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节

    。他太想回忆那些事情了，却扭曲了它们。他想要极度精确地把它们讲述出来，但他很快就发现那根本不可能。于是那种不确定感、那种隐秘的焦虑就开始折磨他了。

    如果说扭曲的记忆让他生出了隐秘的焦虑，那么还有种更加隐秘、更加私人的原因使得他在次日消除了那种感觉。那个原因和促使他认为写下那个故事对他而言是种需求、是他能体会到的最充实的快乐的原因相同。正是它使他忘掉了玩具店老板突然打断他愉快思考的那段糟糕记忆。他的灵魂把那个最深刻而澎湃的诱因藏了起来，正是那个诱因使他生出了写下故事的愿望。除此之外，他写下的文字永远都无法讲清楚所有那些道理，而他的灵魂正依赖于此才把那种诱因隐藏了起来。不过他要写那个故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已经不再爱他了。

    “认识她之前的那个我由于疲惫而显得冷漠。如果我能更早认识她的话，如果我能更早把我的精力投入到爱她上来的话……不过由于我没能早些遇见她，我只能把那些精力用到思考上去。我想了很多，我认为自己发现了思想的虚无性和虚假性，而思想一向认为正是它在命运旅途中指引着我们。除了知晓此事之外，我继续想道，我的精力还在继续削弱我的思想，于是我就迎来了那种令人反感的疲惫。如今的我在爱情的不安中肆意休憩；然而从五月十九日开始——也就是那个故事开始的两天之后，直到六月六日——即我中断那个故事的日子，因为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她居住的那座城市，在那两个日期之间的二十二天里，我在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里休憩；她两眼间、眉毛间的距离也很大；她眼睛里的那种东西仿佛就是从那片微蓝色、天蓝色的空间中落下，它让我休憩于我的思想中，让我能尽我所愿地爱她。”

    尽管他的灵魂隐藏起了他写作的诱因，可能他还是能够感觉到那种离他如此之近的不幸。恰恰是他本人的灵魂阻止了她不爱他的印象变成一种思想，于是，除了想用所有可以解释他写作动机的东西来掩盖那种印象之外，他还希望依靠那些日期，因为他觉得以那种方式，也就是把日期固定下来的方式，实际上可以固定下时间，也就固定了她的爱意。但是六月六日的那个夜晚，在和她相处之后，在和我一起待在酒店房间里时，我看穿了他灵魂之中隐藏的那一丝疑虑：那是在他对我谈起她时，在谈起他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她时，他死死地盯着日历，看到了我们正身处其中的数字为“6”的日子，他说道：“可为什么是‘6’呢？‘6’就像一只坐着的动物……尾巴还拧成了螺旋状。”我就是在那时看穿那一丝疑虑的，他应当也是在那时感觉到那种离他如此之近的不幸的。

    多年之前，那种想法开始折磨他的时候，他还休憩于那双蓝色的眸子中。

    在他写于那个时期的东西里，我挑选出了我认为最能体现出他给我的那种感觉的三篇：《来访》《街道》《梦》。

    来访

    今晚我必须处理某些想法。有时候我很累，我真想把它们丢下，不过那种想法只会持续短短一瞬间罢了；不过准确说来我是知道它们的重要性的，所以我没办法把它们丢下。我只有在被某人打断询问事情时才短暂休息；要是我想找点别的什么事干，我会强迫自己别给自己挖坑：要是发生了什么势必会打断我的事情的话，倒不如就抛下它们，尽管我得寻找机会；相反，哪怕机会出现了，我也乐得休息，可我还是会为自己被打断而感到遗憾。我小时候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我当时肯定是在无意识中学到了一课：咳嗽让我觉得高兴，因为它意味着折磨的中止，因为也许在我咳嗽时会发生某件重要的事情，把我从课程中解放出来；可如果我假装咳嗽，老师是会发现的。要是当时的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不敢相信，如今我已长大，却强迫自己做某件事情，就好像老师存在于我体内一般。

    她到我家来时天色已经晚了，她是和我的妹妹们一起回来的，她长着黄头发，脸不小，爽朗外向。同一天晚上，我向她坦白说，看到她的时候我可以从一些折磨我的想法中解脱出来，我都没留意到那些想法是什么时候溜走的。她问我都是些什么想法，我对她说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我说我的脑袋就像是个健身房，各种各样的想法都挤在里面锻炼身体，而她一来我家，所有那些想法就都跳窗跑走了。

    街道

    今天我不断想起几天前经历的一件事。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一个女人，我们两个走在一条荒凉的街道上。街两边是坚固的白墙：可能是工厂或仓库的外墙。一条条小径就像是从墙根生长出来的，十分静谧；可是那些同样像是从墙根生长出来的带着白色小灯罩的路灯看上去却有些滑稽。由于那天晚上没有月亮，那些路灯就成了唯一发光发亮的东西，它们照亮的似乎只是空气和静寂罢了。

    我们缓慢前行。我请求她在一小段时间里别和我说话，因为我想思考一件事情；但是我无力思考，因为我发现每当一个路灯的灯光要消失时，另一个路灯的光就会接上，这种想法让我分了心。

    我突然停了下来，向后转过身去，因为铁轨经过那条街道的尽头。

    她在停下脚步之前还多走了几步，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过我非常喜欢看列车驶过，也许正因如此我才转了身，想再看一次；不过那天晚上我并不想看列车驶过，我是下意识转身的；就好像在那一刻我的身体里有另一个人未经我允许就显露了出来，他是被列车的轰鸣声唤醒的。

    不过我立刻感觉到体内出现了又一个人，他已经脱离我而存在了，他望的是之前我们前进的方向，他想要回到刚才的状态，想要推动我再次前行。

    如果说这两个人没有感觉，想要逃走的话，那也是因为我，作为中心人物的我，拥有复杂而迷茫的灵魂。我发现这一点时想要吓唬那些人，我想回到现实中来，做些积极的事情：于是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立刻生出了一个念头，它就像是种可以助我回归常态的新方法：我要走向前，走向她，利用街道的偏僻去吻她。不过，在亲吻了她奇异的面庞之后，我产生了一种感觉，就像是我想转身去看列车的那种感觉——我发现我并没有吻她的意愿，我发现吻她的是向后望去的那个人。我立刻做出反应，想要重新变得积极起来，于是我拉起她的胳膊继续前行，这时我感觉自己也被人抓住了，是想要向前逃去的那个人抓住了我。走了几步之后，我停下来思考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拿出一支烟来，把它嘬在唇间，由于火柴盒的擦火皮已经磨损了，我点火的举动只是徒劳，于是我把她留在了街道中央，开始借助墙壁擦火柴。

    我俩走出那条街道后，我依然不时回想起在里面发生的事情。我感觉那条街道和之前不一样了；在某一面墙壁上留下了擦火柴的印迹，它留在了那里，伴着从墙根长出来的路灯一起。再晚些时候，就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一样，我明白了在那条街道里发生的事情，我想象那些坚固的白墙利用带着滑稽灯罩的路灯照射下的空气和静寂交换着眼神。不过，我说不出在那个夜晚，在那条街道里的空气和静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尽管我自以为在描写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时我写得越来越好了，但很遗憾，其实我写得越来越糟了。

    梦

    在一大段梦境中，我都身处一间卧室中，而且是在晚上。我坐的那把椅子靠近一张大床，在床上的几张毯子之间坐着个年轻女子。看不出她的具体年纪，算是在小女孩和小姑娘之间吧；她一直在动，调整舒适的姿势，玩一些她认为我会感兴趣的东西；我不相信她会对小女孩玩的东西感兴趣，不相信她通过那些活动能获得乐趣，也不相信自己会生出一种深邃而单纯的精神爱恋来，不过我知道她对我怀有的就是那种感觉。

    她有时好像觉察到了我在想些什么，不过也只是顺便察觉到罢了：她喜欢我在她做那些事的时候盯着她。不过她突然中断了那场游戏，把脸凑到了我的面前；就在那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带着悲伤、恳求和痛苦的神情；不过她又突然轻轻吻了我一下，然后继续玩之前的游戏；这让我觉得占支配地位的是她从游戏中获得的快乐，我对那场游戏完全没有任何概念，我只是装作对它感兴趣而已，就像是在孩童面前假装对他们做的事情感兴趣一样，实际上我们感兴趣的并非他们的游戏，而是他们本人。于是我就像看小女孩那样看着她，我原谅了她做的事情，就像是原谅那些不知道他们的行为冒犯到了我们的小孩子一样：她不停地动，同时与我所处位置相反方向还有一盏带绿屏的便携灯，时不时闪动的光亮和阴影同样令我感到心烦。我原谅她的方式也带着点邪恶劲儿，还带着点精心算计过的宽容，因为我知道只要我看着她玩一会儿游戏，然后请她吻我，她就一定会用热吻和蜜语来满足我。

    然而，在我吻她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不爱她，我并没有坦率地面对自己，我只是为了在自己深陷的复杂局面中找点乐子罢了；于是我吻到了她的脸颊上，那里已挂满她的泪水，我尽可能躲避那些泪水，因为如果没能躲开，我就感到自己有义务吮吸它们，那种液体越流越多，越流越咸。

    忽然之间，我又坐到了紧靠着床的椅子上，不过又好像没有真的坐到床上，而是跟床还有段距离。我看到自己穿着件亮色衣服，坐在紧靠床的椅子上。

    我坐回椅子上后，她离我近了些，我感受着周围的事物，却没留意到自己也在感受着她，此外我还有了种焦虑感。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欣赏她，就像是发现我在做些自己并不喜欢做的事情。其他一些时刻，她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玩耍，她做一切动作都不会发出任何细微的声响，那些动作就像是旧时的无声电影桥段一样。不过那时她留意到了那种沉寂和我的沉默——我什么都不该说——因为除了我在她的床边之外，那里还应该有她的男友，她的父母认可他们的关系，他们允许她和他交谈。

    从床边离远时，我看到自己穿着件亮色衣服，坐在椅子上，我感觉没那么焦虑了，她和我从远处望见的那个“我”显得更和谐了。

    在我离床很近的某个时刻，她抱着个数月大的男婴，男婴的脑袋很大；她玩着一张纸，突然把纸放到肩膀上，又包在男婴身上；那张纸紧紧地缠绕着；她的父母此时正位于旁边的房间里，从他们的床脚处俯下身子，他们从那里可以看到我们——因为连接两个房间的那扇门正开着。突然，女孩的穿着衬衫的母亲出现在我们房间，她对我说道：“我没想到您会取胜。”我为此受了多少罪啊！……我感受到了背叛以及那个承认了我的胜利、遭受到了背叛的人的痛苦……我的帽子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跑到别的地方；我不起身离开的话就没法拿到它；不过我立刻说道：“听着，女士，”——我想到这样一个谎言——“我很爱您女儿的一个朋友；我来这儿的时候想的是您的女儿会给我一些那个我爱的女人的东西；我看见这里开着灯，就鼓起勇气敲了门，她让我进来了。我刚说完来此的目的，她就放声大哭了起来，我说的都是实情……”

    “我醒来时，那个我曾想起过无数次的念头又涌上心头了：我开始留意到为何会发生那些事情，那些解决办法仿佛变成了我的筹码：她的父母被那张纸发出的沙沙声吵醒；她哭泣是因为得知我爱的是另一个女人，诸如此类。不过醒来时最让我震惊的是发现她的母亲其实正是我的母亲。

    “我还记起了睡觉前和梦结束时发生的事情：我想着物理定律和人类生活的规律，我看到了自己的欲望，它们就像是飘荡在方形天空的云彩。在进入梦境时，那张网破了；不过我依旧在思考，仿佛它依旧完整——破碎的部分好像依然完整；有一幅画面完美地隐藏在另一幅画面背后，在那幅画面里，她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

    那个年轻小伙不想慢慢地按事情的发展顺序来描绘它们；他也不想谈论那些与他爱着的女人有关的人——哪怕是她的家人。可是他突然想要描写她的鼻子，尽管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

    “我经常会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出现，我集中所有注意力，把所有的爱慕之情都倾注到对她鼻子的关注上。我还感觉许多飘荡在空气中的奇怪想法钻进了我的脑子里，然后从我的眼睛里出来，最后停留在她的鼻子上。于是我认为她坐的方式（直挺挺的），她抬头的方式（下巴前凸），还有所有肉体和精神上美好的东西——都是一种天然的诡计，能吸引别人的灵魂去崇拜她的鼻子。

    “她的鼻子从她的面孔上脱颖而出，好似一个充满激情的愿望；可是那个愿望只是被遮遮掩掩地映射出来，而在被映射出来后又显得有些不起眼；而且它似乎是由不忠构成的。我从正面看着她，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眯了起来，她的鼻子被从那双眼睛里流出的眼泪搞得敏感了起来，因为它们在它上面停留、干涸；泪水在她的鼻尖汇聚成两颗极小的淡色印痕，闪烁着光芒。

    “在我向她暗示我的那些充满激情的愿望时——不过我是借助语言表达出来的，那些话语就像引人发笑的羞涩男士第一次出来跳舞一样，注定要被她听到——她的双眼是闭着的，好像聆听那些话语的是她的鼻子，似乎观察一切的也是她的鼻子；在她从窗户上探出头去窥视街道上发生的事情时，她的鼻子似乎在等待着眼镜落到自己身上。

    “我不能费心去想为何我需要解释今日我的脑袋里会涌现出如此可怕的想法。不过我能确定我想把那种想法灌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