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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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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言令色。”

    卫时谙方正了神情, 压下声线道:“阿嬷似乎料到我会前来,故而在此地等我?我犹记得此前与阿嬷见过的寥寥几面, 而阿嬷那时只说胡语。”

    “为何今夜——”

    “不若如此, 我与你若鸡同鸭讲,还有何非但会见的必要。”兰若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甘甜的清味在舌尖打转, 却半点尝不出人生快意。

    也不知道那老头子怎得就这样好这些东西。

    “当日一事,是我故作陷害。”

    眼见着卫时谙有些意外她会率先提起,兰若复又缓缓道:“我直言不讳,以为你与小殿下并非同路之人,故而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先生隔阂, 再形同陌路, 最后分道扬镳。

    复仇之人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更经不得半点拖累。而正如云游子所言,这姑娘既然想要搅混水, 那便更不能再让她近小殿下身。

    除此之外, 还有一点。

    兰若的垂下眼眸, 扣在膝上的手无声捏紧, 于一片寂静之中甚至能听见骨骼挤压的声响。她平日里睁着眼与聋拉着双眼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区别, 此刻在夜色的掩饰下, 也能恰如其分地遮蔽住瞳仁中抑制不住的恨意。

    她是卫氏女。

    皇帝千不该万不该, 竟敢择卫氏之后,来做小殿下的枕边人。

    单凭此, 他又是如何将对娜尔罕公主的忧思之切说出口来, 又是如何对小殿下愧以难待, 又是如何悔不当初?

    这无异于是在小殿下的榻上放了一把最磨人的钝刀, 割起人来也最疼。这是还想将当年放在娜尔罕公主身上的痛苦再重现一遍么!

    “不论你今日要来向我索要什么, 亦或是询问什么,都无可奉告。”

    “请回吧。”

    卫时谙没动,只是定定看着兰若,转而道:“阿嬷为何如此笃定,我和殿下走不到一处?”

    “你是卫渊的女儿,卫氏的后人,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了。”兰若抬眼,瞳孔在月色合照下映出浅淡的褐黄色,“还有什么需要多说的?”

    卫时谙想起八年前卫渊出兵北上,也是那场战事里唯一能够活命的大胤将领。只是自回胤都后,近十年不复为帅,众人皆言他有悖在外威名,受不了这等伤亡惨重的打击才会如此——

    可如今想来,这些环环相扣,分明是疑点重重。

    且迹迹可循。

    而这针对着自己身世亦或本身的话语,和所有的疑问,统统都指向当年的那个真相,那个北狄究竟如何覆灭的真相。

    “阿嬷,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足够一一说仔细说明白,我想阿嬷你大抵也是如此。今日前来,我只想开门见山地告诉阿嬷,我并不知悉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时谙顿了顿,“当然,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同我说起。”

    “但我知道殿下在做什么,也知道阿嬷想要帮他。您怕我坏了殿下行事,才想将我推远一些,这些我都能理解,也不会怪罪任何人。”

    她站起身,攥住还盛着半盏酒水的夜光杯,里头的梨花酿因着抖动而洒露在外,激得桌上一角铺开了一层水渍。

    “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抛却身家,抛却我所有的一切,我仅仅只是作为我自己,我想要看到娜尔罕公主郁郁而终的真相。”

    “我今夜来寻阿嬷的目的,就是这个。”

    兰若的眸中有一瞬的讶异,但又迅速被她压下,面不改色地盯着卫时谙,片刻后忽而撇头轻蔑地嗤道:

    “凭什么?”

    “我告诉你,与我拿刀割自己的肉有何分别?你又要想出什么诡计来拖累小殿下,你是嫌谁的命太长么?”

    “阿嬷。”

    卫时谙不喜也不愠,面色前所未有的郑重,一字一句缓慢却掷地有声道:“至少在当下,我不知晓,才更易做出一些不利于殿下的事来。”

    “比起这,阿嬷觉得呢?”

    “更何况,殿下如今与我爹爹同去北疆,离我远之又远,我身边的人也尽是殿下的近卫,要做什么也需找得到人才是。”

    最后一注。

    卫时谙抬手将杯里的最后一口酒抹净,再执桌案另一侧那无人可饮的酒盅,倾手将梨花酒围着几案洒落几回,再扣回桌前。

    “在皇城之内,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条命。”

    “嬷嬷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当觉我对殿下产生威胁时,杀了我永绝后患便是。”

    ……

    惨月不再高悬于枝头,渐渐隐于云后,在渐明的天光下窥视着殿内无声的对峙,与相较的筹码。天命人为前,事态究竟会走到哪一步,谁都说不清楚。

    只有那洇在地面的酒,还泛着丁点波光亮色,似乎在无声控诉着满盘的狼藉,顺着地砖的缝隙不断向外延伸,打湿了又一处落了尘灰的地面,带着漂浮的灰,再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事态究竟会走到哪一步——

    事态已如此,退一步止步不前,进一步激流湍进。

    是否,后者会强过前者呢。

    兰若仰面朝天,久久闭上双眼,呼出一口浊气。卫时谙也静默着立于原地,敛眸无声地等待。她缓缓握住拳,只觉这一刻比长夜漫长,让她以为自己就要空手而归时,对面之人才恍然开口:

    “公主曾喜好写日注,尤其是那场仗平息以后。”

    “只是自公主去后,我再也不曾在何处看见过它,也不知公主身前将它置于了何处。这四方地方这些年都找过了,但一无所获。”

    “我想过最坏的结果,便是公主将它带去陵寝之中,永不再见天光。可公主的陪葬品我都看过,我总觉得,它不会在棺椁之中,一定还在此处。”

    卯时一过,日始渐升。

    东方的一抹白横跨云霄,斩断被漆黑笼罩的夜色,将天地黑白颠转,大动干戈地抛开月亮,收敛最后一抹残存的月光。

    兰若抬眼看向窗外,回过身道:“天亮了,我没有多余的时候再与你相谈了。”

    “寻得公主的日注,你想知道所有都在那里。”

    殿门闭,殿门开。

    努尔古丽看着桌案上空空如也的杯盏,又看向立于一旁的卫时谙,不住问道:“娘娘,可有何眉目了?”

    “有,也算是没有。”

    卫时谙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也不知道。”

    “阿嬷要我找到昔日娜尔罕公主的亲笔日注,她说她找了许久也不曾找到,那里就有我想要知晓的所有的答案。”

    “可……”努尔古丽蹙眉思虑,“兰若嬷嬷已在此地许久,她又是公主身前人,连她都尚寻不得的东西,娘娘又如何寻得?”

    “再者,嬷嬷她跟在娜尔罕公主身侧照看,定然知晓原委,何不直截与娘娘说明,为何偏偏要费事寻那本日注?”

    不与她直言,大抵是仍旧信不过,想要多几分胜算而已。

    至于为何要找这所谓亲笔日注,卫时谙叹了口气,“毕竟还是口头上的陈述,加之见不得人的身份,和不算稳定的精神,要想替娜尔罕公主做些什么,总归还是需要证据。”

    “她的手笔日注便是证据。”

    “所以,即便找不到也要找,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夜里休息不够,此时缓过劲来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卫时谙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再清醒一些,方才环顾了四周,疾声道:

    “你不可在此地停留太久,琼英阁的侍女辰时前一刻便会来叫起送食,你得快些回去。”

    “我已派了青梧接应你,照着原路返回就好。”

    努尔古丽便也不再多言,转身留下卫时谙只身一人,对着这终是见了几分光亮的殿宇打量推敲,放过那些一眼便得以猜想到的地方,转而攻占起了类似地垫挂画后的隐秘之处。

    秉着江南道那时的些许经验,她率先查看了一番绣花枕,仔细按压摸排其中,却仍旧入手柔软,并未暗藏什么玄机。

    同样,壁上的书画与几案下方也亦无蹊跷,一切看起来都无比正常。

    那是会在哪儿呢?

    方才催促着努尔古丽离开,实则卫时谙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最迟不过辰时也须即刻离去。否则等到宫人上值越来越多,届时若是从东三宫与御花园处招摇过市,人多眼杂难免易生事端。

    她遂而又寻了几处不大起眼的地方,仍旧是一无所得。几度思虑下她还是选择了率先离去,不如等白日里好好设身处地地想想,娜尔罕公主会将它藏在何处,再待晚间过来搜寻。

    只能这样了。

    ————

    北疆,玛纳州。

    谢凌弋已在各大城门做好了完备的布控,不疾不徐地等着谢今朝自投罗网,再将其一举斩杀。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他却陡然得到门下生自上京换了三匹快马加鞭传来的消息,竟是父皇召他前去御前面圣。

    前一脚指派谢今朝出征北域,这时候又来找他做什么?

    难不成是知晓了他们的动作?

    谢凌弋为自己这下意识而来的惧怕感到恼怒,却又不得不即刻动身回京,遭来部下的不解与质疑:

    “殿下,我们分明已经走到了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为何还要再听信那老皇帝的指使?依属下看,迟早都是要将他亲手杀了的,殿下倒不如一笔落绝,斩杀太子为先。”

    “你懂什么。”

    谢凌弋飞身上马,“眼下尘埃未定,他还有御林军需要我们耗费兵力对付,还是要暂且稳住他,免得给此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太子该当如何?殿下不在城内,只怕以太子多智近妖之力,属下恐难为其对手。”

    谢凌弋遥遥望向北边,想象着届时狼烟四起的模样,心中已觉快意,“你们当然拦不住他,那便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吧,有舅舅他们在北疆等着他,上黄泉路前总要问候一番的。”

    他必死无疑。

    今日晨间收到罗故生的传信,说是贺兰雍被压,北疆的局势暂且稳固,唯有欶欶州被辽军侵占,暂且交由漠北管制。

    不过区区一州也罢,待军队稍做修整,再反攻夺城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至于寨柳澈所在的阴山一带也派飞鸽传了回信,说是已然斩获了卫渊的头颅,还传回了卫渊尸身所携的一把匕首。

    这般顺风顺水的好事也自然令人心情激昂澎湃,谢凌弋催着快马赶回上京,心中被无尽的自由畅快所充斥,只觉连路途都尚且短了几分。

    快了。

    就快了。

    只要过了这一关,很快,连你的位置也是我的了,父皇。

    我忍了这么多年,忍过你对我所有的不公和对谢今朝的偏袒,终于要等来这么一天,要你亲眼应证一句话:

    欠下的债,犯下的错,总归是要还的。

    以任何方式。

    他几乎算是一路狂奔,为打消建元帝的疑心,一刻不歇以最快的速度抄着近路,向上京进发。所幸玛纳州在北疆最南边,距上京算不得太远,大半日光景过去,还能在晚间赶着落日进了城门,飞入皇城内。

    御前。

    一切却并无想象中那样乐观。

    大殿之中,跪于其上的谢凌弋浑身浸透了酒水,额头簌簌留着鲜血,和地上四分五裂的残片共处一室,却依旧无法平息御座上之人的半分怒火。

    “你还肯回来啊。朕以为如今,朕都叫不动你了呢。”

    额上的伤口估摸着应当不浅,血顺流而下染红了半边面容,沾染鬓发,打湿前襟,使得整个人狼狈不堪。

    这也是他如何也未曾设想过的场面。

    辛辣的酒水还在刺激着不住流血的创口,致使那一处即火辣又疼痛无比,更甚发麻失去知觉。

    谢凌弋双手落于膝上,头也不敢抬,只听得脚步声从玉阶自上而下,由远即近走至自己身前,再劈头盖脸狠狠抽了一耳光。

    “你实在太过。”

    建元帝的眼眸前所未有的阴冷,杀意顿起,下颌因着情绪而紧绷,那是他发怒最明显不过得征兆。

    他的声量不高,但属于帝王对臣子的压迫几乎能令眼前人本能的感到瑟缩与畏惧,也能让他无端想起被父亲管教的少年之时,骨子里的畏惧从未变过。

    他听着建元帝极力忍着怒火而不愿发作的冷硬责斥,心中既有出于本能的胆怯,也有累积的反骨所激发出的愤恨与不甘。

    “你千错万错,不该与南兖勾结反来谋害我大胤,更不该与罗故生划为一道。”

    “你身为皇子,难道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通敌叛国。”

    “朕还不知,朕的儿子,竟是个反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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