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只有那刀尖舔过的血能给出答案。
这样一说,似乎他对自己的儿子要仁慈多了。曾几何时他也有恶劣的心思, 想要用一制一, 告诉他们君权皇命不是他们以为身上流着几分他的血就能染指觊觎,也想让这个未经磨难便能顺顺遂遂坐上皇位的年轻人吃点磨练与苦头——
但终归是看到那张与娜尔罕相似的脸,便打消了这个循环往复升起而又覆灭的念头。
罢了, 他对他们都有亏欠,那是将尚且年少的小子赶去了北疆驻守边关,足足守了八年,也足够了。
只是眼下这个时节,望着阶下眉目峻邃的儿子, 再光鲜亮丽不过的表面, 再与已然将至风烛残年的自己相较,心里那份不甘与妒忌如恶火丛生,大有要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吞噬殆尽的势头。
这不是一个做父亲该生出的心思。
天底下没有一位父亲不望子成龙, 没有一位父亲不为自己的儿女鞠躬尽瘁, 不望其心有鸿鹄志, 敢向天地宽。
可你看看呐, 看看这群臣庸庸作态的模样, 直将那史册当成戏文, 此番还未落笔便要慌作翻篇。一个个都是笑面迎谄的好脸色, 忘了他这个皇帝还好端端坐在龙庭之上,还是这江山巍峨之泰首。
缘何要大幕落下, 你方唱罢我登场?
早便知道宫里的消息瞒不住, 如今时隔多日再见文武卿家, 竟已是不认他这个皇帝了。只怕是即便他自己不说, 这朝中之人也早便认定他活不长久, 才会借如此举措在江山易主大厦将倾之际给自家食禄保下一尾舟。
不若还能是为何?
当年他终是得以机缘入主东宫之时,也未见朝臣对他如此表态。
屈甘质子,庶出之身,难当帝任。
这话直至他登极之时也常伴随左右,多得是不看好唱衰之辈。只可惜当年他初临大宝,尚且遵从先帝遗命而不得大开杀戒,只能暗中借刀杀人,也废了天大气力才将前朝那些反制忤逆之意断了干净。
人闻欲而成鬼,鬼片刃而杀不尽。
草根枯了又长,哪有一把火能烧遍这样轻松的事。杀了这群有谋逆之心的一伙人,也尚且喘不得气,又会有新熟面孔相混的鬼再次窜出界外。
这个世道,总有人要当鬼的。
自从悟了这个道理往后,他便很少再杀人了。
不如让那些欲行不义之事之人慢慢耗着,似乎事情还能变得好办些。只是前朝事还算好说,那些亲缘之人若是起了异心,才是最令他痛恨之事。他自认做不到一碗水端平,故而也不会再求什么子嗣绵延。
要那么多孩子做什么。
多了在天家不是好事,只会徒生祸端,担添亡国之险,这几个心思缜密的儿子就已足够费人心神的了,他没那个空闲再去管顾那么多人。
“殿下,圣上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晚间卫时谙以茶代了酒,可午时服用的药似乎失了作用,又叫她觉着隐隐作疼了起来。卫时谙掐着掌心,实在以为这月事可恶,偏要在这样场合不顾左右疼起来,令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许是同为病体,卫时谙想到了什么一般,下意识朝着御座看去,却恍见建元帝以掌托着下颌,正眸光郁沉望着应付贺酒的谢今朝,面色不善。
谢今朝闻言,笑辞来贺之臣,转身走至御阶前,躬身向建元帝行了一礼,不知说了些什么,才使得建元帝的面色合缓些许。
“朕乏了,你好生招待诸位卿家,有事禀奏。”
皇帝的离场只令筵席短暂息声,而后才算是好戏真正开场,宴宾之欢,恰如九环宝带光照地,不如留君双颊红。
腹痛发作地更狠了些,明明喝入口中的茶水滚热,却暖不了冰冷的手脚半分。奈何今日实在人多,谢今朝投身应对自当繁忙,卫时谙便也想着待宴席结束再告假先行离开,应当还能忍一忍。
席上酒菜倒是不少,只是惜了品尝之人再没了胃口,卫时谙端坐于位上,一口一口喝着茶水,无聊且无趣。
唯有那惊堂一响惹了人眼光,也如银瓶乍破迸碎这一宫之间所有的觥筹交错,殿门口由一众红袖善舞之佳人掩面簇着一人款款行至殿中央,伴胡笛琵琶就地起舞,高台倾歌。
是努尔古丽。
她仍旧以面纱遮面,但看起来精神早已不复此前病恹恹的模样,上了妆面的眉眼即便拂了面纱也仍旧夺目。
太液波翻,霓裳断魂,恰乱耳旁明月珰。柳揺花笑,华浓磬碧,舞却关山紫燕风。
谢今朝犹记得当年母后似乎也在月下花前为父皇舞过此曲。这曲子虽而只听过一回,但那一夜父皇母后同聚廊下,是他为数不多可数的好时光,自然被他刻进了心中。
如今时隔多年,再见此舞,起舞人不同往日,观舞者不复当年,到底是失了从前的意景,却也无端激起几分恍惚。
轻纱摇曳之间,美人面半遮半掩,似乎真有几分母后的影子。
谢今朝在一瞬之间轻笑出声,于神思飘荡重叠之中方才理会父皇的心思。只可惜他见不得自己在某一日终将要取而代之的事实,沉不住气先行离去,错过了这番好景色。如若是父皇此刻坐在上首,只怕那份见不得光的心思还有再胀鼓些,恨不得即刻便将身前人揽入他织好的那张幻梦网中。
江萨亚于舞袖纷飞之间瞥见谢今朝唇角的笑意,心底懑恨之余也升起嘲讽之意,遂即撇过脸去。
所谓胤都太子楼外青山,鹿隐于雾,也不过如此。
卫时谙坐于他身旁,望不见他全貌,只是依稀从他唇角浮现的笑意看来,眼下他似乎是高兴的。只是她的状况算不上好,如今更是生出一股异样之感,压得人有些喘不上气。
一舞毕,满座皆惊,众宾喧而拊掌称赞,吾不言其舞如烈火焚歌,一颦一笑皆踩在了人心上。
那明媚耀眼的姑娘也撷去了面纱,露出姣好糜俪的面容,又闻在座满堂息窒,也让卫时谙不由向后仰去。
这张面容实在惑人,虽而不知旁人是何想法,但她身作女子,都要被这颜色吸入网中而不由想入非非。
只是,原来她的脸是可以治好的啊。
这些时日已然足够将受损的面容恢复如初,也将上一回在马场伤势惨重的腿骨养好,身段仍旧翩翩如燕,在这样一个吉日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卫时谙敛下眼帘,望着努尔古丽看向谢今朝灼灼眸光,大抵也能窥探这其中的意思。只是她向来不喜以恶意揣度人,眼下谁都未曾出言表态,她更不好多说些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徒增烦忧。
“臣女努尔古丽闻即殿下生辰,以舞献丑,还愿殿下生辰喜乐,岁岁安澜。”
江萨亚适时起身,拊掌将那些候在殿外之人传入殿内,一面不忘回身笑问:“昙花昼暮,昭昭情思。此舞名为《西京铃》,正是流传已久的北域赋舞,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甚好,来使有心。”谢今朝报以一笑,背过手去静待下文。
只是一旁的卫时谙并未多有顾这其间的暗流涌动,而是听着脑中呤叮作响的久违的系统提示,走了神。
【唰(高级出场音效)——】
【我就说当初程序员不该给我这音弄这么老些长,白耗我电量。】
这不是你自己喊的吗?
卫时谙方腹诽,却听系统百闻一见地未多和她废话,而是忽将严肃起来,长话短说道:
【宿主听见刚才这人说嘛了吧?他说的那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其实就是一个意思,那姑娘跳的舞是惨子他早死的娘当年名动西北的那一首,在这儿打亲情牌来了知道不?】
【这人一看就是没揣几两好肉心眼子黢黑的玩意儿,接下来肯定是还有别的坏水给你匡匡倒,宿主切记该出手时就出手一点也不能含糊,千万不能让惨子着了他们的道!】
“他们也和兰若嬷嬷一样,也是触发真相的关键人物么?”
【当然是,甚至比起那个只会叽里咕噜跟嘴上弦了似的那个老太婆还要难对付多了,这俩人长嘴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尽力。”卫时谙紧了紧指尖,“今日实在人多,我不能确定寡不敌众能不能事成。毕竟他们若是有什么动作,关键也并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他。”
【别说这丧气话,这一个任务点完成就是300积分,送到嘴的肥肉可别便宜了别人。】
300积分……
这么大方,这样看来似乎了结这个任务以后,再有最多两个任务就足够看到真相了。这种摸不到边的感觉实在令人不好受,伴着爬升的腹痛传感,卫时谙已然不想再等下去了。
“……太子妃娘娘以为呢?”
这一声唤方且将她拉回了神思,才忽而见身前人皆望着自己,神色各异。
“殿下如何以为,本宫亦如是。”
这一句滴水不漏,尚且令人思辨不出卫时谙是何想法,江萨亚闻言也收了声。惟谢今朝不动声色牵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掌心,大约是有问询之意。
眼下还预知不了这漠北来使还要再有什么动作,卫时谙心下惴惴,只朝着谢今朝微微点头示意他安心。
“我漠北来贺,自然不会只歌舞相庆,故而前些时日臣妹有心,特请商使定下北域贡丝制成唐衣,既保留中原本土文化,又不失我两国交好之风,上以斜纹提花工艺缂三足鎏金狮驼神门,有庇佑敬贺之意。此衣纹样皆是臣妹亲手协定绣刻而成,还望太子殿下笑纳。”
努尔古丽闻言俯身莞尔一拜,玉腰盈盈不堪一握,更有珠光金铃摇晃其间,裟衣半掩叫美色在宫灯注目之下更为动人。
北域上好的真丝贡品,不仅布材极为稀罕少见,更是有价无市,岂止是黄金千两就能到手的东西。更何况那上面所有的花案与寓意皆是一人所想一人所织,一针一线之间凝汇的皆是情思,又怎是她跑了几步路抛了几些银钱就能比上的。
谢今朝的眉眼面容实在迤逦,只是他平日里穿着好素淡雍雅,不善艳色,可如今想来他与北域人的长相有几分相似,或许这般奇异招摇的色彩在他身上,才会别出心裁。
卫时谙的脸色有些发白,不由攥紧了袖口,一言未发。而谢今朝则眯了眯眼眸,看着立于身前的兄妹二人殷勤示好,几乎是转瞬间便知会了对方的来意,只抬手恭礼以示喜好。
“殿下,臣女斗胆,还有一物相赠。”努尔古丽抬眼追随着谢今朝的目光,神色虽闪烁胆怯,却也不难看出那其中的少女羞涩难绘之情。
“妹妹何时还备了别礼,怎得也不与兄长说一声。”江萨亚闻言眉梢挑起,面色似出乎意料,也有些惘然。
只是此言一出,在场诸位前朝文武官员又怎会悟不出这其中之意。眼下皇帝身子日虚亏空,只怕好景不长,却又迟迟未曾下旨给这位来使公主赐姻亲,倒是先行叫人家等不及了。
眼下趁储君生辰宴送来美人亲奉贺礼,无疑是将锚钩对准了东宫,以为日后皇帝卸任太子登极,能有个好安置好去路。
都是在皇帝眼皮底下摸爬滚打多年才保下脑袋的人,怎会不知太子冠如宋玉貌比徐公,且正值青年如日中天,乃是放眼朝野江湖最好的归处。
漠北自然也不会心盲眼瞎,奔投太子,不论是为公主寻佳郎君也好,还是往后为漠北十三州与胤朝再续盟约也罢,都做了最足最会的打算。
只是,这太子妃的脸色恐怕是要不大好看了。
众人皆是好整以暇将目光转而投去卫时谙的身上,果不其然见到了她苍白的面容,不尤摇头轻叹。大抵还是年轻了些,在这诡谲皇城之中,太在意情爱不是件好事,而是蠢事。
只有活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也只有既得利益才是最值得最应当费心神之事。权门高户结姻亲也讲求的不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何况是与天家谋福,唯有君臣佐使,江山为上。
太子妃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犯糊涂,将军府的出身倒应是个明眼善辨的好姑娘,当下漠北有投靠之意,须得与太子殿下一条心,才好日后站稳脚跟,不被当成弃子。
努尔古丽转过身去,从狄丽的手上接过一以金线镶刻的锦盒,复又将其打开,里头那联珠纹祖母绿荷包赫然呈现于众人面前,其尾坠下的孔雀蓝宝珠更是光彩夺人,在斑斓宫灯明黄的晕影下反出熠熠之辉。
卫时谙在一瞬之间将目光移去谢今朝的身影之上。
作者有话说:
标注:九环宝带光照地,不如留君双颊红。——取自[宋]陆游《对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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