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王座上之人闻言身形一顿。
握着银杯的手紧了复放, 他盯着万花灯映射在酒面上粼粼烁烁的晃影,像穿着纱雾罗摆动腰肢的妖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离开这片疆土送入异国的质子, 和这些供人赏乐的舞姬没有分别。虽而那人是与他有亲缘的女儿,虽而实话固然残忍——
但这是事实,不是么?
索隆达捏着那泛着夜光的酒盏, 眯着眼眸细细打量,方才回过头来笑得讽刺无比。那笑容在灯下看起来也甚是令人烦厌,让江萨亚从这熟悉的笑容之中预测出,下一刻一定没有好话。
从前对他是羞辱,是蔑视, 是轻忽。
而如今对于努尔古丽, 他会说什么呢。
“本王早就忘了本王还有什么女儿。”
将她养在膝下做无忧无虑的大漠公主时,他已经做好了有这样一天的准备。
漠北十三州本就是不稳固的州部制,稍稍一动便易成为一盘散沙, 尤其是最难啃的北狄旧部, 一声不响地像一根坚硬的石刺戳在漠北的正中心。
即便是没有大胤从中横生枝节, 也还有大辽候在身后, 这嫡公主响亮的名号如何也留不得在身边。
故而趁着她方豆蔻之年, 无论如何娇纵好玩都百般由着, 奉给她漠北最好的胭脂绫绸, 最上等的瓜果玛草。
可在岁岁年年的公诸同好下,他已经分不清对自己这个女儿到底是出去父亲的疼爱, 还是预知将来后倾尽一切的弥补。
但现在他大抵明白了。
前者后者都不重要, 当亲手将努尔古丽推出去的那一刻, 以往所有的亲情与夹杂的任何杂质都化为灰烬, 再不作数了。
在存亡与感情之间, 他坚定地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
“我知道了。”
努尔古丽的身边注定没有任何人愿意去拉她上岸。既然如此,那就由他这个最没有资格的外人,来行一回善,还给她一个自己吧。
江萨亚不再言语,只躬身顺意大都王的所有决定,交出叶护令牌,任凭索隆达差遣。他回到了从前那个事事懂得低头的义子之身,让索隆达满意了不少,扔了个兵令到他的怀里,吩咐配合吾尔达西训兵行动。
他攥着这硌人的令牌走出帐外,北域凛冽的西风卷着风沙扫着人面,冻得两耳发僵。这里的冷不同于中原,风比刀锋尖利,打在人身上是实打实的疼。
他撇开随从,一人往灌木林深处漫无目的地行走,终走至一片开阔之地,回身是荧荧火光,眼前是枯荣并茂,峥嵘如鬼工。
云汉低矮,似乎给人一种伸手便能够到星子的错觉。大漠的好景色不多,努尔古丽最喜欢看的地方是天上,她说这样就能想出许多有趣的故事。
她不知道的是,她也和这星子一样,在他腐烂枯竭的心上熠熠闪光,是他在这个世上所有的可以不在意里,唯一想要留住的人。
索隆达说得对,他最喜欢瞻前顾后,从前也因此顾虑良多。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想要争取的往后,已经变得足够果敢,去挡下可能发生的一切。
请等一等他吧。
待在这片荒地上站到双脚发麻,他才生了折返的心思,回了帐中径直走向桌前,提笔写下一封只有一人可见的密函,纸封上是:
胤都太子谢今朝御下亲启。
纸张团了又烧,足足换了五页,仍觉词不达意。但奈何他虽习过汉话,到底才学有限,便封口唤了萨马尔进帐。
“替我将尤里孜带过来。”
他是自小跟着他逃出难民居,一并被收养在大都王帐下的部属,也是除却萨马尔之外,为数不多可以信得过的人。
眼下这件事,交给他来做,是唯一能令他放心的筹码。
“王子。”
“吾尔达西虽人不在王城,但眼线众多。依照此前的情况,飞鸽传书定然会被他截下,风险重重。如今派你前去送这封信予大胤储君,走西关是固然不可能了,只能自东南绕个远路。”
“十日之期,不可有半分差池。”
夜半时分,一匹枣红劲马刨着飞沙飒沓而去,直奔南面一骑绝尘,跑进看不见一点光亮的永夜里,守护那放在胸襟处的微弱星火。
江萨亚一刻不歇,脚步不停向藏经阁的方向去了,也不论萨马尔在身后如何规劝他前去休憩。
时辰等不得,他还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而吾尔达西不日便会归城,届时多了眼线勘察,他的行动便会更被拖住手脚一分。
此刻的王城早便静下心来,唯余火架上的还有滋滋作响的燎烧与崩裂的冷热碰撞。他从前常在藏经阁里读古经,但也因养成了束手拘礼的习性,从未对那些未知的领域好奇细翻过。
也自然不知此处还藏有如此惊天动地的秘密。
藏经阁有人守夜,处理他还不算什么难事,自然进入地也轻松。只是那手札藏在什么位置,的确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书籍不宜遇明火,也不可放于易燃之物旁,故而藏经阁采用石砖铸成,足足有四层之高,藏书近上千册。
石壁上的光亮不算明显,江萨亚只能借着依稀的火光推着书脊的边页摩挲,牛皮纸粗糙的印迹摩挲着指腹,生起沙沙的声响。
江萨亚一边顺着寻找,一边向阶梯上走去,思虑这等不能为人所知的秘辛应该放在何处。若是想要不被人发觉,那就该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将其束之高阁才是。
但——
“藏经阁内的古籍大多都是故国留下的,漠北旧部几乎都是逐水草而居,对文字并不敏感,也甚少会记载些部族文明。”
“而当时跟着我们一众行兵写手信之人,写的是中原字。我不知道他都记了些什么,但大抵你想要的,当都在上面了。”
写得既然是中原字,那在漠北这片土地上识得的人便并不多。几个学过中原字的王子中,五王子已死,三王子好玩耍,本就未习得几分用得上的本领,不过堪堪会写个名字。
就只剩下他了。
这样没有人能够认出来的东西,会不会一反其道放在显眼却不会引人注意的位置上呢。会不会就在底层某一列落了灰的一隅,静静等了许多年呢。
江萨亚如是退身而下,欲印证他的猜想。
顺着底排的牛皮书册一层一层摸索,终是在一处手感异样的纸页前停下。他瞳眸一缩,立时明白异感在于,手中所触及的不再是北域部落常用的牛皮羊皮纸,而是出自中原地域的麻沙纸。
整整齐齐的一小册,埋在两册厚经书中间,边缘处早便磨损风化,借着火光细细打量,有些地方连字都看不清了。
江萨亚未多犹豫,将纸册小心翼翼放入胸口出的襟袋中便疾步出了阁门,自灌丛后绕回了帐中。
长夜褴褛,他车马劳顿整整一路,却在此时生不出半点睡意。
他所能分辨的中原字不算完全,有些字义甚至还需根据前后文相猜测,但即便如此,文字的力量仍旧令人胆战心惊。
这是藏了八年之久的秘密,也是漠北十三州与胤朝之间真正的盟约所指。江萨亚这才方明白为何大都王明知腹背受敌的情况,还敢公然挑衅大胤边界。
才明白为何人心险恶的虎狼之地,却不带半分犹豫就可将女儿送嫁和亲。
答案在这里。
原来这便是他有恃无恐的资本。
尽管此前养伤时,已在老可汗口中已经听过了一回,但当自己真正触摸到记着当年所发生一切的证据时,灼烧与疼痛侵袭心口,令人痛不欲生。
明明它只是一个小小兵卒不足为道的战时记册而已。
威力竟如此惊人。
他有些难以想象,谢今朝看到这样一份文字书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王子,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为何要找出这个东西?”萨马尔捧着红茶,呈到了江萨亚身前,示意他喝一口水。
“是一些……”
“你我都看不懂的东西。”
萨马尔没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挠了挠头道:“那这个也要送出去么?奴愿意为王子效劳。”
“不必了。”
烛光在江萨亚冷白的面容上映出暖色,却难遮眉骨鼻峰间的锐气,北域人向来浓密的长睫在光影下似蝶衣蹁跹,为萧肃的面容上添了一分柔和。
“路途遥远,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加之我已送出信笺,不日便能亲自候到他前来。届时一切该知晓或不知晓的东西,也自然都会交到他手上了。”
彼时他们也将没有任何退路,唯有击退与千军万马赢得最后的胜利,才能终结所有的心病与结节。
而接下来的几日,江萨亚一面候着自大胤传来的任何消息,一面奉大都王之命出城遣州部操练兵甲。
奉军令应当前去的地方是沙依克州,位于漠北西南近边界处,也是攻入大胤北疆的命门之一。但部族分散所致,这里的民众未曾见过他,也令他足够放心将要务交给萨马尔,按照大都王的吩咐召令兵甲营训。
他则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孤身纵马直奔漠北中心两州部去,那里才是他的归属,才是他最应当存在的地方。在风沙掠面的麻木中,他渐渐感到一种酸楚与轰动,像有人在心底为他放了一朵竹焰火,刺耳又滚烫。
那是死而复生的烈酒回甘。
————
大军北征的日子比想象中到来得要快。
漠北的动作凫趋雀跃,北境的战火响起于夜半的散石火,打得人猝不及防。但比卫时谙还要忧思重重的人,应当是被锁在琼英阁中的努尔古丽。
消息抵不过人言互通,即便是有人有心隐瞒,该会知道的消息总会想办法传到耳里。
在得知这样一个惊天骇地的突发事件时,努尔古丽愣了足足有半刻钟之久,方才颤着声问一句真假可知。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她顿时摔坐在地,明白过来为何这些天里宫人看着她的时候越来越紧。瞬间的气血上涌致使她脑中一片空白,想要慌忙爬起来去寻太子殿下,却又想起来他也当领兵出征,那么——
难道要去找皇帝?
努尔古丽掐着掌心,却死活不知该解释什么。漠北率先出兵,而两国分明有盟约在先,朝夕之间便反悔,她有什么立场去解释?
去求两国息战,还是让大胤放漠北一马?
眼下外头的风言风语已在传她不过是漠北用来拖住大胤以求恢复国力的缓兵之计,北域人狡诈无比,欲求安平却拿不出半点诚意。
她这样左右不是的身份,还能做些什么?
“公主,婢子劝您眼下还是莫要前去寻陛下为上。漠北策反,陛下勃然大怒,下旨出兵且软禁公主。若此当头前去,非但没有任何益处,反倒可能为公主带来无妄灾祸。”
“还请公主三思。”
是啊。
她这样一个质子,说是以姻亲保两国和平,可如今事出才知,所谓姻亲有或无都不重要。她仅仅是两国之间互相承认的凭证,如若剑舞当中两柄剑尖相抵处抬将的酒杯。
摇摇欲坠,一触即溃。
她只是有些疑惑,有些难以置信,她才初来异土不过三月不到,王兄也才将将返身漠北,为何出手得这般急不可耐。
谁人迫使父汗要向大胤出兵,还是一早便有预谋,没有人可以道给她听。但不论如何,她都成了被毫不留情抛弃的那一个。
没有人会管顾她作为质子,不,弃子在大胤究竟是死是活,没有人会管顾她孤身一人得知这一消息会被如何对待,又该如何自处。
狄丽红着眼眶抱住她的肩膀,不住抽噎道:“无论怎样,都还有奴陪着公主,公主不是一个人。”
努尔古丽抬眼看着半掩的门扉,和隐隐透过轩窗的灼灼日光,心绪却似浸入一汪寒潭的冰凉的黑白子,彻骨毁催。
“你说,父汗这样做的动机,会是什么呢。”
狄丽止住啜泣,顺着她的问话想了良久,复而忍着泪摇头道:“奴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没有必要知会我的理由。我太笨了,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在我坐上鸾车的那一刻,便已不是父汗的孩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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