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争执
“你刚刚为什么乱讲啊?”
为期五天的交流活动圆满结束, 穆嘉翊和时忧的打工人生涯也告一段落。
此刻,渝城深秋黑沉沉的夜幕中,他送她回家, 时忧未免问起方才在火锅店里的一场乌龙。
“明明就不是那样的关系,还……还不解释!”少女闷闷的声音在夜色中传来。
穆嘉翊并肩站在她身边,路灯把他们一高一矮的身影拖得很长。
他放慢步子,侧眸, 似笑非笑地扬声, “你觉得方便解释么。”
“这——”时忧提高音量, 又弱弱降下去, “倒也不是很好解释。”
史蒂文的误会其实并不完全出自他的先入为主, 外宾来访的这几天皮尔斯特私下不止一次地同他提起过交流学校所派出的两位志愿者学生。
皮尔斯特毕竟是欧洲人,文化观念和这边的很不一样, 看穆嘉翊和时忧样貌这么般配,平常相处也亲近熟悉,自然把他们当成了青春期的小情侣。
——和他孩子史蒂文也是这么介绍的。
不仅如此, 整个交流团都是这么认为的……
难怪这么多天大家对他们关爱有加, 不必要时根本不会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
时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欲哭无泪。
她一张嘴根本解释不过来,再加上穆嘉翊已经躺平摆烂, 破罐破摔叫了句“girlfriend”,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看着少女一副面色复杂的样子, 穆嘉翊不由轻笑, “别想了。”
他拍了拍时忧的脑袋, 只换来对方一个幽怨而不满地瞪眼。
时忧自顾自咕哝半晌,又提起, “不过, 皮尔斯特对史蒂文真好。”
正如第一印象所见, 史蒂文是一个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少年,在大洋彼岸的另一所学校里同样是触犯校纪校规的常客,对于学习和课业总有厌恶和抵触心理。
皮尔斯特却知道他本性不坏,对未来有自己的规划和想法,对Sound Engineer很感兴趣,同时还在自学中文。
这次不远万里把自己儿子带来中国陪同出差,就是想带他亲眼看看不同的世界,以更好看清人生的方向。
一想到这,时忧便缓声感叹,“要是我爸也这样,那该多幸福!”
穆嘉翊同样随着她的言语陷入思考,又默不作声地点头。
那一刻,产生共鸣的少年少女突然默契地安静下来。
月光下的影子紧紧相挨在一起,时忧盯着地面,接着开口,“易驰生应该在你们面前说过吧?我爸妈都特别不负责,常年不在家。”
“尤其是我爸爸,爱赌博爱喝酒,早些年生意破产之后就一蹶不振——你应该知道吧?”
穆嘉翊点头,“知道一点。”
易驰生毕竟也是青春期的男生,免不了要强和嘴硬,家里的那这事也不愿意对外面多说,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
穆嘉翊心思比蒋纠他们细一些,再加上当初感受到易驰生家庭情况和他一样支离破碎,对这方面更加留意了。
所以时忧说的,他都了解。
听见穆嘉翊的应答,时忧仿佛找到了两个人的共鸣点,不由多说了些,“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爸,在很小的时候,我还亲眼看过他和我妈动手!”
这倒是穆嘉翊没听过的,他沉下眉目,“你呢,受伤了么。”
时忧思忖半晌,又很快释然,“多多少少有一点,小时候谁没被打过啊。”
“不过……易驰生倒没有。”她又慢吞吞补充,听不出情绪。
穆嘉翊看着她,神色认真:“留下伤了吗?”
“没有没有,都不严重。”那些打骂对她心理上的伤害倒是更大,时忧很小时就彻底认清了父母的嘴脸。
看她这幅坚强的样子,穆嘉翊一瞬间有些哑,什么话都说不出。
抬起的手在她肩膀处悬空,最后看向女孩单纯坚韧的侧脸,最终还是收回放下。
他心里很清楚。
有些事情是不能用共鸣简单解释的。
他在时忧面前,比在易驰生面前,想要倾诉得更多,想要索取的也更多。
是超越普通朋友关系之上的情感。
月光下,少年的心被照得通亮,无意识蜷了蜷指节,脚步缓了下来。
“我爸也这样。”
“他不喜欢我妈,也不喜欢我。”
他小时候也渴望过父爱。
又或许说,穆梁斌对他好过一段时间。
那时,他是远近闻名的天才少年,在无人机竞速比赛中展示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
穆嘉翊并不知道这几个名号对于他爱面子的父亲来说有多重要,直到一次竞赛失误,穆梁斌瞬间对他变了脸色,关在家里魔鬼式训练,把儿子当做沽名钓誉工具。
他看清了之后,就与穆梁斌彻底决裂。
而穆梁斌也不缺这一个儿子。
沈霞芬自然是他那堆情儿里最有手段的,稍微使了二三伎俩就带穆嘉秉成功上位。
她似乎打算把穆嘉秉培养成能让穆梁斌最满意的、最拿得出手的继承人,从他听得懂话起就不停地灌输畸形思想。
实在疯狂。
“那,你的这截眉毛……”时忧听完,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的侧脸,“是他导致的吗?”
山城崎岖,狭窄的步道冗长,两盏路灯之中有一段昏暗的路程。少年的身影陷在晦暗无光的地段,他垂落的眼睫微微颤动,在她一瞬不眨的目光下沉默着点头。
中秋节那晚,穆嘉秉机械重复的那声“哥哥好”其实是前几年就开始的习惯了。
一种让人窒息的习惯。
父亲再婚,新家庭与自己格格不入,任谁都不会有多高兴。更何况还要被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弟弟,烦不胜烦地称呼“哥哥好”。
穆嘉翊不会把气撒到小孩身上,开始还礼貌性应两声,后来是真的烦了,干脆不说话,让穆嘉秉自己消停。
谁知被继母沈霞芬看在眼里,也因此记仇。
某天晚上的家宴,穆嘉秉不小心踩到笔,白白胖胖的身体直直地从楼梯上摔下来,正好在场的穆嘉翊眼疾手快想要救他。
——结果换来了沈霞芬的栽赃诬陷。
“他也是你的弟弟啊!你就不能手下留情一点吗?”
穆梁斌得知,二话不说把他踹下楼梯,造成更严重的伤病。
轻微骨折、脑震荡,眉骨缝了八针,自此留下疤痕成了断眉,那段时间穆嘉翊在医院住了三个月。
他再也没有家。
他是再无利用价值的工具,是可有可无的局外人。
是没人要的流浪狗。
“看路。”
穆嘉翊没想到把这件事情告诉时候之后她反应会这么大。
少女小心翼翼盯着他看,带着怜惜和不忍,却没注意到前面的一节阶梯,险些向前栽倒过去。
穆嘉翊眼疾手快拉住她的书包带,时忧跟只被拎起来的小动物似的,动弹不得,身体没有支撑力,全靠穆嘉翊给提上来,这才重新站好。
时忧小声呼口气,“吓死我了……”
她安安分分收回视线,心里却还是想着刚刚听到的经历,一张小脸真挚又认真,“穆嘉翊,你别难过。”
“我之前也想不通,面对父母总是憋着一股气。可把目光放在周围其他的角落,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
他侧身看她,语气带笑,“早就不难过了。”
因为他已经遇到了。
美好的事情。
时忧抬起脸,撞进他的视线,少年黒熠熠眼眸似含万千星子,在浓得化不开的夜幕中成为无声的亮光。
穆嘉翊没有回避视线,那就不是口是心非。
她这才松一口气,脚步也轻快了些,“只要他们不来打扰,我们照样可以过得很好呀。”
我们。
穆嘉翊垂眼,把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回味片刻,眉眼中郁结散去,轻轻牵起唇角。
她说的是我们。
筒子楼里是老旧的声控灯,大部分都迟钝昏暗。整栋楼隐匿在黝黑夜幕中,时而频闪的灯光像是冷清月光下孤独跳动的心脏。
时忧一级一级的上楼,从家门口的走廊往外看,朝穆嘉翊挥了挥手。
怕打扰别人,她没敢大声说话,只是掏出手机又发了一条消息。
“我上楼了,你快点回去!”
楼下插兜而立的少年看了眼,又抬头望向她,没有立刻走,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先进门。
时忧无奈,也没劝下去。
她刚欲敲门,打算使唤里面的易驰生帮她打开。
安静的楼道间却突兀地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中年男声,“你还好意思管起你老子来了?老爹在外边赚的难道不是一个辛苦钱?平常喝喝酒赌赌博关你什么事!”
话音传开的那一刻,时忧顿时定在原地,凉意从脚底传来,搭在门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怎么会……她爸怎么回来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她猛地扭头,穆嘉翊还身姿闲适站在原地,目光笼过来,执拗地等她安全到家。
争执声近在咫尺,而少年的目光沉默平和,对几层楼之隔的争端无所察觉。
“怎么了?”
夜幕中,少年无声扬眉。
猎猎晚风吹动他的衣襟,时忧垂眸,大脑当机片刻。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她的不堪。
她不想让穆嘉翊看到。
时忧摇了摇头,强忍住内心的焦躁,状若无事地掏出钥匙,其实双手早已颤抖不止。
她在穆嘉翊的目光下平静地打开门,最后朝他挥了挥手,走进去。
又迅速关上。
随着“砰”地一声响,室外平和的夜色一同被隔绝,迎接她的是铺天盖地争执声。
“你还我老子呢?你好意思担上这两个字么?我和姐两个人相依为命,你有管过我们吗,啊?”
“小兔崽子,你反了天了?!”
……
“别吵了。”
在时忧进门的那一刻,两个人稍顿,齐齐朝门口望。
易保万从头到脚打量她,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阴阳怪气的嘲讽声传来,“还说我鬼混呢,你姐不也是?穿得这么一副花枝招展的样子,你妈要是能学到她一半勾男人的天赋,咱们家也能水涨船高!”
荒唐。
时忧头皮发麻,眉毛蹙得很深,细白的拳头紧握。
“你他妈再说我姐一句?”
易驰生比她反应还大,猛地冲过去抓住易保万的衣领,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别逼我。”
易保万咧嘴,一口黄牙难看又恶心,是多年抽烟的痕迹,“呦,急了?你老子对你这么好,你就知道护着你姐!”
他单手握住易驰生的肩膀,轻蔑地捏了捏,却在下一秒变了脸色。
这小子什么时候练出一身肌肉了?
易保万前几年还稍微像个人,偶尔会施舍一点稀薄的父爱,但少不了重男轻女的毛病。
易驰生不觉得这是什么殊荣,反而更加厌恶这样的父亲,“就护着,怎么了?你要是识相,有多远滚多远。这辈子别回来!”
“呵。”易保万收敛笑意,眯起眼,“这也是老子的家。”
“这算个屁的家!”易驰生肩膀一抖,甩下他的手,明显是打算挥拳过去。
时忧冲上前及时叫停,“易驰生,不许动手!”
她神经紧绷,执拗地拉住他的衣袖,二话不说把他拉到房间里。
这间七八十平米的居室只有两个房间,易保万一回来,易驰生就得挤到时忧房间里的那个上铺。
他对姐姐的行为不可置信,“你干嘛拉我回来?他都那样说话了!”
时忧面上不带笑,“无论他怎么说,也不能动手。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到时候来真的,我们怎么办?”
易驰生还是刚刚那副被点炸的样子,“难道我不会来真的?”
时忧急了:“能比吗!”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易保万破罐破摔、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万一真出什么事,根本就是他们无法预料的。
易驰生却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整个人压着燥意,低低地吼:“姐——!”
“为什么一面对他,你就怂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吃软不吃硬吗,对我就这不准那不准的?”
时忧被闹得头疼,饶是再乐观再镇定,岌岌可危的情绪也能在一念之间崩盘。
她肩膀倏然一塌,蹲坐在地上,头埋在手臂之间,声音变得艰涩,“你能不能听话一点,我不会害咱们的……”
易驰生从来没这么崩溃过。
姐弟俩前段时间就因为这件事难过别扭,此刻积压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皮肤黢黑的少年难得眼尾染上一抹红。
易驰生还是低沉又无奈地泄出一声嘶唤,“姐你——!”
他没说话的话化成重重的叹声,一身怒气没办法发泄,易驰生从旁边扯了件外套,猛然推门而出。
时忧被关门的声响激得一抖。
她瑟缩着抬头,只看得到寸头少年决绝离开的背影。
……
夜凉如水,隔壁房间里喝完酒吃完卤味的易保万睡得比猪还沉,鼾声震天响。
他压根没把今晚的事情放在心上,对自己出现而带来的争执毫无愧疚之意。
没开灯的室内,时忧攥着被子的一角,缩在下铺的床头。
窗外是一片墨色,乌云团绕,低低压在天空的一角。
雷声猝不及防地轰隆而至,在夜幕中划破一道口子。
顷刻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入整个世间,有那么一瞬,时忧觉得自己身上也随着雨声节拍布满凉丝。
窗户正严实紧闭,是她的心细细密密地落起雨来。
她怔然半晌,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雷声陡然在身后的窗外响起,白光乍现,昏暗不清的室内亮堂一瞬,把时忧纤瘦骨感的肩背勾勒得分明。
“不行……易驰生怕打雷……”她小脸煞白,套上一件毛衫,决定出门找易驰生。
沉重的防盗门被推开,斜风细雨落入筒子楼的水泥地上,她被吓得连退几步,眉间却因为忧心而紧紧攥着,想也没想就冲下楼。
雨点拂面的那一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没带伞。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牙齿轻咬下唇,她急促地沉出一口气,望向外面愈发凶猛的雨势,已经没心思骂命运的弄人,不敢再浪费时间,认栽跑回去拿伞。
家里的伞总共两三把,大部分放在易驰生房间,此刻被易保万反锁着根本没办法去拿。
而她分明记得有把格子雨伞支在门口,此刻去寻竟然毫无踪迹。
易驰生拿走了。
他这是铁了心不让她出门找。
一时说不上是气愤更多还是担心更多,时忧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个点打扰隔壁几家邻居都不太方便,她眼巴巴地再次跑回在楼道口,已经做好了不顾一切冲进雨幕的准备。
可是单单把手伸向外面,就足以让她心里那根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神经彻底崩盘瓦解。
凉意浸身,雨水来袭,她整个人像是被泡在苦水里。
时忧仰起头,鬓边发丝浸湿缠绕,衬得她更加白皙。
随着动作,纤弱的脖颈拉扯出一道流畅弧度,却脆弱得让人怜惜。
怎么办啊。
而她昂首,看到的不是雨幕中混沌不清的天空。
一方纯色的雨伞遮盖住她的视线,在她立足的几寸之地,雨停了。
时忧愣怔片刻,沾了水的眼睫逐渐往下。
锋锐断眉闯入视线,在水雾侵染过后更显浓黑深邃。
接着撞向少年点漆一般的星目。
穆嘉翊的神色好似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稍微和缓,浑身的冷意逐渐消融。
他怎么会在这。
他……还没走?
时忧的眼眶有些热,在重重心理压力下,她的话音已经带上了比平常更甚的娇柔,“穆嘉翊,你……”
对方紧蹙的眉头松缓下来,那冷白修长的手指覆上她的,把雨伞的手柄递给她。
“拿着。”
陡然变凉的秋夜让他的声音也带了点低哑,不似平常清冽,却格外让人安心。
时忧接过,正欲说些什么,穆嘉翊竟脱下了他们白日里穿得那身制服外套。
宽大的男式外套被妥妥帖帖笼在她的身上,时忧浑身僵住,耳边传来穆嘉翊耐心的提醒,“穿好。”
“你会冷……”隔着单薄的衬衫布料,她贴上他的小臂,能清楚地感受到少年清瘦有力的肌肉纹理。
穆嘉翊却摇头,淡声道:“怕我冷不如抱紧点。”
他语气里没有半点不正经,找不到开玩笑的痕迹,正色问她:“你去哪?”
“……”
时忧猛然抬起脸。
少年重新接过伞,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把人紧紧护在怀里。
这是时忧第一次在狂风暴雨中体会到臂弯的温暖,她一时说不出话。
喧嚣充耳的风雨声之外,他垂眸,接着开口。
“虽然不知道这么晚发生了什么,”少年轻蹙眉,冷峻面容上带着关切,“我陪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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