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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幻境(完)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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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王呢?只能依靠我们几个被下了禁制的小妖,大多时候亲力亲为……试问,这公平否?它们可有大王这般狠心割爱,惨痛牺牲?”

    “没有!那又凭什么,和大王您平起平坐?”

    这些话像是讲在了木犀心坎上,它眯起眼,喜怒不显,听小启儿继续滔滔不绝:

    “既然不愿与大王同享,大王何必给它们面子?要知,即便以群妖盛会为由,折断了周围的树木,可那儿到底是林中,是大王您主宰的天下啊!这帮所谓的妖王里,谁可与您抗衡?”

    “独占麒麟,岂不比和旁人分享来得好?我说大王该高兴,正是因此。”

    眸光闪烁,木犀其实早有此意,否则也不会和灰蛇暗中图谋。此刻闻言,更是蠢蠢欲动。

    但它尚存理智,没有完全被小启儿的谄媚吹捧蒙住眼。

    单打独斗也就罢了,若是以一敌三,即便是它也没把握能逃掉。

    “你可别忘记身上的禁制,”木犀威胁道,“生死仅在我一念之间门,我若陷入囹圄,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小启儿委屈:“我自是清楚,才这样替大王打算!您知晓灰蛇有异心,不若将计就计,与银鱼大王联手如何?”

    “银鱼?”木犀不屑嗤声,“没脑子的东西,想撕毁契约,寻我结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

    “大王不妨想想,正是因银鱼大王实力更弱,脑袋也不好使,您才更应当与他联手。”小启儿循循善诱,“再怎么样,它也乃实打实的结丹期妖兽,杀死雪鹰和灰蛇后,对付它还不是易如反掌?”

    木犀有些心动:“说得简单,灰蛇不是还找了一个蚌妖?听闻也是结丹期,我们不占优势。”

    “那便再假意联合雪鹰大王。”小启儿安排得头头是道,以三寸不烂之舌疯狂鼓动着,“今日您去蛇巢,不正是为了提议,在群妖盛会上改为冲雪鹰大王发难么?将此推到灰蛇头上,杀死它,逼退蚌妖,再与银鱼大王一道对付雪鹰,如此这般……”

    “银鱼自视甚高,只会傻乎乎地替大王冲锋陷阵,利用完后,可不就能卸磨杀驴,达成夙愿了?”

    “待大王得到复生的麒麟,用上古大妖的血脉助长修为,振兴木犀一族……想必那些故去的同胞,也会理解大王之作为的。”

    “是,是了……”提及此事,木犀不由出神喃喃,心中天秤逐渐倾斜,豁然倒向一边。

    它神情阴狠,决意道:“灰蛇,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小启儿,银鱼那边,你务必将它哄好,有任何异动,汇报给我,明白吗?”

    小启儿用力颔首:“是,大王!”

    二妖又于此细细商议磋磨,快到傍晚,小启儿才得以回到银鱼殿。

    他却没有第一时间门去见银鱼,而是径直来到林间门深处,那被清出一块空地的巨木之前。

    夜幕降临,周围静默无声。

    和人前表现的伶俐聒噪不同,此时此刻他那张尚且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颤抖和软弱,渴盼地将额头贴在树皮上,仿佛隔着这棵树,与什么轻轻说着话。

    “快了……就快了……再坚持一会儿,还有十日……”

    他闭上眼,眼睑有点恐惧地抽搐着,满脸后怕。但等到再度睁开眼,便又回到了平时那副机敏无比的小骗子模样。

    后退一步,若有谁在此,仔细感知,就会发觉小启儿身上的妖气又一步减淡,仿佛被什么吸走了般,近乎于无。

    再这样下去,就与寻常的凡人孩童无异了。

    留恋地看了巨木一眼,他转过身,没有分毫犹豫,就此离开。

    唯余风声寂寂,枝条摇曳,仿佛也感到了时间门的紧迫。

    群妖盛会,终于在这番悄然绷紧气氛中,缓缓揭开序幕。

    95 麟迹(十三) 真正的盛会,才正要上演……

    此前, 傅偏楼一直在想,这所谓的群妖盛会,究竟是怎么一个办法。

    荒原上的妖族以千万计,哪怕仅仅是外围, 开了智的小妖也数不胜数。

    听闻有此盛事, 不少拖家带口地想来长长见识, 或是蹭个好处,也不算亏。

    尽管有些聪明些的, 早就从先前陆续失踪的落单小妖一事上意识到不对, 谨慎地没有动摇;但被宴席上能瓜分修士血肉、助长修为蒙蔽了双眼的妖比比皆是, 前来者络绎不绝。

    光蛇巢, 供其容身所开辟的洞府就有数十个,更别说还有其它三位妖王。

    而选定的集会之处,傅偏楼等人也见过, 就在林中深处, 那棵麒麟树的正前方。

    清出了片空地不错,可若说涌入如此数量、体型各异的妖族, 大抵要挤成一团的。

    这还叫什么宴会?

    直至随青玉一并去到那里,他才陡然发觉,景象和他们半个月前看到的已截然不同。

    深入林中后,不复之前诡谲的死寂,地面下隐约的鼓动声也消弭不见, 取而代之的, 是一片流丽烂漫的阳春山水——

    青山连绵,曲水流觞,花草繁茂,水波摇曳, 仿佛一卷画轴徐徐铺展,美不胜收。

    谁都不曾料到,在这巨木环绕的地方,竟有如此宽阔的世外桃源,仔细一瞧,却见山峰仅有半座,背后影影绰绰,虚浮如同云雾,随时都能被擦去一般,不禁一个个惊异地瞪大了眼。

    其中,当属老贝壳最为激动,蚌壳大张,一腔软肉都在哆嗦。

    好在它立在傅偏楼的肩上,没有被看到这份失态。

    傅偏楼察觉到它的颤抖,暗中传音问:“你怎么了?”

    “小主人!这、这里是龙谷啊!”老贝壳声线嘶哑,“是了,灰蛇说它还得到了白老大的秘境碎片……再现龙谷的一部分,又有何难……”

    傅偏楼不解道:“龙谷不是一处地方吗?我记得是在兽谷里?”

    “非要说的话,其实是一样灵器。就像道修会炼制仙府一样,龙谷就是白老大的仙府。”

    一错不错地盯着不远处醒目的澄澈湖泊,老贝壳的语气怀念而又惆怅,“仙府又称秘境,踏足其中后,便是另一方洞天。”

    “想不到三百年了,老贝壳我还有回到龙谷的一日,唉……”

    傅偏楼摸了摸它的壳,心中了然,难怪这儿忽然变了副模样。

    忍不住抬眼望去,群妖大多是兽类原形,各自寻了个舒惬的地方,傍水依山,好不快活。

    欣欣向荣之景,令他不由凝目出神。从前的龙谷,是否也如此呢?

    离湖越近,妖族修为越高,逐渐能见到半化形的存在。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湖边矗立着一棵老树,树荫几乎遮蔽了整片湖泊,看得傅偏楼又是一愣。

    就算在他眼里,树木长得都差不多,可这一株着实令人印象深刻,毕竟肚里藏了一只麒麟。

    知他疑惑,老贝壳适时地说:“布置秘境,需择现实中的一样物件,这样物件也会出现在秘境之中,以此建立两境之间的联系。看来,它们选了这棵树。”

    原来如此。傅偏楼点点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谢征说树下见……可他人在哪里?究竟何时能见到?

    “几位大人,”将人带到地方,青玉转眸一笑,“还请在此纵享庆典。自然,莫要忘记与大王的约定。”

    蔚凤一路沉默,显然不在状态,老贝壳则不习惯做主,全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对它说。

    见状,傅偏楼不免无奈,只得板着脸冲青玉微微颔首。

    待蛇女走后,他拽着还没回神的蔚凤寻了个亭子落座,拧眉传音道:“蔚明光!你发什么呆?”

    被这一声惊醒似的,蔚凤眸色恍惚,看着他,缓缓说:“傅仪景,外头那般多的小妖。”

    傅偏楼不明所以:“嗯,看到了,怎么?”

    “它们,都会落得外边木犀兽那般下场么?”

    傅偏楼一时哑然,只听他苦笑道:“何等无妄之灾。”

    蹙起眉,蔚凤这样子着实有些奇怪,不过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下,原本吵吵嚷嚷的小妖们死不瞑目、渗出的血染红流水,和死去的木犀兽一样,尸身逐渐腐烂,化为血线,作为养分送去树根……

    傅偏楼同情心不多,但仍免不了滋味复杂。

    他想了想,宽慰道:“也说不准。或许它们先内讧打起来,就管不到这帮小妖了。”

    “但愿。”

    见蔚凤依旧愁眉不展,半点没有平日里的嚣张意气,傅偏楼觉得有些不妙,故意放重了语气:“不是打算在会上借机突破结丹?凝神聚气,别想东想西,静不下心来。”

    “你说得对。”蔚凤深吸口气,沉下目光,“我在此修炼片刻,傅仪景,拜托你看顾了。”

    “放心。”

    他翻手取出一块灵石,运转法诀,堪称疯狂地吸纳着其中灵气。

    傅偏楼知他大抵等不了水到渠成,想强行积蓄破关,不由浮起一阵担忧。

    俄顷,笙歌弦乐不知何时而起,湖中忽而跃出了鱼女和蛇女的窈窕身姿,或聚或散,沿着河流翩翩起舞。

    空中,鸟妖们扇动羽翼,歌喉嘹亮清澈,有些弹奏着乐曲,有些则朝下拨撒花瓣。

    花瓣中闪烁着什么晶亮的珠子,有沿途的小妖伸手接到,当即惊喜地大叫起来:“是花精!能助长修为的花精!”

    一时间人声鼎沸,无数的蹄子、爪子,乃至尾巴都高高朝空中伸去,企图握住更多;甚至为此大打出手,起了小范围的冲突,很快又被侍卫制止,杀鸡儆猴地拖了下去。

    紧接着,又有灵果美食盛在玉盘中,随流水和花瓣一道飘去下游,时而被舞娘一展长臂托起,时而错落于水中,叮咚作响,涟漪荡漾,花样令人目不暇接。

    宴会声势渐涨,叫好之声连片。

    悄无声息地,湖心上空出现了四道身影,无声俯瞰着下方盛景。

    “雪鹰,你倒是大方,花精这种好东西也舍得送给这群用来填阵的小妖。”

    率先说话的,乃一脸傲然的银鱼。雪鹰瞥了它一眼,冷冷回道:“死前最后一餐罢了,就当是为血祭之阵充盈些灵气。总归也不缺这点。”

    平时不爱争端的木犀一反常态,嘲讽道:“不愧是凤巢赶出来的妖,真是好气派。”

    这话算是戳中了雪鹰的逆鳞,面色一下子冻结成冰。

    “几位这是做什么?”灰蛇笑着圆场道,“今日大业得成,该好生庆祝才是。”

    银鱼哼了一声:“若非我提议举办这群妖盛会,谁知暗地里要慢慢捉到何时?”

    “此言差矣。”雪鹰反唇相讥,“若非你之不慎,让捉来的修士和妖尽数逃掉,我等如今也差不多可以开阵了。”

    “好了好了,”它们之间一触即发,灰蛇暗中得意,面上却露出无奈之色,“群妖盛会也算将功补过,有这样多的血肉灵力,再加上我们捉来的那些小妖和修士,想必最后聚集的生灵会比想象中还要庞大。”

    “这样一来,那只麒麟复苏后的生机也会更旺盛,经得住折腾。”

    提及麒麟,几只妖顿时偃旗息鼓,眼里光彩幽幽,各怀心思。

    灰蛇想到日后,简直迫不及待,笑容愈发灿烂:“各位,也该到这场宴会主人出场的时刻了。我们下去吧。”

    “还用你说?”银鱼一甩衣袖,踏空而去,其余三妖也纷纷跟上。

    底下,歌舞骤然一止,还不等众妖惊惶,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凭空降临。

    天边便传来一声轻哼,随妖力震响在每一只妖耳边。

    湖中鱼女齐声宣道:“恭迎大王——”

    “嗯。”银鱼背着手,悠哉地踩在湖面上,一步一步走向巨木之下,早早安排好的高座之上。

    紧接着,停滞在空中的鸟妖也齐齐躬身:“恭迎大王!”

    眨眼之间,毫无花里胡哨的作秀,一身雪白羽衣的雪鹰已飘然落座。

    “二位也太过心急。”

    这一声后,水中蛇女、岸上蛇侍挺直了身躯:“恭迎大王!”

    貌不惊人的灰蛇微笑着,冲属下点了点头,继而走去雕有盘蛇的座位。

    威压不散,却并无恭迎之声,小妖们以眼神疑惑交流,只听飒飒叶响,周围的树木竟似弯下腰一般,疯狂摇动着枝干,完全不亚于先前的三道声音。

    木犀沉默地落于座上,它的座椅也是四人中最朴实无华的一尊,却无人敢轻觑。

    四大妖王环木而坐,满场鸦雀无声。

    直至此刻,那沉重的威压才缓缓散去。

    许多小妖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狂热和向往,结丹期的大妖,便是如此一呼百应、威风凛凛!

    面对底下无数双眼睛,灰蛇万分满意。他瞥了眼蚌妖所在的亭子,顿了顿,按原本的安排宣布道:

    “群妖盛会虽是效仿人类,却也不作道门那繁文缛节。诸位赏脸而来,还望尽兴而归。”

    “多余的话,便不说了。群妖盛会,起——”

    伴随连天欢呼,停奏的乐声重新飘扬,愈发激昂;舞女的动作也更大开大合,姿态若莲,眉目含情。

    渺渺香雾不知从何处飘来,沁人心脾,更加助长兴致。

    宴酣之刻,也不知是否酒液太过醉人,不时有小妖一头栽倒,引得旁人发笑。

    笑着笑着,却也跟着浑身无力,倒了下去。

    歌舞激烈,呼声反倒逐渐消失。

    众妖割麦子般陆续塌了下去,越是修为低微处,越是成片地不省人事。

    终于有妖意识到不对,大声惊呼:“有毒!”可惜为时已晚,它迎着身边一众妖王下属平静的注视,恍然大悟,软倒在地,不甘心地伸出手,最终无力垂下。

    亭中,傅偏楼终于瞩目到这乱象,陡然变了脸色。

    “蔚明光,老贝壳!闭气,转内息!”

    湖心高座,四位妖王波澜不兴地望着这一切,心中清楚无比——

    真正的盛会,才正要上演。

    96 麟迹(十四) 蔚明光真疯了?

    惊呼遍布宴会。

    蔚凤被打断修炼, 下意识按傅偏楼的招呼屏息后,伏在亭子栏边朝下望去, 只见乌压压的一片, 尸横遍野,触目惊心。

    他心弦一颤,眼前忽然浮现一处与之极像的画面, 血流成河、群鸟哀鸣环绕,身临其境一般,啼叫在耳边戚戚不休。

    傅偏楼也不曾想到它们真的说杀就杀, 半分预兆都无, 见状, 头脑空白一片,但很快就被身旁混乱的灵流唤回了神智。

    转眸望去, 俊美少年双手紧扣凭栏,骨节泛白, 原先漆黑的双眸中竟有红焰翻腾,额头冷汗涔涔, 俨然一副要走火入魔的模样。

    “蔚明光!”他顿时厉喝, “醒醒,它们还有生息,没死, 是迷药!”

    因这一声, 蔚凤有了短暂的清醒,抬起头,面上却仍不受控制地露出痛苦之色。

    傅偏楼扶住他颤抖的身体,急急问:“你的情况太不对,究竟怎么了?”

    “我, ”蔚凤眼前纷乱一片,挣扎着咬牙,“我不知道……”

    那些是什么?

    也是他丢失的记忆吗?

    可为何,画面中的地方像极了问剑峰?

    他们尚且乱着,那厢,为数不多筑了基的妖兽不似小妖一般被药倒,意识到处境不妙,登时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逃走,被妖王的下属们团团围住,乱作一片。

    妖族争斗,大多凭原形横冲直撞。其中有一熊妖,毛发坚韧,蛇妖的毒牙扎不进去,鸟妖的利爪也撕不开。

    它直起身体,硕大黑影犹如一座小山,咆哮着撞飞扑来的敌人,一时间谁也挡不住它往外的脚步。

    它的动静太大,威势凶猛,竟将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

    还能动的妖兽不愿坐以待毙,跟在它身后,企图杀出重围。

    座上,看到自己的下属纷纷不敌受伤,银鱼坐不住,一挥袖,涓涓溪流卷为水龙飞去,绳索般将黑熊手脚缠绕捆紧。

    庞大躯体倏尔倒地,尘土飞扬,身后一群垂死挣扎的妖兽收不住势,接二连三地跟着栽倒。

    “可恶!可恨!”黑熊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水龙,朝湖心的方向怒目而视,“好一个四大妖王!好一出戏!你们这样犯下杀孽,就不怕遭报应吗!”

    “此言差矣。”回答它的却是灰蛇,他曲起手指,轻轻敲击座椅扶臂,声音不疾不徐,顺着妖力震荡传遍整片龙谷,“妖族向来弱肉强食,又非道修,何须在意因果报偿?如今道修行事越发无所顾忌,天道真要清算,也该先找他们才是。”

    “群妖盛会全军覆没!你们以为其它妖兽看不出端倪?”

    “那又何妨?”灰蛇只笑,事成之后,他自会离开这里,另寻别处,哪管事后洪水滔天?

    香雾弥漫,妖兽不会内息,吸入太多,筑基修为也抵御不住,不屈的怒吼之后,渐渐再无声响,场内万籁俱寂。

    见此情状,灰蛇站起身:“诸位,也是时候将先前捉来的祭品一并呈上,开始血祭了。”

    它们之所以会选择下迷药,而非一了百了的毒,是因血祭之阵需要的,乃活祭。

    无论人妖,死后回归大道,血肉无主,随时日流逝,皆归尘土。

    经年苦修出来的灵力自然也会消弭,即便妖族食人可汲取部分,但也仅是图一时之快,大半还会飘散于天地之间,终究不是正途。

    相较而言,修士就有手段得多。炼器炼丹,能有效地保留下妖兽尸身的威力。

    但这些,都远比不上血祭之阵。

    血祭,正是杀生灵血肉以祭天地,模糊生死界限,在那一刹将还未反哺道统的灵力夺走,另作他用。

    此乃欺骗天机之邪术,夺走的灵力无法久留,得在开阵后现杀现用,故而名“祭”。

    但凡死在阵中的,皆为祭品。

    血祭之阵一早就埋在地下,四妖共同催动妖力,让其缓缓浮上。

    明媚的春光随之覆盖了一层阴影,说不出的鬼祟之气荡开,赤芒隐隐,在地表画出繁复纹路,扩展开来,包裹住整片龙谷。

    傅偏楼按着浑身直冒虚汗、灵力紊乱的蔚凤,借老贝壳的幻象勉强藏身,为这邪异之况暗暗心惊。

    他凝视着麒麟树下,始终没能窥见半分身影。目光接着移向湖心的四名大妖,蔚凤状态有异,看来硬拼是指望不上了。

    只能寄愿它们闹起来后,能落个两败俱伤。实在不行……

    垂下眼眸,傅偏楼又一次深深望向自己的左手。

    像是察觉到他内心的松动般,那只手陡然抽动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

    “大王!大事不好!”一只鹧鸪扑腾着翅膀飞来,焦急地冲雪鹰道,“祭品……祭品全不见了!”

    闻言,灰蛇看向木犀,还以为是它的手笔。下一刻,青玉就捂住胸口向这边游来,高呼道:

    “大王!灰蛇大王!蛇巢被……”

    “大王——大王,不好了!”

    下属不断的禀报令四妖肃穆起神色,又惊又怒,意识到有什么不在掌控内的事情发生了。

    “银鱼,是你?”雪鹰第一个睨向早就让祭品逃掉的家伙,“这是何意!你督管不利,就要让我们也变得和你一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银鱼莫名其妙地被甩上一口黑锅,当即大怒:“与我何干!我督管不利?哼,若要提及这个……木犀,你莫以为我不清楚当初是谁干的好事!”

    木犀目光幽幽,没有说话。

    灰蛇见三妖话间唇枪舌剑,几乎一触即发,心下暗喜。他还记得商议好要率先对雪鹰发难的事情,立即站到银鱼一边,帮腔道:

    “雪鹰,此事还未有论定,你何至于胡乱责怪?究竟安了什么心?莫非是想违背约定吗?”

    不等反驳,他故意刺道:“从最初我便不敢信你,如今看来,不愧是被赶出凤巢的叛徒!连凤凰都敢谋害,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这话令雪鹰勃然色变,再按捺不住怒气,一掌打出:“尔慎言!”

    灰蛇躲开这一掌,伶牙俐齿地栽赃:“你果真不顾及先前所约,生有独吞之意!”又回头道,“木犀、银鱼,助我一臂之力!雪鹰违约在前,不必顾它,杀之祭阵!”

    无需多说,木犀已冲了出来,银鱼似还有些犹豫,但没有制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眸中划过一丝冷光,雪鹰接下木犀一招,两妖错视一眼,又向灰蛇攻去。

    湖心下方,小妖们见四位大王在天上大打出手,顿时也不再维持表面的和谐,露出狠戾面目来,混战在一起。

    鸟雀飞舞,鱼群高跃,蛇妖呲起獠牙,毒液溅洒。

    不同于被迷晕的那群妖兽,眼前乃真正的厮杀。被撕扯下的羽翼、抓裂的血肉鳞片漫天飞扬,腥气逐渐蔓延开来。

    不断有尸身顺流漂下,血液将溪流染上粉色,阵法汲取到真正的灵肉,焕发出奇异红芒,一时间,连花草都仿佛弥漫着血气,诡谲无比。

    风景如画的龙谷化作炼狱,看得老贝壳揪心不已,傅偏楼仰视天上越发大动干戈的妖王,又看了眼空空荡荡的麒麟树,嘴唇咬紧。

    他过于焦虑,没有发觉一旁蔚凤的双眼,已化作一片赤色。

    湖心之上,灰蛇终于在愈发消耗的灵力中感到不对——分明是三对一,为何雪鹰不顾其余两妖,只盯他一人?

    还有木犀与后来加入的银鱼,表面在对付雪鹰,落下的攻击却恍如毛毛雨,倒是好些次坏了他的事。

    他不可置信地瞪向木犀,对方朝他勾起一个阴森笑意,灰蛇这才明白过来:他被耍了!

    木犀是假意和他联手,实则早就与其余两妖达成了共识!

    想不到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他来不及懊恼,便大喝一声:“白蚌!助我!”

    妖力携音传出,却无反馈。灰蛇到底慌了神,狼狈地挡住银鱼一道甩尾后,又厉声道:“白蚌!那玉简你不想要了吗?你若相助,龙谷碎片也一并给你——咳!”

    已化作原形的雪鹰抽回利爪,落下一串血珠,冷冷道:“看来,你找的盟友并不靠谱。”

    “真是识时务。”木犀嘲道,“明智之举。”

    “你们——”灰蛇吐出一口血,见势不妙,立刻求饶,“住手,有话好说!”

    “谁和你这八百个心眼的家伙好说!”银鱼不理,却听他道,“此地为林,乃木犀主场。你们真以为他心怀好意?当年可是他先找上我,要瓜分麒麟的!而今不过利用你们罢了,等我一死,下个就轮到你们!”

    “先是雪鹰,再是银鱼!我说的可对?银鱼,他是否和你说要联手,等杀死我后再干掉雪鹰?”

    “话太多!”木犀穿透他的腹部,树枝从伤口长出新芽,阻止着愈合。

    灰蛇目露痛苦,雪鹰微微停滞,警惕地扫向银鱼和木犀,惊疑不定。

    银鱼则翻了个白眼,“鬼话连篇!”

    它心知灰蛇所言不错,但打和木犀联手的最初,它便没想过真的交付信任,早有准备,有恃无恐。

    此地是木犀主场?那可未必。

    那些修士可不是白放的,只要它一声令下,花费半月及银鱼殿无数资源布下的唤雨阵便会招来大水,届时,还不是它的天下?

    像是应和着它的想法,天边忽而阴云密布,滚滚如墨,好似下一秒就会落下倾盆大雨。

    重伤难支的灰蛇、攻势狠辣的木犀、盘旋在半空的雪鹰感到不对,纷纷抬头,银鱼更是纳闷不已:

    “我还没让启阵啊……”

    “咔”地一声,惊雷在云层中积攒出一道缝隙,个中威力,令几个结丹期的大妖也感到了强烈威胁。

    灰蛇愕然:“谁在渡劫?”

    亭中,傅偏楼被蔚凤身上忽然暴起的灵流骤然掀翻,半跪于地,咳出一口血来。

    灵力凌乱,带动强烈的疾风,吹得他睁不开眼,胸口闷痛,呼吸不畅。

    “小主人!”老贝壳跳到他脚边,结丹期的威压铺开,撑出一片可供容身之地。

    顾不得休息,傅偏楼顶着皮肤的刺痛,想要去拽漩涡中心蔚凤的衣袖:“蔚明光,你疯了?!”

    “以你眼下的状况强行结丹,只有身死道消一条路!”

    狂风大作,雷光浮动,仿佛随时都要降下。

    衣衫猎猎,唇角溢血,蔚凤听不进任何话,抽出天焰剑,被魇住般盯着剑身喃喃自语:

    “不来……?”

    他苍茫一笑,赤眸如焰:“不来也罢!”

    丢垃圾似的扔下那柄剑,少年足尖轻点,赤手空拳,飘然迎雷劫而去。

    傅偏楼拦他不得,只勉强上前,接住了落下的天焰。

    剑身滚烫,仿佛能融出铁泪来。

    震惊太过,甚至顾不上担忧。傅偏楼愣怔地看向蔚凤远去的身影。

    什么情况?蔚明光真疯了?

    否则,怎么连他最宝贝的天焰都扔了?

    97 麟迹(十五) 我不要再和你分开了。……

    蔚凤头痛欲裂。

    血色和倒下的妖族、被撕碎的鸟羽混杂在一起, 与不断闪过眼前的尸山血海相重合,拽着他坠入其中。

    恍恍惚惚,他好似被绑在山巅之上, 寒风吹得刺骨, 许多身着白衣的问剑谷同门站在远处,冷眼旁观, 细细碎碎的言语间或飘来:

    “没想到, 蔚师兄竟然是妖……”

    “什么师兄!问剑谷可不收妖孽!”

    “亏我先前那般敬慕他, 那天灵根竟是假的!妖兽靠修为作弊,压我等一头, 实在可恨!”

    “恕己长老气狠了,怕是要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凤皇在此,就不信引不来那些死心眼的禽妖。这下可好,炼丹堂和炼器堂要添一笔横财了……”

    “啧啧, 上古大妖,听说凤凰烧不死, 还会涅槃重生,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待会儿一瞧便知……啊, 恕己长老来了, 噤声。”

    耳边一片寂静, 由师尊亲手点燃的灵焰自足底爬满全身。

    逐渐地,烈火炙烤, 犹如在油锅烹煎,皮肤滚烫,剧烈的痛苦席卷而来, 却比不得心底撕心裂肺的声声质问。

    我做错了什么?为何这般对我?

    我可杀过一人?可欠下半分孽债?

    ——就因,我乃妖?

    ——不,不对,那个人不是这般教他的!

    几度濒死,又被血脉唤回些许生机,意识近乎湮灭,一线清明的念头中,仅剩下一道有些模糊的身影。

    “……小师叔……”嘴唇蠕动,他虚弱地呢喃着,“宣明聆……”

    好热、好疼。

    你在哪里?为何不来?

    灵焰不灭,就这样整整烧了两余月,山巅上,曾经丰神俊秀、容姿甚瑰的七杰之首蔚明光,如今已全然化作了一具焦炭。

    然而那具人形焦炭上经久不灭的微弱妖气,又实实在在证明了他尚且活着。

    忽有一日,仿佛褪茧一般,砺黑外壳从里开裂、剥落,艳红火焰从中展翼,伴随一道高亢啼鸣,震彻山谷。

    昆山玉碎,凤凰涅槃,在极度的苦痛下向死而生。冲天妖气惊扰了方圆百里的所有禽鸟,于深林、瓦房、湖面上空,不住地焦躁盘旋。

    失踪几十年的凤皇被困问剑谷,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可哪怕是龙潭虎穴,又岂有不救之理?

    火凤真身在灵焰中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扯不断捆缚在身上的锁链。化作人形,锁链绑得更紧,只有无助哀鸣。

    无数只鸟妖成群结队从凤巢飞来,悍不畏死地俯冲进灵焰,企图啄断那条锁链。

    问剑谷弟子则早有准备,阵法层叠启开,法诀灵器迭出,每一道灵流,就带起一蓬血花。

    百鸟朝凤本乃盛景,可此时此刻,只叫人感到无尽寒意。

    或高或低的嘶叫片刻不歇,七天七夜的屠戮过后,问剑谷中已寻不到半寸净土。

    尸身、血羽、灰烬,将凤凰华彩万丈的羽翼装饰得犹如恶鬼。

    明朗快意究竟从那双赤红的眼眸中消弭了,虚无、干涸、憎恨,随着红炎一并喷薄,燃烧在泣出血泪的眼中。

    死而复生,生不如死。

    灵焰烧了整整八十一天,第八十天时,在凤巢新任凤皇的禁令下,已没有几只鸟妖还执意赴这有来无回的陷阱。

    战场被打理干净,唯独灵焰还未燃尽,也只有小小一簇。凤凰涅槃,也不是永生不死。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蔚凤完了。

    可他没有。

    第八十一天时,问剑峰顶乌云汇集,雷光翻腾如蟒。犹如一滩灰烬的焦炭里,赤芒骤绽,火凤又一次活了过来。

    这一回,他以血为焰,以雷为锋,剑气纵横,终于挣断了那条锁链,展翅直冲云霄。

    谷主和长老不在,客卿都没有几位,问剑谷无人敢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凤凰再度涅槃,化作人身,直指雷劫。

    就如同现在。

    头顶劫云翻涌,雷光赫赫,却映不入蔚凤眼中。

    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在识海中搅动不休,仿佛要捅穿他的眉心,折磨得他再望不清别的东西。

    铭刻在胸口的激烈情绪四处冲撞,找不到宣泄出口,一股似是积攒了许多世的郁气怨念蒙蔽住五感,令四周颠倒错乱,竟分辨不清他身在龙谷,还是仍被绑在火中。

    隐约听到有谁在喊,蔚明光,你回来!

    蔚明光?

    蔚明光死了,没有人愿意救他。

    活下来的,是涅毁凤皇蔚凤,誓要将道门踏平,一报旧日之仇。

    雷霆骤降,劈得他发冠散乱,手无寸铁,但这并不妨碍蔚凤露出蔑视的神情。

    更绝望、更可怕的劫难他都曾受过,区区结丹之劫,奈他何为?!

    拭去唇边血渍,少年身后陡然浮动出一双火羽,略略扇动,便腾空而起。

    他目光扫过前方的几名妖王,在面色大变的雪鹰身上顿了顿,跃过它,眸中火焰摇曳。

    “吾乃凤皇。”开口,嗓音清越,泛着不容忽视的冷意,“天下禽鸟皆为吾臣民。”

    “伤吾臣民者,以死谢罪——”

    乌发飞扬,眉眼殊异,尊仪之睥睨,几乎让雪鹰弯下身,臣服于血脉的呼喝中,瞬息热泪盈眶:“陛下!”

    灰蛇、木犀、银鱼对视一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

    他们为一只濒死的麒麟筹谋这么久,结果眼前突然冒出来个凤凰?

    雪鹰叫他什么——陛下?

    凤巢失踪的那位凤皇?

    劫雷攒动,轰隆炸响,几妖被惊醒似的,只那一瞬,恶向胆边生,灰蛇眼中流露出无法遏制的贪欲:“赤蚌,是你?你根本不是什么蚌妖!你是凤凰……转了妖修的凤凰……”

    哪怕是曾经修为高深的凤族之皇,而今,也不过刚要结丹罢了。

    雪鹰察觉到它们的蠢蠢欲动,狂怒地挡在蔚凤身前。

    蔚凤眯起眼,他表面无碍,还能装模作样,实则内心早就成了一团乱麻。

    不可置信、疑神疑鬼、心灰意冷。

    强烈的倦怠,令他简直想就此离去,撒手不理。可莫名的执念还牵挂着他,令他混沌的神智中复现出一丝清明——

    他记得,他要对付这几个家伙。

    要突破结丹,救出麒麟,还有……

    被烫到般,他不忍深想下去,自暴自弃地决定就这样做。

    同时迎战天劫和三只结丹大妖又如何?大不了拼个同归于尽,他不惧!

    随着第二道劫雷降下,无需言语,三妖默契地一同出手,朝蔚凤攻去。与此同时,雪鹰也不顾己身安危,奋力扑了上去。

    灰蛇虽说重伤,也知经历先前一番交战,木犀和银鱼都消耗得七七八八,可对面雪鹰也好不到哪儿去,凤皇更是还在筑基期,身兼雷劫。

    本以为取胜十拿九稳,不想越打越棘手。

    在妖之中,他可谓手段颇多,可面对蔚凤,一身力都打入了棉花里。对方的法诀变化莫测,防不胜防,时不时还引雷劫助阵,灵力更有灼烧般的锋利之感,不免暗暗心惊。

    倘若给那凤皇一柄趁手灵器,情况或许就不容乐观了。

    雷霆与妖兽的攻击一同到来,蔚凤挥手掐咒抵御,下意识启唇唤道:“天……”

    出口后才想起,天焰剑被他扔了。

    等等,他为什么要扔掉天焰?

    ——那个骗子铸给他的东西,他不要。

    那个骗子?谁?

    一个称呼已含到唇边,苦涩得吐不出来。只微微晃神,木犀的尖刺就贯穿了手臂,雪鹰哀嚎着想飞来,被灰蛇拦下。

    抽回手飞速退后,蔚凤大口喘息着,气血上涌,呕出一大口鲜血。

    那厢银鱼见久拿不下,再藏不下去,长声叱道:“小的们,起阵!”

    下方,鱼群放弃争斗,献祭般跃入湖中,一头朝湖底撞去。

    水花四溅,血祭之阵上方,又悬出一个波纹似的阵法。

    登时狂风大作,乌云更浓,不消多时,暴雨倾盆而泄,淋得雪鹰和蔚凤一个踉跄,后者背后的火翼都缩减几分。

    他乃火行灵根,于水不利。

    银鱼得水,实力节节攀长,一尾摔飞雪鹰,折断它的羽翼,直朝被木犀拖住的蔚凤而去。

    此时此刻,威势更为恐怖的第三道雷,已追着蔚凤劈下,他躲闪不得,强行受着,坠向湖心想要捞住浑身残破的雪鹰。

    第四道雷尚在酝酿,结丹七重雷,才去其三。

    底下,傅偏楼一路躲过混战的小妖,终于趁乱摸索到麒麟树下,一把抽出自己的灵剑,深吸口气,以灵力扩散声音,叫道:“都住手!”

    “再这样下去,我就一剑捅穿这棵树了!”

    天边声势一停,许多双目光凝固在这名满脸苦相的修士身上,凶煞非常。

    被这么瞪着,老贝壳真想瑟瑟发抖。它一边抖壳,一边吐出蜃气驱散幻象,露出麒麟树的真实面貌来。

    傅偏楼神色自若,剑尖直指树肚之中,蜷缩的幼小麒麟,威胁道:“那只凤凰想来是个性子烈的,你们不会以为有能力囚禁他吧?最后要抢的,还不是这只麒麟?”

    雨势不停,浇得他眼前模糊。他不闪不避地睁大双眼,一苍蓝,一漆黑,在飞落的白线中熠熠生辉。

    “你们过来,让他安稳渡劫,我就收手。”傅偏楼道,“否则,谁也别想好过。”

    见三妖犹疑地向这边踏空而来,他满身冷汗,却依旧镇定地唤道:“银鱼。”

    被喊的那个一怔,与他对上眼,眸光顿时涣散起来,露出惊恐的表情,大叫一声。

    余下二妖本就警惕着,当下,木犀驱动巨树枝叶,将发癫般回到真身里疯狂抽搐的银鱼捆起,灰蛇则抬手一捏,隔空攥住了傅偏楼的手腕,令他动弹不得。

    “刚刚筑基的小儿,也敢口出狂言?”他状态极差,语气不见好,瞳孔倒竖,流露出蛇类的阴冷,一步步向前走来,“你对银鱼用了什么邪术?”

    傅偏楼咬牙,只觉一阵虚弱,灵力亏空,挣脱不开。

    入道后,他还是首回用这只魔眼,想不到有用是有用,竟一下子抽干了他的丹田。

    老贝壳毅然吐出一颗妖珠来,傅偏楼知它又想故技重施,炸毁一半妖丹博得生路,当即制止道:“老贝壳,不要!”

    就算能杀死灰蛇,不远处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木犀,连结丹境界都维持不住的话,甚至不用动手,光威压就够他们喝上一壶。

    “哦……原来,你才是做主的那个。你们早知麒麟一事,对不对?”这一犹豫,灰蛇又走近了些,想到之前几番险境,重伤难愈,不怒反笑,“真是,骗得我好惨啊!”

    青灰巨蛇伏地而起,他化为原身,朝傅偏楼咧开嘴,森白獠牙上,流淌着毒液的口涎滴落,是过去无数场噩梦中出现过的画面。

    傅偏楼脸色一白,埋在心底的恐惧重新翻篇。

    灵力不继的他,又与曾经的幼小少年有何区别?

    脱力地倚向后方,肩背硌到粗粝树皮,即便明知不应当,傅偏楼还是有一瞬的走神。

    谢征说,群妖盛会,树下见。

    现在自己就在树下,可他在哪里?

    随着灰蛇戏耍猎物般缓慢的靠近,傅偏楼眸中划过一道茫然。他看向湖心,蔚凤沐浴在雷霆中,浑身是血。

    算来算去,究竟没料到蔚明光会出问题,可看人那副模样,傅偏楼怎么也起不了责怪之念。

    ……大概,这便是他逃不开的宿命吧。

    傅偏楼闭上眼,在心中道:“身体给你,杀了它们,保住蔚明光。”

    在魔的嗤笑声里,他拽住腕上红绳,就要一把扯下,身后却陡然一空。

    不再是冰冷的麒麟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冰冷的腕骨连同红绳一道被握紧,熟悉之至的清冽气息靠在耳边,沉沉道:“傅偏楼,你要做什么?”

    “我……”被这一声叫得都有些委屈,傅偏楼呼吸都还在颤抖,眼睫急促蹁跹,咬着嘴唇解释,“我没办法……”

    谢征哪里会真怪罪他,垂眸望见手中一截雪白腕上松松垮垮的鲜艳红绳,竟也感到几分后怕。

    再晚一步,傅偏楼就真要将身体交出去了。

    摇摇头,怀里的重量也似久违,不由揽紧了些。

    少年不算娇小,却很柔顺,这幅模样极合心意。分开快一月,谢征这才觉得,他的确是有些想念的。

    “下回,”他安抚地摸了摸傅偏楼的发顶,“我会早点来的。”

    傅偏楼则闷闷道:“不要下回。”

    “……我不要再跟你分开了。”

    98 麟迹(十六) 这里不用你管,滚开!……

    短暂的松懈后, 傅偏楼扶着谢征手臂站直身体,想起之前的危急,慌忙道:“谢征, 蔚明光他……”

    “嗯。别担心。”谢征了然他未尽的话,冲他轻轻颔首, “那边有宣师叔在,你灵力不继, 先吐纳休整一番。”

    傅偏楼松口气, 调整了下呼吸, 这才有心思环顾四周。

    阴冷封闭的山洞,脚下是浅浅水洼, 身后乃一条幽邃的小径。

    灰蛇不见踪影, 也不见阴云密布的天空和挥之不去的血雾, 只隐隐能听到雷鸣之音, 应当离群妖盛会不远。

    “小主人,这里……”肩头的老贝壳犹疑道,“好似是青蟒当年的住处。”

    傅偏楼一愣:“青蟒?所以,我们还在龙谷里吗?”

    “他性情孤僻,只认老大一个, 不喜与我们来往,就独自开辟了一处洞府。”老贝壳又看了圈,肯定地说,“没错,我来过一回,印象很深。青蟒他喜阴湿,洞穴就开在湖底,小主人, 我们现在……”

    “是在湖底。”谢征接过话茬,“此处为龙谷?”

    傅偏楼想起他还不清楚,便将老贝壳先前的话简单复述了遍,尔后捉住他的衣袖,一头雾水地问:

    “对了,我还没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宣师叔被抓走后都发生了什么?是如何把我带到这边来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

    谢征看傅偏楼还揪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撒手,心知他大抵还是有些不安,想了想,尽量挑拣关键的东西开口:“这儿便是我和宣师叔传送去的地方,往里走,是一处水牢,关押着被银鱼捉来的修士与妖。”

    “银鱼想借阵法增益己身,役使修士为他布置,宣师叔便趁此带人设下传送阵,其中一方,连通着麒麟树和这里……”

    嗓音泠泠,回荡在狭窄的洞穴中,不疾不徐,恍如一阵清风,拂尽殚精竭虑的焦躁。

    傅偏楼听他三两句把麒麟、血祭之阵、小启儿和妖王间暗潮汹涌的事讲清楚,不免苦笑:“我说怎么好似顺利得过分,原来早有前人铺路。那小启儿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答案,谢征也有些好奇。他摇摇头:“还不清楚。不过……应与那只麒麟有关。”

    “你的前世中,宣师叔当也卷入了这件事中,他有何下场?”

    他一提,傅偏楼不禁沉吟——被□□在问剑谷,哪里也去不得,其中诡异,会是四大妖王造成的吗?

    不,它们会对修士做的,只有杀之吞食血肉。倒是身上秘密众多的小启儿更可疑。

    想到这儿,他陡然抬头对上谢征的眼睛:“所以……你和他做交易,是故意的?”

    谢征没有否认,微微笑了一下:“我想看看,他打算怎么做。”

    原著里,宣明聆至少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问剑谷,他能确定,就算没有他们插手,小启儿也可独自达成目的。

    这样一来,四大妖王内乱几乎是个定局,他不过稍稍推波助澜了番,并不会影响走势。

    傅偏楼有点懊恼,他分明也知道这些,却什么都没想到,没头苍蝇一样胡乱地闯入其中。眼下蔚凤还在外面渡劫,也不知后续要如何收场。

    “我是不是添麻烦了?”他不甘地咬着嘴唇,“冷静点在外面等你们的话,说不定已经结束了……”

    谢征叹息一声,曲指敲了敲他的额头:“你想我和宣师叔被困在问剑谷再也不准出去?”

    傅偏楼:“……”

    对哦,他们就是为了改变宣明聆原本的命运才跟来的!

    他恍然大悟,谢征见状有点好笑:“你和蔚凤虽然乱来,但也算顺势往前推了一把……这么一来,情况就更清楚了。”

    “不觉得这群妖王的性格,太正好了吗?”

    最为贪婪的灰蛇爱装模作样,牺牲良多的木犀疑神疑鬼,雪鹰身怀逆鳞,银鱼傲慢看不清自己。

    若非如此,也不会落得这般谁也不容谁、非得争斗至死的局面。

    傅偏楼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它们是经过观察和挑选,看中了性格经历,刻意被凑在一起的?图什么?”

    “图血祭之阵。”谢征冷然道,“图妖王有凑齐祭品的实力。”

    借四只结丹妖兽之势复苏麒麟,再暗中引导它们彼此残杀,最终获渔翁之利。

    小启儿背后的真意,究竟是贪图麒麟,亦或真的只是想救它?若是后者,他和麒麟又有何种关系?

    目前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谢征收敛思绪,继续说:“银鱼出尔反尔,见大阵建成,又将我与宣师叔关回了水牢中,打算事后吞食,增长修为。”

    “不过本来也没指望它真的会放过我们,更何况牢里还有许多无辜修士和小妖。布阵时,宣师叔故意多要了不少灵石,布置叠阵,唤雨阵只是表层。”

    龙谷中,四大妖王各取了一处隐蔽地方,用以关押捉来的祭品。

    群妖盛会上,小启儿趁无人看管,偷出银鱼宝库中被收缴走的灵器,回来打开了牢门。

    随后,谢征与宣明聆跟着他,陆续将所有祭品放出,再通过先前设下的几处传送阵离开此处。

    他本觉得,四方妖王混战,应当顾不上傅偏楼等人,便决定先把一群虚弱的修士和妖分别带出。

    却不想在林中时,遥遥看到天边乌云汇聚,竟有修士要渡劫成丹。

    这儿的筑基巅峰,还能有谁?

    谢征和宣明聆知道情况有变,当即匆匆往回赶。

    “开启阵法也不是分秒之功,耽搁了段时间。”谢征说着,伸手替傅偏楼将左手的红绳系紧,垂下眼眸,“好在赶上了。”

    傅偏楼愣愣地望着他,那张清隽犹如水墨的脸上,兴许自己都无所察觉地露出一抹认真之色,刺得他气息一乱,心口胡乱地扑腾起来。

    腕上冰冷的皮肤一时有种被灼痛的错觉,他诡异地想到在蛇巢温泉里那荒唐的遭遇,慌乱扭过头,不敢再看下去。

    “银鱼被你魇住,暂且不论;蔚凤要专心渡劫,师叔那里,至多对付一个木犀。”谢征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异样,淡淡说道,“灰蛇虽是结丹期,却已在强弩之末……”

    “仪景师弟,休息好了么?”谢征抬眸,“可要与师兄一道,杀死那只妖孽?”

    傅偏楼忍不住回过头,与他相视。

    那双漆黑沉静的眼,分明是在问他——那噩梦一般恐惧着的几世仇人,要不要亲手送上路?

    心口不止是在跳,像在烧。

    一股奇异的豪情涌上,傅偏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双眸熠熠生辉。

    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好似他们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生死恶战,而是去赏花拂柳,全无惧色。

    “来。”谢征朝他伸出手,“我们走了。”

    ……

    准备吞食的对象消失不见,灰蛇扑了个空,回到人身,满面阴郁。

    ……又有什么不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谁在暗地作祟!

    他心念急转,忽而想到了一个名字——那个向他们献上血祭之阵,弱得可怜,一根手指就能碾死,除了伶牙俐齿一无是处的小妖。

    小启儿!他们之外,只有这家伙知晓麒麟的存在!

    他怎么敢?怎么敢!身上可是被他下了禁止的,只消一念……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灰蛇向来是睚眦必报的角儿。正要利用禁制摧毁小启儿的性命,他却愕然发觉——没有了。

    他在小启儿身上种下的禁制,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妖族的禁制,一旦烙下,修为再高也绝无挣脱之法。正因如此,他才敢信任小启儿。

    倘若从一开始,他就不畏禁制……

    知道麒麟的蚌妖一伙、莫名翻脸的木犀、还有消失的祭品……

    灰蛇终于意识到是谁在捣鬼,气得血气翻涌,目眦欲裂:“小启儿!”

    背后雷声大作,他转过身,湖心波涛汹涌,已完全淹没在骇人的雷光之中。

    木犀早在捆住银鱼后前去乘胜追击,天劫盯人,只对着那凤凰劈,重伤的雪鹰被揽在身后,少年一人逐渐顶不住劣势,身上添了许多道伤口,血落如焰,被木犀操纵着底下的树枝用叶片尽数接住。

    那可是凤凰血,灰蛇看得眼热,却也晓得以自己的状态,此刻过去只会被木犀一并杀死。

    紧紧盯着那边,他正想着如何分一杯羹,却听平白一道破空之声,细长乌剑划破木犀脖颈,只差一点就会刺穿咽喉。

    没料到半路还会杀出个程咬金来,木犀豁地回首:“谁!”

    只见一人长身玉立,白衣珠玉飞扬,温润眉眼在触及凤皇身上那一道道伤口时赫然冻结。

    凶器入手,这柄剑时隔多年再度出鞘,煞气深厚得惊悚,一时竟令周遭的温度都冷却下来,寒意滚滚。

    宣明聆从未在蔚凤眼前露出过这副冷凝神情,可他装不下去、忍不住,怒火中烧,只想将这只趁人之危的妖斩之后快。

    抬剑,直指木犀,天然含笑的双眸微微眯起。没有二话,他仗剑而上。

    “小师……”浑身麻痹,硬抗着天劫的蔚凤瞥见来者,恍惚了一瞬,分不清今夕何年。

    下意识脱口而出,又被强行咽回去,几乎闷出一口血来。

    眼前一会儿是曾经无比亲切眷恋的小师叔,一会儿是拿剑捅穿他心口的少年,一会儿又是被绑在问剑峰时,无论怎么呼唤求救,都不曾出现的过的身影。

    恨吗?

    他曾将最后一线留给道修的天真与信任寄望在对方身上,可那人却无比冷酷地将之斩断。

    整整八十一日的煎熬,凄惨凤鸣传遍问剑谷的每一寸缝隙,宣明聆不可能听不到。

    他被禁足在问剑谷,哪也去不得;他就在问剑谷里,可始终没来看他一眼。

    一颗心忽冷忽热,宛如浸泡在酸水中。蔚凤无暇多想,又要迎上下一道雷劫。

    宣明聆的路数乃明显的玉石俱焚,只要能在对面留下一道伤痕,不惜以己身来换。

    不消多时,他与木犀身上便鲜血淋漓,可宣明聆仿佛感不到痛般,再度狠厉攻上。

    木犀被他悍不畏死的态度惊到,出手都有了犹疑,可蔚凤在一旁看得清楚——木犀消耗再大,到底是结丹期的妖兽,更何况这儿有那般多的树木供他回春。

    宣明聆是道修,可身上没带太多灵器,光凭一柄剑,照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不知是恐惧,还是置气,蔚凤分不清内心的声音。他眸中火焰高涨,顶着天劫,一把推开宣明聆,被木犀从背后刺穿了腰腹。

    痛得想要蜷缩,满身冷汗,上空,雷霆积蓄,片刻不停。

    蔚凤狠狠瞪着满面愕然的宣明聆,艰涩而又冷厉地斥道:

    “这儿不用你管,滚开!”

    99 麟迹(完) 从此踏上一条飘摇前路。……

    从未被蔚凤用如此严苛的眼神看待过, 宣明聆的动作不禁一停。

    但他很快回神, 沉默着,剑光流转,贯穿了还没来得及收手的木犀。

    木犀伤重遁入树中,这才令两人有了喘息的余地。

    “你……”宣明聆涩然道, “你想起来了?”

    蔚凤本还隐约抱有一丝期望, 不肯相信宣明聆会真的因他是妖而放弃他,见状, 心底一凉。

    那些乱七八糟、绝望到不可置信的记忆……竟是真的?

    宣明聆在愧疚——因为,曾经放弃过他?

    他一瞬间想要惨笑, 却笑不出来,冷冰冰地嘲弄道:

    “既然做出那种事, 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地过来?难道还指望我会对你感恩戴德吗?”

    宣明聆瞥了眼天边的劫云,七重才降其五,可蔚凤已快至强弩之末。

    他避开对方的凝视,藏起眼中受伤与忧色,淡声道:“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结丹为道途一大凶坎,不可把天劫当儿戏。”

    蔚凤简直恨死他这副疏冷的态度了。

    他真想质问——是人是妖在你眼中, 差距就这般大?那教我要平视万物、以确事定正邪的, 究竟是哪个?

    这样暴露自己在意的话,蔚凤说不出口,只阴下脸, 冷哼一声当作回应。

    湖心打得激烈, 树下,灰蛇心中一喜,盘算着他们两败俱伤的可能,自觉尚有回转。

    被迷晕的妖兽还横躺着, 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下属们相互残杀,已献上不少血肉,龙谷中的血色愈发浓郁。

    照这样下去,复苏麒麟不成问题,他只要坐山观虎斗便好。

    然而这个想法不过浮起片刻,就被疯狂示警的直觉打散了。

    灰蛇反应极快,侧身闪躲,但依然没能完全躲开身后的袭击。

    无声袭来的剑连一点寒芒也无,却锋利到吹毛断发,结丹妖修的身躯何等坚韧,那剑用力巧妙,走势避开骨骼,竟一下斩断了他半边手臂。

    又惊又怒,灰蛇捂住涌出大股鲜血的断面,痛吼着化成真身,毒液喷吐。

    一日之内,居然被逼到如斯境地,他狂躁地瞪大竖瞳,映出偷袭者的身影。

    本以为是那忽然消失的修士,定睛一瞧,面容陌生,是另一个不认识的家伙。

    也不过刚筑基的修为,寻常时候连他的护体灵力都别想破,奈何他之前一心想快些恢复,太过大意,这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灰蛇真身不若曾见过的青蟒那般巨大,给人以碾压之势,更胜在灵活。

    谢征从未考虑过与灰蛇硬拼,光那双毒牙,挨一下就够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了。

    一击即中,他并不恋战,化业回到脚下,当即御剑朝湖的另一边驰去。

    “哪里跑!”

    被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修士伤害至此,灰蛇怎堪容忍?正巧他也怕真打起来会伤到树中麒麟,功亏一篑,便不假思索地追向前。

    刚欲动手,忽然眼前一花,那白衣修士的身影化作许多道,万华镜般将他团团围住,一个摆尾,尽数化作虚像,又再度重组。

    幻象?

    灰蛇顿时想到那只结丹期的蚌妖,是它出手了!

    心中一凛,他不敢贸然出招,警惕地观察着每一道幻影。

    剑锋穿梭,真真假假,在蛇身上留下一道道细长伤口,虽不重,却每回都无比精准地扎在七寸之上,惹得灰蛇狂躁不已。

    他再耐不住,灵流疯狂涌出,朝四面八方震荡而去,果不其然听到一声闷哼。

    终于找到了人,灰蛇喜出望外,闪电般缠上那青年,勒紧尾巴,就要将其毙命。

    就在此时,背后一道破空之音,深深刺入他空门大开的要害处,灰蛇登时惨叫,力气也不由松了。

    回首望去,之前的家伙抽回灵剑,鳞片翻卷,血流如注。

    谢征看好时机挣脱开身,内府气血翻涌,咳出血来。

    他平静地抹去,在灰蛇发狂地袭向傅偏楼时又一次仗剑而上。

    在问剑谷时,他们每月都会于竹林打上一场,对彼此的招式习惯了然于心。

    只消一抬眉、一个眼神,就明白要做什么,默契宛如一人。

    老贝壳操纵蜃气从旁辅助,一时间,竟把灰蛇戏耍得无比狼狈。

    可很快,盛怒的灰蛇也冷静下来,想起了眼前二人仅有筑基初期修为的事实,经不住耗,便转攻为守,盘旋蜷缩起身躯,两只铜铃似的眼睛森森往外打量,像在注视自己的盘中餐。

    直至对上那只苍蓝色的瞳眸,他陡然一顿,竖瞳凝滞,慢慢地浮上恐惧之色。

    “是……是你!是你!”

    傅偏楼被他喊得也一愣,谢征蹙起眉,挡在身前,遮住了那道视线。

    “我先前魇住银鱼就耗尽了全部灵力,现在还未恢复过来。”傅偏楼小声道,“魔眼对付结丹期还是太勉强,换个心智更坚定的来,说不定还会反噬……”

    这辈子他没怎么动过魔眼,前几世就不同了,早早就摸索出了用法。

    在修为相差甚远、或是他灵力不继时,即便对视再久,对方也只能看到一些零碎的画面,根本不会受太多影响。灰蛇意识清醒,却这般反应,实在古怪。

    他来不及深想,就听谢征道:“傅偏楼,他冲你来了,小心。”

    简直丧失理智一般,灰蛇嘶吼着,双目充血,不管不顾地扑来。

    “白龙后裔!曾经多次虐杀之仇,今日必要你以身偿还!”

    听闻此言,傅偏楼猛地明白了什么。

    这辈子的灰蛇不可能知道他是谁,更何况多次虐杀一说……心念急转,他动作一止,做了个大胆的尝试。

    不闪不避,扬起下颌,异瞳中流露出满怀恶意。

    极端玩味且轻蔑的眼神,好似瞧见一块送上嘴边的肉,闪烁着贪馋的笑意。

    “呵呵……以身偿还?”傅偏楼模仿着魔的语气,舔了舔唇角,“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从前能杀你,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

    那样嗜血的癫狂之色,和方才在眼前闪过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噩梦一般的苍蓝色,每每都在他最志得意满之时出现,带来无尽的痛楚与恐惧。

    头脑混乱难言,那些画面一闪而逝,只留下刻在骨子里的情绪。

    灰蛇被吓住了,一瞬间裹足不前,气息颤抖,而下一秒,就有剑锋裹挟着无匹灵力,一举贯穿他的七寸。

    蛇身再也支持不住,轰然落入湖面,溅起万丈水花。

    谢征也因这倾尽全力的一剑有些脱力,化业还插在蛇鳞之中,他没了凭借,随之往下笔直地坠去,被傅偏楼御剑接了个满怀。

    但到这番田地,谁都没多少力气了,傅偏楼咬牙撑到岸边,灵剑当啷落地,两人一道滚倒。

    身心俱疲,余光瞄到清澈的湖水中,逐渐晕开浑浊血色,蛇头就靠在他们脚边,死不瞑目。

    “结束了……”

    望着那道尸身,傅偏楼轻声呢喃,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好似打破了某种桎梏,心底某个一直飘飘忽忽的地方终于落实。

    他浑身一松,不顾狼狈,埋头在身下染血的衣衫上蹭了蹭,眼眸弯起:“谢征,我们杀了他。”

    “嗯。”谢征摸摸他散乱的发,“起来吧。”

    “小主人!小主人师兄!”老贝壳从对面飞来,看到他们虽说虚弱,但不算伤重,才松了口气,“你们无事,真的太好了。”

    “也辛苦你了。”傅偏楼伸出手,让它回到自己肩头,接着,仰脸望向湖心那方阴沉的天地,眉眼又凝重起来,“灰蛇已死,就看蔚明光他们那边如何……”

    ——要问蔚凤情况怎样,那必定十分不好。

    本就在灵力混乱时仓促引来天劫,又与几大妖王交手落得浑身是伤,眼下几乎是凭一口气在强撑。

    他无法不去在意宣明聆,对方简直像是一根刺,生生卡在喉间,吞不进、出不得。

    被莫名其妙的回忆折腾到心灰意冷,却见与木犀的争斗中,那人雪白衣衫几乎已变血红,气息愈发微弱,又不禁着急起来。

    好几次,分明该专心对抗雷劫,还是忍不住拖着强弩之末的残躯出手,替宣明聆挡下木犀的凌厉攻势。

    仿佛被割裂成两半,蔚凤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一面冷酷地告诫着,别再和这谎话连篇的道修扯上关系;一面又不停地想:不行,小师叔有危险……

    又一次逼退木犀,宣明聆脸色惨白,拄剑大口喘息着,连连咳血。

    “够了!宣明聆!”怄得郁结于胸,蔚凤看不下去,愤恨道,“你走。我宁可死在天劫下,也不要你来救!”

    宣明聆怔怔看来,有那么须臾,蔚凤还以为他在哭。

    但他其实没有,苦笑道:“你就这般恨我……”

    蔚凤心中大恸,他不明白,为何宣明聆能表现得好似无比看重他,死活不肯离去,却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不见踪影。

    “我恨你?对,我怎么不恨!”他道,“是你弃我在先,何必如此作态!”

    “我并非、咳咳!”宣明聆面色一阵潮红,双肩难堪地颤抖,还是把话讲全了,“我那时并非有意伤你。只是苏醒过来,察觉到妖气,以为落入险境,下意识出手……”

    蔚凤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伤我?”

    “你不是都想起来了么?过去,你还未成妖修时,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回。”

    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似乎有些误会,蔚凤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从齿关挤出一句:“问剑峰上……我被绑起来的时候,你为何不来?”

    “问剑峰?”宣明聆不解,“你被绑?何时的事?”

    犹如凉水扑面,蔚凤混沌的思绪陡然一醒。

    他深吸口气,低低问:“你说还未成妖修之时,我们曾见过面,我好像有些许印象……也就是说,你早知我是妖?”

    宣明聆只看着他,终是喊了那个亲昵的称呼:“……小凤凰。”

    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了太多。

    蔚凤浑身一震,越想越发觉不对,倘若,宣明聆早知他是妖修,又怎可能因此弃他不顾……

    可这么一来,他想起的那些是怎么回事?

    宣明聆为何不来?

    是不想来……还是,不能来?

    “小师叔,我是妖,是凤凰。”他小心翼翼道,“倘若暴露……”

    “是我擅自将你带回问剑谷。”宣明聆不假思索,坚定答道,“若有那一日,哪怕拼得身死,我也会放你离开。”

    “不要!”蔚凤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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