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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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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如晚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糊涂。

    明知道曲不询可疑, 她就该刨根究底,不管他是愿意说,还是极力隐瞒, 她都该问个明明白白, 哪怕一切被撕开后是一刀两断, 甚至于反目成仇。

    待沈晴谙如是,待长孙寒如是, 难道独独曲不询就有什么不同吗?

    可她就是偏开脸, 掩耳盗铃。

    沈如晚第一次知道,她居然也会自欺欺人。

    曲不询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他又凭什么在她心里比别人特别?

    沈如晚想不通。

    “你没有特别英俊倜傥, 顶多就是万里挑一,这世上这么多人,多得是比你容貌更出众的人;你也没有显赫的身份, 神州那么多丹成修士, 我剑下亡魂也多得是;你更不是家财巨富,剑修穷得底掉, 每赚一块灵石都要拿命去换。”她一条条数给曲不询听,越说越不客气, 好似多说一句便能把她心头的不甘不愿发泄出去。

    曲不询默不作声地坐在屋脊上。

    他们早已离开盈袖山庄, 回到钟神山第一峰的街市,打算,竟寻了个生意兴隆的酒家,进去没了座,他们也没走,并肩坐在酒楼屋顶上, 看夜色渐沉。

    他神色莫名地遥遥远眺, 默默听她一字一句, 并不反驳,也不置一词。

    直到沈如晚说着说着便停下,没几句谈兴便也弱了,神色忡怔,不知想的是些什么复杂心事,半晌出神,“你说,你又有什么特别的?”

    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她和沈晴谙也漫谈过姻缘情爱,七姐掰着指头给她挨个数,她该配个什么样的道侣。

    七姐说,你长得这样灵生淑美,天赋又高,培育灵植更是富贵不愁,还有副阁主做师尊、沈家做靠山,找一个英俊倜傥、家财巨富、实力出众、对你体贴殷勤周到备至的道侣,这是最基本的吧?倘若世上没有这样的人,那还不如不找;再不济,一次多找几个也行。

    往事都付笑谈,细算来,曲不询占了几样?

    这世上样样都占的,又何止他一个?

    怎么偏偏他就不一样?

    曲不询低着头,随手提起搁在边上的酒坛,不紧不慢倒了一碗,握在那里,伸到她面前。

    沈如晚垂眸看了一眼。

    她没动,没去接。

    曲不询也不强求她。

    他心绪也复杂,端着那碗酒,一仰头,喝了半碗。

    “我是没什么特别,没有家财万贯绝代风仪高贵出身,”他没看她,神色沉沉地望着远方灯火夜阑,语气平淡无波,“可沈如晚,你又不在乎。”

    家财万贯、绝代风仪、高贵出身,在她心里又能算得了什么?

    曲不询没有这些,他从没隐瞒过,可沈如晚在意过吗?

    “我也不在乎。”曲不询垂下头,淡淡地说。

    若换个人来试试?

    纵是什么都一模一样,也不是想要的那个人。

    她不在乎这些,他也不在乎,那在乎的又是什么?

    沈如晚说不上来。

    就只是那一刻的感觉,好似非得是那个人不可,换一个人就不行,怎么都不行。

    怎么偏偏就是他?

    沈如晚心绪无限复杂。

    她一伸手,把曲不询手里的半碗酒夺了过去。

    曲不询一怔,看她就着那半碗酒,毫不顾忌地凑在唇边喝了一口,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瞬的不自在,险些没坐住。

    说来也奇怪,分明唇齿欢愉、深深吻过她一遍又一遍,可望见她用那刚沾过他唇的酒碗,他竟有些耳热,似乎连沉冷神容也维持不住,不由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

    便是当初还在蓬山英姿年少、寒山孤月一心学剑时,他也再没有这样沉不住气的。

    沈如晚没望见他的狼狈。

    她眼睑微垂,一口一口的,竟把那半碗酒喝干了,伸手去够那搁在边上的酒坛,又倒了一碗,默不作声地凑在唇边一饮而尽。

    待曲不询调整好心绪,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看她,沈如晚已喝了好几碗,动作越来越快,不像是饮酒,倒像是在拿酒撒气。

    他不由眼皮一跳。

    钟神山不是临邬城,这里的酒是卖给修士的,自然是能令修士也醉生梦死的灵酿,越是好酒就越是醉人。他拿的那一坛可不是什么沾沾唇就过的淡酒。

    沈如晚从前总是拒绝喝酒,就连划拳也以茶代酒,多年不饮,曲不询怕她醉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沈如晚神色淡淡,“我醉了难道会给你一剑?”

    方才没给,现在也不至于。

    曲不询苦笑。

    他哪是怕她醉后六亲不认,他是怕他自己。

    沈如晚不理他。

    她低着头,望着那只剩下半碗的酒,忽而有那么一瞬想,曲不询好歹说了一句实话,他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原来竟是真的。

    她许多年不碰酒,三杯两盏还没到酒酣耳热,已恨不得酩酊解千愁。

    “我七姐,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姐妹,她亲手把我送进绝境,她眼睁睁看着我去死,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她,我恨不得我从来不认识她!”她握着那半碗酒,忽而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要把谁骨头都嚼碎,“我那么信任她,她就这么骗我,想让我认命。”

    “我不认,我偏不认!”她几乎把那酒碗也捏碎,“我才不要难得糊涂、我也不要身不由己,我粉身碎骨也要活得明明白白,谁背叛我,我也不在乎谁。”

    沈如晚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用一种冰冷到让人毛骨悚然、全然陌生的眼神望着曲不询,她慢慢地说,“可你有什么特别啊?”

    曲不询究竟是哪里特别,胜过沈晴谙、胜过长孙寒、胜过她师尊?

    凭什么到了他这里,她竟不问了?

    沈如晚不明白。

    她连自己也觉得陌生。

    不追问曲不询,是不是对不起七姐呢?

    她对七姐毫不退让,凭什么又不问曲不询?

    曲不询沉默了一瞬。

    “不是我特别,我只是恰逢其会,”他说,神色平静,一伸手,将她手里的酒碗猝然夺到手中,往身旁另一侧一搁,“是你太累了,再也经不起失去了。”

    沈如晚怔怔地望着他。

    曲不询定定地望着她,“沈如晚,你醉了。”

    “我没有。”沈如晚答得比谁都快。

    曲不询无言。

    这还没有呢?她眼看着就快把屋顶一掀,闹个天翻地覆了。

    “行,”曲不询偏过头,深吸一口气,“既然你没醉,那我干脆就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免得你再追着我问我哪里特别。”

    “我不要听。”沈如晚还是拒绝。

    曲不询被她弄得心里一团乱麻。

    一会儿问他哪里特别,一会儿又绝不要听,他好不容易组织好言语,她又让他闭嘴。

    他手肘撑在膝上,心烦意乱地望着远处夜阑灯火,只觉得每一盏都像是在无声哂笑他作茧自缚,绝境杀机里走过一遭,心如百炼钢,一对上她,竟优柔寡断得换了个人一般。

    是说,还是不说,不过是一瞬心念,究竟又有什么值当他犹豫的?

    大不了便是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千般手段用尽硬是把她留下,和她纠缠一辈子,死也不放手。

    都说情关难过,他偏就不信,非得把这门关碾得粉碎,还有什么过不得?

    曲不询深吸一口气。

    “你不要听,我也要说。”他语气很硬,不容置疑。

    这次绝不依她。

    不管沈如晚还要再说什么,他也懒得再牵肠挂肚了。

    可他却没等到沈如晚的回应,肩头忽而一沉。

    曲不询一瞬僵住。

    他一顿一顿地偏过头,细软青丝垂在他肩头,若有似无地滑进他领口。

    沈如晚静静地靠在他肩头,眼眸合拢,呼吸均匀绵长,颊边肌肤柔和细腻,在昏暗灯火与月光下越发容光胜锦。褪去锋锐和冷硬,竟觉柔软。

    她竟就这么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了。

    走过腥风血雨、见过人性幽微,明知他有所隐瞒,她竟就这么恬然无惧、平和如水地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曲不询瞪着她,神色很古怪。

    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直直地盯着她,像是见到什么稀奇离谱、超出了他认知的事一般,说不出是什么情绪,眼神复杂难辨,甚至还有点像是恨她。

    “我真是——”半晌,他像是气结,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没想出来,倒把自己给气笑了。

    他这一动,肩头也一动,沈如晚头一歪,竟直直向前栽去。

    曲不询一惊。

    还没来得及细想,行动已先于意识,他倏然伸手,一把捞在她腰间,圈住她腰肢,一手扶着她的肩,紧紧揽在怀里,任她靠在他肩头,几缕发丝痒痒地钻进他脖颈,也不知是捅开了哪处心猿意马。

    他又是深吸一口气,垂着头,盯着她看了半晌,只觉这辈子的心绪错杂都交给她了,偏偏她还根本不在意。

    曲不询枯坐在屋脊上。

    夜风萧萧,千山也渺远,楼下酒家还喧嚣吵嚷,可屋脊上一片静谧,只有他和她。

    曲不询忽而大声叹了口气,像是想抱怨给谁听,但又不知道究竟能抱怨给谁听。

    “上辈子欠了你的。”他俯首认命。

    他坐正了,微微调整了坐姿,让她靠得更实更稳。

    凄楚冰雪天地、稀疏灯火阑珊,人间千灯万盏不归他与她。

    可谁又在乎?

    曲不询漠然望一眼长夜寒天,低下头,下巴搁在沈如晚额头上。

    “怎么就栽你手里了?”他喃喃。

    沈如晚没有回答。

    曲不询也不需要回答。

    直到天色渐明,晨光熹微,曲不询披一身寒露,楼下忽而有人震惊的声音。

    “师父——沈前辈?你们,你们怎么……”

    曲不询眉毛一挑,低下头看去。

    楼下,陈献用力仰着脖子,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望着他们,目瞪口呆,“你,你们竟然……你们居然是这种关系?”

    曲不询无语。

    还没等他说什么,便觉肩头微微一动,他骤然绷紧。

    沈如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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