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节
想他与珍珍初遇,也是那般年纪。
珍珍早死在了西北,仅剩的血脉也即将问斩。
楼淮安见他瞧得出神,笑道:“你我都是知天命的人了,你也该寻个可心之人照顾起居。”
言怀青自嘲一笑:“我常年征战,许多事也便耽搁了。”说罢,又拱了拱手,“此番进京,还要仰仗老兄多在圣上面前替我进言,我这把老骨头已熬不动了,当真想回京过几年安生日子。司礼监那个明日问斩,朝堂还不是都要指望老兄你。”
马车里,传出阵阵欢笑声。
此情此景落入旁人眼中,倒生出旁的意味来,靖国公与西北统帅交好,日后的风朝那边吹,莫要弄错了。
只是这风在怎么刮,也搅不乱心思笃定之人。
不大的小院里,众人彻夜未眠却无倦意,反炯炯有神,只待天明。
“白芃姑娘已借出宫采买花种,逃至明山与陆大人会和,他们已经安排您父母离开了。陈嬷与初桃会在明日寿宴之时趁乱脱身。”满福把今日的消息一一告知白芷,但见干娘面色沉寂,没有旁的情绪。
他又道:“还有,言将军今晚去了靖国公府用膳。相谈甚欢。”
满福已不太能想起来白芷初入宫的模样,她如今行事干练沉稳,同沈煜别无二致,??x?他已很难看出白芷的心事。
半晌,白芷才终于道:“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得出发。”
小院的烛火熄灭,压抑笼罩着长夜,白芷眼睛熬得通红,毫无睡意,侧耳听着外间再无动静,轻手轻脚起了身。
该安排的事皆以安排,留给满福的信也压在了案台下,待他看到时,她或许已陪沈煜身死伏龙门。
劫狱的打算是谎言,这些人跟随沈煜多年,她做不到让他们涉险送命。沈煜也该知足了,有她相陪难道还不够吗。
正转身锁门,就听得一个声音亮起来:“干娘打算自己上路?”
而后,无数个声音接踵而至。
“咱们难道跟狗皇帝就没有仇?我们皆是李家军的亲眷!”
“是老祖宗救了这条命,赏了这口饭,您都没问过咱们的意思,就打算撇下咱们?”
“我们不在乎老祖宗是沈煜还是李重光,只知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为我们小人物开口说话的人!”
“他想杀狗皇帝易如反掌,他是为了给无数个惨死的冤魂翻案,给他们正名才不肯轻易杀他!”
“我等愿追随白芷姑娘,劫狱也好!行刺也罢!死亦无悔!”
廿十三,天光微亮,朝阳刺破浓云,风乍起,吹散了连日阴霾。
沈煜斩首的消息在京都传开,众人聚在牢狱前,翘首一睹曾经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如今是何模样。
大门开启,镣铐声沉闷扣响,沈煜神色如常,毫无落寞,眸子坚毅冷峻,透着不容置疑的锐利与傲气。
许久未见天光,他双目刺痛,想抬手遮挡,碍于满身伤痕只得作罢。
先前合身的衣衫变得松垮,血浸饱了布料,用过重刑的痕迹触目惊心,白芷躲在人群中满腹酸楚,在一众热闹中,她的泪眸十分醒目。
是以,沈煜很快就发现了她。
他们遥遥相望,隔着人山人海,嘈杂消融成背景,那一刻,天地间唯有他们。
沈煜沉寂的脸上忽而浮起一丝笑意,很浅,顺着棱角分明的脸蜿蜒而上,抵达眼底,催生出温热的泪。
他无声比着唇语——多谢,让我如愿。
让我如愿在今日赴刑场。
白芷一言不发,直直地注视着他,沈煜读懂了那个复杂的眼神,是明知绝路还要同他共赴的决绝。
沈煜深深叹息,这是第一次,他心里这般没有底气,一步步朝伏龙门走去,也不知能否蹚出一条活路,所以,他情愿她能弃他而去。
白芷一路随沈煜同行,为了让他瞧见她,刻意走在前方。那个娇小的背影在人群中沉浮,记忆里,她向来是被沈煜护在身后,沈煜应是不曾仔细看过她的背影。
思及此,她擦干泪,刻意挺直了胸膛。
越来越多的人汇入围观队伍,落井下石与泔水烂菜兜头而来,倾泻于他一身,再往前,便是伏龙门。
沈煜举目远眺,城楼上聚满了人,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十分醒目。再回神,人群中忽地瞧不见白芷的身影。
她是走了吗?
碎发随风凌乱,沈煜轻轻笑了笑,走了好,他不想被她看见丑陋的样子。
伏龙门的看台上聚满了人,圣上身着明黄色龙袍,在一众暗色朝服中甚是醒目。
沈煜逆光仰看,光晕斑驳的视野里,他记起上次圣上携众臣亲临此地,还是十二年前,他随父亲出征西北之日。
那时圣上眼里有光,眼下唯有阴戾浑浊。
圣上也凝眸遥望着他,只是老眼昏花,他只能瞧见朦胧的影子,那个身姿、那个步态,玉树临风,从容镇定,与旧忆中的故人渐渐重合。
“鹤言?”二字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吓得一凛,百官更是惊愕侧目。
“把人带上前来!”圣上连忙遮掩道,只是声音已不似从前有力,虚飘飘的,如同这座日渐腐朽的宫城。
沈煜被押着挪向城楼正下方,四面八方的目光齐刷刷投射而来,像一个个火点,灼烫着皮肉。
百官端详着司礼监掌印如今的落魄,神色各异。
楼淮安站在离圣上最近的位置,仔细欣赏沈煜残破的衣衫和满身血污,皮开肉绽的疼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可这人怎么还昂首挺胸?最可恶的是他的眼睛,深沉如渊,总藏着楼淮安看不懂的隐晦。
无妨!看他一介阶下囚能面不改色到几时?!楼淮安收拢起轻蔑,以伸张正义的口吻道:“沈煜,你身为李贼旧党蓄意入宫,祸乱朝政,戕害忠良,与同党在京都作乱,几番谋害圣上,你可知罪!”
沈煜沉声道:“莫须有的罪,靖国公说什么便是什么。”
楼淮安冷笑:“不见棺材不落泪!”向圣上请示,道,“圣上,此人顽固地狠,您的寿宴要紧,还是抓紧行刑,莫耽误了正事。”
圣上自把沈煜错认成李鹤言,总惴惴不安,忙道:“准奏!快去办!”
楼淮安扬了扬手,底下的人已心领神会,几个大汉腰挂长刀,把沈煜打横举起,不容他挣脱,把人绑在了刑板上。
这张板子浸满了血水,经年的污垢洗刷不清,沈煜仰面躺着,这个视角正好,伏龙门的匾额就在他正前方,不偏不倚地挂着。
这张匾额是沈煜入宫后的第三年换的,那年他十五岁,年初安葬了师父,开春就被圣上选在身侧侍奉笔墨。
他那一手好字甚得圣心,遂接了给宫门匾额描字上漆的差事,“伏龙门”三个字出自他手,那么多匾额里,他唯独把这块亲手悬挂上宫墙。
刽子手一粗暴地抓住他的头,仰面灌下烈酒,辛辣入喉,呛进口鼻。
“喝了酒,好上路!”
磨刀声响起,声声刺耳,让人背脊生寒。
百官平日自持稳重,眼下也不由得踮起脚,想瞧个究竟。百姓们挤在围栏前,互不相让,生怕错过这样的大场面。
“呸!早该死了!无恶不作的阉狗!”
“他死了,咱们才会有好日子过!”
人群中的咒骂不绝于耳,白芷藏在街角,兀自苦笑。沈煜是把利刃,正是因为忌惮他,靖国公才不敢生事,若无沈煜,只怕朝堂早闹翻了天。
若真有那么一日,百姓们会怀念沈煜吗?
满福把缰绳与包袱交到白芷手上,狠磕了九个响头,哭得一塌糊涂:“干娘,我给干爹也只磕三个头,今儿给您磕九个!儿子会带着兄弟们埋伏好,您大胆往前去,别怕身后!”
白芷翻身上马,擦干泪痕,眸光坚毅有光,道:“我去接他回来!”
酒淬湿了刀刃,锋芒迎着日头,明晃晃的。
言怀青瞧着分外焦急,他已让李镇按字条所说,把动刑之日拖到廿十三,原以为沈煜是有法子脱身,可他怎么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
言怀青冒着被圣上迁怒的风险,硬着头皮上前道:“圣上,沈煜如何成了李贼旧人?臣并非疑心,只是奇怪他这年岁尚轻,十二年前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别是弄错了吧?”
他也不知自己能拖延几时,只盼着沈煜有何打算,尽快使出来。
“怀青兄是质疑圣裁?也不怪你,你久在边关,对京都的事自然知之甚少。圣上已有意让你回京养老,西北的军务嘛……”楼淮安再佯装关切,也难掩语气中的得意,“我自会挑选合适的人去接替。”
果然,沈煜将死,楼淮安才露出野心,言怀青轻蔑一笑,驳道:“臣还不老,还能为圣上戍守边关!”
圣上无心听他们聒噪,不耐烦地催促道:“磨蹭什么!还不快动手!”
话音未落,就见一匹快马从长街尽头疾奔而来,上面坐着一个身姿绰约的姑娘,她抬手扬鞭,如入无人之境。
“马上何人!不得擅闯刑场!”
京都卫的阻拦被她抛之脑后,官兵未及抽刀,便被两侧街坊射出的暗箭击中,应声倒地。
人潮涌动,闪出一条笔直通路,白芷未有半丝松懈,也未有半丝退却,赶赴沈煜近旁。
沈煜瞳仁撼动,她迎着光而来,周身熠熠生辉,美若仙子——她竟没走?
她矫捷地操纵着缰绳,毫不畏惧扑倒身侧的刽子手,马身高立,蹄子狠狠见他,纵使再结实的身板,此刻也倒地不起,白芷这才翻身下马,为他解开绳索,道:“沈煜,我入宫时,是你救的我。如今,换我来救你。”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心疼道:“为了我,值得吗?”
白芷荡起一抹微笑:“我成全了你的选择,你也得成全我的……我想让你活着。”
风冻僵了他的唇瓣,沈煜难得有一丝支吾。白芷脱去大氅,披在他肩头,露出那身素白色的衣衫,衬得她凝脂般的面容更是无瑕。
她只转身面向伏龙门。方才她一路势头迅猛,城楼上的众人凝眸半晌,才有人惊呼道:“这不是容妃娘娘吗!圣上好端端在这,她怎能身着孝服!”
“胡说!她不是早死了吗!”
众人露出见鬼般的神情,半晌,才确信这当真是活生??x?生的容妃。
楼淮安犹记得那片焦灰中,有一枚靖国公府的玉牌分外显眼,若非引得圣上猜忌,让他分心,白芷早已是刀下鬼。他眸光凛冽,先发制人:“容妃竟是诈死!圣上龙体康健,你披麻戴孝安的什么心!看来,你与沈煜有私情是真的!来人,还不快把她给我拿下!”
“你不配同我说话!你这个通敌的逆贼!是你派人假冒李家旧部行刺作乱,十二年前,你勾结多罗人害死萧慎、萧怜两皇子,害死镇国公!沈煜撞破你的诡计,被你陷害至此,靖国公,你的罪证罄竹难书,我已亲手书写,散在城内各处,这么多人,你杀得光吗?!”
司礼监卫们藏在高处,分撒着纸张,纷扬如雪,每一个字都是白芷亲笔所书。识字的读之色变,再讲给不识字的人,口口相传,纸张的分量会越积越重,最终不可忽视。
这么多人,他杀不完的。
白芷猜不准圣上的心意,若冒然说出沈煜的身世,不知又会掀起什么乱子,是以她字字句句都避开了李家,专挑圣上的心窝子戳。
没有什么比自身安危,和儿子的死更能打动那颗冰冷的心。
“疯妇!休得胡言!”圣上怒目圆睁,面色因情急而赤红,一条条青筋赫然暴起,无不彰显着他的愤怒。
百官连忙跪倒在地,惶恐叩首:“圣上息怒!”
“圣上,多罗皇子阿布罗潜伏京都十多年,收集朝中大臣的许多隐私秘报,司礼监众人皆有目共睹!若无人内应,他如何织得出这张网!圣上,靖国公派人火烧证物,此账本是仅剩的证据,阿布罗详细记录了每一笔账目,有几笔并未签名,以一枚镌刻记号为代替,交易的时日与明山狱□□、土匪行凶、沈煜大婚等事极为接近……”
靖国公气得发颤,打断道:“这算什么证据!你唤阿布罗来对峙!”
白芷亮出手中扳指,道:“阿布罗已被沈煜正法,死前他承认了与靖国公勾结!此物便是证据!”
说罢,她已拧开扳指,其中竟有夹层,言怀青连忙道:“老臣去替圣上取来。”
账本与扳指皆呈到圣上近前,夹层内所刻图案与账本吻合无误,而账目所记内容,亦与白芷所言无二。
楼淮安扑通跪在地上:“圣上,休要听这个疯妇攀咬,上述皆是她一面之词,臣从未见过此物,这是诬陷!”
“圣上,臣怎会派人行刺您,怎会害死皇子!”
言怀青却道:“圣上,若此事有假,容妃何必冒死前来?事涉圣上安危,臣请求彻查。”
“朕问你,慎儿与怜儿的事,是谁告知你的!是谁!他们死在西北,难道李家当真还有人活着?!”圣上眼前阵阵发昏,手指不住发抖,“你!仔仔细细!说与朕听!否则,朕绝不会信你方才的话!”
此事本就只有沈煜一人知晓,若言明无异于把他是李重光一事公之于众,白芷不敢拿他的命冒险,她咬了咬牙,道:“圣上若是在意皇子,下令彻查即可!是谁说的又有何紧要!”
楼淮安见状,抢着道:“她说不出来!她所言皆不可信啊!圣上!”
“够了!容妃,你敢拿朕的孩子诓朕!沈煜要死你急着穿孝,身为宫妃私通内侍!”圣上眼前发昏,声线含混不清道,“把这个疯妇押下去!杀了她!给朕杀了她!”
“我亦可作证!圣上!楼淮安才是乱臣贼子!”
人群中挤出两个身影,一个腿脚踉跄,还铆着劲往前冲,一个公然持刀,为他开辟着前路。
“逆子!休得胡言!”伏龙门上,楼淮安眸光一滞,那竟是楼染与南寻。楼染显然是离府时添了伤,他如何也想不明白,血亲的独子怎会恨他如此,把扳指交到白芷手上,还不惜来人前指认他。
楼染继续道:“圣上,司礼监追查阿布罗之时,我亦亲眼目睹。这个扳指,是我亲手从靖国公书房的暗格里搜出的。靖国公勾结多罗证据确凿,请圣上下令彻查!还百姓一个交代!”
楼染大义灭亲惊愕众人,楼上的官员忌惮靖国公势力,虽未言语,但错乱的眼神早出卖了心事。
场下的百姓议论沸腾,民愤非兵刃可压制。
“若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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