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等眼睛适应黑暗,云笈颦眉打量。
这暗室格局简单,室内没有?任何遮挡构造,只有中间垒砌着一块巨大的长桌,怪异古怪之极。
她压低声音问:“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褚辛把她的手塞回披风里掖好,言简意赅:“保管财物的宝库罢了。”
什么啊?
青霄山上的宝库她去过不少?回,格架满当,布局整齐,温度适宜。
而此地极寒,对许多?天材地宝、尤其是活物而言,都久置即死。他们所在的房梁也结了薄薄一层霜,说明这暗室的温度绝非错误调适所致,显然?有?意为之。
究竟是什么宝贝,需要在这种条件下保存?
云笈有?意问,抬眸看褚辛一眼,又?缩了回去。
几日没跟褚辛说过话,褚辛看起来比以前更加阴郁,眼睫结霜,表情也蔫了下去。
听?昆仑的弟子说,这些天褚辛和?萧无念基本没有?休息过。她同?他发火的时机确实不妙,现在再?多?问几句,怕就该触到他的霉头了。
……罢了。
这时,暗门再?次开启。
褚辛果然?在此前已?经?来过许多?次,两人所在的位置位于暗门上方最接近顶部的横梁,几十个夜明珠同?时亮起,反而在角落围成一块灯下黑的死角。
云笈半路离宴,虽对昆仑王和?褚辛去往何处有?所疑惑,却?不想在这狭隘的冰窖里见了个遍。
昆仑王的华服还未脱下,浅蓝金绣的锦袍曳地。身后两名武侍,两名医修,还有?数个弟子随扈。
来者将近十人,从入门开始,却?没有?一人发出声音,像是习惯了听?从指令行?事。
这里的首领唯有?一人。
昆仑王端凝着眼前的冰棺。
是的,直到夜明珠尽数点亮,云笈才终于看见,那不是什么方块垒砌的长桌。
而是一具棺材。
用棺材形容或许不尽准确。
它的材质并非木质,而是通身漆黑的玄铁,紧贴地面的四角延伸出大?片抓地的冰块。
玄铁上方缠绕了无数咒文,有?咒文沿着棺盖进入其中,既像是束缚,也像为棺中之物输送血液的血管。
“开。”昆仑王一声令下。
两名弟子听?令,在冰棺两头同?时结印。
就见覆盖冰棺的咒文流水般运动,在手印结成的刹那,棺盖缓缓抬起。
巨大?的灵力自棺盖内流泻而出。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在这个瞬间屏住呼吸,包括云笈。
隔着一层披风,云笈感受到褚辛原本轻轻扶住她肩头的手骤然?箍紧。
而褚辛垂着眼,眉峰沉沉压下,紧抿的嘴唇甚至白得发紫。
像是在忍耐着痛楚。
这座冰棺,和?褚辛有?关?
下方昆仑王又?道:“看看有?没有?问题。”
几个医修应声而上。
在看清棺中何物的刹那,云笈的呼吸几乎静止。
冰棺里躺着一个男人。
那人穿着素白色衣袍,青丝整齐地铺在身下。
若是较真地评价,他的样貌只能称作俊秀,加之浑身肌肤泛着死气沉沉的紫灰色,让人一眼望不到生机,绝对称不上好看。
云笈却?莫名觉得他的眉眼很像褚辛。
医修们轮番验过,道:“少?主体征如常,没有?明显变化。”
昆仑王问:“不是说那个小畜生来了冰室?”
一名弟子低着头局促道:“公子的确来过的,进门时还在房门口?看见了公子的伞,想必没有?走远,只是一时有?事,才暂行?离开了。”
昆仑王点头:“下次不要准许他独自入冰室。”
没等弟子回答,他又?推翻自己的命令:“不,或许没有?下次了。”
几名医修诧然?:“这……?”
昆仑王说道:“护山阵一时错漏也就罢了,但青云、乾朔接连有?变,只怕好日子不会太长。我一身筋骨已?经?不如壮年,昆仑需要新的领袖。”
“若是让女?子甚至半妖来主持大?局,说出去岂不是讨人笑?话。”
他枯枝老树般的手背轻拂过男子的脸颊,动作似慈父,言语如恶鬼:“既然?血魄已?经?跟那小畜生融合得差不多?了,那就提前开始吧,越快越好。”
医修们面面相觑,一名老医拱手道:“现在血魄才刚刚融合,需要与浑身经?脉磨合,方能够完整地施展灵力。若是施术太早,于公子而言,有?爆体而亡的风险!”
“风险?”昆仑王笑?了,“我予他吃穿金银,予他美名,他总该还些什么回来。作为最后一味药材,他只消物尽其用,就是善始善终!”
“臣知错。”老医连忙下跪,身后的年轻医修也纷纷跪下。
一片“知错”声中,云笈伸手摸向褚辛肩头。
她终于知道褚辛在忍什么。
透过黑色长衫,有?血正在渗出他的皮肤,从肩头蔓延到手臂,她只轻触,掌中就一片黏腻。
在进入密室之前,云笈跟在褚辛背后走了许久。
她斟酌半晌,想着要同?他说什么才好,但等到现在,什么都没法说出口?了。
只回忆起前世,自己也曾在昆仑宫中小居几日。
那年元宵,本应当阖家团圆,她却?无家可归,随昆仑的队伍折返昆仑宫拿取材料,为下一步固阵做准备。
抵达昆仑宫时正是大?雪,她仰望着昆仑宫前的玉石长梯,看见昆仑王背着手,在长梯尽头等着褚辛。
她不曾羡慕或嫉妒过谁,但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不论漂泊到哪里,在某个地方都有?人在等你,这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就像那时听?人所说的,“那位昆仑少?主可是备受宠爱,法宝、药材、灵物,昆仑王他老人家将所有?能给的都倾囊倒给他,你说萧褚辛这辈子,还有?什么求不得呢?”
是啊,还有?什么求不得呢?
哪怕正值乱年,昆仑宫内也会庆贺元宵佳节。
回到昆仑宫,褚辛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
云笈独自待在客居,擦剑,收拾法宝,抄剑谱,做了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事,让自己忙碌到大?脑空白。
等到夜深雪重时,她蓦然?抬首,见门外飞雪如絮,褚辛竟站在门前看她,雪落满头。
在那种时候看见褚辛,她尤其不高兴:“你来这里作甚?欣赏我的落魄吗?”
但褚辛却?不说话。
她觉得奇怪,旋即远远地,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站起来想要确认,褚辛就后退两步,步伐甚至有?些踉跄,落荒而逃一般踩在雪地里。
宫灯微弱,那时他也着一身黑衫,几乎隐没在黑暗中。
“偏殿的小厨房不会打烊,你若是饿了,随时可以去讨一碗元宵。”他说。
那时的褚辛,也流着血吗?
也像现在这样,被所谓的血亲视为牲畜吗?
也和?她一样无家可归,而她一无所知吗?
昆仑王留恋地向棺中投去最后一眼,合棺:“让褚辛在洗尘宴结束后来见我。”
弟子们同?时应了声“是”。
待昆仑王领着弟子离开,密室复归于寂静。
褚辛警惕地盯着门前,带着云笈跃下房梁。
他防范着前方的路,走得专注,“跟上我,我送你回去。”
得了一声闷闷的应许,他牵着身后人绕过弟子的防备,走过暗道的岔路,从一条狭窄的地道掀开井盖,逃出生天。
爬出古井,小雨已?经?变成暴雨。
此地倚着宫墙,挨着擎天槐树,目之所及不见人烟,又?是宫中一个不为人知的旮旯角。
为行?动方便,褚辛在过井前取下了云笈的披风,这时重新抖落,裹着云笈的脑袋为她挡雨。
将披风盖在云笈头顶,他去系披风领口?的挂带。
虎口?却?猝不及防跌落一滴水迹。
他这才看见,从云笈脸上滑落的不是雨。
她眼睛湿漉漉红通通,掉在他手上的,分明是她的眼泪。
为什么哭?
因为淋雨,脏了衣服?
还是冰室太冻,她身体不舒服?
……总不会是因为他吧?
褚辛的思绪随这一滴泪被扯回傍晚那个短暂的噩梦与回忆。
尖叫声中,他看见那抢夺糖葫芦的无聊小孩不慎落水。
雨大?浪凶,船夫都已?收工,无人敢下水,那母亲跑到岸边,叫得嚎啕。
他凫过汹涌的江水把人救了下来,等到上岸,拧干上衣,只觉得烦躁。刚处理好的伤口?又?要重新包扎。
看见母亲抱着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听?了满耳不耐。
人好好的,没有?死,为什么要哭?
这困惑也只短暂地划过他脑海,并未久留。
那时的他有?太多?问题,这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可是,隔着这条时间的江流,他倏尔想到。
如果真的有?一个人,哪怕只有?那么一个人,她的眼泪会为你而流。
那是什么感觉?
牵着披风系带的手迟迟不动,云笈抽搭着鼻子拿过系带,自己打了个结。
抬头时,却?看见褚辛木然?看着自己。
有?什么从他眼睛里掉出来,云笈伸手去摸,是温热的。
前世今生相加,她已?同?褚辛相识百年有?余。
这竟是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云笈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至少?不要这么傻,站在这里淋雨——两只落汤鸡面对面地掉眼泪,这算什么事啊?
可是她就连自己的眼睛都克制不住。
褚辛则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只好似打开了身体某个微不足道的机能,排解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水分。
他机械地抚着云笈的背,去擦她的眼泪:“不哭了,我不痛。”
谁料刚爬过地道,他一番操作,只抹了云笈满脸泥巴。
只好捧着她的脸继续擦拭。小心的,克制的,像是动物本能的安慰,而非带有?旖旎目的的缱绻。
云笈眼泪没停,他又?去找第二种可能:“裙子脏了,我带你去换,抄小道回去,不会有?人看见,一点都不丢人。”
仍然?没停。
褚辛一颗心要被她的泪水切成几瓣了,他默了默,终于说:“是我做得不对。”
“要是你不喜欢听?周淳说我的事,我就让他不要再?提;要是你不喜欢现在这个羽书令,我便赔你个新的;要是不喜欢远目灵珠,我便将它掐碎了。”
他手足无措口?不择言,将既往的云笈知道或不知道的错处供认不讳,只想把云笈这两行?泪珠子塞回去,让她能够好受些。
但显而易见,还是失败了。
褚辛几乎绝望了。
“要是你……”他喉头一片干涩。
要是你真的将我视若蛇蝎,那么便有?了刺我心肝的淬毒剑。
我如今既无甲胄做挡,亦不敢以邪道傍身,摆在眼前的,好像也只有?离开这一个选项,别无他法了。
他的战败宣言还未宣之于口?,云笈却?抓起披风在脸上擦了擦,又?狠狠在他脸上一顿抹。
随后吸着鼻涕,拽着他往旁边走。
褚辛问:“去哪里?”
云笈鼻尖发红,瞪他一眼:“不是你说要带我回去换衣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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