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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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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昭宁见他一剑逼停了马车, 便?从?树梢身?姿优雅得飘下来,一闪身?蹿入草丛中,迅疾晃出一道流云似的素白虚影, 便?要穿过林间朝马车追过去。

    中都往右扶风走地势越发得高,林间草木也愈加茂密, 放眼望去皆是?草, 杂草郁郁苍苍一路蔓延至天边, 似要长?到天上去,风一吹,草木随之摇晃,发出“簌簌”的声响,那茁壮蓬勃的生命力震撼人心,原是霍长歌口里中都以外的模样。

    谢昭宁正疾行,耳廓倏得一动, 似是闻到甚么细微声响, 随即放缓脚步,谨慎在草丛中四?处查探, 突然便见一道玄色身影猫在丛中猛得跃出, 似只狩猎的豹子般矫健, 闪亮剑光擦着谢昭宁鼻尖劈下来。

    谢昭宁侧身让过剑锋,抬指从?容一弹剑身?, 那剑“嗡”一声响, 瞬间反向弯折过去, 他脚下错步,再一转身?, 抬手并指一点那人手腕。

    那人腕间霎时酥麻,扔了剑, 翻掌做爪,朝他当头抓去,谢昭宁抬臂格挡,后退半步,又见那人旋身?一腿飞踢,谢昭宁两臂交叉卡住他小腿侧身?一拧,将他直接掼倒在地。

    那人后背砸在地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那人蒙着面?,身?材瘦小精悍,拧腰只露出一双似兽类的黑亮圆瞳瞪着谢昭宁,拧腰旋即翻身?跃起,跟只猎豹似得灵活,身?法诡谲敏捷,一纵化作虚影,抬指做钩,欲卡他脖颈要害——

    却见谢昭宁沉着冷静,脚下一错锁他步伐,侧身?抓住他手腕往外一掰,抬起一脚正踹中那人腹间。

    那人闷哼一声,往后一个踉跄,谢昭宁觑准时机,抬手正要将那人掩面?布巾扯下来,骤然“咻”一声破空声响自谢昭宁后背传来,谢昭宁侧身?躲避,几道金光擦着他前额掠过,“当”“当”几声死死钉在他身?后树干之上,随即一柄长?刀横着切向他腹间。

    谢昭宁翻身?跃起,衣摆下云鹤随之优雅腾空,游刃有余避开三方夹击,落在树干矮枝之上,负手俯身?下望,一副温润眉眼裹挟冷寒与凛冽,虽自有一番清贵沉静气度,却全不?见往日温顺腼腆模样。

    “功夫不?错,只可惜非要淌这浑水……”树下一名蒙面?的紫衣少?女抬眸娇笑一声打量他,见他一双狭长?凤眸低垂,鼻峰高挺,唇线转折明朗,风尘仆仆之下难掩一副清俊谪仙似的好相貌,状似怜惜一叹,随意?与他搭了话?,意?图分?他心神,“你?若即时离去,我兄妹三人便?饶你?一命,不?追究——”

    她?话?音未落,眼神倏得锐利,素手一拂腰封,凭空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金叶子,皓腕高抬一震,叶身?边缘锋利如?刀,擦着空气发出尖锐鸣响,直袭谢昭宁喉头而去!

    谢昭宁飞身?下树,未及站稳身?形,随即又是?一把金光封死他身?前去路,树下玄衣少?年回身?捡了剑便?与那持刀褐衣男子朝他劈砍过来,顿成?掎角之势将他围困正中。

    这一下配合搭得猝不?及防,谢昭宁向后一个翻身?避过,抬眼便?见又有道道金光袭来。

    那紫衣少?女一把暗器撒得角度刁钻,玄衣少?年又身?法鬼魅,谢昭宁躲闪中贴着褐衣男子刀刃游走,左右腾转间,宽袖朝着那金光从?容一甩一卷,顿时收了那金叶子在掌心中。

    他纵身?一跃踩着褐衣男子刀背腾起半身?,指尖一撮甩出一把金叶子正中那玄衣少?年手腕,那少?年“啊”一声惨叫松了手中长?剑。

    “哐当”一下长?剑坠地。

    谢昭宁再回身?并指稳稳夹住褐衣男子袭来颈间的刀锋,使了借力打力的功夫压着他刀身?一挡,挡掉紫衣少?女又一把暗器偷袭,随即拉扯着他刀锋过来,一掌拍中他前胸。

    那褐衣男子受力似半只断了线的破败风筝般仰面?飞了出去,直直砸在树干之上又摔落在地,不?由咳出鲜血。

    只两个照面?功夫,情势陡转急下。

    那玄衣少?年与紫衣少?女这才惊恐对视,后知后觉竟是?轻敌至斯,三人围攻竟制不?住一个谢昭宁,便?登时起了撤离的心思。

    那玄衣少?年身?子一晃纵身?一跃,就近上了一棵树,又从?树上往前一蹦蹿出去,似一道墨痕自半空划过。

    谢昭宁见状踩着地上剑柄,脚尖一挑,凌空抓住那剑柄脚一旋步半侧身?,展臂运力故技重?施,将那剑柄直冲那少?年后背掷了过去——

    “咚”一声响后,那少?年身?在半空避让不?及,被砸得往前一个飞扑倒地,晕了过去。

    紫衣少?女:“……?!!”

    谢昭宁侧身?,手指一动,竟又拈着一把金叶子搓开扇形的弧度,抬手朝着那逃跑不?及战战兢兢后退的紫衣少?女走过去,他眼神锐利锋芒毕露,彻底撕破了温柔闲雅的外衣。

    *****

    马车里,那老三踩着车辕逆着夕阳余晖远眺,见同伴三人竟悄无声息全败给了谢昭宁,便?焦急掀了车帘,与车内那卖糖葫芦的青年急道:“大哥,他们三人皆败了,怎么办?只凭咱们两个,怕是?难把这郡主送去见公主!”

    那卖糖葫芦的原正抱臂胸前假寐,闻言陡然睁眼,不?可置信反问:“甚么?!”

    “你?们自然赢不?了他……”不?待那老三应答,车内骤然有人喟叹一声,口齿些微含混得接了话?。

    那卖糖葫芦的青年闻声侧眸,便?见果然是?霍长?歌靠着车壁人已醒了,眼神略微朦胧,长?睫虚虚眨动。

    “你?——”那青年见了鬼似得随即惊道,“你?怎会醒?!!”

    “闭气闭得快了些罢了,你?那蒙汗药我倒是?未曾吸入多少?,晕了这片刻,已是?给足你?颜面?了。”霍长?歌转头瞧他,手撑着身?下棉垫缓慢坐直了半身?,闲闲讥讽笑着道,“真当你?能药倒我?天真。”

    那卖糖葫芦的闻言一怔,恼羞成?怒:“你?耍诈?!”

    “耍甚么诈?是?药三分?毒,我怕你?那药太烈伤了身?,不?过自保罢了,左右我定是?会随你?们同去,恼甚么?”霍长?歌旁若无人似得稍稍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随意?道,“来追的可是?位着一身?素白锦衣的公子?”

    那老三应声戒备,手按着伤处哑声略带憨气地问:“是?又如?何?”

    “教?你?们如?何赢过他,将我带走啊……”霍长?歌无奈一叹,眼神难以言喻极了,只觉他二人蠢得出奇,余光往车外一眺,“天快黑了,再拖下去,禁军都要到了。”

    “你?待如?何?”那卖糖葫芦的已是?起了疑心不?信她?,上上下下忖度似得打量她?,手腕弯折往袖袋中暗自一捏,捏着那装了蒙汗药的小瓷瓶,眼神提防又嘴硬粗声道,“虽说赢不?过他,原也是?应了你?不?伤他性命,可若是?真要杀他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哦~~~”霍长?歌杏眸一挑,眼波流转间,尾音拖得曲里拐弯,拖出了嘲讽的意?味,也不?戳穿他谎言,只拖得那他一张脸羞恼红得似糖葫芦般,方才话?音一转兀自凉凉道,“你?杀不?得他,你?家主子要弑君,禁军便?是?最大的阻力,那位掌的原是?皇城内半数的禁军,我拿捏他不?过一句话?功夫;可你?若此时杀了他,禁军之权届时旁落,我便?无能为力了……”

    那卖糖葫芦的闻言惊诧,与那老三面?面?相觑,那老三哽着喉头艰难一问霍长?歌,迟疑道:“你?……你?竟能调动禁军?”

    “……这周围山上,怕是?不?缺参天大树吧,”霍长?歌却是?不?答,只歪头俏生生得笑看他二人,将一双手并在一处伸出去,意?味深长?道,“绑松些,我怕疼。”

    那二人:“……?!!”

    *****

    暮色将近,夕阳已沉到只剩小半个脑袋在山间,红霞漫天似一条血河横亘在天边。

    茂木林间,谢昭宁接连被阻,一张谪仙似得温润面?庞已是?罕见挂了寒霜,动了真怒,他扣着手中一把金叶子封住那紫衣少?女的退路。

    “你?若就此自行离去,不?再阻我救人,”谢昭宁见她?原是?位姑娘,本不?愿为难于她?,又怕放虎归山,待会儿又是?一场恶战,只肃声与她?道,“我便?不?伤你?性命。”

    “不?可能,你?杀我吧!”那紫衣少?女虽面?有惧色,在他一双越发冰冷的狭长?凤眸注视中,止不?住颤抖后退,手扶在腰封上僵硬得动弹不?得,却又颇为强硬得一步不?退,“我三人赢不?过你?,合我五兄妹之力,却必能杀了你?!你?不?若在此便?取了我性命去!”

    谢昭宁闻言沉声一叹,扬手便?要以金叶子封她?腿上要穴,止住她?行动能力。

    那褐衣男子趴在树下正对二人,眼神虽焦急却又伤重?无力起身?,嘴角溢出的鲜血渗透了面?巾,突然——

    远处有人高声大喊:“住手!”

    三人一怔,闻声侧眸,便?见林间尽头挨着官道的山坡处,那卖糖葫芦的青年半抱着昏迷不?醒的霍长?歌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

    霍长?歌紧闭双眸软绵绵靠在他怀中,浑身?绕满了绳索,被捆得似颗粽子般。

    谢昭宁凤眸骇然,一瞬止了手中动作,喃喃轻道:“……长?歌?”

    那卖糖葫芦的见同伴晕的晕、伤的伤,只一个还囫囵站着,已是?怒火中烧,见谢昭宁神色惊惶望来,挟着恨意?咬牙挑衅一笑,抱着霍长?歌踩着树干纵跃而起,将肩头一团绳索抬臂直直抛到了树冠一根粗壮枝丫之上,又拉着绳索一端衣袂翻飞跳下来,把霍长?歌拴着手脚径直吊在了树顶上,足有十几丈的高度处,头下脚上。

    霍长?歌头顶发间斜插的一支缀着明珠的玉簪摇摇欲坠,晃晃悠悠了片刻,终于缓缓脱离出她?鬓发凌空落下,“啪”一声四?分?五裂碎在了树下草丛中。

    谢昭宁心尖儿随之一颤。

    那卖糖葫芦的手上拽着绳索,背靠夕阳站在树下抬着下颌恨恨望着谢昭宁,冷声威胁:“你?将我兄弟放了,不?然我松手摔死她?!”

    谢昭宁呼吸一滞,身?子微一踉跄,下意?识便?扣紧手中一把金叶子隐而不?发,只死死盯住他,喉头干涩哑声道:“你?若摔死了她?,又如?何与你?主子交代?”

    他嗓音不?禁微颤,压不?住一腔堪堪跳出胸腔的恐惧。

    “……还交代甚么?我主子原也没?说非她?不?可!她?在,那是?锦上添花;她?无,却也是?稳操胜券!”那男子闻言照着霍长?歌适才车中与他交代的话?,放肆大笑冷声回他,从?容不?迫道,“眼下皇帝竟逼迫了霍玄将自个儿闺女送来京中当质子,若是?她?醒来,知道了内情,怕不?是?上赶着要求我主子,不?是?我们在求她?!”

    他掷地有声一句话?,砸得方圆十里的鸟雀“哗啦啦”一声又飞了出来。

    谢昭宁一时间心乱如?麻,难以冷静,已不?知那人所说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人质在手本是?他占上风,若是?将人交了出去那人再留有后手,只怕他又会陷霍长?歌于危难中。

    纵使谢昭宁深知以自身?武艺,未免不?能从?那人手中救下霍长?歌,却仍不?敢冒这个险。

    那卖糖葫芦的青年见谢昭宁似在思忖,眯眸不?由催促他,毫无征兆突然松了手中绳索,霍长?歌顿时“唰”一声从?树顶骤然坠下,迅疾掉落半空。

    谢昭宁骇然阻他:“住手!”

    那人便?又冷笑着复又扯住绳索,将霍长?歌重?新拉回至树梢,不?容置喙高声道:“将人放了,让他们走,我就把她?交给你?!”

    “好!”谢昭宁刹那应声,惊得胸膛上下起伏。

    他凝着霍长?歌紧张抿唇,将手中暗器下意?识攒在手心揉成?一团,“啪”一下随意?扔在了脚下。

    那褐衣男子见状忙按着后腰伤处踉跄起身?,又与紫衣少?女一左一右架着那晕倒的玄衣少?年一瘸一拐往那卖糖葫芦的身?前狼狈过去,于草地上留下一串殷红血迹。

    “你?们去马车里等着,我稍后就到。”那卖糖葫芦的与他们低声交代,眼神死死盯着谢昭宁,待他们三人一路出了林间许久,方才冷笑着做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谢昭宁见他笑容便?觉不?好,一瞬毛骨悚然,还未抢上前去,陡然便?见那人似笑非笑松了手中绳索,转身?一个纵跃往山坡外跳了出去,朗声大笑:“接好了,哈哈哈哈!”

    霍长?歌双眸紧闭,头下脚上似流星般迅疾掉落,谢昭宁惊骇飞身?上前,只堪堪在半空伸手揽住她?肩头。

    他脚下空无一物,不?可借力,只能紧紧抱着霍长?歌护在怀中,“哐当”一声以后背着地。

    他咬牙闷哼,在草丛间翻滚了几下卸掉坠落的力道才停下,喉头霎时气血翻涌,口中弥漫出浓重?的血腥气。

    谢昭宁躺在地上半晌未动,似是?受了些许内伤,胸口一时疼得厉害,抱着霍长?歌的手臂微微在颤抖。

    他缓过片刻,方才扶着霍长?歌起身?,却见她?睁着一双杏眸趴在他怀中怔怔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难过与心疼混着愧疚随着泪珠“啪嗒”滑落圆润的下颌。

    谢昭宁静静瞧着霍长?歌,一言不?发也只字不?问,抿住口中血腥气,眼神却终于如?释重?负松了松,他沉默将她?身?上拴着的绳索颤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解开,又低头在她?腕间被勒出的红痕之上疼惜得轻轻吹了吹,转身?将她?一把负在了背上,这才侧眸与她?轻声说:“我带你?走。”

    只那四?个字,却无端惹得霍长?歌鼻头一酸,眼眶骤然便?红了。

    谢昭宁一路背着她?逆光复又走近了林间,周遭一时寂静安谧。

    谢昭宁寡言缄默得令霍长?歌莫名心悸,她?乖巧得趴在谢昭宁肩头,两臂环在他颈侧,脸颊贴着他下颌,猜到他怕是?受了伤,步履虽说稳健却走不?快,衣摆擦过两侧半人高的青翠草丛,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是?故意?被他们带走的……是?我怕这山间有陛下眼线,着他们谨慎行事,做的这局,又害你?受伤……”霍长?歌终于憋不?住,侧脸埋在谢昭宁颈间,敏锐觉察到他强压着一道凌乱内息,压得颈下血脉突兀鼓起,气血凝滞得厉害,心如?刀割似得疼,后悔难当,咬牙抽噎着与他悄声耳语恨恨道,“你?是?不?是?傻?你?猜不?出的吗?追来做甚么?”

    “……猜到了,”谢昭宁闻言脚下一顿,却只哑声故作平静回她?道,“可我……我怕我不?来,你?便?再也回不?去……”

    霍长?歌愕然一怔,眼泪“啪嗒”落进他衣领,泅出一小片水渍来。

    谢昭宁侧眸看着霍长?歌,他一双凤眼生得极其漂亮,似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对眼瞳两汪幽潭似得清澈,于山林间宁静敛尽世间的美好与温柔。

    “霍长?歌,”谢昭宁听到自己些微颤抖着嗓音与她?说,“你?说过要带我回北疆——”

    “你?今日才亲手送了我香囊,分?明与我定了情,如?今却一声不?响抛下我,独自一人赴险地,霍长?歌——”

    他一日之内,情绪反反复复,情愫让她?勾着一层叠过一层,如?今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的情意?,与她?不?住质问道:“你?即允诺携我同归北疆去,如?今可是?做不?得数了么?”

    “可你?又没?应我,”霍长?歌憋不?住低声哭起来,闻言又心疼他又委屈,哽咽道,“你?没?应,我便?——”

    “我应了,现下已应了,”谢昭宁眸底蕴着些许的羞赧,嗓音温柔又坚定,“那夜里,我心中也应了,只你?听不?到……”

    他话?音未落,霍长?歌阖眸落着泪,忍不?住偏头吻上了他唇角,吻得微微用了力,吻得谢昭宁双唇微微得颤抖。

    红霞似一条血河横亘在他二人身?后,天地之间,日与夜的分?界,似乎一瞬便?不?那么明显了。

    *****

    那一吻,吻得他二人内心翻涌奔腾的情绪,险些失控。

    好在谢昭宁这些年中已惯会克制言行与情感,缓过一缓,仍红着脸负着霍长?歌往回走。

    “所以,三哥哥,“霍长?歌忆起适才他那话?,与他重?提了话?头,两腿在他腰侧晃晃悠悠,嗓音抑制不?住欢愉道,“你?来追我,原不?是?怕我被前朝截了去,只是?为了拦下我,不?愿我与他们有瓜葛?”

    “是?。”谢昭宁坦白回她?,却略有失落低声轻斥道,“我亦说过,前朝之事沾不?得,你?三番五次应承过我,原也不?过是?敷衍……”

    他那“敷衍”二字闷在喉头滚出来,似一把钝刀子在缓缓割着霍长?歌心头最柔软的一块儿肉。

    “是?我错……可我却不?能与你?回去的……”霍长?歌面?上欢快之色顿敛,转而憋出了一把哭腔,咬牙狠心道,“陛下既与我已起了杀心,不?日便?要迁怒与我爹,着手收拾霍家了!我只这一个时机,杨伯伯以死才为我换来的,没?有下一个……三哥哥,我回去,北疆的生路就断了……”

    “那见过前朝公主,北疆便?能活了么?你?既不?与我回去,又何必多此一举与我做这许多事?”谢昭宁让霍长?歌抽噎得心疼头也疼,却仍不?为所动,执意?背着她?往回走,想说重?话?叱她?又狠不?下心,只与她?无奈又自责得轻声道,“我如?今却是?后悔那夜与你?说了许多话?……竟让你?起了这样的心思……”

    “谁让你?追来?你?来了,我便?有话?想同你?说。”霍长?歌闻言倏得闷声又笑开,两条小腿还在他腰侧晃晃悠悠,她?这会儿心情正好,哭哭笑笑好不?热闹,额头贴在谢昭宁颈侧,语气越发得亲昵,整个人黏黏糊糊的,“你?觉得我要做甚么,伙同前朝弑君吗?傻子,我只想要他禅位……”

    她?话?音未落,谢昭宁脚下又是?一滞,侧眸愕然瞧她?:“你?说甚么?”

    “前陈公主想要皇帝性命,可我不?要,只要他禅位……”霍长?歌笑盈盈得与他耳畔轻声说着惊世骇俗的话?,温热气息不?住吹在他耳廓,“皇帝做错了事,害死了人,便?该受到惩罚……可他又是?三哥哥生父的兄弟,三哥哥的养父,我晓得你?再怨憎他,却也不?愿他死的……”

    “只是?,你?不?要他死,我不?让他死,其他人却坐不?住,五皇子要反了,就这一两年功夫……”

    “你?……”她?一语接一语,直将谢昭宁说得愈发得懵,一腔旖旎心思险些散了个干净,他走上两步便?要顿上一顿,胆战心惊道,“你?又如?何得知的?”

    前世之事,我要与你?怎么说?

    霍长?歌遂避重?就轻只与他道:“我殿里那位南烟姐姐,原不?是?皇后的人,但到底是?陛下的人还是?五皇子的人,我却无法笃定了。只这些时日来,苏梅夜里总与她?睡外间,前几日午夜尾随她?出去,便?见她?趁夜入了五皇子的寝殿。五皇子殿里有甚么你?可晓得么?”

    霍长?歌像是?故意?与谢昭宁卖关子,双颊生晕,眼波流转,微咬了唇又似是?羞涩到难以启齿的模样。

    “……”谢昭宁偏头瞧她?一眼只不?懂,这丫头心思难测,又喜怒无常,情绪来得快又去得疾,他只顺着她?那话?,哑声狐疑轻问道,“有甚么?”

    “许多年轻貌美的宫女,各宫的,还有南烟那妹子——南栎……”霍长?歌悄声凑在他耳畔,罕见得面?上现出一抹难为情,蚊讷似得支吾道,“没?穿衣服……在床上……哼哼唧唧的……”

    谢昭宁:“……?!!!”

    他虽只有十七岁,但这红墙青瓦围着的深宫中,日子到底清寂,难免有宫女太监忍不?住情动御花园里野-合苟-且,他夜里巡防原也碰到过不?止一次了,霍长?歌纵使说得再含混,他也是?能明白的……

    霍长?歌眼瞅着她?一语将谢昭宁说到面?红耳赤转过了头,眼神直愣愣得杵地上,哽着喉头动了动,灼痕似的红霞顺着他后勃颈一路往衣领之下蔓延着,托在她?膝弯儿下的手都僵硬了,她?忍不?住“噗嗤”一声闷在他颈窝止不?住地笑。

    这事儿原是?她?胡诌拼凑的,南烟若是?要见五皇子,原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白日里只道一声要去探望她?妹子,霍长?歌总不?会阻拦;

    这分?明是?她?自个儿起了要把五皇子推给前朝合谋的打算,又与连珣认识不?深,只道南烟去一趟他偏院便?神色有异一回,到底古怪,便?入了夜欲往他宫里去探虚实,却不?料正巧撞破他丑事。

    只这话?她?若与谢昭宁明着说,怕谢昭宁只会更尴尬,遂“张冠李戴”了一番,却不?料,他还是?——

    “你?还笑!”谢昭宁不?疑有他,恼羞成?怒低斥霍长?歌,背着她?步履些微不?稳得往前走,“这原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说的话??”

    “那嫁了就能说了么?”霍长?歌故意?揶揄他,果不?其然便?将谢昭宁噎得险些一口气没?倒上来。

    谢昭宁:“……”

    “你?那兄弟,善攻心得紧,小宫女们那般花样纯真的年纪,哪里受得了嫡五皇子的撩拨?”

    “他不?定要了她?们身?子,还再与她?们一个婕妤、美人之位的许诺,食髓知味下,谁还能不?对他死心塌地的?届时他若要弑君,不?过皇帝身?边宫女一杯毒酒的事儿……”霍长?歌晓得谢昭宁面?皮薄,正事要紧,便?不?再逗弄他,却也毫不?忌讳得直白将话?与他点明了,隐去了前世五皇子夺位失败的结果,只夸大了他如?今的势力与威胁,“你?与连珣做了许久的兄弟,当真瞧不?出他野心?”

    “他背后姚家早已坐不?住,前年便?往西境程老侯爷军中送去过姚家嫡系的子侄,这事你?原不?知么?”

    “知……”谢昭宁在霍长?歌露骨的推断中,仍抑制不?住得羞赧,红着耳尖蹙眉回她?,“姚启顺从?军西境,原也是?陛下应允的……可这又与你?此行有甚么干系呢?你?,你?莫不?是?——”

    他似是?隐约猜中了甚么,又惊愕偏头瞧她?。

    “我就晓得三哥哥聪明得紧。”霍长?歌压低嗓子在他耳畔轻声笑,竟毫不?避讳,理所当然道,“姚家早晚坐不?住,前朝也要反,这原皆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可何时反、在哪儿反,若咱们不?知,便?被动得紧。”

    “不?若我往前朝去上一趟,促使他二人结了盟,推着此事合二为一早日以宫变的形势东窗事发了,不?说便?能免去无辜百姓再受如?千秋宴那样的牵连,原咱们也能占先机……”

    谢昭宁:“……?!!!”

    好家伙,还占先机?那二人一旦结了盟,背后再加一个霍长?歌,中都必要大乱了!

    谢昭宁让霍长?歌一语又骇停了脚步,一时间竟不?知他是?该忠于南晋与职责,将背上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害一把扔出去,还是?继续听他这适才与之定过情的恋人胡言乱语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所以呢?”谢昭宁简直一头如?麻,没?好气得直白问她?,已是?破罐子破摔,想瞧瞧她?还能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来,“你?到底打的甚么主意??”

    霍长?歌见他直到此时还未恼,已是?纵容她?纵容得紧,便?甜甜笑出颊边一对娇俏梨涡,轻声与他道:“简单得很,我说了,我不?要陛下的命,只他做过错事却是?要受到惩罚的。你?当前朝也是?要他性命么?”

    “难道……不?是?么?”谢昭宁越发疑惑,却见霍长?歌抿唇复杂一笑,亲昵得蹭着他颈窝摇了摇头,蹭得谢昭宁脖颈又热又痒。

    霍长?歌如?今越发能懂前朝那位公主内心真正的诉求,她?前世家破人亡,过了起初想活剐了连凤举的念头后,只觉他干出如?此狠辣龌龊的事情,一死才是?便?宜了他,纵使他死上千百次,亦换不?回北地任何一条人命来。

    他要的是?于世人眼中留存一个“霁月风光”“仁义孝悌”“圣贤一帝”的好名声,她?便?该让他在活着的时候,眼睁睁瞧着他干过的事情如?何被翻于台面?之上,为百姓所唾弃,名誉扫地才是?让他能够受到的,比死还难过的惩罚。

    霍长?歌那时整日擦着她?爹那把名为“长?风”的佩剑,心道若是?连凤举能认出此剑来,她?便?不?杀他,她?只需他一封罪己诏,昭告天下他曾犯下过甚么不?为外人言道的罪恶,以此告慰幽州数万冤死的亡灵,为他们的死正名。

    虽说着他以名誉换一命,想来剥去他仁善宽和的外表,露出假仁假义的内心,夺了他圣贤一帝的好名声,现出他阴险狠毒的真实,让他再安稳坐不?得帝位,失去己身?所有的荣耀,活着受那日夜的煎熬,才是?大快人心,更何况,那样的他本也活不?久……

    霍长?歌前世最后五年,夜夜难眠,只反复梦到北地枉死之人如?幽魂一般四?处飘零,而那位前朝公主原有胡人血统,祖辈信奉的神教?教?义之中亦有一条——即无辜枉死之人,死后无法得到安息,需家人为其正名,还其清白方可重?入轮回。

    “前朝皇族死得那样冤,那位公主求的原不?是?晋帝的皇位亦或他一条性命,而是?她?兄姊的安息,她?杀连凤举非是?仅为了复仇,却亦是?以杀戮宣泄与惩罚自己的无能——无法为兄姊之死正名的无能。”霍长?歌与谢昭宁轻声认真道,“故,晋帝若是?愿出罪己诏,与天下万民坦白当年旧事隐情,着前朝遗族之死真相大白,再禅位旁人,那位公主想来是?不?会要他性命的。”

    “毕竟这汉家江山,原是?在前朝手上丢了的,却又是?晋帝率众乱世之中力缆狂澜夺回的……一国之公主,又是?随边陲郡王守境长?大的公主,若非是?无力到了绝望疯癫的地步,哪里又会那般不?识大体呢?”

    她?一语未落,谢昭宁已是?明白了七八分?,她?最后那句话?,说的何尝不?是?她?自己?

    他晓得霍长?歌确实非是?要挑起宫闱内乱来,惊喜交集之中又松了口气,低声道:“你?竟是?打的这样的主意??”

    “嗯……只五皇子那人我瞧着不?妥帖,父子俩怕是?一脉相承的阴险,皇位必也是?不?能交到连珣手上的。我原是?想届时着人拖你?一拖,让那前朝公主与连珣只当自个儿已得了手,逼着晋帝下了罪己诏,紫宸殿前公之于世,你?与二哥再前来,一并捉拿了他二人。”

    “大仇得报之人,得偿夙愿之后,也便?没?了活的意?志,生生死死那位公主也不?会在意?了。只那时,晋帝便?也再无颜坐那帝位,怕是?要顺势传位太子了……”霍长?歌趴在谢昭宁耳畔与他一五一十悄声坦言道,话?里隐着一腔的柔情,“你?若是?不?追来,我便?也不?欲你?知晓这许多,总归这火烧不?到你?身?上,你?与你?二哥率着禁军尽忠职守就是?了;可你?既是?已来了,我便?也不?想再瞒你?,总归你?这般得担心我,我总不?能、不?能——”

    与你?再藏着掖着那许多的心思,可又不?跟前世一样了么?

    “新帝登基,还坐不?稳固那位置,必不?会腾出手来先收拾了我霍家,只要给我五年,只五年,待解决了北狄收复了北地余下失地,我便?与爹爹卸下北疆这重?担,届时再派谁来守关俱不?会有太大的干系,我与爹往南方去,瞧瞧江南,瞧瞧水乡,这原也是?说好的……”

    霍长?歌手臂环着谢昭宁脖颈收得越发得紧,前额从?他颈侧一路撒娇似得蹭上他脸颊,蹭得谢昭宁脚下一顿,喉头轻轻动了动,复又面?红耳赤起来。

    “我这般做,三哥哥,”霍长?歌双唇贴着谢昭宁红得滴血似的耳垂,忍住咬他一口的冲动,只以气声悄声道,“你?还可会恼我呢?”

    她?如?今得了谢昭宁适才内心的剖白,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整个人贴着他似一刻也不?愿分?离,像片狗皮膏药一般。

    “我……我不?恼你?……”谢昭宁让她?愈加亲密的言行撩拨得一颗心又酥又麻,却仍保持灵台一线清明,阖眸静了静,与她?叹声直言道,“只、只你?虽有你?的苦衷,我即已知晓了你?谋划,便?仍不?能应允你?这般做。”

    霍长?歌:“……?!!”

    “便?是?你?不?愿伤及陛下性命,”谢昭宁也不?侧眸看她?,只狠心执意?道,“那原也是?谋逆啊,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霍长?歌不?待他话?说完,义正言辞截声道,“他便?是?陛下,却也的确做错了事!”

    “可他是?天子,”谢昭宁艰难与她?耐心辩驳道,“天子乃天下之主——”

    “天子又如?何?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注1)”霍长?歌再断他话?音,横眉冷目,顿时面?色不?豫,言辞愈加锋利,掷地有声道,“他连凤举既已不?再为明君,我便?不?择他为帝,我亦是?这天下人,便?要为我这天下择一方明主,又何错之有?”

    “况且我又无推翻连氏江山之意?,不?要连凤举性命,已够给你?与我爹脸面?了,父慈子孝、君敬臣忠,连凤举做到了哪一样?你?俩一个愚孝一个愚忠……若是?任由连凤举继续为帝,他日恐有数万北疆城民死于他之手……届时我瞧你?俩往哪儿哭坟后悔去?”

    谢昭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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