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弑君
正?阳门前不过四十禁军值守, 临近哨岗又只百余人可调配,短时之下根本无法抵抗如此庞大的人潮冲击,更?何况那其中更?有通晓武艺的前朝好手四五百之众。
只见顷刻功夫, 禁军人墙已被撕开裂口,又遭隐匿人流之中的前朝遗民趁乱偷袭, 抢夺了兵器后直入了掖门去。
那掖门后原是一条狭长甬道, 安宁静谧, 原先十步一岗,如今却空无一人。
那领头的前?朝人只当此地已为连珣所掌控,值守适才又已往城门前?支援,遂并无顾忌,只率众持了刀剑气势高昂前?冲,不待奔到尽头,那甬道两侧高耸院墙之上, “哗”一声陡然?现?出数百禁军来, 身着轻甲,引弓张弩, 箭尖寒芒于艳阳下连成一片森然?白光。
下一瞬, 长箭如雨漫天飞射, 遮云蔽日,有人毫无防备间“啊”一声中箭倒下, 身下鲜血汩汩流出, 浸染青石砖路。
甬道内, 惊呼惨叫霎时响彻云霄。
竟然?——
那领头前?朝遗民奋力挥舞长刀抵抗箭雨,已是倏得醒转过?来, 晓得正?阳门禁军调动怕是迷惑连珣与公主的幌子,连凤举怕是明知?他二人要合谋逼宫, 却顺水推舟做了这瓮中捉鳖的局,欲将?前?朝遗民引至宫中一网打尽!
是他们低估了连凤举!
身后银芒箭阵,脚下尸横遍野,却是无武艺傍身的无辜百姓死伤更?为惨重,只惜他们到死亦不知?原是因何而亡。
劲箭如蝗,合着那不绝于耳的凄厉惨叫声,一波接着一波毫不留情?。
遽然?,轰鸣裹挟地动再次袭来,墙头弓手身形不稳便射有不中,众人稍得片刻喘息之机。
正?在此时,甬道入口又有人潮灌进,前?朝裹挟百姓的两波人马就此汇合,哀鸿遍野中群情?激奋,天地摇晃间重整旗鼓,众人趁势一鼓作气冲出甬道,往中庭杀过?去。
“当?兵的杀人了!”
“皇帝让当?兵的杀人了!”
“冲啊,大伙儿?去讨要公道啊!”
“……”
弓手眼见阻拦不住,随即便分出人马追击在后。
*****
申时四刻,地动稍歇,御花园中一片狼藉,人声嘈杂,宫人再次陷入恐惧之中,更?有甚者被吓哭出来,尤不能信山戎已兵临城下,又有姚家亲族与门徒欲趁乱逃离,被禁军似赶兔子般压着回来。
禁军乱过?一瞬,复又归位结阵,谢昭宁震惊之下,眺了眼连璋与霍长歌,确保二人安然?无恙后,方趁机再往太子身后挪动站位。
太子心悸般喘息不止,面色越加苍白,连璋短瞬惊愕之后,抱着伤臂只伤怀而讥讽地眺着太子,似也未曾认出其身后的谢昭宁。
这座皇城十几年前?,曾因前?朝国君的退让免遭战火侵扰,列位贵族、宫人多数亦是生长于太平新朝之下,已安逸的太久太久,黄沙硝烟亦离他们太远太远了。
如此动静,山戎必是用上了投石机,掷了甚么巨物,可那爆炸震动又非巨石垂落导致,难不成——
霍长歌纷乱之中心念一动,侧眸探究窥那久居凉州的前?朝公主,却见她反手扣着软在她怀中的连珍,一副“仇者快”的模样,眉目间的凛冽杀气已为怨毒的希冀所取代,左手始终隐在连珍身后,似眼下并不着急结果连凤举性命一般,混乱之中竟毫无动作。
霍长歌心下便有了计较。
——猛火油,怕赫氏与山戎送去了仅凉州所有的猛火油,制成了那传说中摧山崩石的猛火油罐。
这才是赫氏匿于掌心的最大筹码,也是她忌惮与霍长歌坦言相告的最卑劣手段。
霍长歌眼前?一时晃过?入宫前?,坊间二楼之上,赫氏那眼神变换——自期望至绝望:她已给?过?中都百姓机会,只他们不把前?朝的命当?命,她便也不把他们的命当?命了。
她恨的不只是连凤举,还有前?朝末代皇帝以命换出的却从未对他心存感?激的一城百姓。
在她心中,前?陈已亡、社?稷已死,这中都既皆是狼心狗肺之徒,那毁便毁了,就让这座城池回到十六年前?该有的轨迹上,经一经战火吧。
连珣在那地动中似喜还悲,神情?古怪错愕到无以复加,他下意识挣扎之中,被禁军反制双臂压跪在地。
他亦抬眸诘问般瞪向赫氏:他本欲背水一战,赌赫氏顷刻杀了连凤举,熟料原该酉时压境示威的山戎,却在此时大举攻城?!
连珣脚下棋路四方掣肘,日暮途穷方觉荒谬,他自作聪明促成三方合盟,原、原不过?一场笑?话?
那一瞬的绝望化作一柄裹着寒冰的长剑,骤然?插进胸腔。
“封锁御花园,无诏妄动者,杀无赦!”连凤举险些摔进御座之中,着大太监搀扶稳住身形,恼羞成怒与周身禁军下令。
他自乱世走来,亲身经过?前?朝战事,比在场谁都清楚引发这场地动的杀器拥有何等威力。
“朕的好儿?子啊……”连凤举切齿痛恨,自喉头挤出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捏烂了手中那沓纸,一双鹰隼似的眸子里杀机尽现?,狠狠睇着连珣道,“与虎谋皮,愚不可及!”
“陛下,错了吧?与虎谋皮的不是臣,而是陛下您啊!”连珣跪在地上,闻声歪头瘆人一笑?,阴阳怪气道,“陛下明知?边境哗变、山戎入境,却调离凉州军,不管不顾;既知?右扶风防线有异、无兵可守,却为布这迷魂阵,拒绝城外设伏御敌!眼下山戎兵临城下,其中更?有您一份丰功伟绩啊!”
“住嘴!”连凤举闻言一噎,胸膛上下起伏,气急败坏中却见连珣自知?山穷水尽,视死如归一般仰天放肆大笑?:“臣算计死了全族,‘下行上效’,陛下却要算计死整个中都啊!哈哈哈哈哈!”
“不枉了,儿?子有父亲这张龙椅陪葬,不枉了!哈哈哈哈哈!”
死到临头,还能似条凶狠的鳄,呲着锋利獠牙,将?能拖下泥潭之人纷纷咬着衣摆拽下去,慌而不乱,霍长歌斜眸眺他,又憎又感?慨,若是再长大些,这位怕也是个厉害人物,只可惜,似敌非友……
周遭鸦雀无声,连凤举眼睁睁瞧着连珣歇斯底里大笑?大闹,竟一时哑口无言,他自心底仿佛悄然?生出了丝丝缕缕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拒绝、想否认,想眸光往四周潦草带上一带寻求片刻慰藉,又惧怕赫赫帝尊被撬动。
“报!”正?在此时,又有禁军入得园中,径直绕过?连璋,往连凤举阶下焦急跪道,“大量流民冲入内庭,还请陛下暂避!”
他话音未落,御花园外已隐约传来嘈杂人声——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罪名一,背信弃义,肆意残害前?朝无辜遗民,草菅人命!”
“罪名二,忘恩负义,祸水东引戕害功臣亲族,抛妻弃子!”
“罪名三,假公济私,为谋私立散播天花霍乱城郊百姓,天理不容!
“罪名四——”
前?朝遗民裹挟百姓已趁地动之机,突破宫中层层防线,朝向御花园拼杀而来,众人一路高声诵着《问罪书》,嗓音因激愤而尤显尖锐。
那声音起初只似从天边隐隐飘来,继而便如擂鼓般自四面八方汇聚于耳侧,一字一字重重砸下,避无可避,宛若九天之上降下的一场迟来的审判。
连凤举面如金纸,一时喘息艰难,神志似要在那敲击声中落败、崩塌、溃散,他最惧怕之事已然?发生:他原是开国之君,合该百年之后,于百姓心中怀瑾握瑜、千古流芳,如今机关算计,却要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
连珣却越发笑?得肆意张狂,他笑?他父子二人竟如此相像——一番悉心筹谋皆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发冠“哐当?”摔落在地,连珣散着一头长发,笑?到搦拳锤地,一遍遍似不知?疼般。
南栎却是泪水涟涟,在他身后痛呼一唤:“殿下!”
说话间,呼喝声越来越近,黑压压一片人潮彻底冲进御花园,被持枪禁军人墙死死堵在宴场前?。
“陛下,陛下!”人墙后,有老媪满脸鲜血,悲鸣大喊,“五年前?东村疫病,当?真?是陛下所为吗?!”
她话音未落,便有他人惨厉高声附和:“陛下,民妇娘家一十一口,皆亡于那瘟疫之中啊!”
“……穷人的命也是命!可死,却不可枉死!”
“今日,民妇便是来向陛下讨个公道!”
“……”
事态一变再变,如今才到关键时候,眼下苦主集结一堂,倒叫连凤举再难诡辩。
这便是赫氏退而求其次,要连凤举赔付出的代价,霍长歌眼见她一封《问罪书》竟成引得众人前?赴后继送死的罪魁,愧疚之下便也恍然?,赫氏从不指望她能实现?“连氏古寺之中日夜诵经超度,以着枉死前?朝皇族安息”的许诺——那美梦缥缈而绮丽,可念而不可及。
故赫氏所求的,仅不过?是“令当?年冤情?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并手刃仇敌”罢了。
只东村之人又何其无辜,十几年前?其亲友因连凤举私欲而亡,如今又要因赫氏所蛊惑再度送命……
闯宫之路必不好走,能突破重重关卡到得这一步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公道而已,连凤举骗得了一人,却诓不下众人,谢昭宁于再度阖眸诵经的太子身后,瞥见连璋虽拉扯唇角幸灾乐祸笑?了一笑?,神情?却分明很是难过?,似已能预见结局:他自己?的、连凤举的,还有,这些人的……
不时有禁军自四面八方调度赶来,更?有弓手追击在后,几处夹击之下,便有人嘶声道:“皇帝杀人啦!皇帝又要杀人灭口啦!”
连凤举双手负于身后,十指骨节已攒得惨白,发出瘆人的“咯吱”声响。
一个“又”字,已激得他双目赤红;一个“杀”字,再将?他摇摇欲坠的神志突然?击垮,他双掌陡然?松开力道,半舒展开,自愠怒之中似莫名平复了心绪,仿佛一瞬间置身事外、傍观冷眼,无情?下眺眼前?“众叛亲离”局面,愈发心如铁石般,竟生出“那非是所谓子民,不过?一群不听话的蝼蚁,杀了便是”的念头来。
又或者,这念头存在许久,只不过?得今日契机越演欲烈。
这巍巍江山,他乃主宰,早已无人可再审判他的罪责,前?陈赫氏不能、古家姚家不能、霍家更?不可能,又何况区区蝼蚁呢?
“连凤举!如今知?情?者众,天下悠悠诸口,你堵不完!杀不尽!”赫氏见他神色不对,等的便是此时,不由痛快斥骂,故意火上浇油。
此言一出,霍长歌便知?这副棋局已要走到尽头,果然?——
此起彼伏的呵责痛骂声中,宫外战报已无法绕过?那讨伐皇帝的人流,送往连凤举阶前?,禁军只能嘶声远道: “报!”
“西、北两面城门皆连续遭不明可燃巨物袭击,黑火横流、水泼不灭,城防、民宅俱有损毁,西面最甚!城防军死伤近四成,左冯翊援军回防不及,京兆府尹行踪不明,太子府兵无令闭门不出,眼下城中再无兵力增援,且南城门方向可见一队山戎大军正?在逼近,城下已架投石机,巨物轰城怕片刻又要来袭,形势危机,还望陛下示下!”
谢昭宁敏锐蹙眉,猛然?便又坠入往昔旧事中,耳畔似有武英王教?习年幼的他诵书:
“……酒泉延寿县南山出泉水,大如筥,注地为沟,水有肥如肉汁,取著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然?极明,与膏无异,甚臭,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注1)
——是石漆!
那石漆这些年已嫌少现?世、知?之者甚少,浮于水,当?以砂石覆之,谢昭宁忆及此,便有焦灼难耐,心知?若处置不当?,城中灾情?怕更?雪上加霜,遂希冀窥向连凤举,盼他亲下指令救火守城。
却不料,连凤举合着那禁军裹挟着硝烟的战报尾音,威仪抬眸眺向阶下众人,面容因阴沉而显得些微扭曲,猝不及防冷酷朗声道:“今,悲逢皇嗣不宁、江山动荡,安内攘外、时有先后。”
谢昭宁一怔:“……?!”
“二皇子连璋,五皇子连珣,伙同姚家与前?朝余孽蛊惑人心、造谣生事,行大逆不道之举;结党营私,通敌卖国,更?罪及祸乱山河,故褫夺皇子身份!数罪并罚,十恶不赦,按南晋律,当?——诛!”
四下里骤惊,再度哗然?。
太子低缓诵经之声倏得一断,谢昭宁于他身后震撼抬眸,难以置信般死死盯着帝王那宽厚背影:都道时移世易,与他们而言,五年前?、五年后,却道时移世不易……
连珩骇然?脱口:“父亲!!!”
“时,有三皇子谢昭宁、庆阳郡主霍长歌从旁协助、里应外合,现?虽行迹不明,但罪亦不可赦,国难当?前?,可容日后再议。”
霍长歌闻言远横连凤举,不由冷笑?一声,他那司马昭之心为连珣一旦戳破,便就坡下驴不再遮掩,恬不知?耻得欲将?眼中钉并着肉中刺一并拔除。
两世如一,死不悔改!
“珍儿?,莫怕!是为父无能,不得从你兄弟党羽手中将?你救出,若你兄弟念及亲缘,自当?放你脱困!”连凤举高高立于那玉阶之上,先行一招以退为进,再道貌岸然?当?众又行离间之计,颠倒黑白、委罪于人道,“如若不然?,强敌压境之际,为父分身乏术,我儿?倘不幸身陨于此,便为社?稷献身第一人!”
“陛下!”丽嫔惊恐万状,尤不能信他竟当?众这般厚颜无耻。
连珍:“?!!!”
连凤举故作悲痛稍一哽咽,在前?方流民凄厉哀嚎与呵斥叫骂声中,再慷他人以慨,凛然?动之以“义”道:“朕当?亲封我儿?为护国公主,配享太庙!”
连璋却在此时与谢昭宁不约而同平静阖眸,双肩明显垮了下去,似终于放弃了仅存的期待与幻想,再无法面对这样的君与父。
连珍已然?呆滞,虚眨了几下长睫,遥遥眺着连凤举,轻声呢喃:“父、父亲?”
“果然?,果然?啊……”赫氏“噗嗤”一声,侧脸贴着连珍鬓发间步摇垂下的流苏,偏头在她耳侧,似嘲似怜道,“生做你们连家子女,命苦啊……”
“禁军何在?!”连凤举言罢狠决抬手一挥,眯眸厉声道,“即刻捉拿连璋、连珣、姚家诸人与前?朝赫氏,处斩祭旗!若有违令抵抗者,弓手列阵,杀无赦!”
那是连凤举排除异己?的号角,亦是禁军不得不出征的战鼓。
只禁军得令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却是都检点统领身后禁军率先应声持枪,自四面八方高声呼喝中冲出,遇见姚氏族人与门客挣扎欲逃便立马毙之于枪下。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陛下!”有与姚家互结姻亲的年迈老臣躲避不及,受伤惊呼,这才确信皇帝当?真?起了株连的心思?。
血光之中,连珣眼睁睁瞧着家主一声“救命”还未喊出,便腹部中了一枪哑声倒地,他随即似疯狗般“啊”一下狂叫跃起,披头散发撞翻左右禁军,三两步奔向南栎,捂住她怀里连璧双眼,慌乱后退中险些撞上连璋;
连璋抱着伤臂只双脚步法变换,腾转躲避刀兵左支右绌下,又执意护住背后连珍,那是他往日袍泽,如今却要挥刀相向,连璋五味陈杂间,伤臂不慎为枪尖挑中,禁不住闷哼一声;
更?多人马朝着赫氏攻去,左侧舞姬结阵围赫氏于正?中,赫氏手上扣着连珍行动不便、难躲刀锋,霍长歌翻转琵琶“哐”一声横扫近身敌手,以一己?之力守住她右侧防线。
一时间,寒辉映着烈阳,到处晃出刺目惊心的光。
那原是他麾下袍泽,如今却充为了刽子手,谢昭宁此生唯余的至亲与挚爱,皆一瞬陷落在阵中,他心惊胆寒之下,屏息凝神远眺,却知?尤在此时更?冒进不得,他应信连璋尚有余力自保、更?应信霍长歌身手卓绝,而他眼下唯一稳妥上策,便是等——他在赌天时,赌一个可供他出手并一击必中的契机。
那契机,就该来了……
“陛、陛下——”南烟跪在连凤举脚下,见状颤声方道。
“陛下!”丽嫔却骤然?抢出一声,无意截了她话音。
丽嫔眼见场面险象环生,悬肠挂肚,周遭刀兵相撞的响动与喊杀声在她耳侧已交织成催命的符咒,她已再难置身事外,匆匆奔到阶下跪拜,仰头凄声质问道:“您是欲将?自己?的孩儿?冤害殆尽吗?!”
“若有求情?者,一并论罪!”连凤举避而不答,冷峭之中透出三分暴戾道,“连珩,将?你母亲拉回去。”
“父亲!”连珩却撩开下摆上前?“噗通”一声,与丽嫔跪在一处,险些便要哭出来。
他想求情?,却知?此时求情?不过?火上浇油;可若执理分说,更?要雪上加霜。
他素来惯藏一颗七窍玲珑心,可眼下七窍尤显不够,竟无一法可救他兄弟姊妹于顷刻。
连珩一声“父亲”痛呼出声,难以为继之下,只逼得他磕头如捣,泣声道:“父亲,您放过?二哥与珍儿?吧!古家祖父年事已高,再遭不住儿?孙离散之苦了呀!”
太子正?复又陷于五年前?的两难抉择,畏首畏尾之下,闻言丰唇一颤似有动容,却见连凤举竟丝毫不为所动,再震声冷漠下令:“来人,将?丽嫔与四皇子拉下去!”
“皇帝要杀自己?孩儿?了!”
“皇帝要杀自己?孩儿?啦!天呐,这是怎样无情?无义的君主!”
“娘啊!你与大哥幺弟的血债,儿?子今日难报呀!”
“……”
被围剿射杀的流民之中,有前?朝人窥见此番景象,哭丧大叫,引得抱头鼠窜的百姓随之凄苦哀嚎,连凤举愈加怒火中烧。
谢昭宁不忍直视稍一垂眸,又抬眸蕴着明显愧疚眺了眼天色,耀阳西垂,酉时已近,他不由十指缓缓收紧,紧扣兵刃。
一座御花园,被一道禁军人墙隔出两个战场,连凤举治下的苦主,似在这一刻集聚一堂,奋力在他赫赫皇权之下,做最后的挣扎与反抗,生死胁迫之际,亦无人后退与跪伏。
连凤举不由双目猩红,愈加咬牙切齿。
“箭阵!有反抗者,杀!”连凤举目眦尽裂,怒不可遏悍然?下令。
射杀皇子乃是大事,禁军虽已得令多次,被迫引弓张弩,瞄准阶下众人,但仍踟蹰不动,左右张望中,却见连凤举劈手夺了身侧禁军手中弓箭,亲自朝向连珣射出了第一箭,“咻”一声鸣响格外清晰,似绷断了一根心底的弦。
他斩钉截铁道:“杀无赦!”
谢昭宁:“!!!”
“父亲!”太子见状悚然?,佛珠险些脱手,便是他亦难以接受连凤举此刻这般冷血无情?之举。
“唰”一声列阵响动,太子身前?禁军复又调动,那声来自帝王之怒的震喝催促着众人铁心前?行,下一瞬,园里园外银芒似雨,同时铺天盖地袭来。
谢昭宁越加惊骇难安,险些便要冲出队列去,堪堪拉扯着神志,固守仅存的半分清明与理智。
连璋虽眼明手快拉住连珣避过?一箭,但箭雨如蝗之下,连珣武艺不精又拖着南栎与连璧,躲闪不及膝头仍被射中,血簇霎时爆出,他惨叫一声单膝跪倒,险些摔了连璧,连璧“哇”一声大哭,眼前?又有银光映着夕照一晃,南栎下意识便往他俩身前?挡去,“咻”一下,后肩中箭。
姐妹连心,南栎“嘤咛”一声,南烟隔着半座御花园便已清晰闻见。
“陛下,陛下!南栎还在下面,南栎还在啊!陛下答应婢子会保南栎一命,只要婢子说出真?相,就保南栎一命,送我们姐妹出宫的!”南烟跪在玉阶上,不住惊恐张望,狼狈膝行至连凤举脚下,拉住他下摆泣声祈求道,“陛下!陛下饶过?南栎吧,绕过?南栎吧!”
连凤举充耳未闻,只任她哭求,谢昭宁怵惕恻隐,不由忆起霍长歌离京那日时与他说过?的话:连珣骗了宫女的身与情?,如今连凤举又骗她们的生与死——这红墙青瓦中围着的,怕不是桎梏,是坟墓。
谢昭宁眼望众人落难而帮衬不得,袖手旁观守在哨位,恍然?间只觉他们皆是皇权下豢养出的鸟儿?,被拘在狭小的鸟笼中,脚下一双大手缓缓收拢,四周的宫墙亦似不住在往前?倾倒挤压,周遭越发憋仄得喘不过?气,五脏六腑都快要碾出血来,头顶那方天那么高又那么远,仿佛是他们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便是那前?来呈送战报的禁军,亦猜不到自己?一语竟能促成这般结果,他立在园外惶惶不安,额前?冷汗滑落,城中战事一触即发,他在等一封帝王抗敌的口谕,却不慎卷入了宫闱内乱中,可眼下情?形他又催促不得,一时如芒在背。
箭阵中,众人逐渐捉襟见肘,再不复先前?游刃有余,赫氏身侧舞姬越战越少,左侧防线凌乱,只右侧霍长歌身法奇诡,将?长颈琵琶舞成了盾,屡次救赫氏性命,与她多留一线生存之机。
箭阵外,正?有禁军拉扯着丽嫔与连珩要往一旁拖拽,连珩挣扎着伸手,跪伏在地直呼:“二哥!妹妹!”
连珩素来得过?且过?,从未有这般狼狈时候,连璋于躲避中窥见他这副模样,深知?自己?与连珣今日难逃一死,见缝插针不由感?慨谢昭宁幸好未曾入得宫门之时,又扔下连珣转身便要与赫氏手中抢夺连珍。
光阴往复,旧事回转,合该冤有头、债有主,连珍何其无辜?
赫氏见连璋不顾伤臂出掌攻来,装作不敌就势放手,霍长歌反转琵琶横扫中,装模作样拍中连珍后腰,失手将?连珍一个踉跄送往连璋怀中,连璋再反手一推,将?连珍送出禁军包围圈,“啪”一下摔进丽嫔怀中。
三人却在此时心意相通、配合无间,甚至不用一个眼神。
谢昭宁远远眺见,一怔间,却是不由牵了牵唇角。
丽嫔失而复得幺女,登时搂紧连珍与连珩抱头痛哭,娇躯打颤中,却仍绝望至心寒——她近身服侍连凤举二十余载,该是比任何人更?了解他帝王威仪之下,包裹着怎样一颗奸诈虚伪、寡情?薄意的狗肺狼心。
便是今日她与一双儿?女侥幸不死,以连凤举多疑心性,来日她母子三人依旧难逃莫须有罪责加身的斩草除根。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注2)
他从未改其鸡肠狗肚的商贾本色,却是他们眼瞎,误认他为明主仁君……
丽嫔于似喜还悲的哭声中抬眸,见连凤举果然?眯眸一副起疑模样,她眼底寒芒映着泪光果决一闪,借与连珍疼惜打理鬓发之际,从她发髻间,不动声色拆下一只金步摇藏于袖中。
那原是连珍及笄时,继后亲手赠于她的,危机中一遭来回,却仍稳妥插于她发间摇曳。
她的女儿?今日已经很勇敢,眼下,轮到她了……
丽嫔抽噎中,又借着连珩搀扶袅袅娜娜起身,裹挟一身馥郁檀香气息,却在那兵戈交锋声中挺直背脊,陡显铮铮傲骨,便连一副妖魅眉眼,亦在此时显出七分宝相庄严。
“二哥!”连珩半揽惊魂未定的连珍,感?念之余愈发记挂连璋安危,他手足无措眺着禁军越收越紧的包围圈,便可见情?形越加危机。
赫氏一双淡瞳现?出疲色,周身舞姬只战至两人幸存;
霍长歌发髻散乱,覆面薄纱上已印出汗迹,手中琵琶似个刺猬般遍扎箭矢;
连璋手臂伤上加伤,血透重衫,脚下姚氏老少尸横遍地,没?剩几个囫囵的,唯连珣拖着伤腿,与南栎不顾身上箭矢,抱着哭闹不止的连璧仍于箭阵下狼狈逃窜。
骤然?“啊!”一声凄厉惨叫,却是南烟跪在玉阶之上,攥着连凤举下摆一角,撕心裂肺喊道:“南栎!”
连璋粗-喘之中,循声侧眸,却见南栎挡在连珣身前?,胸口中箭,霎时爆出一簇血似的花,连珣一怔之下脚步顿住,又是一箭斜着飞来,正?中连珣后心!
连珣“呃”一声闷哼,身形前?扑,抱着连璧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南栎胸前?,须臾便没?了气息。
南栎平躺在连珣身下,口中溢出大股鲜血,仍挣扎着伸手想去抱一抱他,直着一双点漆似的双眸喃喃道:“殿、殿下……”
连璋难以置信,脚下稍一踉跄,便不忍别过?头去。
谢昭宁深深动容,下意识提刀探出半步,却闻太子哆嗦着唇念出一声:“阿弥陀佛。”
“啊!五弟!”连珍抹着眼泪哭道。
“珣弟!”连珩人群外窥见此景,惊呼一声,那箭阵便在此时缓了一缓,禁军众人不由侧眸去瞥连凤举,却见他并未有半分不忍,抬手一挥,仍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继续!”
那嗓音中沉着的寡情?,冷得周遭转瞬由夏入了冬,寒得人心也凉彻底了。
霍长歌得这一时喘息,合着南烟的惨叫声,下意识转眸探过?身前?身后,漫天箭雨下,半座御花园早已为鲜血所浸染出一副人间炼狱景象,不由戚然?。
她眼底陡然?似有血光浮动,恍惚瞧见前?世盛夏的辽阳城,到处堆叠了尸体在焚烧,气味腐朽腥臭,遍地跪着人在恸哭哀嚎,浓重的乌烟汹涌翻滚、遮天蔽日,在城内持续盘桓,似一面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招魂幡。
她似又看见深秋的辽阳城,城门已破,玄武军灭,百姓俱亡,到处血流成河,散落一地残肢断骸。
大年初一夜里,连凤举那句“莫伤百姓”,如今看来,也不过?一场笑?话。
她从未误判过?连凤举的绝情?,低估过?他的狠辣,他早已端坐于皇位之上无情?俯瞰世间,欲肆意将?众生玩弄于鼓掌中,没?心了。
躲不过?了,今日之始,便要种下来日北疆的果,姚家古家尽除,连凤举再要做甚么便谁也拦不住了,光阴轮转终要回归那末路去。
霍长歌于那层层叠叠的人墙缝隙间,又留恋似得去眺那玉阶上隐在禁军中的谢昭宁,他不知?何时起,已挪至皇帝与太子间的夹角处,手持长刀微微颤抖,回望她时,眸中温情?敛着遗憾,便如正?西落的夏阳。
跨过?这一步,他们便能回到北地去,只这一步太难走,他们终究要到不了了……
倏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大地再度震颤,天旋地转中,列阵禁军身形一晃间,破绽尽出;弓手亦难以瞄准,射而不中!
霍长歌眼神陡转锐利,她蛰伏许久,待的便是这一刻!
熟料,谢昭宁似也在等这个时机,竟手中提刀渐起,像是要趁乱架向连凤举颈间!
霍长歌惊骇之下,眸中决绝裹挟歉疚,她前?世便愧对他许多,今生若由他出手,便要彻底赔上他生父谢翱的声名,再无转圜。
霍长歌扣着丝弦的手指稍抬,与赫氏匆忙打了“以身献祭”的暗语,她中指与拇指伸长一并,其余三指稍抬做飞羽状,便是所谓的“凤凰浴火”。
她赌皇帝便是死于她手,谢昭宁助连璋夺位后,亦会妥帖处置她尸首,不至于令她声名外露,累及霍玄与北地三州——到头来,霍长歌便可得圆满,她早已死于庆阳前?朝别院的那场大火之中,从未入得中都来。
这局棋,终要落下最后一子,只她到头来,又要辜负谢昭宁,唯辜负谢昭宁而已。
赫氏已累到疲乏,只凭一口怨气吊着精神,窥见霍长歌指间暗语,眸色一凛露出嗜血模样、精神倏得振奋!
赫氏与身侧那俩舞姬亦打了手势,借霍长歌横舞琵琶放出最后一把天女散花式的银针替她遮掩之机,她十指分往左右腰间利落一抹,指缝间便各挟三支梅花钉,她韧腰再一拧间,霍长歌探指与她腕间加力一震,“咻”一声,内劲裹挟旋转之力,致使六支梅花钉骤然?脱手,角度刁钻得直朝连凤举周身射去!
那六支梅花钉去势极快,两股力道加持下,银光绞着垂落夕照登时飞得眼花缭乱,轨迹竟难以尽数捕捉,连凤举并着身侧禁军一时反应不及,那毒钉便已到眼前?,丽嫔亦正?在此时脚下突然?站立不稳,一副惊惶模样便踉跄朝连凤举合身扑去!
谢昭宁瞥见霍长歌翻转琵琶便与她生了同样念头,心知?她怕要起了协助赫氏弑君的心思?,已不及怪她违誓,只恐此举牵连霍氏,并着肩负忠君的职责,先一步执刀越出队列,抢在那毒钉前?一把拉开丽嫔,旋身横刀飞舞“叮当?”挡去数枚梅花钉。
合着那数声脆响,丽嫔摔在连凤举身旁,袖中金步摇悄然?滑落,掉在玉阶之上。
那银针打的是禁军,梅花钉亦不过?是迷魂阵,非是冲着连凤举而去,封的乃是其周身守卫大穴,阻的是其救援的进途,谢昭宁心道不好,果不其然?,只这一息功夫,霍长歌已掉转琵琶,借银针余威,将?身前?禁军人墙砸出一道裂隙,趁机抓住赫氏腰间缎带,将?她一把掷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禁军不待反应,便见赫氏已凌空飞跃而来,左手再射三枚毒钉直取连凤举面门,右手两指间挟一泓秋水似的刀刃,拖着腰上长而飘逸的缎带,似仙女临凡般骤然?落到连凤举面前?,抬手便刺!
谢昭宁翻腕横身再挡暗器,逆着刀势却不及回防,不由合身扑在连凤举身前?,硬接了赫氏那致命一刀。
那刀刃薄而窄,似一截寒冰刺入胸前?,起初只觉冰凉刺骨,一息后,方才有针扎似的痛感?席卷而来,好在他中刀之际,左手及时握住刀刃,带得那刀尖偏移了一寸,擦着心脉要害倾斜刺入。
“你——”赫氏一眼认出谢昭宁来,却是两指挟着刀刃并未松劲,一双淡色的眸子怨毒而茫然?。
纵然?他欲逼迫连凤举罢手,却是代行正?义之举,他父其人豁然?通达,身后虚名不比活人性命,与古氏、霍家生前?更?是知?交,想来不会怪罪于他;但当?值一日,便要尽忠职守,他万不能坐视不理——
谢昭宁掌心亦被那锋利刀身切开两道刻骨的伤,鲜血滴滴答答自那刀口成珠似得缀下,呼吸间,胸前?伤处又疼得他身形微见佝偻,已说不出话来,颤抖双唇与赫氏沉默四目相对时,赫氏却似读出了他未言出口的诉说。
……愚蠢!愚蠢呐!
只这眨眼功夫,连凤举周身禁军已反应过?来,举枪便攻,赫氏复又错失良机,恼谢昭宁多管闲事,眸中怨毒大盛,左手于腰间一抹一抬,携最后三枚毒钉挟滔天恨意便欲再射连凤举,却被谢昭宁反手以刀背削她手背。
赫氏愠怒气苦,就势便将?那梅花钉狠狠按在了他肩头。
谢昭宁闷哼一声,吃痛却不松手,赫氏拔不出刀刃,便右手两指发力,狠心捅得更?深,将?他堪堪钉在连凤举身上时,却见谢昭宁腕间一转,近身一计横劈险些将?她拦腰斩断,他留情?刀势一顿,另一手血掌半抬按在她胸腹间劲力一吐,只将?她倏得震开。
赫氏后退几步便又撞上禁军人墙,不得己?纠缠之下,仍不死心几番挣扎欲上前?刺杀连凤举。
她赤手空拳又杀红了眼,丹田受创,出招也受阻,周身皆是破绽,后背冷不防便挨了一刀,不禁喷出一口鲜血。
霍长歌携她舞姬正?自那强行撕开的人墙裂隙间杀出来接应,见状飞身上前?护她,一掌托住她后腰助她稳住身形。
“我不能败,咱们不能败!”赫氏歪靠在霍长歌耳侧,气息阻塞间,自喉头滚出一句沉重而绝望的咆哮,“去杀了他——”
隔着半堵禁军人墙与七步距离,谢昭宁骤然?与霍长歌打了个照面,他额间冷汗涔涔,呼吸重而乱,胸前?插着半截刀刃,肩头毒钉处已渗出紫黑色的污血,形容狼藉中,却仍与她温柔笑?了一笑?。
那一笑?短促而清浅,愧疚中又分明裹挟壮士断腕的决心,他不顾霍长歌边横舞着琵琶护着赫氏边含冤狎怒瞪他,正?要提刀转身,却从霍长歌遽然?睁大的眸底意外得见他身后,南烟自玉阶上悄然?摸到了一支金步摇,电光火石间,奋力跃起,一把将?其狠狠插进了连凤举颈间!
谢昭宁回身尚且不及,一捧鲜血霎时绽开在他脸侧,温热湿滑,沿着他脸颊缓缓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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