“你中意什么样的女子?朕来替你留意着。”
什么样的女子……沈澹眉眼低垂,似乎有什么细碎的光华掠过眼底。
他喉头轻滚,本欲说?出口的推辞忽地顿住。
“朕有时候倒真羡慕你,无?牵无?挂的,”圣人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转而笑了笑,只是那笑有些苦涩,“不像朕,总是要?听那些老臣的絮絮进言,劝朕早日?立后,不可让中宫空置。”
君臣两人少年?时期便相识相惜,直到如今,因此许多涉及皇室私隐的事情,圣人也不会瞒着他。只是提及这?桩事,沈澹一时间有些无?言。
圣人也不等他答话,便自顾自地道:“立后?朕如何?不想?只是朕心目中的皇后人选,她却永远不可能答应......”
沈澹默了默,缓缓开口道:“圣人既知,何?不早日?改变主意?”
“泊言,你虽已是二十四五的年?纪,但想来并不明白何?为‘钟情’。这?‘情’之一字,哪里是轻易一句话便可舍弃的?”圣人捻着手上的扳指,“朕与她相识多年?,也对她钟情多年?,并非一朝一夕。如今朕已是天?子,却依旧无?法得?到自己心爱的人。”
圣人与那位女子的这?一段情缘纠葛,沈澹自然知晓内情,只是他旁观者清,早已看出这?桩情意虽不是圣人一厢情愿,但却只有圣人深陷其中不愿抽身,那位显然看得?更?加通透,断不肯为了一片真心便将自己的余生都困在深宫中。
只是圣人究竟是当局者迷,还是不肯认清,沈澹不欲揣测。
即便有早年?患难与共的交情,沈澹也深知君臣之分。在圣人喃喃自语剖开内心时,他唯有沉默。
两人走到了皇宫中的揽月湖畔。揽月湖状如圆月,是宫中赏月的好地段。
湖畔建了一座阁楼,名唤摘星楼。驻守楼前的人见到圣人前来,便齐齐躬身请安。
圣人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携沈澹登上了楼。站在阁楼的最高?处,恰好能看见湖面倒映着月影,一明一暗,堪称浑然天?成的佳景。
此时湖面无?风,水波平静,那轮圆月就静静卧在湖底。圣人笑道:“朕终于?知晓,为何?有古人酒后跃入水中捞月的轶事了,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叹服。”
阁楼的桌案上常年?备着笔墨纸砚。圣人趁着酒意提笔一挥而就,洋洋洒洒写下?一首诗。
沈澹早已习惯了圣人时不时的诗兴大?发,见状便不动声色地候在一旁,待墨迹干透,便把写着御诗的纸卷起收好,等到明日?交给相关人等。
圣人搁下?笔,目光忽然一顿:“那是何?人?”
沈澹低头看过去,却见湖畔出现了一个?身影。他稍稍辨认了一下?,说?道:“圣人,那是徐尚书。”
“徐苍?他来这?里做什么?”圣人微皱眉。
守在下?面的人知会了徐苍,因此他很快便登上了阁楼,行礼道:“臣参见圣人。”又对着沈澹颔首示意。
圣人道:“你独自一人在此,是何?缘故?”
徐苍是个?模样严肃的中年?人,眉间或许是因为常年?皱着,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他年?轻时应当也是个?俊面郎君,只是经历了太多风霜,眼尾有深深的皱纹,嘴角也略向下?,有几分凄苦之相。
他回答道:“团圆之日?,臣思及往事,格外思念故去的亲眷,因此便在湖边踌躇了些时候,不想惊扰了圣人,臣请罪。”
圣人叹息一声道:“无?妨。朕听闻你双亲与胞妹都已不在人世,今日?宴席热闹,难免有所触动。只是斯人已逝,你也要?多眷顾自身,莫要?一味伤怀。”
若是寻常臣子听了天?子这?般体恤之语,第一件事自然是惶恐谢恩。徐苍却对圣人的关怀毫无?反应,只道:“圣人明鉴,臣的胞妹只是早年?与家中走失,并未有确切消息说?她不在人世。”
圣人一怔,无?奈道:“朕知道你的心结,只是当初那场天?灾你亦经历过,也知道存活下?来有多么艰难。何?况那时,你胞妹年?龄尚小?。”
徐苍面色无?波,重?复道:“她一定还活着,臣会找到她的。”
那一年?洪水无?情,哀鸿遍野,无?数人死在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洪灾中,更?遑论彼时只有十几岁的徐家小?娘子。只是徐苍此人固执到偏激,无?论旁人如何?宽慰劝解,他始终坚信胞妹尚在人世。
圣人深知此人的脾性,也不耐烦与他多说?,淡淡道:“时候不早了,爱卿且退下?吧。”
面对圣人的不悦,徐苍恍若未觉,一如往常按规矩行了礼退下?。待他走远,圣人才拧眉道:“这?个?徐茂然,真是执拗!那样大?的洪水不知冲走了多少人,他胞妹小?小?年?纪又怎能保全自己?”
沈澹道:“徐尚书与胞妹情深义重?,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他这?个?榆木脑袋,只会把自己绕进死胡同。”圣人冷哼一声,提步下?了摘星楼。
等送了圣人回寝宫,沈澹才算是彻底结束了身上的任务。只是如今时候已晚,他也不欲出宫回府,索性便回了禁军府衙。
早在中秋之前,沈澹便令长?梧吩咐下?去,府里的下?人若是想要?回家与家人团聚,便可以告假,不必都守在府里。因此这?一晚,沈府只有寥寥几人。,他回不回去都没有区别。
府衙后堂的桌子上散落着一些七零八落的月饼,沈澹回来时,尚有五六个?人正围在那里尝着,见他进来,立刻站直身子,齐声道:“将军。”
沈澹点头,随意扫了一眼:“月饼都尝了吧。”
一个?两颊有些雀斑的禁军士兵咧嘴道:“尝过了。”
沈澹看了眼几块被堆在桌角无?人问津的月饼,蹙眉道:“为何?不吃完?”
士兵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回将军的话,那些是......是公厨做的月饼,我们?尝了一个?觉得?实在难以下?咽,就放在了那里。”
“往年?的月饼你们?一贯都是吃的,今年?有何?不同?”沈澹走过去拿起一块公厨的月饼,隔着油纸捏了捏,感?觉到月饼的坚硬如石。
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放在桌子中央的月饼看起来并不相同,不似公厨做的。精美的纸盒敞开着,里头的每一块月饼都包装得?很细致,系在月饼纸包外的封口条上还写着小?字。
沈澹拿起一根封口条,只见上面写着:“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
他眸光微闪,又拿起另一根。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这?一根大?概是在拆开包装时被人随手撕开,自“月”处断成了两截。
他拈着那两截纸条,问道:“这?月饼是哪里来的?”
“是荀将军自宫外带来的。”
在听到荀遐名字的那一瞬,沈澹便猜到了这?月饼的来历。几乎下?意识的,他伸手拿起了一块尚未拆开的月饼。
包装纸上写着几个?清秀的小?字——“山药花生红豆沙”。这?月饼捏起来便有种酥软感?,不似公厨做出的月饼,不知是用来吃还是用来当武器的。
沈澹拆开包装,轻轻咬了一口。冰皮的口感?很糯,豆沙细腻纯净,山药和花生的香味融在了绵软的口感?中,却并没有完全被豆沙的甜味盖过去。这?一块月饼并不大?,即使一口气吃完也不会觉得?腻。他闻了一晚上的酒味,原本觉得?胃部隐隐作痛,这?会子却有了些饥饿感?,便顺利将这?月饼吃了下?去。
另一块的包装上写着“糯米糍”,沈澹稍用了点力气掰开,发觉内馅是个?完整的糯米糍,而糯米糍亦是有馅的,于?是这?月饼就相当于?有了双层馅。外皮口感?是柔软的,有些微微的粘牙,味道则比红豆沙的略淡一些。内里的馅料似乎是用风干的水果碾磨成果酱状后做的,唇齿间隐约还能尝到细微的水果颗粒。
沈澹吃完两块月饼,荀遐正好来了。他见状,立刻眉开眼笑凑上来道:“将军,姜娘子做的月饼味道如何??比之公厨又如何??”
“你如何?想到从宫外买月饼的?”沈澹不答反问。
荀遐道:“自然是因为公厨的月饼让人毫无?过节的感?觉,而姜娘子的食肆正巧在宣传月饼,我瞧着觉得?很是诱人,便想着买一些给大?家换换口味。看来,我做了件好事啊。”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那就是买月饼送的惠顾票是人人皆有的,再也不需要?通过抽那劳什子奖才能拿到。这?样好的机会,荀遐当然不会放过。
沈澹不置可否,没多说?什么,只道:“公厨的月饼不可浪费。”
有人忍不住道:“将军,吃了荀将军带回来的月饼,哪里还吃得?下?公厨的月饼?”
“那不是月饼,是铁疙瘩吧?”
沈澹淡淡道:“明日?我与你们?一并吃。”
此话一出,众人便敛声屏气不敢多言了。很快,其他人相继散去,各去歇息或是换岗,后堂便只剩了沈澹一人。他默默看着散落一桌的月饼封口条,终究是不忍心一般,伸手拿了起来。
今晚不是沈澹轮值,他便回了自己的卧房,脱下?了沾满酒气的甲胄,沐浴后换了身轻便衣裳躺在了床榻上。
月光透过窗格落在窗下?的桌上,那里放了一只小?巧玲珑的匣子。匣盖没有合上,里面放着几叠整整齐齐的纸条,被人细心地拂去了表面的月饼残渣与褶皱,规整地收纳了起来。
床榻上的沈澹翻了个?身,静静进入了梦乡。
中秋一过,秋意愈发浓了,姜菀便开始琢磨着新花样。
景朝已经有了烧烤技术,居民们?对于?烤肉也普遍可以接受。姜菀原本想着现代的烤肉店大?多突出一个?“自烤自吃”的乐趣,便动了些心思,打算定制一些小?型的烧烤炉,供食客们?自行使用,但仔细思索之下?,食肆并非只做烧烤这?一类生意,因此没有必要?也没有办法给各个?桌子额外加装烟囱,综合考虑之下?,姜菀还是打算采用统一烤制的法子,烧烤炉子就安放在后院。
她打算先定制几个?简易的烧烤架,用来烤串;再定制一个?大?一些的烧烤炉,炉子上罩上圆形的铁丝网,可以把各种肉类切成了薄片,平铺在上面慢慢烘烤。
姜菀让思菱按着自己的设想画了简单的设计图,再拿去铁匠铺子让师傅照着样子打一套出来。
烧烤架小?巧一些,姜菀便摆了一个?在店门口,等到傍晚时分风向正好的时候,便烧起了炭火,将一串串肉菜一字排开在了烧烤架上,快速翻动着。晚风正好将油烟味吹散,不会熏到过往的客人。
永安坊的居民们?每日?经过姜记食肆门前时,总会习惯性地瞄一眼那个?木架子上是否又张贴了新的东西。
今日?,木架子上的纸张上写着几个?大?字:“秋来烤肉忙”。食客们?目光一偏,便看见店主面覆轻纱,正动作麻利地翻烤着食物。
她先在肉串表面刷一层油,两面都烤一会后再刷上一层深色的酱料,最后再撒上些胡椒末等调味料。每根竹签子上都整齐地串着六块肉,每一块都烤得?很入味,表面泛着莹润的油光。除了肉串,还有各种蔬菜,甚至还有水果,万物皆可烤,而且烤出来的味道还并不难吃。
姜记食肆门前又排起了长?队,这?样现烤现卖、香味浓郁的烤物,古往今来的人们?都很爱吃。
烧烤的原料成本不低,大?多都是肉,姜菀进货时买了很多,等到串成肉串卖的时候却发现一眨眼的功夫便没了。
等到能烤的食物都没了以后,姜菀便熄灭了炭火,开始清理烧烤架子。她举起手在鼻间扇了扇,轻咳了几声。
眼前罩下?一片黑影,姜菀开口道:“今日?的烤肉已经售卖完了,请客人明日?再来吧。”
那人顿了顿,却没急着走。姜菀抬头,见是沈澹。
他的轮廓映在夕阳的残影里,那双幽深的眼瞳似乎有水波荡漾。她起身,笑着寒暄:“沈将军。”
沈澹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姜菀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以手轻点了点脸颊:“......这?里。”
姜菀伸手摸了摸,却发现指尖发黑。她意识到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炭灰,便拿了帕子抹了抹,这?才向沈澹笑了笑:“失礼了,让将军见笑了。”
沈澹没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烧烤架。
姜菀见状,说?道:“将军来晚了,今日?的烤肉已经售罄。”
他点头,抬步进了食肆。姜菀招呼周尧收拾烧烤架,自己则随沈澹入内,问道:“将军用些什么?”
沈澹要?了一碗米饭和一道木耳炒鸡蛋,还觉得?不够,看着菜单许久没有说?话,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吃些什么。姜菀便耐心地站在一旁等着他。
离得?近了,她隐约闻到沈澹身上有股清苦的药味,与他惯常熏的薄荷栀子香融在一起。再一看沈澹略显憔悴的面色,姜菀心中的话忍不住说?了出来:“将军这?几日?是......病了吗?”
沈澹道:“陈年?旧疾罢了,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发作。”他抿了抿唇,说?道:“因为服药的缘故,我总觉得?口中发苦,想吃些甜的。”
但今日?的菜品却没有甜的,难怪他迟疑了那么久。姜菀思索了一阵,忽然想起自己做的桂花蜜,便道:“将军若是不嫌弃,厨下?有一些我自己做的桂花蜜,应当可以解这?汤药的苦味。”
蜂蜜是稀罕物,姜菀自然没打算花大?价钱买来做点心售卖,只买了少量留在家里吃。正巧前些日?子又收集的桂花,她便把桂花清洗晒干后加入到蜂蜜里,做了一样桂花蜜。
这?个?时候虽然没有现代那样优质的白砂糖,但制糖技术发展得?也很成熟,甜度正好,只是成色不够纯白。在桂花和蜂蜜里加上少量的糖、盐,放一些柠檬汁和水调和均匀,就成了甜香满口、清香扑鼻的桂花蜜。蜂蜜原本就很甜了,再加上桂花的幽幽香味,吃上几口便有种被桂花香腌入味的感?觉。
沈澹显然也明白了这?桂花蜜不是售卖之物,微一犹豫的空档,姜菀已经转身去了厨房,不多时便端了一小?碗放在他面前。解口中的苦味,也不可过量,否则会适得?其反。
许是为了方便下?厨,姜菀的衣袖并不宽大?,端起碗时正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上面戴着淡黄的桂花手串,那淡淡的幽香轻而易举地沾染在了她的衣袖上。她纤长?的手指拂过碗沿,指尖是粉白的,修剪得?圆润。
“有暗香盈袖。”沈澹不期然想到了这?句词。
他垂眸,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碗里。桂花蜜晶莹剔透,桂花末的分量很足,整只碗都仿佛被映成了金黄色。用木匙舀起一勺,每一朵细小?的桂花花瓣都变成了透明的。入口微凉,清甜的味道慢慢顺着舌尖漫下?去,蜂蜜缓缓流淌,抚平了喉咙里的苦涩,将那在胃中翻江倒海的药味压下?去了一些。
陈年?旧疾难以痊愈,动辄便复发,每次犯了后都要?接连多日?吃药。每逢这?时,沈澹总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苦的。今日?也不例外,他服了药后,家中仆人虽也准备了甜食,但吃了后依然觉得?那药的味道挥之不去,连带着自己的卧房也充盈着那气味。刚好今晚没什么公务,沈澹便顺势出了门。
这?个?时节,桂花的香味似乎无?处不在。他就那样循着飘浮在空气中的味道,一步步走到了姜记食肆。
将那碗桂花蜜吃完,沈澹喝了口清茶,这?才继续用剩下?的米饭和菜。等他吃完时,店里只剩他一人了。
另外两人穿梭在后院和前店之间,姜菀则坐在柜台后,一手支着脸颊,乜斜着眼睛,看起来是累极了。
他便放轻了动作,将银钱搁下?,兀自离开了。
姜菀被思菱唤醒的时候,惊觉自己竟然睡了过去。她连忙起身顺了顺头发,低头便看见面前放着的钱,再看一眼已经空空如也的位置,便知道是沈澹留下?的,不由得?懊恼道:“我怎么就这?样睡过去了?”
“小?娘子累坏了,早些歇息吧。”思菱把最后一张桌子擦干净,又去后院洗了手,回来道。
姜菀捏了捏眉心,无?奈道:“这?些日?子觉得?有些精力不济了。”
“好在如今的生意尚可,我们?也不必像之前那个?月为了还上赁金而忧心忡忡。”思菱想到那段时日?,至今还觉得?犹在梦中。
现下?食肆的盈利,吃饱是没问题的,只是距离姜菀心中的目标还有些距离。她想着能赚到更?多的钱,在云安城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当然了,这?个?目标太过远大?,实现它的时长?或许要?以年?为单位来计算。姜菀愈发觉得?道阻且长?了。
她摇摇头,吹熄了店内的烛火,锁好店门,回去洗漱躺下?。
躺在床榻上后,姜菀又开始想另一个?问题,也就是人手问题。
这?些日?子,她越发感?觉到店里缺帮手,尤其是用餐高?峰期,仅靠他们?三人实在有些吃力。只是若要?扩充人手,又是一笔开销。
姜菀暗自叹气,翻了个?身,决定明日?再想这?件事。
第二日?午后,姜菀正在做送去学堂的点心。食肆一般是午后开始营业,不过这?些日?子点心主要?都供应学堂,对外还是以晚食为主。姜菀想着若是往后也想同时供应午食,只怕还得?再添些人手才能周转得?过来。
她做好点心交给周尧,又看着周尧上了马车离开,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个?时辰天?光正好,姜菀走出店门透了透气,站在路旁伸展了一下?身体,顺便短暂地休息一下?。
这?个?时辰路上都是形形色色的行人,姜菀看了会便欲回到店里,却见自不远处走来一个?人。
那人看身形可知是个?女子。她原本正疾步走着,到了姜记食肆门前忽然刹住步子,目光向姜菀落了过来。
女子戴着帷帽,遮住了面容。她抬手撩开面前的遮挡,露出一张覆着轻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没有说?话,眼神却满是凄楚。姜菀一时间没有认出来,疑惑地道:“你是——”
下?一刻,女子抬手缓缓揭开面纱。那覆在衣袖下?的手背上赫然是几道清晰的伤疤。
而面纱下?的眉眼,姜菀再熟悉不过。
她一时间怔住,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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