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活着

    虞乔卿颤颤巍巍站起身子, 弯腰将谢听之搭在身上。

    少年整个人的重量都压着自己，她连走路都颇为吃力。

    “我还能活多久？”虞乔卿喘息着，转头就看到少年的侧脸, 心蓦地塌陷, 声音都染上几分柔情。

    “半个时辰左右。”

    虞乔卿闭眼, 咬牙踢开眼前躺倒的尸体，默默算计着。

    足够了。

    鬼使神差的, 她突然回头看了眼不远处躺倒在地的白伏, 见她彻底断了气息, 轻吐一口浊气。

    这一切, 终于要结束了。

    宫墙高阁, 飞檐石雕，入眼的一切都被镀上灰白死寂之气。就在虞乔卿抬脚想要离开时, 一道破空声自耳边响起，直直朝着谢听之刺去。

    眼见着谢听之受伤, 虞乔卿慌忙转身, 那一箭正中右肩, 她咬牙忍住溢出的痛苦呻-吟, 掀起被血液凝结而僵硬的眼皮，看向来人。

    女子浑身带着桀骜不驯，扬着下巴居高临下看向虞乔卿，咧嘴一笑, “许久不见。”

    “池姑娘。”看到熟悉的面容，虞乔卿心中并不惊讶。

    今日局势混乱，多方势力暗自涌入也不稀奇。这池雪羽对自己怨念颇深, 怕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只是可惜谢听之。

    虞乔卿目光飘忽，在落到池雪羽身旁的男子后, 神色终于绷不住了。

    宿宣？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应该早就被谢听之杀死了吗？

    男子容貌苍老许多，不过落在谢听之身上的眸光闪烁着贪婪。察觉到他不善的目光，虞乔卿将少年往自己身后藏了藏，忽听到熟悉的声音。

    “我呸，你个小叛徒，也敢杀我们飞花阁的人！”小姑娘身形娇小，一下子站在虞乔卿的面前，紧随其后的是一位少年。

    “没来晚吧？”云罗回过神来，看向身后的虞乔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虞乔卿和谢听之身上，居然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见到他们，虞乔卿一直提起来的心放下来。素来贪玩调皮的云聆难得露出严肃的神情，唇角下压，“卿卿你带着他离开，这里有我和云罗。”

    “多谢。”知道此刻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虞乔卿不再逞强，背着谢听之一瘸一拐离开。

    眼见着寻了多日的人居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跑了，池雪羽气急败坏，就要追上去，谁知云聆一个闪身，嬉笑道：“雪羽姐，你的对手是我，想去哪儿呢？”

    她特意加重“雪羽姐”三个字，眼底的嘲弄情绪一览无余。池雪羽紧攥着拳，指甲险些陷入掌心，也不再顾及往日的情面，摆开阵仗作势要打。

    “找死！”

    说时迟那时快，四人的身影迅速缠斗着，一时间流光溢彩，让人眼花缭乱。

    将谢听之慢慢带离旬国宫殿，虞乔卿累得额头沁着汗珠，脚上的布鞋也被鲜血浸泡，脚后跟裸-露在外，任由粗砾的沙石嵌入，还不知疲惫拖着身后的少年。

    街道人口众多，卞元庆一干人等怕是还埋伏在那里。

    虞乔卿带着谢听之东躲西藏，这个时候街道上还处于混乱中，大部分的护国卫都赶去，没有人注意到两个人悄悄离开了京师。

    一成不变的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郊区鲜有人知，虞乔卿呼吸粗重，忽地感受到贴着谢听之胸前的后背有了一丝压迫感。

    她猛然回头，恰好对上少年清亮的眸子。谢听之费力睁眼，第一眼就是沾了血污的容颜。

    他吐出一口浊血，虞乔卿见状，吓了一大跳，慌忙躲到茂盛的丛林后面，想要将其放下，谢听之冷不防开口，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我的卿卿……怎么……哭了？”这句话耗尽他全身的力气，少年缓慢抬手，轻轻拨开虞乔卿额前的碎发，替她擦拭脸上的血污，没有半分嫌弃之色。

    “走，我带你离开这里。”见谢听之并无大碍，虞乔卿再次背着谢听之，缓慢而又坚定前行着，只是孤寂的路途却又被耳边喷薄的呼吸照亮。

    “还活着……”似乎是累了，谢听之将下巴抵在虞乔卿的肩膀上，阖上双眼，嘴角流露出几分笑意。

    “我和卿卿，都活着……”

    只是这样一句话，却破开虞乔卿心底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城墙壁垒，她眼眶发红，一望无尽的红色也被汹涌的泪水冲淡。

    她徒劳张嘴，想要开口，可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转为呜咽。

    我怕是，活不下去了啊……

    见虞乔卿眼角含泪，谢听之一下子慌了，连忙伸手想要帮她擦拭，虞乔卿别过脸去，躲开了。

    谢听之的手僵在空中，眼中的喜悦一下子被冲淡。为了掩饰，慌忙道：“让我下来，我自己走……”

    说着就要脱离虞乔卿的束缚，奈何大病初愈，浑身像是散架般。前者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扯到伤口，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却又不动声色连忙压下。

    谢听之无奈，只得道：“卿卿，让我来好不好？”

    “不好。”

    “你身上也有伤，莫要逞强……”

    “逞强的是你。”虞乔卿开口打断，两人一来一回，最终归于沉默。

    “我们去哪儿？”见自己不能动，谢听之也只能歪着头，望着虞乔卿的侧颜，一时间心口被塞得满满当当，露出餍足的笑容。

    “不知道。”虞乔卿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不外泄，舌尖弥漫着苦涩。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若是让谢听之看到衣袍下的光景，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虞乔卿背着自己。

    “哪里都好，只要是有你的地方。”谢听之垂下长睫，声音染着柔和，仿佛眼前浮现他们未来的日子。

    本以为虞乔卿对自己始终不远不近，今日一看，她的眼里还是有自己的。

    思及此，少年喜色攀上眉梢，柔和了冷峻的面容。

    若是卿卿不喜尘世的纷杂，那他们就去寻求桃花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自己卸下魔尊之位，陪她白头偕老。

    若是卿卿想要云游死海，自己便带上盘缠同她一起。让左右使替自己打理，缺了银两就寄过来。

    若是卿卿想要得道成仙，那他……

    回想起自己修炼催心术，谢听之的畅想戛然而止。

    自己修炼禁术，怕是很难和虞乔卿结成道侣，到时候若是她离开自己……

    这样的想法一下子占据谢听之的脑海，满心的欢喜也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他强打精神，神色慌张。

    “卿卿会离开我吗？”

    虞乔卿背着谢听之缓步向前，走过丛生的荆棘，无波的湖泊，低矮的灌木，逐渐走向深处。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如今传音令全部失联，自己甚至不知道云聆等人如何。

    感受到即将魂飞魄散的撕裂之感，虞乔卿调整呼吸，陡然听到少年这么一问。

    “卿卿会离开我吗？”

    她会吗？

    若是在这之前，虞乔卿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如今自己命不久矣……

    她侧过头去，脸颊恰好擦过一片温热的触感，浑身如触电般震颤起来。

    谢听之也没想到虞乔卿会突然转头，在感受到那片柔软后，心中悸动的萌芽逐渐成长，情愫终于以难以抑制的长势疯狂蔓延。

    “会吗？”谢听之双眸含着希冀，如破晓黎明时的熹微晨光，让人难以忽略。

    别问了……

    求你不要问了……

    虞乔卿阖上双眼，没有回答他的话。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谢听之眼中的光也逐渐被寒意湮灭，但还是不死心地盯着虞乔卿，企图从她的嘴里得到一个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虞乔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缓缓开口。

    “抱歉。”

    两个字如刺般扎在谢听之的心上，少年愣怔片刻，双唇颤抖，似乎不敢相信虞乔卿口中的话，轻轻道：“什么？”

    “你的心意，让我很有压力。”虞乔卿靠在一棵树上，慢慢回复体力，喷洒出来的呼吸都带着灼热，眼皮愈加沉重，能够走到现在，全然靠着强大的意志。

    不行，还不够。

    若是将受伤的谢听之不管不顾放在这里，其他人如何找到他？

    不行，她要继续朝前走，朝着离飞花阁最近的地方走……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飞花阁离京师十万八千里，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聊以自-慰。

    脑海中稚童的声音也消失了，身上少年的气息好像浮云消散。

    谢听之还没从方才的失意中缓过来，嘴里喃喃着。

    “压力……我……”

    谢听之这么好，不应该将下半辈子都赌在自己身上。

    她走后，她的少年不应该望着曾经相守一辈子。

    抱歉，谢听之，我可能，真的不能陪你了。

    “谢听之，我们不可能的……”虞乔卿虚弱无力倒在地上。

    谢听之听到这话，忽地猛烈咳嗽起来，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竟然直接攻心，却还是攥住虞乔卿的胳膊，力道大得险些捏碎。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千方百计将我救出来，对我没有任何情谊。”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为何不让我死在那里！”谢听之甩开虞乔卿的手，想要站起来却软身倒在地上。

    见到此景，虞乔卿大吃一惊，手忙脚乱要将他扶起来，可一点力气都没了。

    半个时辰，快到了啊。

    “正邪两立，过了今日，你我再无任何瓜葛。”虞乔卿有气无力，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愈加透明。

    “大仇已报，勿念。”虞乔卿喉咙被堵住，鲜血翻涌，浑身血液如同逆流般，却还是咬牙说出剩下的话。

    “以前……多有……得罪……我对你并无男女情……爱之意……”脑海昏昏沉沉，太阳穴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抵住，虞乔卿的呼吸都是破碎的。

    “你值得最好的。”完整说完这句话，虞乔卿闭上双眼，缓慢沉静接受即将来临的死亡。

    “于我而言，你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想来十分痛苦。

    可惜虞乔卿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你也是。

    她在心底默念这一句，意识迷离。

    虞乔卿感受到自己化为一缕烟，慢慢飘散远空，自由扬洒在天地间，耳畔少年的爱意也逐渐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