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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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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进殿来。”

    平日里夫妻之情不甚笃, 自那夜过后便再也未曾见过面,也不知当下找来御前所谓何事。

    哦, 倒是忘了。

    建元帝提这靴筒的双手一顿, 才恍然想起当是前来请罪的。这事是他当日嘱咐她去办,虽说左右怪不得她,但以她的性子自然多有惶恐, 生怕惹得自己不快。

    不过,当真如此吗?

    他眼眸微眯,望着榻前小桌上盛着的早茶,半明半雾,还冒着腾腾热气, 不知是否饮下便能拂散心中的郁气。

    还未等他多有思虑, 罗元霜便慌忙踏进殿中,见建元帝神色自若清醒又是一怔,顿了顿便慌不择路跪在他身前, 面色煞白。

    “妾身……妾身知罪, 求陛下降罪。”

    言罢, 不顾凤冠之重便是叩首求恕, 以示足了敬畏之心与来时诚意。

    “皇后这般倒是令朕有些无所适从啊。”建元帝屏退近侍前来搀扶的手, 从踏上起身整了整束腰, 挑眉道:

    “你说说, 究竟是何罪之有,要如此慌忙请朕降罪。”

    罗元霜抬眸探了一眼建元帝的颜色, 见其并未有不善之意, 方才咬着唇瓣斟酌开口:“妾身不敢欺瞒陛下, 如今后宫流言四起, 想来陛下当已知晓……昨夜之事。”

    未等建元帝发话, 她便一并将罪责往自己的身前揽,蹙着眉道:“此事是陛下所托,妾身本意不愿让此事来得太过突然,便留心放出些风声,待众人有了准备便择太子生辰后某日良辰,将大都王嫡亲公主迎入宫中,可不曾想、不曾想竟发生此事。”

    “是妾身愚钝,妾身弄巧成拙,早便该将公主一事尘埃落定,就不会有这般横生枝节之事惹陛下心烦,是妾身疏忽,求陛下降罪于妾身!”

    “好了。”

    建元帝并未有过多情绪,只是挥了挥手,随口饮下备好的雨前龙井,淡声道:“你不必为朝儿顶罪,他做了荒唐事,又何必要你来埋这一单。你有无心之疏忽,他难道不是此事之始作俑者吗?”

    “可妾身心下实在安心不下。”泪珠恰到好处滑落于颊边,伴着泪眼婆娑,纵是无情也动人。

    “妾身自知春归人老,侍奉陛下实为比不得宫中妹妹们温柔体贴,唯独想来能为陛下做些欢心之事,也办得欠妥不得人心,妾身无颜……无颜再面陛下。”

    以己说情总能令人有几分动容之色,建元帝倚在案边打量着罗元霜的姿容,半晌才轻轻一叹。

    若说所谓人老珠黄,事态倒也不曾有那般严重。岁月还算优待她,在她曾经的如玉娇颜上不忍心刻画太多瘢痕,令她明明已是徐娘半老之身,姿色体态在后宫仍旧当属上乘。

    也难怪当年为贵妃时,能有宠冠六宫的名号。

    思及此,建元帝不由倏尔便想起了落入万骨枯的娜尔罕。若是当年他没有那样负她,是否如今在后位上陪着他的人就会是她了。

    他也不必再睹物思人,饱受相思之苦。

    可不论他与娜尔罕也好,还是与面前的罗元霜也好,即便姿容丰彩不减当年,到底还是落得个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下场罢了。

    “好了,你处理六宫之事尚且劳累,朕怎忍心再去苛责你。”建元帝的言语也放柔了些,“至于努尔古丽,朕会自行解决,朝儿那头也亦如是。”

    “不说这些,近来朕甚少过问弋儿,对他多有亏欠,身子都尚安好吧?”

    上钩了。

    看来今日这几滴眼泪滴滴落到了实处,还算没有白流。

    罗元霜面上有一瞬的讶异,似是并未料到建元帝会问起这些,忙拂去了泪珠道:“回陛下,弋儿一切都好,劳陛下挂心。”

    “这是什么话。弋儿也是朕的亲子,朕这个当父皇的岂有不闻不问之理。”建元帝拊了拊掌,转了话音,“朕近日打算,给弋儿谋个一官半职先行历练,当然还需在朝臣门下,不若年轻不经事,行事多莽撞,恐有冲撞暗害之事。”

    “还是须得有老前辈教引。”

    想要提拔谢凌弋并非因罗元霜陈情而一时冲动,而是建元帝的早有预谋。大操大办太子生辰的目的之一,便是看看朝臣们如今中意的君主究竟是何人。

    但很显然,不少肱骨之臣都纷纷有意向东宫门下靠拢,这是最令他忌惮之事。立下储君自然少不了朝中人几多奔走,这一点他当年也明白。

    但再如何礼贤敬明,也不能越了他这个皇帝的头上去。故而也是时候给弋儿添一些砝码,次子也是儿子,总不能厚此薄彼,届时兄弟反目成仇,可不能怪到他这个父皇身上来。

    让他们两相牵制,也伺机让朝臣辨不清皇帝最终的意思,更能让二人今后的靶心转移到兄弟相争上,他也能安安稳稳再坐上好些时日。

    至于太子之位,曾经为了弥补而必为朝儿而留,但如今分权与谢凌弋,他这个弟弟会不会动什么别样的心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哪有那么容易便能坐上龙椅的呢。

    经受些许考验,不也很不错么?

    “陛下,这如何使得?”罗元霜掩住心底涌上的窃喜,面色却登时惶恐不安道:“朝儿是兄长,亦是储君,还尚且没有职衔,弋儿只是王爷,如何能越俎代庖!”

    “这岂不是对兄长不尊而有失礼道?”

    “哦?这么说,你是在对朕的决策不满么?”建元帝撑着脸,“还是说你认为以弋儿的才能,难堪大任?”

    “妾身不敢。”

    “那便是了。朝儿我自会同他说明,朕并非不将他这些天来的操劳放在眼里,只是眼下将监国一职予他,不合适。”

    言罢,建元帝松了松腿站起身,“至于弋儿,虽说朕封为亲王,但承母命仍旧算是朕的嫡子,何必妄自菲薄。”

    “朕还要去看看折子,你便回宫去吧。”

    “是。”罗元霜依言起身,向建元帝行了一礼欲退下后,又忽而想起一事,唤住他道:

    “妾身命人日日熬制的滋补汤,陛下可有用了?”

    建元帝未曾立时应答,只是回过身定定看向罗元霜的双眸,眼中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又难以捕捉的深晦。

    “当然。”

    ————

    晨间起时本便不早了,建元帝理了昨日堆积的折子,又吩咐明日若无事便复早朝,这么一待便到了午时。

    谢今朝不过歇息了两个时辰不到,但或许因多种因素加成,并未令他有半分倦意,仍旧整顿好衣衫,想了一想还是着常服入了内宫。

    他还有恶战要打,没有疲惫的空隙。

    坐在驶向清虚殿的轿撵中,他忽觉有一分可笑。

    寻常人家的父子大抵不会如此,唯有宫中这般,御前这般——父子不算父子,君臣不算君臣的妖魔样。

    等着自己的应是一场诘问,也是一场惹人发笑的博弈。不曾想有一日身为父亲的他要以抢一个女人的理由与他温疏变反目。

    或许是真病糊涂了吧,在任何人看来也觉得是谬论的事情,父皇一人做得一腔孤勇,又乐在其中。

    寻来一个肖似母后的替身,做自己的枕边,究竟对得起谁,还是只为安慰那一丝可怜的想念。母后若是泉下有灵,不会认为父皇有半分可怜,她只会以为她恶心。

    他疯了。

    他一面这般唾弃,一面不免想起卫时谙昨夜说起的一句好聚好散,险些便将他的理智全然冲破。

    他那时同样在一瞬间想了很多,在想若他不压抑着心里的暗,即便她要逃离,他也能不择手段将她抢回身边,不会再令她离开自己半分。

    但他不能这样做。

    谙谙需要的不是捆绑,不是束缚,她不会高兴,而会怨恨自己不允她自由,更学不会尊重,她与他更没有以后。

    真若到了那样一日,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他不敢想,兴许他会做得比父皇还疯。

    轿撵如是搁在清虚殿前,谢今朝踏着长阶一步步走上前,在还未进门时便见里面那一道正红身影。

    没有预想之中的杯盏砸来,谢今朝不由暗中捻了捻指骨,看来父皇今日的心绪竟久违得能得以冷静,实属难得。

    “来了?”

    建元帝独自斟着茶水,却并未有要给谢今朝也倒上一盏的意图,慢悠悠道:“朕以为你惧了,不敢前来呢。”

    “儿臣惶恐。”

    谢今朝顺势跪于殿中,参拜谢罪:“昨夜儿臣不胜酒力,但依稀记得并未与公主发生肌肤之亲,还请父皇明鉴。”

    “只是有心之人传言,便以为儿臣已于昨夜宠幸公主,在外议论纷纷,儿臣想来,只怕是背后有人欲对儿臣与父皇不利。”

    听闻并未有肌肤之亲时,建元帝眉宇骤然一松,装作不甚在意却又将信将疑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今朝自然将他这一神态尽收眼底,眉眼温顺道:“儿臣岂敢忤逆父皇,所言句句属实,无半句虚言。”

    “昨夜在谭麟阁中亦有不乏烈酒的漠北王使在内,他亦可为儿臣作证。只是儿臣与公主醉宿一处为实,污了公主清誉,是儿臣疏忽大意,求父皇恕罪。”

    “何惧流言?清者自清。”

    “这便不是你该去管顾的事了。”

    建元帝舒然一笑,拂了拂掌道:“起来吧。来人,布膳。”

    不等谢今朝落座,他便接着问道:“你所说的……有人欲对你与朕不利,是又从中看出什么来了?”

    “不瞒父皇所言,儿臣猜测是漠北有心而为。”谢今朝握着拳,毫不避讳看向建元帝混浊的目光,“不知父皇可有查看儿臣放于御书台上的奏折,其中首封便是贺兰将军从北疆传来的暗信,说是北疆与漠北十三州交界处进来有私兵行运,恐生异动。”

    “朕知晓。”建元帝正色,“对此你有何看法?”

    “儿臣不知漠北在后又有何新动作,不过从前与漠北签订盟约,边疆侵犯作乱之事也不在少,如今即便将公主送于大胤,也阻挡不了大都王部下的动作。”

    “而儿臣于北疆驻守八年,跟随贺兰将军历练酒量,即便称不得一句千杯不醉,至少也不至是浅酌两盏便不胜其力。”

    “而大漠的酒不比中原柔和,公主酒力不善便罢,王使总不至于被儿臣强硬灌下几樽便也缴械,故而儿臣当即以为,是酒水有问题。”

    谢今朝沉下眉眼,复道:“儿臣猜测,是漠北有心生事,而王使接到暗信,欲将公主与儿臣按在一处,再放出风声,这样公主一旦成东宫女眷,儿臣便得护她周全,也要保及自身名节。”

    “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这个身份既要让儿臣遵盟约相护,必要时至少不必令她为任何事陪葬,也要让父皇对儿臣多加猜忌,这般如此,才令漠北有可乘之机。”

    “是吗。”

    若当真如此,漠北又在动什么鬼心思……难道他们忘了当年大辽是如何许诺的吗?小争小抢掩人耳目也罢,还妄图暗中集结对大胤不利?

    还是大辽有了什么动静?

    建元帝细细消化着谢今朝所说言语,似乎有几分合理。故而努尔古丽先前拒绝自己,还有这样一种层面的意思,终其一箭三雕之能,太子比皇帝更合适,也更易谋划接近。

    故而漠北不会选择他。

    “那你是何时回的东宫?”

    “昨夜,约莫夜半子时。”谢今朝垂下眼眸,“儿臣醒后,果不其然见漠北王使是假寐。儿臣依猜测假意被挟,从他口中得知此消息已传出宫中,不日大内内外皆会知晓。”

    “他的要求的确如儿臣所料想那般,今夜的小聚相贺便是为公主夺来一个名分。儿臣便也将计就计,欲遂其心意与他虚与委蛇,承诺不日会向父皇求情,许二人安心。”

    建元帝不可置否,饮下一口茶水,又为谢今朝斟了一盏,而后道:“接下来呢?你打算如何做。”

    “父皇知晓儿臣心思。儿臣所想便是假意委身于二人,而后还需父皇帮衬儿臣一二,这般可令儿臣再与其周旋一段时日,令其放松警惕,儿臣也好从中探出漠北的动向。”

    “聪明。”建元帝端起瓷盏,与谢今朝碰了一碰,而后笑着豪饮而下,遂而满意道:“要朕如何帮你,尽管说吧。”

    “儿臣自会前去御前求娶,父皇只需以为儿臣翻了糊涂错而为皇家蒙羞,责罚儿臣且不将公主许给儿臣便可。”

    谢今朝顿了顿,“至于流言蜚语,还请父皇做杀鸡儆猴之效,手段得当便不会有人再敢胡乱编排。过一段时日,再以旁的要是遮蔽风头,自然会淡忘此事。”

    “届时父皇想做什么,便得好时机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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