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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幻境(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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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之灾。

    太弱,还是太弱。

    成玄,柳长英,三百年前含冤而死的白承修……每一个名字,都是无形的压力。

    强大肆意如白龙,最终都被逼向末路,他们想在飘摇风雨中求得生机、掌握命运,必须韬光养晦,尽快变强,强到足以俯瞰所有人才行。

    撇去杂念,谢征缓缓入定。

    ……先修炼吧。

    谢征本欲在外峰找件事做,赚取灵石供起居使用,还未托琼光介绍,宣明聆便先一步找上门来。

    他听蔚凤遮掩着说过幻境一事,对里边的各种奇异器具很感兴趣,希望能了解更多,丰厚铸器之道,请谢征继续在学堂帮忙,自然,不会亏待。

    蔚凤出门回来,一向会跟宣明聆叙述所见所闻,路上也曾和他们提过这个习惯,最终商定只隐去妖族之事。

    稍感意外,不过谢征很快应下。

    现代科技的概念放到仙侠世界,能做出些什么,他也有点好奇。

    再者,学堂事务不多,有更多空闲修炼,宣明聆也是剑道前辈,可求教一二。

    两人都很喜静,性格相合,彼此欣赏,还有蔚凤与傅偏楼这一层关系在,相处可谓和谐。谢征对此十分满意。

    定下后,他晨起问剑台练剑,尔后前往茅屋,照看一会儿小萝卜头们,和宣明聆交流铸器练剑心得,间或应付一下来访的两位内门弟子。

    月初于竹林一战,打完一道去膳房做些吃食,问问近况;回舍后打坐吐纳,在识海中随两仪剑修行……几点一线,无比平淡。

    漫漫仙途并非玩笑,浸入其中,日子如流水一般,不经意地飞速掠过。

    系统空间开开关关,谢征几乎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冬季昼短,照常睁眼,天边还未亮。

    山中寒意极重,好在修士寒暑不侵,一身单衣也不觉冷。

    谢征还在心中描摹着方才那一招剑法,隐隐恍惚,腿边忽然有什么蹭了过来。

    毛茸茸的,他一惊,差点下意识出手。

    好在及时看清是谁,无言片刻,默默收回去拿剑的手,整理衣服起身。

    “谢征?你修炼完了啊。”

    床上,一脸困倦的傅偏楼揉着眼睛,嗓音喑哑地咕哝,“好久没睡,昨晚居然这么睡着了,真难得。”

    谢征打理好自己,回来瞥了正穿着鞋的他一眼,问:“你怎么来了?”

    傅偏楼住在内峰,两人各自修炼,向来互不打扰,只在月初比试后会留宿一晚。

    昨天并非约好的日子才对,谢征不免困惑,却见傅偏楼猛地抬起头,盯着他,语气古怪地说:“你忘了?”

    “?”

    “今日除夕……谢征。”傅偏楼认真道,“你二十岁,该加冠了。”

    “我昨晚来寻你,你在修炼,我想着也不急于一时,便没打扰……但这天,你该不会还只想修炼吧?”

    谢征沉默,不然呢?

    他并不反驳,其中意思令傅偏楼不由自主瞪大了眼,将脸凑过来,一字一顿道:

    “修炼,哪天都行,但冠礼只有一日。”

    “别总把自己关在一个地方,我与蔚凤说过,请他和他小师叔告假,你不必去学堂了。除夕很热闹,我们下山玩吧?”

    长长的眼睫上下蹁跹,清澈的漆黑眼眸里倒映着他容色寡淡的模样。

    谢征对那个飘渺的白衣身影感到一阵陌生,不由愣怔出神。

    “好不好?”傅偏楼锲而不舍地问,一副不答应誓不罢休的样子。

    “……好。”

    少年于是笑起来,早有预谋地取过一枚玉冠,冲谢征扬了扬手:“来,师兄,师弟替你束发,保证给你伺候好咯。”

    他说给伺候好,还真不止一句空话。

    谢征从头到尾被折腾一番,乌发戴冠,垂下两缕飘带,衣服也换成了凡人款式,长袖宽带,肩披狐裘,腰佩化业,不似平时的飘逸利落,瞧着十分庄重。

    等下了山,傅偏楼领头带他去到临近的镇上,正赶上当地的庙会,热闹非凡。

    说不是提前问过,谢征是不信的。余光瞥向傅偏楼,少年的脸陷在外氅毛边里,暖暖融融的,探头来回张望,满目高兴。

    兴许是被周围呼喝的喜意感染,他心中忽而有些飘飘然。

    “谢征,这边!”

    人群拥挤,傅偏楼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了句,拉住谢征的衣袖来到台下,仰头好奇地看傩戏。

    鬼神面具青面獠牙,一步一跳,锣鼓齐响。

    一曲唱完,还不算尽兴,沿着街边挨个地逛小摊,买来两副面具扣在额角。

    谢征觉得傅偏楼实在有纨绔资质,花钱大手大脚,看上就买。

    有的东西他不过多瞧上两眼,转瞬就捧到手边,叫他哭笑不得,只能收下。

    也亏袖袋够大,装得了。

    逛到举着糖葫芦的小贩面前时,之前还在一掷千金的傅大公子忽然顿住,站定看向谢征。

    “想要?”

    “嗯……”

    “不买么?”谢征问。

    傅偏楼侧过头,用面具对着他,一瞬不知想起了什么,耳尖微红,支支吾吾地说:“想、想你买给我。”

    这是几个意思?谢征不解,给他花钱不眨眼,给自己买个糖葫芦倒不愿?

    问剑谷不用银钱,他身上有些,便不计较那么多,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和小贩交流两句,拿了两串回来。

    递过去,傅偏楼眼里光彩骤绽,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锦囊:“这个……”

    谢征低头看了一眼,这是尚在永安镇时,拿傅偏楼的香囊改的,上面还有他当时歪歪扭扭刺的字。

    “你还留着啊。”傅偏楼眯了眯眼,有些怀念。

    “嗯。”谢征忽然想到,过去家里的钱全在他手上,山上弟子月例又不给银角铜板,不禁问,“你何处来的银钱?”

    下山本就花了些时间,镇子不远,也不很近,他们到的不算早。此刻黄昏黯淡,渐入晚暝,天边卷起浮浪般的橘红。

    他们站在墙角,问出话时,正巧有人于一旁点着了鞭炮,噼啪炸响。

    周围本就嘈杂,傅偏楼没听清,疑惑地挑起眉。

    “我说,”俯身过去,谢征勾起遮住他侧颊的傩面,贴在耳边又重复一遍,“哪里赚的银钱,敢这么花?”

    热气氤氲,傅偏楼往后瑟缩了下,脊背靠上墙角,才发现避无可避。糖葫芦的糖衣崩碎在齿间,甜得发腻,又酸到牙疼。

    “善功堂发个牌子。”他含糊地咬着字,“仙山俗物不值多少,有的是富家子弟乐意换人情……啊。”

    语气倏尔兴奋起来:“谢征,你回头!”

    谢征回过头,一束烟花腾空而起,绽放在眼眸深处,万丈红尘纷纷落落。

    “我听琼光说,问剑谷近处,就数此地年节最为盛大,还会放烟火。”傅偏楼问,“好看不好看?”

    谢征点了点头,说:“不错。”

    “那,”傅偏楼笑着,呼出一口白气,“生日快乐!”

    人声鼎沸,他无法置身事外,便也坠入红尘之中,唇角浮现出浅浅笑容。

    “嗯。”

    ……

    夜市灯笼挂了一排又一排,亮如白昼。

    没有下雪,晚间庙会依时而开。

    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小袄,拖家带口,不时有幼子被路过傩人狰狞的面庞吓到哇哇大哭,亲人反而开怀,抱着他直哄“去了晦气”。

    “有意思?”

    见傅偏楼又用假面骇了旁边的孩子一跳,谢征摇摇头,幼稚。

    傅偏楼哼笑道:“我这是送喜呢。”

    他身上总是烟火味儿极重,贪玩贪嘴,看见什么都想试一试,连带着冷清的谢征也沾染了人气,不再与世隔绝。

    他们戴上鬼面,行走在人群中,就如同寻常的凡人,过着寻常的除夕,寻常地庆祝着身边人的诞辰。

    直到——

    “有妖怪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抢走了!”

    尖叫声贯穿天幕,人群骚乱不已,谢征与傅偏楼对视一眼,掀开面具,纷纷摸上腰际佩剑。

    一只黑影叼着婴孩,闪电般踩着人头窜过,到这边时,谢征目光一凝。

    “大胆妖孽!问剑谷山下,也敢害人?”

    伴随着这声高喝,剑光一掠,人群四散而开。

    谢征抱着襁褓,用灵力安抚受惊的孩子,傅偏楼则提着一只背上插着三柄利器的黄鼠狼,轻巧落地,血这才从伤口中成股涌出。

    他蹙眉望着不认识的那柄剑,莫名有些眼熟……那道声音,也很耳熟。

    “诸位莫慌,刚成精的小妖罢了,我已将其毙命,不必推搡……哎哎,我的鸡!”

    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那人抖了抖袖袍,把小仔鸡藏好,正要端出仙风道骨的姿态安抚众人,定睛一看。

    对面二人一个提着小吃点心,另一个握着傩面玩具,无言地和他对上视线。

    琼光挠了挠头,尴尬一笑:

    “呃,谢师弟,傅师兄?好巧哈哈……”

    傅偏楼手上没空,冲他扬起下颌,微妙道:“琼光师弟,那个,你的鸡……”

    谢征言简意赅:“掉出来了。”

    琼光:“……啊啊啊啊啊啊!”

    74 天才 若非生在这一代,你确是天才。……

    回到问剑谷后, 琼光还在为先前丢脸的模样懊恼不已。

    “道人在外,定要展露可靠的一面,这样一来, 凡人才能安居乐业,不必忧心妖族侵扰。”

    他苦笑片刻,又变成哭丧,“我经营那么久的形象, 一下子全毁了。以后凡人都会知道问剑谷里有个爱吃鸡的修士,丢死人了……还好我刚刚没有报上名号。”

    “有那么严重?”傅偏楼摇头,“我若是凡人,反倒会觉得心生亲近。”

    “多谢傅师兄安慰我……”琼光唉声叹气, 谢征问:“这种事, 很多么?”

    “这种事?”愣了一下,琼光很快领略到他的意思,想了想, “说多也不多, 说少也不少吧。像这种公然害人的小妖还算比较好解决的, 没脑子,就想着吃人, 害不了几个。”

    “灵智渐开的就不同了, 以前我接过个牌子,一只蜘蛛妖,不声不响吸食了祖辈五代的精气, 从枝繁叶茂凋零至一脉单传,旁人还以为是生了怪病。”

    “这时候就需要我们仙山出手了。谢师弟、傅师兄,你们还没除过妖,我托大先说道一句:平日里我们受凡人供奉, 攸关人命,可不能怠慢。此乃问剑谷弟子命中之职责。”

    傅偏楼听得一怔。

    许是因为听过白承修被戕害的故事,他总觉得道修可恶,妖族凄惨,但现在看来,好似也不是这么回事。

    谢征则在想那只黄鼠狼妖身上的伤。

    他虽是首回杀生,却没有犹豫,直冲心脏去的。

    化业虽也没入妖身胸口,却比原先看中的地方偏了寸许,取而代之的是琼光的剑,一击致命。

    照理而言,他们离得更近,该更快才对。

    然而……

    目光移向笑呵呵的琼光,灵力流转,不难感知到对方的修为:炼气五阶。

    这是他数月前就达到的境界,四灵根也无系统作弊的琼光,老老实实修了十年有余。

    是剑术的差距吗?

    “不过话说回来,”结束了严肃的话题,琼光看看左右,笑道,“你们一道逛庙会,看来是和好了啊,看来下山散心还挺管用。”

    谢征这才想起,先前为寻洗灵果领牌子时,他随便编了个借口,貌似招惹了琼光的误会。

    “和好?散心?”傅偏楼狐疑地看向谢征,终究没说什么。

    “做人嘛,想得开就好!”琼光举高他的小仔鸡,“请你们吃叫花鸡如何?庖厨一事上,我别的不行,做这个手艺可算一绝!”

    两人正好余兴未尽,有黄鼠狼妖搅和,庙会是继续不下去了。虽说并不饿,但仍旧点点头,跟琼光一道前往山中的某处树林。

    很快,他们就知道之前的想法完全错误——

    热气熏天,盖灭火堆后刨开土,拍碎上面的泥壳,露出用洗净树叶包裹着的烤鸡。

    香味扑鼻,鸡肉软烂,油花金黄,还夹杂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清香。

    琼光不知从哪里摸出两枚果子,挤碎后将汁液滴在上边,顿时,又一股略微辛辣的芳香窜了出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差不多了,吃吧!”

    用树叶包住鸡腿,撕下递给对面的师兄弟,三人没什么形象地席地而坐,将烤熟的小仔鸡五马分尸。

    轻轻一抿,鸡肉脱骨,可谓入口即化,汁水丰沛,在舌尖化为极其鲜美的滋味,甚至舍不得草草咽下。

    “怎样?我没吹牛吧?”

    傅偏楼无话可说,对琼光比了个拇指,谢征也颔首肯定,难得多吃了些。

    琼光万分得意:“我还烤了红薯,一会儿扒出来,甜得流蜜。”

    “烤了几个?”

    “好些呢,五六个吧?管够……”话到一半,琼光就顿住了,冷汗直冒:刚刚说话的,怎么好似是个女声?

    肩上搭了一只手,那清冷女声悠悠道:“不错,那添我一个,也不妨碍吧?小明?”

    对面,谢征与傅偏楼恭敬行礼道:“师父。”

    “今晚别这么叫了,多见外,直唤无律吧。”无律摆摆手,一撩裙摆,在旁边坐下,托腮幽怨道,“叫花鸡只剩骨头了啊,真可惜……”

    “无律长老……”琼光笑不出来,“您怎么总能捉到我?”

    “怪你弄的味道太香。”无律说,“小明啊,你怎的不去膳房主事?太可惜了。”

    傅偏楼眨眨眼:“师父总来蹭琼光师弟的饭吗?”

    “人生一大憾事,就是碍于世俗规矩,错过很多东西。”话里的意思就是默认,“我名无律,求个自由自在,一蓑烟雨任平生……还不能讨点吃的了么?”

    “况且,我也并非不付报酬。”无律轻飘飘望了琼光一眼,“但小明不要,我也没办法。”

    琼光忍无可忍:“谁吃一只鸡的报酬是收对方当徒弟啊!收徒弟又不是聘厨子!”

    迎着谢征和傅偏楼饶有兴味的目光,他大吐苦水,开始讲自己与无律长老的初见孽缘。

    王明入门时年岁尚小,却从来不太安分。他不似别的弟子,想念亲人或受不了修行的苦,暗暗在弟子舍流眼泪。

    他生性乐观,对什么都看得开,既然宠爱自己的爹娘把他送来仙山,定有他们的道理。

    至于修行,练剑辛苦是辛苦,不过还挺有意思。最要紧的是,入道后,他随便怎么吃都不会胖,也不会被爹娘管教,简直快活似神仙。

    只是问剑谷为弟子内外清正,多烧素食,没几块肉,嘴里太淡。有一日他实在没忍住,跑下山买了一只鸡回来,躲在树林里偷偷给烤了。

    后来这番行径日益熟练,烤鸡越来越香,有天忽然引来了位仙女。

    仙女美则美矣,却很凶残,不由分说抢了他一半的叫花鸡,在琼光年幼的心底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都已洗业入道,怎还如此贪恋五谷?”吃完后,仙女拎着哭哭啼啼的他,困惑不已。

    喜欢就是喜欢,他还不能喜欢了么!

    就像他喜欢练剑,喜欢侠客一样,喜欢就去做,有什么不对?

    琼光龇牙咧嘴地反驳,听到他的话,仙女眯了眯眼,忽然说:“你要不要做我徒弟?”

    “啊?”

    “就当这半只烤鸡的报酬。”仙女说,“我名无律,是问剑谷的长老,知道什么意思吗?你拜在我座下,日后就是内门师兄了。”

    内门师兄……琼光眼前浮现出学堂草庐里,总躲在先生身后,孤僻高傲的□□。

    听说要什么,就有什么,天赋卓绝,和他差不多的时间入谷,却已快筑基了。

    “为什么?”琼光不是不心动,内门师兄,谁不想当?但他不明白,“我的资质很差,比不得蔚师兄。”

    “错了。”无律却道,“你是不输于他的天才。”

    这番话实在没有道理,杂灵根与天灵根之差别,山上牙牙学语的幼童都清楚。他算哪门子的天才?

    琼光断定这是个疯子,一口拒绝,转身就跑。

    从此过上了被无律打劫的不归路。

    “我实在不懂,”琼光哀叹,“无律长老,你究竟看上我哪里了?”

    无律道:“一开始我便说过……你是天才。”

    “天才?”指着鼻子,琼光苦笑,“修道十几年才堪堪迈入炼气五阶的天才?折煞我也。”

    后来,他自然发觉无律没有说谎,但也依旧避着人走。

    不擅长应对、总被捉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始终不希望和那样的人物有何牵连。

    对他而言,当内门弟子是德不配位,他的确看得开,不该属于自己的,硬拿反而不好。

    他又接着指向傅偏楼:“像傅师兄这般的,才能称之为天才吧?”

    无律低眸,“道心澄明,毫无瑕疵,问己问人皆无愧于天地,有所执着却又不成执念……若非生在这一代,你确是不可多得的修道苗子。”

    “求仙问道,你早早就清楚,自己在求什么道了。”

    无律才收下他们时,就问过——你们要求什么道。

    求什么道,很重要么?

    谢征蹙着眉,隐有所悟。

    “像清规和仪景就不行。”无律横眼扫来,“执念太深,思虑过重,又……呵。不好好问心,日后有你们苦头吃的。”

    “至于修为……小明,你不妨猜猜看,我在你这个年纪,是什么修为?”

    “长老吗?”琼光一愣,无律能修到这一境界,定也是罕见的灵根,沉吟道,“筑基巅峰?”

    无律摇了摇头:“错了。”

    她竖起三根手指,歪歪头:“炼气三阶。”

    莫说琼光,连谢征都呆了。

    “也难怪你们惊讶,这届小辈,实在被那些用灵药堆上去的修为迷花了眼,才会光看根骨。罢了……如今,也只能看根骨。”

    像是想到什么,她的眸色迷离,仿佛藏有万般愁绪,“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天地向来损有余补不足,这般下去,将走向何方?你究竟在想什么?”

    其他人听不懂她在呢喃什么,欲言又止。

    但无律很快恢复了寻常模样,盯着土堆问:“不说这些了,人生在世,重在及时行乐。红薯何时能好?”

    “再等等吧。”琼光无奈。

    闲来无事,无律取出长笛,呜呜地吹奏起来。

    还是之前那首曲子,婉转又缠绵,在林间簌簌回荡。

    谢征听着小调,只觉无律话中透露出的意味十分深长,许多根丝线团结在一起,可窥见一隅,却寻不到头。

    他仿佛能领会到什么了……界水的黑气,洗去的业障,落魄的道修天才……

    又好似差了临门一脚,缺少某样关键,让他将一切串联到一起。

    “谢征?”

    傅偏楼递过来一只热气腾腾、剥好了皮的烤红薯,疑惑地唤他。

    回过神,谢征接来,静静垂下眼睫。

    多思无益,与其胡乱猜测,不如好生修炼。无律也曾告诫过他,在尚且弱小时,知道再多也无用,只会招来灾祸。

    只希望……他们还有时间。

    75 筑基 不许动他!!!

    弯月高悬, 夜阑人静。

    登天桥后的竹林里,却不时传来金戈之音。

    两柄剑鞘撞在一起,又一触即分。两道影子犹如白鸟一般在竹林间飞掠,时而交错, 动作快得眼花缭乱。

    剑气纵横, 未伤青竹分毫, 可见操纵者技巧之精湛、把控之妙到毫巅。

    “喀啷”一声, 灵力涌动,手腕震颤。傅偏楼握不住剑,五指一松,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才止住身形,深深喘息。

    雪色长剑没有随着他的狼狈停下, 如影随形,直到冰冷而带有凸起铭文的剑鞘贴上脖颈, 激起一阵冷颤,化业剑才满意似的发出清越嗡鸣。

    横剑于喉口, 谢征淡淡道:“你输了。”

    “是……”傅偏楼略有不甘地咬了咬牙, 泄气不已,“我输了, 师兄。”

    轻轻颔首承了这一句, 谢征收回化业,挂在腰间,傅偏楼叹口气,走去捡回了自己的佩剑。

    “每次都输, ”他咕哝着,“猴年马月才能赢过你一回?”

    “下辈子。”

    “你不要太过分……唔。”

    看那张因年岁长开,逐渐绝艳的脸, 因被塞进嘴里的糖丸齁到皱成一团,谢征挑起眉梢,眸中笑意浮动。

    比斗结束后,他们收拾好,一道出了竹林,照常往山上的膳房走去。

    三年一晃而过,两人对问剑谷的地势已谙熟于心,用不着多注意脚下。途中,傅偏楼连连望了谢征好几眼,才开口道:

    “我差不多快筑基了。”

    “嗯。”谢征不动声色,傅偏楼却有点着急,“筑基和炼气天差地别,算真正地踏入仙途。届时,剑法再高超,碰不到我也无用。你……”

    三年来,他们二人修为你追我赶,几乎差不多。而如今他已炼气巅峰,离筑基一步之遥,谢征仍旧停留在炼气九阶。

    虽说,眼下还能凭剑法压他一头,可这么下去,下个月约战,一个弄不好……

    谢征一眼看穿了他的未尽之言,“怎么?担心我会落败于你?”

    “那不正好,也该换你当师弟了。”傅偏楼当即否认。

    心中则暗暗懊恼,自己也快弄不清,究竟想胜还是想败。

    既希望能证明自己足以独当一面,无须费神;又不愿对方真的抽手离去,不闻不问。

    就像那粒喂来的糖丸,甜得他喜欢又讨厌,个中复杂,实在难以分辨。

    没有理会傅偏楼的嘴硬,谢征只说:“不会。”

    “你尽管修你的道。”

    他似乎总是这样,不声不响算计好一切,从不向他人透露半分,也不会去依赖谁。

    傅偏楼不禁想起幻境中略带病容的温柔女子,以及年幼天真的少女,都是需要照顾的模样。

    谢征的娘亲和妹妹在,却不见他的父亲。

    往坏了想,也许……

    他忍不住瞥向身旁清俊淡漠的道长:若是如此,也难怪谢征会养成这么副性格。

    大抵早已习惯充当保护者的角色了吧。

    心口微微揪起,傅偏楼快步上前,牵住谢征的衣袖。后者朝他投来目光,稍带疑惑,不太明白他为何忽然做出这番幼稚举动。

    傅偏楼也说不清楚,只知有股烧心挠肺的冲动,催促着他走近一些。

    “谢征,”没话找话地叫了声名字,他沉默半晌,鬼使神差地问,“我是不是很麻烦?”

    谢征不知他为何突然要来上这么一句,蹙眉道:“又怎么了?”

    他似乎永远弄不明白,傅偏楼的脑袋里究竟在琢磨个什么东西,千回百转地纠结着哪一点。

    麻烦?自然是麻烦的,难以揣摩,又棘手无比。但……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傅偏楼就摇摇头,松开了手。

    不消多说,光从神色上就能领会到。

    他忽而郁闷,低低道:“我……我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的。”

    他不想做谢征的累赘。

    【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累赘啊。】

    耳边,魔恶意地嘲笑着,被傅偏楼冷漠无视。可那句话依旧像一根刺,狠狠扎进肉里,生疼。

    谢征看了他一会儿,缓缓说:

    “……你这句话,就有够麻烦。”

    做错了事等待训斥般,傅偏楼不知所措地垂下头,咬住嘴唇。

    他从十三岁长到十八岁,好似一瞬间的功夫,身高已逼近眉梢。

    有时谢征看他,也会有些恍惚,难以想象这名漂亮到凌厉的道人是记忆中别扭至极的少年。可谢征确是看着他一点点变成这幅样貌的。

    如画眉目与曾见过的疯子重叠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告知他——会灭世的反派BOSS,就站在眼前。

    还有什么会比这层身份更麻烦的吗?

    谢征不喜欢麻烦,但他愿意管住这个麻烦。

    这是他的任务……似乎,又不止是任务。

    隐隐感到有什么和当初完全不同了,谢征说不上来,盯住少年的发旋,只觉半边写着“难搞”,另半边写着“危险”。

    最终,他遵从心意,久违地伸出手,揉了揉傅偏楼的发顶。

    “麻烦又如何?和人相处,哪有不麻烦。”谢征问,“你觉得,自己不值这份麻烦?”

    傅偏楼语塞,他继而道:“那不要紧,我觉得值就好。”

    “来,师弟,走了。”

    修长五指平摊在面前,傅偏楼莫名又高兴起来。

    他搭上右手,冰冷的肌肤立即被一阵温热包裹住,令他应激地瑟缩了下,然后反手贪恋地紧紧攥住。

    【真好啊,傅偏楼,你说是不是?】

    几乎分不清是魔在说话,还是从心底浮现的念头,那道声音像在笑,又像在哭着叹息。

    【他这么温柔,连你都愿意哄,真的太好了。是他被选中来救你,真的太好了。】

    “闭嘴!”他在心中冷叱。

    【闭嘴?我可没说话,你在对谁讲?还是说,你终于疯了?】

    “……”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耳边嘈杂不得安宁,左眼被束缚在白绫中,漆黑一片,右眼影影绰绰,熟悉的山阶天摇地晃。

    傅偏楼干脆闭上眼,任凭手上的力道牵着走。

    莫听,莫信。

    勿想,勿慌。

    只要这么走下去,很快就能喝到又香糯又绵软的红豆汤了。

    听从无律的话,傅偏楼为求稳妥,将濒临突破的修为又压制了两个月,才准备筑基。

    与此同时,谢征也堪堪攀到了炼气巅峰。

    了解到系统空间的弊端后,为确保不会心神失守,他没有再尝试过长时间地在其中修炼,故而有些落后。

    不过既然傅偏楼要筑基,他也不可懈怠,近期便多花了些心思在修炼上。

    无律身为合体期修士,两位徒弟的修为自然瞒不过她。

    但对谢征甚至能追上天灵根的修炼速度,她就仿佛不知道其中有古怪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过问,给师兄弟安排了一处静室闭关。

    照她的话来说就是:筑个基而已,又不会挨雷劈,水到渠成一下子便好,无声无息的,和平日打坐没多少区别,无须再开另一间。

    破关何等要事?这多少有点乱来。不过谢征和傅偏楼都没什么意见。

    他们平日也常一道修炼,对彼此气息十分熟悉。再者,想到一睁眼就能看见对方,竟诡异地有几分安心。

    静室内,无人说话。

    聚灵阵启,呼吸吐纳间,灵气沉入丹田,逐渐沉积。

    本就到达极限的气海再容纳不下半分,倏然间,桎梏尽碎,涓涓细流忽然涌动为洪浪,灵力充盈全身,举手投足,都与之前截然不同。

    入道只不过启程,直到此刻,才算真正超脱凡俗。

    傅偏楼又运转法诀几个周天,将修为稳定下来,适应了番,才睁开眼。

    对面,谢征阖目静坐,长长的睫羽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没有打扰,傅偏楼就这样默默地凝视着,用目光描摹过每一寸轮廓。

    在问剑谷三年间,不乏有人趁他来外峰时讨好搭话,也曾听到过不止一人盛赞他容颜甚瑰。

    傅偏楼多少自知,他是好看的。可无论对镜照过几回,都不觉得有别人说得那般夸张。

    要论外貌,认识的人里,蔚凤俊美无俦,宣明聆温润如玉,皆是不俗。可他觉得,没有一个比得过谢征。

    皎皎若云间月,飘渺朦胧,清冷矜贵。

    无一处不好,眼上墨痣,额间红鱼,更添一段风流,令人心驰神醉。

    视线触及膝上那双手,就能记起被握住的融融暖意。傅偏楼不免迷离出神,总觉得心尖痒痒的,他望见自己的左手伸了出来,慢慢向那边探去。

    ——等等,停下!

    谢征还在破关,怎能打搅?

    鲜艳的红绳闯入眼中,猛然惊醒似的,他用右手攥住左手手腕,感到掌心有力的挣扎,傅偏楼面色惨白。

    他哆嗦着嘴唇,随即狠狠咬紧,用疼痛来证明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的左手……

    不受控制?

    【怎么?你不是想碰一碰吗?】

    “……你……”

    很久才找回发声的气力,傅偏楼死死瞪着犹在乱动的左手,浑身颤抖。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这不是他的身体吗?他没有让出去的意思,魔为何能侵占!记忆中从未有过这般情况!

    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魔得意地笑了两声。

    【你才记起多少东西?就像那根小红绳关不住我一样啊……傅偏楼,你也关不住我的。】

    巨大的恐惧几乎没顶,傅偏楼说不出话来,只听它悠悠道:【没关系,我们一体同生,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人的七情六欲,无非就那几样,你也不能免俗。】

    左手锲而不舍地朝谢征伸去,就要靠近那张一无所察的脸。

    瞳孔骤缩,比之前更深更重的恐惧,连同滔天怒意,一并涌上:

    “不许动他!!!”

    灵剑出鞘,擦着左手指尖捅入静室地板。

    鲜血从伤口滴出,染脏了谢征雪白的衣角。

    惊魂未定地喘息,即便如此,也不曾泄露分毫声音,打扰到对方的修炼。

    “不许动他……”傅偏楼深吸口气,在心底冷冷地说,“否则,砍了你。”

    76 苦楚 他救你,是为了离开你啊。

    一阵悚然的寂静。

    好半晌, 魔才怪里怪气地嗤笑一声。

    【傅偏楼啊傅偏楼,叫你蠢货, 一点不错。这可是你自己的手, 你想砍掉?】

    “又是我的手了?”傅偏楼讽刺道,“可我怎么半点感受不到啊。若是现在砍断,你猜我会不会觉得疼?”

    他从来只在谢征面前是那副好搓圆捏扁的孩子模样, 换到这里, 简直句句带刺。

    魔深知他并非玩笑,而是真做的出来,沉默片刻,收回了手。

    【不过摸一摸, 就舍不得了?你果真栽得不轻。】左手转而抚上脸颊,像是怜悯,又仿佛刻意的嘲弄, 【瞧瞧这小可怜样儿,尝到点甜头,就被迷得三迷五道, 把过去的事情全都忘了。】

    傅偏楼试着夺回左手的主权, 闻言冷哼一声:“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其它话可讲了?”

    他垂下眼睫, 遮住眸底郁色, 说:“我承认, 前几辈子,这些话的确能令我心生犹豫,唯恐被任务者欺骗利用,从而疑神疑鬼……”

    事实上,回想起来, 虽然其中有性情苛刻如方小茜、狼子野心如程行之人,也有真正无辜的任务者。

    他们只不过遭受了场无妄之灾,和谢征一样,被从家乡不由分说拉来了这里。

    系统要求对他好,便按规按码地办,不生怨怼已很难得,为何要真心相待?

    但彼时的他并不清楚内情,只觉得任务者们背后有所图谋,把他当作好控制拿捏的玩具;还自诩与虎谋皮,在魔的影响下,揣测曲解对方的一举一动,造成更为深重的误会。

    程行开了个糟糕的头,令魔有机会早早在他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后来的任务者无论是谁,脾性如何,随着他逐渐想起过去,所作所为皆会蒙上一层阴影。

    没有谁会面面俱到,更何况因他之故,那群人才会来到这里,与至亲分离,遇见不顺冲他发泄,也情有可原。

    而遭到这般对待的他,想着“果然如此”,先入主为观地将好意视作施舍与陷阱,完全失去了信任别人的能力。

    魔会抢走他的身体,不可信;任务者会利用他背叛他,不可信;柳长英、成玄不把他当人,不可信。

    清云宗不可信,问剑谷不可信,道修不可信,妖族不可信……放眼天下,竟然举目无亲。

    无人看他,无人怜他,无人爱他。

    分明活着,割开手腕就是温热的鲜血,抚摸胸腔能感受到剧烈心跳,会痛,会哭,会喊会叫,却仿佛一缕幽魂,空空荡荡飘于世间。

    这种几近消失的虚无感令他无比难受,所以他选择闭上双眼,用任务者们被迫的虚情假意聊作慰藉。

    他软弱地扮演着任务者们心中希望的那个角色,想要获得些许关注,以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可那些建立在欺骗上的关注,就像一粒细小的冰珠,融化蒸干在皲裂的废土上,只会在稍纵即逝的满足后带来更大的空虚。

    然后为了填补空虚,继续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夺得关注,周而反复,恶性循环。

    魔骂他像一条狗,殊不知他其实很清醒。

    清醒又偏激地当着任务者的狗,玩着爱与被爱、救与被救的游戏,等待无法容忍的那一天降临。

    为什么这般不争气?他也曾愤怒地质问自己,惊诧又绝望,像在蛛网上挣扎的虫子,越是激烈搏斗,越是深陷其中。

    闭了闭眼,抛却藏在角落里的灰暗记忆,傅偏楼摇头道:“如今,已然不同了。”

    心底一片安宁,踏踏实实地站在地面,不必慌张,不必茫然若失。

    他不明白缘由,只豁然开朗,就像野狗挣破缰绳跑出去后,才发觉其实离开那方寸之地也活得下去,所希望的全部唾手可得。

    他原来也能拥有这样的时日,如外表的年纪一般,被呵护着慢慢长大。

    因为在永安镇度过的那两年?

    因为他身边有了朋友,有了师父,有了喊他“小主人”的从属?

    因为从未被抛弃、被欺骗、被利用?

    因为……

    【因为他。】

    【因为谢征——】

    从何而来的声音呢?

    是魔吗?亦或是他自己?

    傅偏楼脸色的镇定有一瞬动荡,他掩饰地垂下眼眸,没有再看对面。

    视线触及地上灵剑锃亮的剑刃,窥见映照出的那个影子,他这才发觉自己望向谢征的眼神如何眷恋,又如何钦慕,简直称得上火热。

    他狠狠一愣,随即被吓到连连后退,直至脊背撞上冰冷墙壁。

    【哦……】

    魔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的底气就是他啊。】

    【还是和过去一样没什么长进,藤萝似的,找到可攀附的东西,就死死扒上去。不过倒难怪……】

    【因为他不一样啊,跟任何人都不一样。离他越近,越知道他有多好,对不对?】

    “闭嘴。”

    傅偏楼不知道它又在耍什么花招,不想再听下去。

    【又闭嘴了?】魔道,【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果真要疯了。】

    闭嘴,你说了,是你说的!不是我!

    休想诓骗我……

    傅偏楼急促地呼吸着,想要辨别它话里的真假。

    【诓骗你?傅偏楼,你最爱自欺欺人……不如问问自己的心?它是不是那么说的?谢征好还是不好?】

    好,怎么不好,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瞧着冷淡不近人情,会不客气地说话,其实温柔仔细到了极点。

    又坚强,又厉害,又温暖,又清正。从不怨天尤人,任何事有他在就极其安心,怎么夸都不为过。

    就是总爱压抑自己,把责任担在肩上,辛苦也不说,令人有一点头疼……

    下意识顺着魔的话想了下去,心绪愈发不稳。

    朦胧滋味,犹如雾里看花,耻于承认,又为之倾倒。

    难以否决的同时,傅偏楼隐隐有所预感,魔素来不掩饰对于世人的恶意,褒扬之下,必有转折。

    但左眼中浮现掠过相识以来的一幕幕,谢征抱着他,给他涂药,摸他的头,他踩在他的影子里往前走,被握住手,背贴着背陷入沉眠……

    真实发生过的一切仿佛诱惑的温柔乡,引他不由自主地去回忆。

    含笑的眼神,尽管笑意淡薄,那一点愉悦也足矣让他心满意足,品尝到神魂颠倒的甜润,比他最喜欢的红豆汤还要令他着迷。

    然而,只消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将这份才堪堪萌芽的少年情思迎头斩裂,剖出温馨表象之下血淋淋的脓疮。

    【不错,你瞧,多好的人啊……只可惜,被你害了。】

    “胡说!我怎会害他!”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傅偏楼浑身炸起。

    【没有吗?你想一想,没有吗?】

    耳旁,响起曾经偷听时谢征讲的话。

    他不知身后少年正醒着,朝懵懂的011泄露一丝心声。

    “他让我和家人分离,让我的人生变得一团糟,让我不得不为活下去殚精竭虑。”

    “我多希望他不存在,可偏偏他又不能消失,因为他是我回去的唯一希望……”

    与此同时,眼前,乖巧少女和温柔女子笑着在说什么,谢征被拥在中间,与她们相似的脸上,挂着从未见过的轻松笑容。

    【如果不是你,他怎会独身沦落在此,见不到他的家人呢?】

    【如果不是你,他又何必背负那么多东西,飘摇不定地活得那般沉重呢?】

    【你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不,远不止于此。从初见开始,你就在伤害他、让他痛苦、让他辛劳……甚至差点让他死。】

    死……

    胸口闷痛,犹如巨锤夯下,心脏跳动着揪紧,随着这一声声指责,傅偏楼逐渐喘不过气来,一句话也无法辩驳。

    眼角飞红,湿气蔓延,魔却不肯放过他,笑道:【才哪跟哪?这便不行了?你有想过,他的难受更甚于你十倍吗?!】

    【你乃泥沼,只会拉人下陷,肮脏龌龊,自私自利……为什么不愿承认?不用抗拒,我知晓你的阴暗,也接受你的阴暗。】

    【你不喜欢吗?你不想要吗?你不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一直对你好吗?】

    【可别忘了——他会这般对你,只不过因为你是“反派BOSS”,只要有这个身份,傅偏楼也好王偏楼也罢,换作旁人都一样的,他只想回家而已。】

    【他救你,是为了离开你啊。】

    傅偏楼如遭雷击。

    自幻境起就一直藏于心底,下意识忽略掉的阴影,被魔毫不客气地端上明面,让他再也无法逃避。

    离开?

    离开,就是再也见不到面。

    温水煮青蛙一般,他早就习惯了谢征的陪伴和管教,习惯了跟在对方身后,无论去哪儿。等回过神来,竟已逃不开了。

    他总觉得日子还很长久,还能再偷懒一会儿,却忘记、或者说下意识忽视掉,谢征想要回家,不可能永远留在身边这件事。

    于是被点破的那一瞬间,尝到难以言喻的阵阵苦楚。

    无知无觉,唇齿溢出血渍,他狠狠咬住,懊恼又不甘。

    【好可怜啊,我早说过,他会让你万劫不复,让你痛不欲生……我说的,有错吗?无论真心假意,他都成功将你困住了。】

    不同于残酷的话语,魔恍如怜惜一般,徐徐诉说着。

    【到最后,还是谁都不要你。傅偏楼,你只有我。】

    【你又不是圣人,为何要放跑他?喜欢,就攥在手心里,把他变成自己的东西,小孩子都懂这个道理。】

    【做个交易吧,傅偏楼。你分我一半的身体,我帮你把他留下来,如何?】

    催促,煽动,蛊惑。

    声声宛如鸩毒。

    留下来?

    哪怕那份温暖不属于他,也要强行拢住,死不放开吗?

    【有什么不可以?控制住人的办法应有尽有,让他天天对你笑都没问题。】

    【我记得,你小时候一直羡慕邻家的王小福。而今好不容易有人愿意疼爱你,难不成要硬生生放跑?你就不想天长地久?】

    【你拥有的就那么点,何必委屈?他不也教过你,想要就去争取,得爱惜自己?】

    心襟摇曳,诡异的麻痒从左手一直蔓延到心口。

    黑气萦绕,傅偏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强到他很确定,哪怕眼下谢征突破筑基醒来,也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你看,】魔轻声诱哄道,【眼下,你想对他做什么都行。】

    【把他关起来如何?这样一来,想到哪里去都不可能,就不会离开你了……】

    【往后,他就由你来照顾,不必劳心伤神,你也不必下个山都偷偷跟着,为此担惊受怕。不好吗?】

    ……不好吗?

    傅偏楼定定地看着谢征,心脏急促跳动。

    强大,故而可以为所欲为。可以违逆弱小者的意愿,尽情宣泄。

    就像仙人之于凡人……就像,清云宗之于永安镇?

    他想要变成那副模样吗?高高在上,一昧索求,看不清脚下匍匐之众生?

    他想要折辱谢征,强行将那面冷心热之人锁在身边,操纵木偶一般当作慰藉?

    不,不对!

    他才不想!

    像从噩梦中惊醒,恍惚的意识奋起挣扎,魔不禁恼怒:

    【该死,就差一点!别乱动!】

    差点被它的花言巧语所骗,傅偏楼异常恼怒:“滚出去!”

    【你这样,】魔的声音阴狠下来,诓骗不成,改为威胁,【就不怕我扰他清修?傅偏楼,你可知破关时被打搅,会走火入魔、身死道消?】

    左手不管不顾地向前伸去,妄图吓住凶猛反扑的少年。

    傅偏楼没有搭理,他用右手死死捉住左边手腕,将全身都压上去,制止着底下的挣动。

    仰起脸,闭目静坐的青年道人满面平静,恍如与前方一片狼藉相隔两地,一尘不染,渺远而不可追。

    既令人心怀向往,又令人痛苦难当。

    “谢征……”

    没有出声,傅偏楼在心中轻轻唤着。

    几乎贪婪地描摹每一寸线条,越是渴慕,越要克制。宛如处于冰火两极,欲求时时刻刻煎熬着身心。

    倘若他是泥沼,万不该将谢征一并拖下水。

    正因拥有的很少,才怎么珍惜都不为过。

    他不能把身体让出去……不能……哪怕为了谢征能完成任务……

    哪怕完成任务后,谢征就会离开……?

    不是绝望,而是另一种撕心裂肺的滋味。浅,缓,细微。不知不觉,爬得心口满是裂痕。

    很辛苦。

    但,能忍受。

    因为除此之外,他不是一无所有了。

    我可以,傅偏楼深吸口气。

    没关系,能控制住。

    这是我的身体。

    伴随心神沉静,左手的知觉逐渐恢复,五指攥紧那片衣角,指尖生疼。

    他伏在如云堆叠的衣角上,心有余悸,不住地颤抖。那雪白锦缎被他的鲜血染脏,又被夺眶而出的泪水打湿。

    望见布料上氤氲的痕迹,傅偏楼不禁自嘲一笑:真够没出息的。

    笑完又觉得有几分委屈,收敛了唇角的弧度。

    【你倒厉害……】魔见大势已去,无比不甘地讥嘲道,【叫他的名字?还觉得他能救你吗?傅偏楼,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你越是对他怀抱希望,就越会绝望!越是依赖他,察觉到他的好,就越会痛苦!我等着,我等你放弃的那天!】

    它声音癫狂,傅偏楼慢慢爬起身,指腹抹过苍白嘴唇,为其覆上一层血色。

    长发披散,他活像一只阴森艳鬼,盯着剑刃上的自己,目光似穿透这道躯壳,与魔对视,哀凄又冷厉地笑了笑。

    “所以说,你从来不懂我。”

    再痛苦,他也不会放弃。

    谢征给他的已足够多了,他得让谢征回家。

    ——这是他欠他的。

    77 苏醒 我不会很贪心的……给我一点点就……

    谢征筑基时, 乃第二日凌晨,睁开眼,静室内空无一人。

    对面蒲团空空如也, 傅偏楼不知已走了多久。

    他在炼气巅峰呆了两月不止, 筑基更快理所应当, 但谢征未曾想过睁眼会见不到他,不由怔忪一瞬, 觉得有些古怪。

    可究竟哪里古怪,谢征又说不上来。

    仔细想想, 他为何会认为傅偏楼会安静地在这里等着?毫无缘由。

    万一他要花上十天半个月才筑基, 难不成傅偏楼也要在静室中等上十天半个月?

    按捺下微妙的不虞,他起身正欲推门而出,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奶音。

    【宿主?这是什么地方啊?好黑……怎么连窗子都没?】

    脚步一顿,谢征愣了下,“……011?”

    【是我是我!嘿嘿~】

    一如既往蠢兮兮的笑声, 011轻快道, 【休眠结束啦,充能完毕,011正式归队!】

    【宿主有没有想011呀?小偏楼呢?说好要做点心给我的, 可不能赖账!】

    真是……吵闹咋呼得令人怀念。

    谢征微微一叹。

    他意味复杂的叹息似乎让011误会了什么, 小奶音沉默片刻,才卸下故作的欢快, 小心翼翼地问:【那个……011记得, 永安镇来了蛇妖和清云宗……】

    “011,”谢征说,“你睡了三年。”

    【诶?】

    011猝不及防,懵懂地呢喃, 【三年?这么久吗?难怪011觉得宿主好像长高了点……】

    它嘀咕嘀咕,语气忽然焦急起来:【这段时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宿主和小偏楼还好吗?没有被欺负吧?】

    它尚且记得,在清云宗的道修们为除妖,不顾凡人死活降下枪阵。

    危机关头,就像生来铭刻在骨子里的印象,知道该怎样做,011稀里糊涂地申请了本体权限。

    同时,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天下五器,混沌钟所化的不系舟所投下的一片影子。

    不系舟有穿梭时空之能,情急之下,它将谢征与傅偏楼二人卷入不系舟内,躲过了那场灾难。

    接着,匆匆告别后便丧失能量,于本体中沉眠,直到今日。

    谢征推开门,山中月光朦朦胧胧地倾洒在身上,他眯了眯眼,望着那一轮白月,答非所问道:“此处乃问剑谷。”

    【我们现在在问剑谷呀……咦,问剑谷?!】

    011大吃一惊:【那不是主角在的道门嘛!宿主你这是?】

    “托你之福,我与傅偏楼皆无事。只是……”

    未尽之言,即使是一向不爱动脑子的011也明白。它护住两人已是极限,而这之外,来福客栈里的凡人……

    想到和和气气的钱掌柜,喜欢操心的杨婶,做饭很好吃的老徐,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张脸,011不禁心头一梗,呜咽出声。

    它分明没有眼泪,却哭得真心实意,甚至还在打哭嗝,委委屈屈地问:

    【为什么呀?为什么要杀凡人?大家那么好,什么都没有做错……宿主和小偏楼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

    那些事对011而言宛如昨日,对谢征而言却过去很久了。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太有起伏,可想到袖袋中的锦囊,还有锦囊里傅偏楼递过来的那枚遗物般的黑色棋子,怅惘若失,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等011哭够了,一抽一抽地忍住泣音,他才回过神,淡淡解释:“那之后,我便带傅偏楼到了问剑谷,已踏入仙门三年。”

    【但是宿主,】011是明白自己的宿主有多固执的,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更改。它困惑道:【为了完成任务,不是要养废小偏楼,不让他修仙么?这样一来,以后若有什么万一,任务……】

    “不会有万一。”谢征眸色深沉,“011,之前是我错了,只想着逃避,忘记了傅偏楼本就处在风口浪尖,怎避得了?”

    “先是妖修,再是青蟒……难不保日后不会有第三个找上门来的。倘若他一直是凡人,没有自保之力,就只能随波逐流,任人宰割。”

    “仙门之于凡人,如同天灾。在清云宗手底靠你侥幸存活,以后呢?……我不能冒这个险。”

    011似懂非懂:【那看来,宿主另有打算对不对?】

    它不清楚谢征的具体想法,但很熟知他的个性。一旦决定去做,定会提前谋算好。

    担忧不知不觉褪去,也对,不论身在哪里,宿主毕竟还是宿主嘛。

    “……我乃他的师兄。我会比他更强。”

    谢征缓缓攥紧腰间化业的剑柄,“往后他若执意灭世,我便阻他灭世。”

    【宿主……】

    听出他话里的郑重,011竟生不起质疑。

    原著中蔚凤的修炼速度本就节节开挂,傅偏楼要和他作对,自然也不逊色。更何况,他最后还超越了蔚凤,以大乘修为屠尽天下。

    可011一点也不觉得自家宿主在吹嘘。这种没来由的信任很莫名,也很让它安心。

    放松下来后,它又问:【我想见小偏楼了,他在哪里?】

    谢征也不知道,但无非就在问剑谷里。不愿直说不清楚,他拢袖走出去,转而道:“你醒得很巧,我们刚筑基。”

    不出意料,011一下子忘记继续发问,惊呼道:【筑基?三年就筑基?小偏楼也就罢了,宿主你难不成也是天灵根吗!】

    摇摇头,谢征道:“说来话长……”

    许是对011苏醒这件事比想象中还要来得高兴,他鲜有地话多,将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挑拣着徐徐道来。

    讲到后来,011简直叹为观止,也不知是该先感慨宿主的厉害,还是先叹惋小偏楼身世之复杂。

    谢征一面与它说话,一面前去拜见师父复命。

    从无律口中得知,傅偏楼昨晚就来过,破完关,回内峰住处休息去了。

    对两位弟子能顺利破境,无律没什么意外,浅浅打了个呵欠。

    “先前给清规的见面礼,也可用了。”她悠然道,“主峰的藏经阁里也有不少剑诀,筑基弟子可入,无事就去摹写几份。剑法万千,也算长长见识,你剑意不错,但模仿的痕迹太重,该融会百家,找找自己的剑道才是。”

    谢征点头应是,暗暗想,不愧为合体修士,没见他出剑过几回,就能看出是模仿的。

    又问过两句情况,无律摆摆手,让他隔天与师弟一道过来,随她学习法诀。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谢征也想早些去找傅偏楼,转身要走。

    身后,无律突然有些疑惑地问:

    “清规,你怎缺了一片衣角?”

    谢征低头望去——雪白绣有云纹的衣袂,赫然被斩去一块,只是弟子服内衫外氅皆为白色,隐没其中,不太明显,他没能发现。

    眉峰蹙起,他一向仔细,待人接物注重仪表,倘若有破损,应当不会忽略。

    这是……何时弄坏的?

    不过小事而已,谢征却无法释怀,心中说不出的沉重,好似错过了什么很要紧的东西。

    傅偏楼所在的内峰有禁制,不允许外门弟子踏足,谢征只得先回到外峰东舍。

    谁想刚刚踏入,就传来满屋酒气。

    外衣胡乱扔在床下,与云靴纠作一团,锦带玉饰通通扔掉,灵剑也倒在一边,堪称狼藉。

    谢征从进门起,抿直的唇角就没松懈过。

    黎明熹微,窗外并不亮,但筑基修士的视力也足以看清缩在床上的那一团人影。

    少年只着里衣,怀里紧紧抱着锦被,埋头进去,冻得瑟瑟发抖一样弓起腰身,留一弯脊背侧对着他。

    走近将他翻过来,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看见来人微微笑了,放松地闭回去,醉醺醺的,呼出一口甜酒的香醇:

    “谢征?你出关了啊。”

    “傅偏楼,”谢征不懂他在做什么,突然喝酒,还喝成这样,不赞同道,“你……”

    话音未落,傅偏楼忽而乳燕投怀一样滚到他身上,伸手抱住他的腰。

    真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谢征略微头疼地搂住人,以防他掉下去,就听傅偏楼语气拖长,近乎撒娇地唤道:“师兄,我有点冷……”

    只穿了单衣,山上凉意重,又素来体寒如冰,能不冷么?

    无奈地抖开锦被,把他裹住,谢征还没来得及开口教训,一个小毛球落在肩头,幽幽说道:

    “宿主,你不是说小偏楼筑基了吗?修士寒暑不侵……你们这是……”

    “……”

    “?”傅偏楼扬起脸,醉得眼眸里水光晃荡,神志不清地问,“谁在说话?”

    “是我啦!小偏楼!011我回来啦!”

    小绒球眨巴着豆豆眼,乐滋滋地等待他露出惊喜神情。

    然而,一秒,两秒。

    盯着熟悉的没嘴小黄鸡,傅偏楼恍然大悟:“我在做梦?”

    他又看看谢征,了然道:“原来如此。”

    也不知在“原来如此”个什么。

    谢征又好气又好笑,拧了两把他的脸颊,试图令人弄明白这里是现实。

    被揪得有点痛,傅偏楼哼了两声,伸手握住,却没有拂开。

    贪婪地汲取着那只手心的温热,他将靡靡的脸颊贴上去,长睫随着呼吸轻轻颤抖,恍如振翅欲飞的蝶翼。

    谢征总觉得这姿态颇为诡异,说亲昵,不止于此,说暧昧,又不到那个份上。疑心是否自己多想,傅偏楼又开口了。

    这回他没在笑,小心翼翼,委委屈屈,像是被谁欺负了般说道:

    “我不会很贪心的……不会勉强你。给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他的眼睛很湿,但也很亮,谢征一时分辨不出这是哭了,还是单纯的酒劲所致。

    不太理解傅偏楼在恳求什么,他沉默一会儿,反手握紧了对方,心中浮现出某种隐约怜意,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78 混乱 为何不说?

    迷迷糊糊, 头痛欲裂。

    都说一醉解千愁,可傅偏楼反而觉得,酒意将他的脊梁都醺软了。

    与魔针锋相对时的硬气荡然无存, 又疲惫又落寞, 不知何处可依。

    拎着酒坛晃晃悠悠,居然无意识地走到了谢征房前。

    想着反正人还未归, 终究没忍住心底躁动,傅偏楼推门而入, 躺到气息熟悉的床上, 任凭思绪乱作一团。

    魔为何能侵占他的身体?

    这样下去, 他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会被取而代之吗?

    他不禁想到谢征告诉他的, 所谓原著中的结局。那应当是没有任务者干预的第一世,他原本的人生。

    最终, 灭世的那个“傅偏楼”, 被冠以反派BOSS称呼的人,究竟是谁?还有多少他的影子?

    答案不言而喻。

    也许谢征心存犹疑, 可傅偏楼太清楚。

    对一切满含恶意, 恨不得世界消失的,从来都是魔。

    他呢?或许被折腾得心灰意冷,只愿一死了之, 不想制止。又或许……

    在这场争夺身体的战役里, 输了。

    彻底失去主权,如同现在的魔,幽魂一般借着一只眼睛注视世间。

    没法触及任何事物, 哪怕最亲近的人死在眼前,连手都伸不出去,碰一碰都做不到。

    只是想象, 就令傅偏楼的神经紧绷到极致,脊背发凉。他眯起眼,定定地凝视那只失控过的左手,感到无比的荒谬。

    多可怕。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魔又是什么?

    无论在记忆中怎样搜寻,都窥不得一鳞半爪。

    以他的经验之谈,要想起更多,就得提升修为;可魔自他入道起挣脱红绳的桎梏,又在筑基后忽然反噬。

    再往后呢,等他结丹、元婴……会否此消彼长,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掌控?

    这是个死结。

    傅偏楼忽而感到一阵冷意,他想了半天,也看不见前路。

    迷雾笼罩,陷阱重重,往后该如何走下去?是继续修炼,还是就此荒废?

    恍恍惚惚地,酒劲冲头。傅偏楼干脆放空思绪,闭上眼,只想尽可能地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就一晚,暂且把这些都忘掉。他意识朦胧地想,待明日起来,再想怎么办吧。

    ……

    奇怪的感觉。

    像在通过谁的眼睛旁观着某件事的发展,五官蒙上一层阴翳似的,所有动静不甚清晰。

    眼前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有些类似宣明聆那间炼器室,曲曲折折,地下沉闷的气息铺面而来。

    他谙熟地向前走着,不知要去到哪里。

    这种感觉像是在做梦,傅偏楼不明所以,自如地穿过狭窄的走廊,停步在一处厢房前,他听到自己深深吸了口气。

    随即,也不见动作,房门应声而开,檀香扑面,两壁的夜明珠散发出柔柔光晕,能很清楚地看清其中景象。

    垂帘纱帐笼罩的床铺,梨木桌凳上,棋盘、字画、茶盏一应俱全,书柜卷帙浩繁。

    桌旁,立着一道修长身影。

    素衣乌发,长至曳地,转过来,眉目清淡,神情漠然,不是谢征又是谁?

    只不过不同于寻常的平静,他漆黑的眼眸里映出来人,浮现出有些复杂的怒意。

    似怨似怜,如同在看他剪不断理不清的孽缘。

    傅偏楼被这道目光一刺,心口陡然捅穿了似的,尖锐的刺痛过后,留下足以令风声呼啸的空洞。

    不明白这股情绪从何而来,他下意识想捂住胸口,身体却不听从使唤,从容地走近两步,停在谢征身前。

    “傅偏楼,”那人开口,嗓音极冷,“这样关着我,有意思?”

    ——关着他?

    视线触及这间看似华贵舒适,实则连一个窗子都没有、深埋在地下的厢房,以及衣衫素净的谢征。

    仔细打量,便可发觉他是赤足踩在地毯上,脚腕处枷锁严丝合缝,虽不限制行动,但用意可想而知。

    傅偏楼心底狠狠一个哆嗦,简直匪夷所思。

    他怎么会关着谢征?!

    心中震惊,可梦中的他像是预料到了对面的反应,只轻轻一笑,说道:“嗯,没意思。”

    谢征一愣,神色微微困惑了一瞬,又听他道:“所以,我送你走。”

    其中不怀好意,连不清楚事态的傅偏楼也听出了不对。

    “噌”地一声,长枪出手,没有片刻犹豫,直直刺穿了青年的心口。

    血花飞溅,眼瞳骤缩。

    “你……不要……”谢征蹙起眉,眼神迷离,脸上没有多少痛苦,似乎在抵抗着什么。他像是想要说话,可无论如何提不起力气,唇边逐渐溢出血迹,被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拭去。

    “嘘,不疼的。我让老贝壳给了你一个好梦。”

    傅偏楼听到自己这样呢喃,他抽回长枪,随手扔到一边,扶住谢征倒下的身躯,轻轻放在床上。

    “谢征,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那张脸慢慢失去血色,苍白若纸,紧紧盯着前方的眼眸逐渐涣散。

    他想说什么?

    不要……不要杀他?不要什么?

    头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傅偏楼呆呆地看着。

    心口痛到麻木,不舍、哀恸、后悔……种种情绪混杂为一团,除此之外,竟还浮现出某种解脱和释然。

    他一直静静地看着,不言不语,恍如一尊雕塑。直到人声息全无,伸手触碰到平静得恍如沉睡的脸,比他一贯寒凉的手还要冰冷,也依旧在看。

    肩头,有什么跳了跳,老贝壳的声音遥遥传来:“小主人,这真的好吗……”

    剩下的话,傅偏楼已听不真切了,从摸到满手冷意开始,他的思绪就被一个念头尽数占据。

    ——他亲手杀了谢征?

    这不可能……!

    心神巨震,他一下子从浅眠中惊醒,呼吸急促,血色尽褪,盯着弟子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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