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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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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一过, 小年?,京里又下了鹅毛似的雪,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 缓慢优雅,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过不得多久, 便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霍长歌挑灯绣到?夜深, 实在熬不住,怀里抱着她那副惨不忍睹的绣样倒头便躺下,转眼睡得实了。

    云鹤的腿倒是让她补上了,脚下还?又添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流,只?是如今打?眼一瞧,却越发像是只肥大壮硕的蛾子踩着高跷陷在一处水洼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南烟早已绣完仙色八鸫回去歇下。

    只?苏梅还?坐在霍长歌床边,寻思着若是自个儿?手?上这副绣得快, 再帮她把那云鹤修上两针, 好歹别大?过年?的,把他们北疆三州未来的姑爷吓住了。

    虽说霍长歌如今还?一副似未开窍模样, 但苏梅总觉这事儿?要成, 只?不过早一日或晚一日。

    她正绣着, 寒风突然将窗扇吹开了个小缝隙,晶莹雪片飘进窗棂, 烛火受不住风, 微微一晃, 颤抖起来,屋里的光就不大?明亮了。

    苏梅下床将窗关?了, 见霍长歌睡得似乎并?不大?安稳,左右不住翻腾, 寻思一寻思,吹熄了灯烛,只?留了床头一盏灯,躺回她身边想陪她睡,却不料霍长歌梦中倏然哼出?一声,隐隐有些想哭的意思。

    “谢昭宁——”她双眸紧闭,嘴唇颤抖,眼泪瞬时凝了出?来,窝在眼角下。

    苏梅听到?这么一声,便晓得她是魇着了,回头往暗地里四下机警一张望,赶紧按着她肩头就摇了摇她,连唤她两声:“小姐?小姐!”

    霍长歌又呢喃一声“谢昭宁”,方才让苏梅摇晃醒,半明半暗中,杏眸“唰”一下睁开,眼底黑得瘆人,似是沉着化不开的经年?伤痛与恨意,神情冷淡阴寒又懊悔伤怀,不大?像寻常的样子,只?怔怔睁着双眸也不说话?,死死盯着头顶帐帘,眼泪从眼角无声滑下去。

    “小姐?”苏梅吓了一跳,又喊她一声,她这才眼瞳一颤,深吸口气,神色陡转清明,回复了往日灵动又机敏的模样。

    “苏梅?”霍长歌嗓音微哑,转眸看着她轻声道,“无事,做梦了。”

    “小姐梦见甚么了?”苏梅连忙将她扶起来,谨慎得不住往四周瞧,生怕南烟回来闻见动静,小声问,“怎得喊了三殿下的名字来?”

    “我、我梦见我、我把——”霍长歌闻言眉头紧蹙,心口疼得要裂开,悄声凑在苏梅耳旁微微哽咽着说,“我把谢昭宁……害死了……”

    “呸呸呸,梦是反的,没事的。”苏梅抱着她,昏暗中轻柔得给?她拍了拍背,似个姊姊般得可靠,“不怕不怕,都是梦啊,不怕的。”

    “……几时了?”霍长歌窝她怀里迟疑又问一句,眼神慌乱之中似是在寻床头悬着的那盏兔子灯,瞧见了,方才安了心,缓缓又问一句,“可是已到?小年?了?”

    “三更了。”苏梅道,“我陪你睡,小姐不怕了。”

    霍长歌应一声,又让她扶着躺下去,一闭眼,眼角落下一颗泪,她便又看见了适才梦中那一幕,她不晓得那到?底是不是梦,是假的还?是、还?是前世?那小年?夜里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

    死牢的窗外大?雪纷飞,室内烛火摇曳,谢昭宁窝在墙角坐着,半副斯文艳丽的五官与衣襟下的云鹤隐在昏暗中,荼白深衣的肩头渗出?了血,衣摆下细绣的云鹤无力耷拉在地面上,他抬头茫然凝着从天窗落下的琼华玉屑,姿态沉静温雅又疲惫萧索。

    牢门突然打?开,有人走进来,停在他身前,抬手?扔了卷东西到?他身上,他侧脸抬眸,朝那人望过去,嗓音微哑轻唤:“二?哥。”

    “看看吧,一张圣旨、一张休书。”连璋立在门前捋了下袖口,避开他双眸冷淡道,“太子给?你的。”

    “你去求太子了?”谢昭宁闻言了然,一张口便吸了寒气,手?压在胸前连声闷咳,咳得肩头的血迹渗得越发得快,已往胸口染下去,虚弱道,“委屈你了,你与太子已决裂这十几年?,却与我破了例……不过,也用不着了……”

    “你那伤处又裂开了?”连璋见状一急,忙凑上前去,矮身按住他便道,“你别动,我瞧瞧。”

    “不用了。”谢昭宁喑哑着嗓音,反手?握住他手?腕,一双浓墨重?彩似的眸子黯淡无光,脸色灰白,轻轻朝他笑了笑,“二?哥,不用了,不重?要了,我晓得太子饶不了她,亦不能饶她,我陪她去吧。”

    “你胡说甚么?!”连璋甩开他,遽然大?怒,指着他肩头厉声道,“这伤怎么来得你不晓得?她本就要你死你不晓得?!她亲手?布了局将你拖进去,害你一次死不成,便来第二?次!你胸口的伤是她害的,你肩头的伤亦是她害的!你大?难不死躲过一次,她便要害你第二?次!你如今还?要陪她死?你为的到?底是甚么?!”

    “我原也这般问过自己。”谢昭宁受过他一声高?过一声的诘问,往后倾身靠在墙上,便还?是那副闲雅从容模样。

    他偏着头瞧着怒发冲冠的连璋笑,笑中不见怨怼与愤懑,只?余遗憾与感伤,缓缓道:“我这一生,原只?像是个空壳,像盏内里没有烛火的宫灯,永远一人挂在屋檐之下、悬在黑暗之中,寂静又孤冷,瞧不见自己的路在哪儿?,也不晓得自己该往哪里去,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远远见她第一眼时,便想,若我再去得晚些,她已死在两军阵中,我便只?能将她一把火烧了,再将自个儿?也烧了,赔她北疆一条命……”

    “后来,我娶她,大?婚时我瞧她那般恨我,便又想,她恨我也是应该的,她想怎样恨都,北好疆一役,幽州半数郡县城空九许,父仇家恨,万死难消,我本就赔不起……”

    “可这原与你无关?!”连璋凝着他双眸,咬牙道,“欠她的是皇权,是父皇,你与我皆不过听命行事!更何况,更何况你并?不愿的……原还?是我欠了你……”

    “已不重?要了,我身在皇家一天,手?握虎符一日,便也要与你们一同背着这罪责;咳咳,如今她是我发妻,她弑君谋逆,我便也要同她担这罪责。”谢昭宁手?压着胸口边咳边又轻笑道,“你来前我便想,都不重?要了,她活不了也不想活,我也不能活,是我失职失察在先,才容她犯下这等大?过,纵使你们宽恕与我,我又有何面目畏罪苟活?”

    连璋闻言一怔,竟是无语辩驳。

    “二?哥,”谢昭宁又笑一声,眼里渐渐蕴了些泪,似有无限感慨与无可奈何,“我可曾说过,咳咳,虽她那般恨我,可我见她时,便觉她似一支不灭的烛,似一团不熄的火……咳咳,她在时,我才像是看见了光,晓得自己脚下原也是有路的,我想护着她,想看她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她活得下去,我便也活得下去。”

    “只?可惜如今,我终究做不到?——咳,咳咳……”

    他这一生,从未说过如此多的话?,又牵动胸口旧伤,吸了凉风不住咳,咳得苍白的脸颊都已憋出?红晕来,才终于断断续续说完最后的话?,“眼下二?哥与二?嫂鹣鲽情深,也算有人陪着了,我便也再没甚么牵挂……二?哥,我想先去等她了,那前路,我一人,昏暗又冷清;她一人,孤单又寂寞,不若还?是我陪她一起吧。”

    “二?哥,”昏黄烛火摇曳中,谢昭宁再认真瞧连璋一眼,便往牢门外淡然望过去,“鸩酒还?是匕-首?让他们,拿进来吧。”

    *****

    霍长歌翻来覆去一夜,眼泪淌湿了枕巾,晨起时,又是一对微肿的红眸,好在南烟前次求来的药还?有得剩,与她敷了,疑惑又问她:“郡主夜里到?底梦了些甚么,怎哭成这样?”

    “大?抵是梦见了一对夫妻,一个死了,一个就要陪她去,细节已是记不清了。”霍长歌仰头嘴角一撇,念及梦里前世?的谢昭宁,眼泪说来就来,“可就算这样,也觉得实在还?是太难过了。”

    苏梅在旁边盆子中绞着帕子,闻言扭头觑了眼霍长歌,只?当她在敷衍南烟编瞎话?,摇头揶揄轻笑。

    “那可不成,郡主不能再哭了,今儿?过节呢。”南烟赶紧问苏梅要了帕子盖在霍长歌脸上,又揩干净了她眼角的泪,“待会儿?指不定请安时,各宫妃嫔公主皇子都要遇上的,您这一瞧便是哭过的模样,不吉利也不体面啊。”

    霍长歌闻言便“吸溜”一声,硬生生又将眼泪憋回去,换过衣裳,领着南烟与苏梅去正殿。

    苏梅原是他们辽阳城中最美的姑娘,北地民风淳朴,见着美人只?会赞叹,却无多少人会与她身上加诸些臆想出?来的难堪说辞,自打?苏梅入宫,总有流言蜚语说霍家心怀叵测,早晚要送苏梅爬上龙床祸乱后宫,以期稳固霍家权势地位,纵使连凤举从未留心过苏梅。

    这话?传进霍长歌耳朵里,她便不想委屈了苏梅也不愿她爹平白受人指摘。

    平日里拜见皇后,她便留苏梅在侧殿避免面见圣颜,只?带着南烟,但今日过节,避无可避,身边只?一个丫头跟着不大?庄重?,宫里的规矩大?,总有些事不愿为却不可不为。

    霍长歌一行住得近、去得早,殿里只?皇后与她两位嫡子在。

    霍长歌与他们依次见过礼,神情略有些忐忑不安地捧着热茶坐着,她夜里梦一回谢昭宁,如今便越发想快些见到?他,想来其?余宫中的人也快该到?了,总不住转头往殿外瞧。

    “长歌是在等谁呢?”皇后正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天,见状眼波一转笑问一句,连珣便也玩味看过来。

    “没等谁,就是、就是——”霍长歌闻声扭头,不大?好意思地腆着脸笑,“外面雪正下得好,想——”

    她拖了长音话?也不说完,只?弯着眼眸愈发讨好似地笑,皇后便顺着她意思“唔”了一声,了然道:“你呀,就是静不下心,陪我坐不住了,想出?去玩雪了?真是个孩子。”

    霍长歌就势点点头,脑后小髻一颤一颤。

    连珣却不大?信服似得垂眸饮茶,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去吧去吧,”皇后温婉笑一声,抬手?挥霍长歌走,贴心又仔细地嘱咐,“南烟、苏梅,陪你们小主子一同出?去吧,看紧着些,别让她摔着了。”

    霍长歌清脆笑道:“谢娘娘!”

    话?音未落,她已撒欢似地奔出?殿外,踩着层棉花似的没过脚踝的新雪,拉着苏梅与南烟就要堆雪人。

    连珣本不好动,人也畏寒,只?捧着热茶斜倚着身子往外眺,一会儿?瞧瞧霍长歌,一会儿?又瞧瞧苏梅,眸光最后落在南烟身上些微一顿,身侧便有宫女来与他添热茶。

    那宫女有一双令人一见难忘的大?眼睛,十五六岁年?纪,与南烟面容相似了七八分,出?落得却比南烟水灵许多,身段也曼妙,凹凸有致,似个小家碧玉的模样,却是南烟那亲妹子——南栎。

    “想去么?瞧你姊姊玩儿?得多开心。”连珣与南栎随意笑道,御下似乎并?不严苛。

    南栎却是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有尊崇,眼波流转间,与连珣轻声说:“婢子还?要伺候主子呢。”

    连珣闻言满意与她又一笑,笑容里隐着蛊惑的意思,似带着勾子。

    南栎眼神便有些痴,胸脯上下快速一起伏,方才退回连珣身后垂首立着,脸颊也泛起薄红。

    殿外院中,霍长歌光着两手?也不畏寒,与苏梅分抱着两团雪,弓腰推着雪团一路沾了积雪在院中跑来跑去,熟练得将雪团越滚越大?,又指挥南烟帮她将其?中略小的一团抱起来,往另外那团大?的上面摞上去。

    皇后拢着大?氅立在檐下瞧着她们闹,笑过一瞬,忆起昨日连珣那话?来,侧眸一转,又窥见连珣身后那宫婢神色有异,眼里的欢喜便又散了。

    她确实要管不住连珣了,他如今胆大?得很,竟是要拿寝殿里那点儿?腌臜事儿?出?来做要挟,迫她就范,怕是要打?鱼死网破的主意。

    “怪冷的,”皇后不由寒了脸,与身侧宫女掩饰似得淡淡道,“还?是年?轻好,你们瞧瞧小郡主,丝毫也不觉得冷。”

    霍长歌蹲在那半人高?的雪人前,拿手?来回摩挲,仔细得将表层的浮雪都蹭掉,手?指冻得红艳艳的,心里却在想着谢昭宁,不由心道,不知他前世?未曾等到?她,一人上路冷不冷?他原也是怕孤单与寂寞的人。

    他原也、原也不是喜好甚么巾帼女将,只?是瞧着她失亲丧父而感同身受罢了,便想与她依偎取暖、结伴同行,以半生偿她所失、平她怨怼。

    她正落寞又懊悔地念着谢昭宁,心脏莫名抽抽着疼,一抬眸,倏然便见谢昭宁与连璋正远远一同过来,冰天雪地间,那抹淡淡的薄蓝,便似是这世?间唯一能让她心悦又心安的颜色。

    霍长歌就那般望着他,近乎失神地看,眼神复杂又挣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直看到?谢昭宁觉察到?她视线,侧眸遥遥与她四目相对,错愕一怔,轻叹一声,却是想茬了。

    他偏头与连璋轻声道:“二?哥先去殿前等我吧,我与郡主说两句话?。”

    “不好让娘娘候着。”连璋闻言微恼,眺见霍长歌与她那婢女苏梅皆在此地,愈加烦躁道,“你与她又想说甚么?”

    “时辰尚早,耽误不了。”谢昭宁淡然回他,“总归她一个姑娘家,受宫里流言蜚语这么些天,也是会难受的。今日又过节,我是男子,总不能等着女子先来示好认错。”

    他说完兀自朝霍长歌走过去,南烟和苏梅离得稍远,瞧见他便忙与他福一福行过礼,得他点头回应后,便见他一路又往霍长歌身前过去,垂眸温声与她道:“还?气呢?”

    霍长歌听见他声音,满耳间转得皆是他那句“我想先去等她了,那前路,我一人,昏暗又冷清;她一人,孤单又寂寞,不若还?是我陪她一起吧……”。

    她鼻头一酸,适才摇了摇头,眼泪便“啪嗒”一下落下来,坠在雪地上,融出?一个洞,吓了谢昭宁一跳。

    “既是不气了,怎又哭了呢?受委屈了?”谢昭宁忙掏了帕子与霍长歌,低声劝,“今日哭不得,过节呢,不吉利。”

    霍长歌闻言细白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呜咽着又点点头,手?帕攥在掌心里也不用。

    “谢昭宁,”她哽咽道,“对不住。”

    “叫三哥,如今人在宫中呢,由不得你胡闹。”谢昭宁又无奈轻斥她一声,“没大?没小,又忘了?”

    霍长歌便乖觉得蚊讷似地道:“三哥哥,对不起。”

    “不用,原也不是大?事,你不气了就好。”谢昭宁长这般大?,也没正经哄过姑娘家,见她虽说不气,却仍一副不大?开怀模样,思忖这宫里如今就只?她与连珍两个同龄的姑娘,攀比争宠倒也正常,更何况她又是质,左右无亲无故的,如无根浮萍般,那种彷徨无措感,他自己也感同身受,她恐也是瞧着与他处境相同,便格外想靠他近一些,遂又安慰她道,“我既说你与珍儿?同是妹——”

    “你又来!”霍长歌却又让他一语惹恼了,一撇嘴差点儿?又气哭,倒是也不高?声,只?将手?帕甩还?给?他,一掀眉眼朝他抱怨,“你自个儿?瞧瞧你公平不公平,珍儿?珍儿?,你怎不唤我歌儿?啊?”

    谢昭宁:“……”

    谢昭宁让她一语哽住,竟活生生让她给?说愣了,长眸觑着她,嘴唇颤抖动了动,哽着喉头,似是真想唤一声歌儿?,却又怎得也喊不出?口,耳朵尖儿?都憋红了。

    霍长歌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忍不住又噎他:“我名字烫嘴啊?”

    谢昭宁便连脸都烧红了,面上薄红止不住往下蔓延开,直烧到?了衣领下,眼下小痣红得似滴殷红的血,手?足无措地见她哀怨地斜自己一眼,转头又去堆她的雪人,僵着身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手?冷不冷?”谢昭宁凝着她背影,长睫尴尬眨了一眨,没话?找话?道,“你手?都冻红了。”

    “要你管。”霍长歌气恼道,“你走开。”

    她话?音未落,身后那人已静了,她忆起夜里笑着要喝鸩酒的他,又倏然后悔,似是漫天的风雪都化成了刀子在割她心头最最柔软的那一块儿?。

    “三哥哥,我问你个问题?”霍长歌又讪讪转头,抬眸略有忐忑地睨着谢昭宁,“我夜里,做了个梦——”

    “你怎么总是做梦,夜里睡不踏实么?”谢昭宁也不计较她那喜怒无常的性子,见她主动来说话?,便又好脾气道,“这回又是梦见了甚么?想家了?”

    “也不是,就、就梦见了一对夫妻,妻子要死了,丈夫就要陪她去,可我爹那般爱我娘,娘死了,他也还?能活着,你说——”霍长歌小心翼翼挑着眉眼看他,“我原以为我爹爹已是这世?上最痴情之人。”

    “你才多大?,怎会梦这些?”谢昭宁尴尬又无奈,轻斥她一声。

    “原都指挥使大?人做梦还?能控制的?”霍长歌又嗔又恼,见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又闷哼一声,赌气似得转身去随手?拍打?她那雪人的头。

    谢昭宁:“……”

    他觉得自个儿?头顶有些疼。

    “总归还?是不同吧,”谢昭宁见状又纵容叹气,在霍长歌面前他似乎总是主动在让步,终还?是立在她身后琢磨了一琢磨,艰难与她解释道,“你爹爹还?有你要养,还?有北疆三州要守,男儿?立身于世?,哪能那般痛快就抛下职责不要,随你母亲去了呢?可那对夫妻,听你那般说来,可是身后无从牵挂,丈夫只?身一人?有些人——”

    他一出?声,霍长歌拍打?雪人的动作便缓一缓,静静听他沉吟一息后温声又说——

    “想来原本一人惯了,也甚么都没有,再来一人与他一道,便似灯台与灯烛似的,有她在,自个儿?的日子便该是能瞧见光亮的;她不在了,周身一片黑暗,那日子过得也痛苦,不若陪她去了,总归眼前——”

    他说到?最后,已有些语无伦次,似是情爱这事儿?还?离他远着,感悟也没那般深刻,心里隐隐的那点儿?想法也不知到?底该怎样说出?来,略略不自在得一抿唇,却见霍长歌一转身,猝不及防一头磕在他胸前,压着嗓子倏然又哭了。

    “对不住啊,三哥哥,”霍长歌额头抵住他前胸,咬唇小声呜咽道,“没忍住,对不住。”

    谢昭宁登时就静了,话?音咬断在齿间,长眸一瞬睁大?,直愣愣就那么僵在原地,两手?下意识垂在身侧握了拳。

    苍茫大?雪中,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他们两人,身影连在一起,说孤单,好似只?这么瞧着,也就没那么孤单了。

    谢昭宁只?觉被她靠住的那处柔软得不像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在他胸前压抑着哭得很凶,不像她往日有所图谋时哭得那样热闹,却是真真切切在难过心伤。

    他垂眸凝着她脑后那一对小髻,一时间又有些混乱茫然,不晓得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确实与这宫里的女子皆不同:无理?取闹有她,喜怒无常有她,如今只?梦一回人家故事,又能如此感同身受,多愁善感?

    北疆也不知风水是否尤其?独特,才能养出?她这般古怪又特立独行的小丫头来。

    魂都要叫她吓飞了。

    “求仁得仁,你便想着,那人所求,不过是想与妻再同路而行一段,勿论身前身后,只?要他们终能再见,便是苍天垂怜,得偿所愿,再无遗憾了。”谢昭宁本不知该如何安慰姑娘家,见她实在哭得似要断肠,静默半晌,终于憋出?这么一句来,“……总比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要好,可对?”

    霍长歌闻言哭声稍稍一顿,却陡然又抽噎起来,带着浓重?哭腔,只?不抬头,嗓音喑哑道:“那若是,他们终未再见,各自投胎转生,再见却相见不相识,就算能再相依相伴,可是那人所求?”

    “那不更好?纵使来世?不再相识,却依旧能够白头偕老、美满团圆,也不枉他们死过一遭了?”谢昭宁蹙眉思忖,认真回她,“也算死得其?所。”

    霍长歌:“……?”

    原这事儿?还?能这样理?解的吗?

    霍长歌迷茫一怔,似是让他那笔直、简单又干净利落的想法当真唬住了,渐渐止了哽咽的声音。

    “好了,不哭啦,”谢昭宁越发压低了嗓音,温柔道,“今日人多,你这般模样让人瞧见与你不利,快起来,嗯?”

    霍长歌迟疑一息,轻轻“嗯”了一声,听得他方才一言,不由便想,好在他如今还?活着,好在如今一切还?来得及。

    她勉强收了泪,正要抬头,耳畔风声倏然有变,她敏锐侧眸,谢昭宁却先她一步,将她一把拽到?了身后,“啪”一声响,一个雪球擦过他肩头,砸在地上。

    “三哥!”远处有人笑着大?喊一声,笑声传出?老远,还?带着回响。

    他俩顺着望过去,见原是连珩杵在连璋身侧,停在正殿阶下,衣襟前沾满了雪,朝他们在挥手?。

    谢昭宁正要应,突觉不对,一侧眸,霍长歌也两手?揉了个雪球,展臂直冲连珩扔回去,破涕为笑,红肿的眼下还?挂着晶莹的泪,似是想就坡下驴,把这事儿?就此翻篇了,莫再引起旁人注意似得:“哈!四哥哥要不要打?雪仗?宣战!来呀来呀!”

    “诶!”谢昭宁抬手?阻她不及,眼瞅着她准头取得极好,那雪球在半空划出?一道漂亮弧线飞出?去,却不料那头连璋等得已不耐烦,见他俩腻腻歪歪许久也不知在说甚么,一挥大?氅转身要走,正好挡住连珩半身,“咚”一声——

    谢昭宁眼睁睁瞧着那雪球正正砸在连璋后脑勺上,旋即碎得四分五裂,将连璋往前砸了个踉跄,半晌没回过神来。

    连珩:“???”

    谢昭宁:“……”

    霍长歌:“?!!”

    那一声闷响,着实有些明显,便是连另一侧与南烟正矮身推雪球的苏梅亦抬头循声侧眸:“………………”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

    “三、三哥哥,”霍长歌自个儿?也懵了,只?瞧着都替连璋疼,她抬手?一揪谢昭宁大?氅下摆,略略有些结巴道,“我、我好像闯祸了。”

    谢昭宁侧眸无奈觑她,长叹一声又忍不住轻笑:“你呀。”

    “三哥哥,快跑啊!”霍长歌猛一扯他,谢昭宁转头,远远眺见连璋已是恼极了,一贯凌厉端肃的俊脸气得铁青,顶着一头的碎雪,气急败坏解下大?氅一甩,挽了袖子就冲他俩大?步流星走过来。

    谢昭宁:“……”

    “救命啊!二?殿下生气啦!我好害怕啊!哈哈哈哈!”霍长歌“噗嗤”大?笑出?声,幸灾乐祸极了,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也无,拽着谢昭宁大?氅,躲在他背后,扥得他一动也不能动地杵在原地。

    谢昭宁却越发觉得整个人似乎轻快了不少,原本一潭死水似得人生让她搅和成了沸水,没一日安生的,不由笑着侧眸又叹一声:“你呀——”

    连珩一滞也回神,乐得前仰后合地瞧热闹,扬声大?喊:“霍妹妹,快跑啊哈哈哈哈!”

    殿外笑闹声一时震翻了天,哪里还?像个寒冬时节该有的模样。

    皇后正在殿内与丽嫔说着话?,闻见这响动了然一摇头,温婉笑过一声,转头与连珍道:“咱们这位小郡主啊,真是个活宝贝,有她在,我这永平宫里笑声就没断过,我嫁入宫中十几年?都没这一个月笑得日子多。珍儿?,想来你几个哥哥也在外面,你不若出?去瞧瞧?大?年?节的,也去玩闹玩闹,晨起陛下不来后宫的。”

    连珍踟蹰眨了几下长睫,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她生母,丽嫔一副天生妖娆的眉眼久浸佛法,越发显出?三分庄重?来,裹挟一身浓重?香火气息,和善朝她一点头,她便起身朝皇后盈盈一拜:“是,珍儿?多谢娘娘。”

    她姿态窈窕地披了大?氅出?门,却见永平宫外已乱成一团,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霍长歌一袭红衣躲在谢昭宁身后,肆无忌惮地笑,谢昭宁半张了手?臂挡着她,与身前怒气冲冲的连璋不住低声在说话?,阻他往前作势要揍霍长歌的动作,维护霍长歌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殿外的宫人紧张得上前团团围在他们身侧,生怕待会儿?起了争执打?起来。

    连珍一时怔住,愕然瞪圆双眸,只?觉这风雪已骤然变得大?了,眼前模糊一片,甚么也再瞧不清楚,雪虐风饕,寒风刺骨得冷。

    *****

    巳时,众人闹过一场,便拜见过皇后要各自散了,太子车驾巳时正时,便要在宫外候着连璋与谢昭宁,三人需赶在晌午前往古府一行——元皇后及其?幺弟虽已仙逝,左右古氏宗室还?在,礼数上仍要规矩些。

    霍长歌依依不舍别了谢昭宁,她沾了满头的雪,发了一身的汗,南烟生怕她着凉,与苏梅压着她回侧殿,打?了热水让她泡了澡。

    南烟去与她准备换洗衣裳,霍长歌让热气蒸出?一脸红晕来,红彤彤的,模样可爱又灵动,喜庆得似个红苹果,她趴在浴桶边缘,勾了勾手?指让苏梅到?得近前来,“噗嗤”莞尔一笑,显是开心极了,咬了咬唇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你那些玉呢?挑出?几块儿?来,偷偷送去给?谢昭宁,莫让人瞧见。”

    “前日闹着不愿给?,今日又想主动送。”苏梅弯腰揶揄她一句,“小姐,你这心思也忒难猜了。”

    “有什么难猜的?”霍长歌理?所当然地仰着精致小巧的下巴,“我这会儿?心情好,自然怎样都行。”

    “瞧出?来了。”苏梅妩媚笑道,“行了,那玉啊,那天你与四殿下先下车后,我就已经给?三殿下了,好歹算来也是人家买下的,匀出?去几块儿?也应当啊。”

    “你怎么就料准了我会让你送还?给?他?”霍长歌悄悄“咦”一声,湿漉漉的长睫扑闪扑闪,可爱又娇俏,“你算卦啦?”

    “还?用算卦?”苏梅亲昵地掐着她鼻尖,“你这脾气,越在意谁越爱朝谁闹,闹过后连心都想掏出?来丢给?他,我看着你长大?,不晓得谁还?能不晓得你?”

    “好苏梅,”霍长歌手?指一弯,勾住苏梅的袖口,撒娇似地晃两下,一双杏眼光华流转,“好姐姐。”

    霍长歌得了苏梅一语,越发心满意足起来,心头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喜悦似乎无处释放,人在水里又闹腾不开,憋了口气往水下一钻,自己跟自己闹着玩。

    她前世?让她爹宠得无法无天,年?岁已老大?了也未经俗世?,于她爹羽翼庇护之下,窝在辽阳燕王府只?专心当她的小郡主、大?小姐,日子过得简单,人也简单,岁月如梭过,她却只?平白添些岁数,除了带兵打?仗旁的都不用计较,心境永远似个长不大?的孩子。

    后来家破人亡,被迫压着长大?一回,嫁与谢昭宁后,整日困在府中,也不用常与人打?交道,只?暗中操控着旧部?,又被谢昭宁纵得越发任性妄为,直把日子过成了一场蓄意要打?的仗,往日学的兵法布阵,也全用在了他身上。

    如今重?活一世?,一切还?在她能掌控的范围内,没了那些仇恨与压抑,她骨子里原还?是那个远离红尘俗世?、没长大?的北疆郡主。

    南烟抱了衣裳回来,往内间里打?眼一瞧,没看见霍长歌,疑惑问苏梅:“郡主呢?”

    她话?音未落,“哗”一声水声大?作,霍长歌一口气泄完,从浴桶中“唰”一下钻了出?来,水花被她带得冲天而起,一息后,又“噼里啪啦”落回桶中,清脆的声响似唱了一首快乐的歌。

    “郡主,”南烟险些让她当头溅了一身水,遇着她这性子,人也一日比一日更放得开,竟啼笑皆非与她道,“别闹啦!”

    霍长歌人靠在桶边,披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只?弯着眉眼冲她笑。

    *****

    巳时正,一驾由四马拉着的宽大?马车等在正阳门外,前后禁军做普通侍从装扮随扈,似一副富家商户出?行模样,并?不多引人注目。

    那马车外部?虽瞧着朴素并?无饰物装潢,通体却乃沉香木打?造,裹挟悠远绵长药香,一两沉香一两金,只?那车身已是价值连城。

    马车内,正中支着一张齐膝小方桌,桌上又架着个雕工繁复的玉制香炉,炉中点着支上佳老山檀,气味温醇而厚重?,似蕴有初春暖意,一缕袅袅娜娜青烟后,南晋太子连珏背靠车壁阖眸而坐,两手?合十身前,掌心扣着一串佛家念珠——一百零八颗赤豆大?小的沉香木珠圆润光滑,隐有淡远药香。

    那太子约莫二?十六七模样,内里着一身鹅黄长衫,外罩牙白大?氅,大?氅上以银线暗绣了大?片的佛门八宝,打?眼儿?瞧来却似厚重?袈裟模样,他眉目与连璋相似了七八分,却似被佛法浸润得更显雍容慈悲,两颊也些微丰润,唇方口正,大?耳垂珠,颇有宝相庄严的意思。

    连璋自宫门出?来时,面色晦暗阴沉,衣摆下沾着厚厚一层薄雪,步履飞快,将谢昭宁远远甩在身后。

    谢昭宁适才护霍长歌护得滴水不漏,生怕他当真揍她一般,那言行愈加令他着恼,脑后隆起的肿包也疼得他越发烦躁,一腔怒火简直无处宣泄,险些原地炸成一朵烟花。

    “哐当”一声,连璋正怒火中烧,便连上车时亦做出?了不小动静,往太子左手?边沉身坐下,车厢随之摇晃。

    太子不由睁眸,见他神情不豫,却是纵容轻笑,正要关?切询问一二?,却见他未及行礼便兀自靠着车壁冷脸阖眸假寐,两手?互相抄在大?袖中,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姿态豪横而生硬,颇不留颜面。

    太子笑容一僵,尴尬间,谢昭宁也上得车来,规规矩矩躬身与他作揖,垂眸低声淡然轻道:“太子安康。”

    太子便又端庄笑着与他点头示意,轻抬一双古井无波似的眸子,一手?半停空中,丰唇一动似要唤“起”,便见他已然落座自己右手?侧,偏头撩开了半幅车窗,眸光往外探去。

    太子:“……”

    车内霎时寂静,车厢晃动间,已从宫门前缓缓驶离,一时只?闻车轮倾轧过石板路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

    太子愈发窘迫,眼神与那冷漠二?人间沉默逡巡,竟似毫无意外般,一副习以为常神色,兀自收手?回身,复又合十胸前,嗓音沉厚得念了声佛号后,指肚拨弄着手?中珠串,垂眸诵起了一段《十地经》:“……众生身中有金刚佛,犹如日轮,体明圆满,广大?无边。只?为五阴重?云覆,如瓶内灯光,不能显现……”

    连璋阖眸假寐之中,后脑伤处与车壁不住磕碰,发出?“咚”声闷响,他嘴角疼得抽搐间,便闻太子假模假样叹一声佛号,更加厌恶,又见他念起经来,简直怒火中烧,莫名便被勾起那日御花园中,那伤处罪魁祸首霍长歌贴身侍婢苏梅夹枪带棍以佛语嘲讽他的记忆来——

    “‘心中有佛,则万物皆佛;心不清,则眼不净’。”

    “你能闭嘴么?!”连璋倏得大?发雷霆,朝太子睁眸恶狠狠瞪过一眼,逾矩厉声喝道。

    太子闻声周身一震,一怔哽住,话?音断在齿尖,扭头瞠目结舌看他,嘴唇些微颤抖,面上一瞬煞白难看,似震惊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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