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垃圾箱潜入者
霍桑似乎还是没有动,他仍站在原地,在莱肯菲尔德大厦外等我,直到我坐出租车回来。我坐车兜了一大圈,花了十英镑,结果却一无所获。我下车走到他身旁。
“你没有抓住他。”他看着我说。
“对,他跑了。”我心情不好。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我全身都湿透了。“你都不帮忙,”我嘟囔道,“你至少应该试着去抓他。”
“没必要。”
“为什么?”
“我知道他是谁。”
我盯着他:“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我大声喊你,可你没听见啊。你就像一头公牛在狂奔,我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那么他到底是谁?”
霍桑向我投来一丝同情的目光。“你这个样子去找洛克伍德可不行,”他说,“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吧。”
我们走到克松街尽头的一家咖啡馆,霍桑点了卡布奇诺,我去了卫生间。看着镜子,我发现他说得挺对。奔跑了一小会儿就让我满脸通红,雨水和疲惫把我的头发弄得又乱又湿。我对着镜子,尽量把自己整理得像样些,出来的时候,霍桑已经选好了桌子,我看到那里摆放了三把椅子。
“我们在等人吗?”我问他。
“可能吧。”
“是谁?”
“你会知道的。”
不知怎么,他看上去兴致勃勃,但同时又没打算告诉我,所以事情显得更加莫测。几分钟后,大门开了,有人走进来,这时我明白了他兴奋的原因。那人很紧张,四处张望,看见我们后走了过来。我皱了皱眉。来者正是我刚才见到的那个戴蓝色眼镜的男人,他坐着出租车沿圣詹姆斯街跑掉了。
“霍桑——”我开口道。
但是霍桑没有看我。“你好,洛夫蒂。”他说。
“你好,霍桑。”
“来杯咖啡吗?”
“不用了。”
“不管怎样,你还是买一杯拿过来吧。”
当然,洛夫蒂并不是他的真名。我再来描述一下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瘦小男人(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身高只有五英尺三英寸左右,沙黄色的头发长及衣领,鼻孔朝上,皮肤苍白,像一个不常出门或饮食不健康的人,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朝我们走过来,摘下眼镜,露出惊恐的眼神,四下扫视。他的皮肤正如阿德里安·洛克伍德的接待员和科林两人都曾提到的那样,像是得了一种皮肤病,但实际上就是他少年时长痤疮留下的疤痕。
“洛夫蒂?”他去给自己点单的时候,我问道。
“莱昂纳德·平克曼是他的真名。但我们都叫他洛夫蒂。”
“我明白了,他是警察?”
“曾经是。”
“那他在这里干什么?”我停顿了一下,想起我刚开始去追洛夫蒂时,看见霍桑一直在打电话。“你打电话给他了!”
“没错,我有他的手机号码。我叫他来跟我们一起。”
“他到底是谁?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他会告诉你的……”
洛夫蒂已经点好了茶。他在桌子旁坐下,撕开四袋糖放进杯子里,用塑料勺子搅拌起来。我们都很安静,直到霍桑打破这份宁静。
“很高兴见到你,洛夫蒂。”
“不,你错了,霍桑。见到你我一点也不高兴。”洛夫蒂的声音嘶哑,牙齿歪歪扭扭,一点也不整齐。我感觉他就是想让自己听起来很生气,但他也只能发泄一下而已。他把眼镜放在桌子上,我仔细看了看,眼镜明显是平光镜。他也脱下了外衣,身上穿着一条不合身的灯芯绒裤子和一件佩斯利衬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如果他坐在人行道上,路人很可能会把多余的零钱施舍给他。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还不够久,兄弟。”他愁眉苦脸地看着对面的桌子,显然很害怕霍桑,也不怎么喜欢他。
“你能告诉我你在莱肯菲尔德大厦外面干什么吗?”霍桑问道。
“不关你的事。”
“洛夫蒂!”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看在老朋友的分儿上?”
“去他妈的!”他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五十英镑。给我五十英镑我就跟你谈。不,五十三英镑,你还可以顺便把茶钱付了。”他厌恶地看着面前这一杯浑浊的棕色液体,“一杯茶他们竟然卖三英镑?这就是该死的自由。”
“你真的那么穷吗?”
“我不缺钱。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很好,很好!但是,如果你想不给我酬金就让我和你待在这儿,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霍桑,你真是个可怜的混蛋。过去是,现在仍然是。至于阿伯特那件事,我不需要承担责任。是你毁了我,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做现在这份该死的工作。”
所有警察都骂人吗?霍桑、格伦肖和这个洛夫蒂在英语语言方面都有问题,一个近似图雷特综合征[1]的问题。听到这里,我竖起了耳朵。德瑞克·阿伯特是制作儿童色情制品的嫌疑人,就是他被霍桑从楼梯上推了下来。
“那是一场意外。”霍桑摊开双手,露出愉快的笑容。
“是你叫我出去抽根烟的。我以为你是好意,但你其实早有打算。就这么可恶的一根烟,就让我把工作、退休金、婚姻还有人生都搭进去了。”
“玛吉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玛吉甩了我,她和一个消防员私奔了。”
事故发生的时候,霍桑把德瑞克·阿伯特带到审讯室,当时他在拘留所,周围没有其他人。阿伯特双手被反铐在身后,从十四级水泥台阶上摔了下来——确实是一次信仰之跃。结果霍桑直接被警局扫地出门。洛夫蒂的职责是护送阿伯特到审讯室,所以他也失业了。
“那你现在能告诉我阿德里安·洛克伍德的事了吗?”霍桑问道。
“五十镑!如果你不答应,我可能会改变主意,让你交更多钱。”
霍桑瞥了我一眼。“好吧,给他钱。”
“我给吗?”但在这件事上我别无选择。我拿出钱包,幸运的是,我刚好有足够的现金。我把五张十英镑钞票放在桌子上,又加了一些零钱。洛夫蒂把钱折叠起来放好。
“我猜你在为格雷厄姆·海恩工作。”霍桑问道。
“你认识他?”
“我们没见过面,但我知道他。”
格雷厄姆·海恩是理查德·普莱斯雇用的法务会计。斯蒂芬·斯宾塞跟我们提到过他,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不太明白。据斯宾塞说,海恩一直在调查阿基拉·安诺,试图找到她的秘密收入来源。换句话说,在洛克伍德和安诺的离婚案中,他一直站在洛克伍德那一边。那么,洛夫蒂为什么要闯进洛克伍德的办公室,今天又为什么会在莱肯菲尔德大厦外面?海恩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监视自己的客户?
霍桑解释说:“洛夫蒂是一个垃圾箱潜入者。”他扫视了一下桌子。“告诉他这是什么意思。”
洛夫蒂被激怒了。“我才不用这个词呢,”他愤怒地嘀咕道,“我的名片上写着‘资产交易员’。”
“你还有名片吗?你肯定很快就会出人头地的。”
“比你快,老兄。”
“什么是资产交易员?”我问他们。我对这些玩笑已经有点厌烦了。
洛夫蒂又喝了一口茶,再开口时,他变得更有自信了。他确实混得不怎么样,我也并不想打探他的私生活,但无论私下如何,此时他表现得很专业。“这些大的离婚案件——这些有钱的混蛋,你根本不了解他们!他们到处存钱,包括泽西岛和英属维尔京群岛。他们在那里有信托公司、空壳公司和离岸公司,到处都是影子董事,不可能查出他们的资产。像我这样的资产交易员——我们这样称呼自己。可以帮忙把这些资产都找出来,找出哪些资产是谁的。”
“前任警察,”霍桑说,“前记者,前安全局,有趣的是,这些都有个‘前’字。”
“但我做得很好。”洛夫蒂厉声说道,“我挣的钱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多得多。”
“那就跟我们说说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吧。”
洛夫蒂犹豫了,他想要更多的钱。我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
“你真让我恶心,你知道吗?”他对霍桑说。他撇开这个问题,继续愉快地说道:“我确实为洛克伍德的离婚官司做了些事情。他的妻子阿基拉·安诺……知道我们盯上她了。我们开始调查她的财务状况时,她就紧张起来。”他弹了弹手指,“就这样,她妥协了,给了洛克伍德先生想要的一切。她害怕我们发现她在银行里有多少钱……那家银行可能在巴拿马、列支敦士登,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所以一切都很顺利。洛克伍德先生很高兴,法院也很高兴。任务就这样完成了。
“只是那时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普莱斯先生一直都对他的这个客户有所怀疑……认为这个客户好像对他不坦诚。所以他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你是说阿德里安·洛克伍德?”我说。
“没错。普莱斯先生一眼就看出洛克伍德是个恶棍。我敢打赌,他一半的客户都像A157一样扭曲。”
“A157是什么?你在说什么,洛夫蒂?”霍桑问道。
“A157是从洛斯到梅布尔索普的一条路。这条路很弯,一点儿也不直。”
我想笑,但霍桑只是叹了口气。“继续说吧。”
“普莱斯先生的问题在于他总是太谨小慎微,放不开,就跟牧师家的女儿一样死板。不管怎样,案子结束了。除了阿基拉怒不可遏,其他人都很高兴。但是,突然有一天他找了我的同事,也就是法维翰公司的人谈话,非常慎重,要求他们快速查看一下洛克伍德的资产。”他停顿了一下,眼睛溜溜地转,“他说得非常具体,他想了解价格昂贵的葡萄酒。”
“葡萄酒。”霍桑重复道。
“没错。他想知道洛克伍德是否喜欢这类东西……我是说,是否真的很喜欢——他能喝多少,都是什么样的葡萄酒,还有他收藏了多少瓶酒,诸如此类的事。问得这么具体,对我来说很容易回答。我很快就找出了他想要的东西。
“说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喜欢葡萄酒’是很委婉的说法。其实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狂热爱好者。我看过他在丽兹和安娜贝尔俱乐部的信用卡账单。一瓶伊瑟索名庄酒价值三千二百五十英镑,一瓶堡林爵老藤香槟价值两千英镑……”洛夫蒂把法语说得像是在骂人,却只是草草带过酒的价格,“这只是开始。我曾看过他在昂蒂布的地下室……”
“洛夫蒂,你是怎么进去的?”
“那是我的事,霍桑。这是我的工作。知道我找到了多少瓶在酒窖里蒙灰的酒吗?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我还得查一下这些酒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还有价格!太他妈离谱了。我是说,那不过是一颗捣碎的葡萄而已!
“所以事情一件接一件,我不得不去屋大维。你听说过吗?”
我摇摇头。霍桑什么也没说。
“是科舍姆的屋大维酒窖。这家公司专门为对冲基金经理一类的人储存葡萄酒。很有意思的是,即使住在附近的人都不太了解它,但你一进去,就会发现世界上最好的葡萄酒——价值数百万英镑——都藏在威尔特郡山下一百英尺的幽暗处。当然这里还有各种税收优惠,这是一个保税仓库,没有增值税,也没有资本收益税,因为这是消耗性资产。”
虽然不太清楚这些都是什么意思,但我没有打断他。
洛夫蒂继续滔滔不绝。
“很容易就能发现洛克伍德先生是他们的一个客户,”他接着说,“可是要弄清楚他在那里储存了什么东西,只有他自己才能办到。他们不傻,有很多安全措施。我去了科舍姆,四处打探,但都没有用……”
“所以你闯进了他的办公室。”霍桑说。
“我没有闯进去。”洛夫蒂又生气了,“我只是一直等到洛克伍德先生去吃午饭,从小巷走进去。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我告诉他们我是信息技术公司的。接待员就带我进了洛克伍德的办公室,甚至说了他的电脑密码,真是个蠢娘儿们。这样我就能登录他在屋大维的账户,查一下他在那里到底有多少投资。”
“那他投了多少钱?”
“不到三百万英镑,全部由他在英属维尔京群岛的一家分公司支付。当然,普莱斯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后勃然大怒。这些可能都没出现在他的资产列表上。”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理查德·普莱斯是在调查阿基拉·安诺,而且他被杀的那天还打电话给他的合伙人奥利弗·梅斯菲尔德,说要告诉法律协会,他一直在愁阿基拉的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其实是他自己的客户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出了问题。洛克伍德隐瞒资产,对律师撒谎——而这位律师被称为“钝剃刀”,所以隐瞒资产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做法。
为什么霍桑看上去并没有变得更兴奋呢?据我所知,这个事实颠覆了案情。他刚刚喝完咖啡,拿出一支香烟,在桌子上来回捻着。他接着说:“洛夫蒂,我还有两个问题。你刚才在莱肯菲尔德大厦干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匆匆跑掉?”
“你以为呢?”洛夫蒂冷笑道,“普莱斯先生是我的好客户,我要对他负责。我很想知道是谁杀了他,也想知道是不是洛克伍德干的。”
“那不可能,”我说,“普莱斯被杀的那个周日晚上,他和别人待在一起。”
“难道没有可能是他们两人干的?不管怎样,我一直在盯着他,说不定他遇到什么人或者做什么事的时候,会露出马脚。”
“那你为什么要跑?”
“因为发生了谋杀案,我担心自己的安全。这也是非常必要的,因为我现在是干这一行的。看到有陌生人向我跑来时,我通常会转身朝另一方向跑。当然,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知道没必要这么做了。霍桑,你应该知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霍桑说:“这么说你一直在监视他。发现什么了吗?”
洛夫蒂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站了起来。放下喝了一半的茶杯,说道:“就算我发现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你还是生气!”
“是的。我还是很生气,非常烦。这是事实。你毁了我的生活,可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多。总之,就是这样。你付了五十英镑,所得到的消息完全对得起这笔钱。滚开,别烦我。”
他匆匆走出咖啡店。
“阿伯特是谁?”我问霍桑。我又想起霍桑把儿童色情贩子推下楼梯的事,但我对事件的细节一无所知。
“只是我在工作中认识的一个人,出了些安全健康方面的问题。洛夫蒂是一名看守,他受到了处罚。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怪我。”
霍桑看着我的眼神真是再无辜不过了,但我知道他在骗我,和以前一样。
注释:
[1]图雷特综合征(Tourette's syndrome)是发生于青少年期的一组以头部、肢体和躯干等多部位肌肉的突发性不自主多发抽动,同时伴有爆发性喉音或骂人词句为特征的锥体外系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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