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辉焱。
午后的天空下起小雨,蒙蒙雨丝按下热浪。天空灰蒙,雨打江水,水波在雨声中沉默地流动着。
沿江望去,一座石拱桥静静地矗立在江水上,行人撑伞漫步,三两货郎推着板车扛着扁担匆忙跑过。
桥洞下坐着一个少年。
他席地而坐,穿着一身带脏污的旧衣裳,该是发育的年纪,少年昳丽的脸颊却清瘦发黄。
老?鼠爬过,少年只当没?有看见。
隔着头顶的几层石板,桥上桥下不似一个世界。
褚辛支起火架,点燃一支火折,等火焰彻底点燃,抽刀。
抵达辉焱边境以后,日?子变得?难过起来。半个月前,几个半妖猎人伏击了他定?居的破庙,险些将他捕获。他一路逃窜,甩掉贼人,身上还?是不免挂彩。
他请不起医师,好在知道哪些药材堪用,能将伤处缓解一二?。
奈何连日?阴雨,手臂上的伤口还?是溃烂。疮疖不去,病势不会好。
刀锋在火焰中炙烤到合宜的温度,褚辛平稳着呼吸,等双手不再颤抖,沿着创口划去。
桥洞外的雨幕越来越密集。
空气粘稠,豆大的汗珠从褚辛颊边掉落,他克制着痛楚和临阵脱逃的冲动,一点一点剜掉自己的病灶。
桥上传来几个小孩追逐的声音,热闹,无聊,啪嗒啪嗒踩着水,为一串糖葫芦的归属而争执不休。
快了,再坚持一下就好。
褚辛凝神,擦掉蒙在眼睫上的汗渍,继续落刀。
然而那几个小孩却是在桥上不动了,蹦跳着争抢打闹。
遥遥地,一个女人细着嗓子喊:“慢点儿?,等等娘。”
最后一点,只消捱过最后一点。
刀尖克制而缓慢地削掉腐肉。
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女人和小孩的尖叫撕破夏日?阴雨。
有什么嗵地落水。
褚辛一恍神,手上力气落重,臂间触电般传来超乎预想的刺痛。
——他旋即惊醒。
夜雨打窗。
六月的昆仑依然凉爽,甚至称得?上冷。褚辛临窗而坐,却是发了一身的冷汗。
半盏冷茶入腹,褚辛才从痛去半条命的梦里抽离出来。见天幕已经彻底黑了,问道:“什么时辰了?”
侯在门外的弟子回答:“快到戌时了。”
戌时。他寐了将近半个时辰。
自从定?期服用血魄,褚辛修为增长愈发迅速,在有所突破时,偶尔也会发梦,其他时候并无异常。
但今日?也许是心神不宁所致,傍晚小憩,却做起梦来了,梦里还?是以前的事。
他并不念旧,这很稀奇。
门外的弟子又问:“公子,洗尘宴将要开始,无念小姐跟青云、乾朔的那几位都已经到了,您……”
褚辛做事一向很有条理,无需提醒,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安排得?明明白?白?,从未迟到过。
因此,即使褚辛迟了一步去洗尘宴,弟子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提出。
公子定?有公子的道理。
果然,褚辛迟疑片刻,拿起披风,走的却并不是赴宴的那条路:“转告陛下,我先去冰室一趟。”
昆仑宫内灯火辉煌,琉璃瓦在水色中流光溢彩,戌时已至,远处传来悦耳的丝竹之音。
褚辛撑一把黑色纸伞,与灯火煌煌处背道而行。
固阵已经完成,如今昆仑宫里接的是青云的风,洗的是乾朔的尘,不论出于礼数考虑,还?是情谊考虑,他都应该在场。
然而褚辛耳畔却始终萦绕着云秋瑜那句:“萧褚辛,你且只答我一句,敢还?是不敢?”
昨夜,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有何不敢”,然而话到嘴边,竟然是自己都不敢确认的犹疑。
他早就打定?主意,云笈就算再不开窍,只要他围上棘栏,圈出领地,总有一日?,云笈会对?他开窍的。
但若是云笈不喜欢他呢?
若是云笈真?的讨厌他到无可救药,那时他还?会有办法吗?
他没?有答案。
于他而言,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了。
其实云秋瑜说?得?不算错。
半妖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妖族。
他们?这些人浑噩行于夹道,没?有一刻不是抹黑往前。掠夺、欺瞒、苟且偷生,是活下来的基本手段,如那豹男一般丢人现眼的不在少数。
他只是侥幸得?到半管高贵的血。
然而爱之一字,于他仍旧奢侈品,是井底观天,漏下来的寥落微光。
它太遥远,照在他身上连温度都不剩,他本该一辈子都得?不到、看不懂、学不会。
等到抓住边角,似懂非懂去爱谁喜欢谁,却依旧用他的老?一套。又怎会通晓其中三昧,知道真?心偷不来、抢不来、骗不来?
待昨夜临行,马车整装待发,他又看见云笈。
迎头泼来的竟不是欣喜,而是惶然。
她?发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还?会更愤怒吗?
会愤怒到厌恶他吗?
会愤怒到和云秋瑜一样,将他视为不可教化、难以理喻的垃圾吗?
他只是一个错眼,又见云笈回头对?谁说?话。
马车里坐着的是苍术。
褚辛的惶然又转而变成愤怒。
他郁郁凄凄畏手畏脚,意中人就在眼前都不敢触碰,苍术他凭什么?
云秋瑜的确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
若云秋瑜什么也不曾说?过,褚辛便能够任由自己心意行事,步步为营,攻城略池。
然而云秋瑜掐中七寸,就算褚辛想要打扰,到此时,也不确定?起来。
苍术打不过他,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将苍术置于死地。
可是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云笈就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要是真?的走到那一步,便是一只脚跨过断崖,再也回不了头了。
一肚子酸气随泥土碾在车轮下。
此时,夜雨仍然下个不停。
褚辛循着走过千百次的路,来到宫掖角落的一幢不起眼的矮房。
守门弟子接过褚辛的伞,对?他颔首:“公子。”
“用过晚膳了吗?”
“尚未。”
“辛苦,先去休息吧,我会在附近看着。”
弟子连连道谢,收好东西便离开了。
褚辛没?有脱下披风,在矮房中站了片刻,等弟子走远,绕过屏风,依次扭动博古架上的花瓶和碧玺,耳边响起沙沙声音。
博古架后敞开一条暗道,冷风倒灌而出,寒至刮骨,相较寒冬腊月的凛风不遑多让。
褚辛手执夜明珠走入,越是靠近,身上咒文印刻处疼痛得?越是明显。
在暗道中拐过几条岔路,他眼神一凛。
背后有脚步声。
有人跟进来了。
丝竹声中,几个蒙面舞女踩在火绒毯上回旋着转个不停。
云笈的酒杯里倒着半杯牛乳,她?撑着下巴观摩舞蹈,半晌觉得?有些无趣。
昆仑的位置上,萧无念身边的位置始终空着。
褚辛没?有来。
其实未必需要褚辛过来,云笈想,大概是因为在场的人里她?同褚辛最熟悉,他一时不在,她?才会觉得?无聊。
而且,她?很想跟褚辛说?清楚。
她?已经给?过褚辛一拳,羽书令也已经修复,以前的就算是两清了。
但是跟褚辛相处绝非一时之事,以后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想要把那条线划明白?。
可是褚辛不在。
他一个未来的昆仑少主,怎么就不在呢?
一个昆仑弟子小跑着进来,弟子附耳同昆仑王说?了什么。
昆仑王颔首,等那弟子离开,像是揣摩着什么,也没?有继续留在座位上,起身出了宫殿。
云笈透过转个不停的舞娘看到殿中空落落的两个位置,总觉得?预感有些不详,且这份不详在昆仑王离开后达到顶点。
身旁探来一个酒杯,才让云笈把目光收了回来。
苍术举杯道:“云姑娘,敬你。”
云笈看看自己杯子里的牛乳,想起昨晚苍术问她?的话,也不知自己这杯是该举还?是不该举了。
苍术见她?犹豫,主动与她?碰了杯:“昨天我同你说?的那件事,你不要有负担。就算咱们?的婚约不成也没?关系,要知道我在乾朔可是很受欢迎的。”
他笑得?的确像无事发生:“还?是多谢你在乾朔出手相助,日?后若是有什么问题,别?在意,来找我就是。”
云笈这才对?他笑道:“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日?后还?请苍公子多关照。”
也是客客气气,话里话外都是礼数。
苍桐看着苍术回到座位,凉凉问一句:“你放弃了?”
苍术眼神黯淡:“我试过了,赢不了。”
他想起昨夜云笈的讶然和慌张,愈发挫败。
云笈在说?起褚辛时那般高兴,像是一肚子话怎么都说?不完。在听见联姻之事后,却像是被?冻住了,甚至没?有任何脸红心跳的反应。
以至于苍术不得?不承认,“只有在那个人面前,她?才神采飞扬。”
苍桐:“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这么好,不是有很多人都喜欢我吗,上次在海边还?收到了情诗,还?有上上次有人特意去宫里,就是为了看我一眼……”
眼见苍术在为自己找补的路上越走越远,苍桐扶额:“先别?吹了,这么多人看着,把眼泪收一收。”
好吧。
苍术猛吸一把鼻涕,把剩下半杯酒饮尽:“噢。”
那头,苍术走后,云笈讪讪坐回位置。
她?揣着一腔不宁的心绪,放下杯盏时,竟一个不慎,将杯盏打翻了。
裙摆染上一大摊污渍,身后的侍女们?“哎呀”迎了上来,纷纷为她?擦拭,然而裙摆上的刺绣还?是没?逃过一劫。
这些刺绣金贵得?很,一般的清洁术都不好往上面扔。
侍女们?顿时尴尬:“仙子,奴家带您回去处理一二?,可好?”
云笈摸摸鼻子:“无碍,我自己回去换一身就好。”
密道。
褚辛警惕地控制着速度快慢。
自他进入密道起,就有人在跟着他。
那人虽然有意放轻脚步,然而此地通路狭窄密闭,只要熟悉密道者有心留意,就能发现古怪。
此地位于宫掖角落,屋檐低矮老?旧,最是不起眼。加之常年有弟子看守,若非有意追踪,绝不会知晓暗道位置。
这人是跟着他来的。
褚辛装作毫无所觉,走过一个拐角,等那人要随他转身,他以翎羽作刃,运起灵力就向着那人攻去!
来者被?他的动作惊了一跳,反应倒是很快,提着裙子连连两个踏步后撤,用披帛当作匹练挡过翎羽刀刃,再起身扣住褚辛的胳膊肘,预备做个侧摔——
在将要侧摔的这个面对?面的瞬间,两人突然意识到对?方是谁。
所有动作都封冻了,好像两尊雕像。
褚辛不思?议地看着眼前人:“云笈?”
“你在这里干什么?!”
“……”云笈悻悻放开褚辛的胳膊,动了动嘴:“抱歉……”
天可怜见!她?没?有跟褚辛打架的意思?,一套动作都是本能反应!
现在好了,都动过手了,要怎么解释,她?原本只想回去换件裙子。
她?前世也曾跟着褚辛进过昆仑宫,里头的路不说?熟识,也算了解。
然而刚才她?出了大殿,左左右右一顿绕,望着石地板在雨幕中映出金黄亮光,才挫败地发现,百年后的昆仑宫应当是做过修缮,路线与现在大不相同。
恰好,就在这时,她?在雨幕中看见了褚辛。
恰好,她?除了问路,也想找褚辛。
谁知道他走得?飞快,在宫中绕了八百条路,最后走入一幢不起眼的矮房,还?进了密道。
按说?她?是不该跟着褚辛进来的。
但等她?回头,见宫墙高耸,墙上甚至还?有警戒用的灵石,回头路好似迷宫,就知道自己大抵是到了不该到的地方。
她?身份敏感,要是在这里抓个弟子问路,必然会收获一大堆麻烦。
想要独自回去,怕是不成了。
于是一咬牙,干脆跟着褚辛进来了——褚辛总比别?人要靠谱些吧?
谁知找到褚辛,又被?迫活动了一番筋骨。
见褚辛表情严肃,云笈顿时想起自己揍了褚辛的那一拳,甩给?褚辛的眼刀,爱搭不理的态度。
好,好,要是褚辛斤斤计较趁机报复,那她?真?是跳进海里也洗不清了……
好在褚辛没?多说?什么,收回翎羽,拉着她?就要往回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带你回去,别?的以后再说?。”
只是步子还?没?迈开,又是一阵嘈杂。
隔着几个转角,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来者不止一人。
两人对?视一眼,褚辛拽着云笈后退,迅速结印按在墙上,又打开一道暗门。
褚辛只将暗门打开了容他二?人通过的缝隙,等云笈通过,迅速闭门,把披风罩在云笈身上,抱着她?往房梁跃去。几个闪身,就藏到了房梁角落。
云笈被?褚辛拽得?一阵晕眩,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褚辛抱着窝在房梁上。
这暗室里没?有一盏灯,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褚辛一套动作却行云流水,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操作完毕,想来不是初犯。
更重要的是……好冷!
暗道已经很冷,这房间竟比外头冷得?更加刺骨,简直像塞了无数冰块,寒气直往人皮肤下面钻。
寒气直冲脑仁,云笈也没?工夫计较被?褚辛抱着了,甚至恨不得?再同他贴紧一点。
只是褚辛的披风给?了她?,这里黑得?要命,也不能用青鹭火,他怎么办?
云笈牙齿打颤,慷慨地扯开披风一角:“你一半,我一半吧?”
褚辛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不必。”
他把她?抱紧了些,竖指在唇前:“一会屏息静气,不要出声,也不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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