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 归期未可期 (4)
    海滚烫如遭火焚,血水渗湿了衣袍,他的衣袖被剑气撕得稀碎,伤痕纵横交错在他裸.露出的肌肤上。
    耳边轰鸣着的是雨声,他在这滂沱大雨里辨不清萧衍的眉眼。
    剑锋刺进了他的胸口,将他狠劲推撞在屏障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闲手里的剑也分毫不差的抵在了萧衍的心口!
    萧衍眼里杀意不褪,他彻底失了理智,他不怕死,哪怕是同归于尽,他也要杀了沈闲!
    他粗重的喘息着,眼里漆黑一片:“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咬紧牙关质问道:“我不想这样的,我想过你要离开,我可以给你任何想要的一切让你离开,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沈闲并没有接话,他只是垂眸看着抵在心口上的剑刃,忽然间在大雨里笑了起来,笑声愉悦而轻松:
    “晏顷迟,你看,我还是赢了。”
    “什么。”萧衍没明白他的意思,刚要推剑逼近一步,手腕忽然一紧,是沈闲抓住了他的腕骨。
    “你做什么?!”萧衍下意识地想要抽手,然而,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沈闲突然前迈,伸出手,不顾一切的拥住了他。
    噗嗤一声轻响,锋锐的利剑瞬间贯穿了沈闲的心口,可他却似是不知痛楚,脸上仍旧捎着浅浅的笑意,朝前又近了几步。
    剑锋没过他的血肉,从背部透出,直至抵住剑柄,他才将萧衍全部拥进怀里。
    鲜血涌出,淌湿了沈闲的背脊。
    “你……!”萧衍哑声,大脑空白一片。
    沈闲在大雨里紧紧抱住他,让利剑完全贯穿了自己的胸膛,也不愿松手,他抱得那样紧,拥得那样深,不让萧衍后退,不让他挣扎,只想让他像自己梦里无数次的那样,挨紧自己。
    “我见过你杀晏顷迟,没有犹豫。”他粗重急促的喘息压在萧衍耳畔,混杂着风雨声,“可方才,你犹豫了。”
    “我没有,我不喜欢你,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萧衍想用力推开沈闲,可任凭他如何挣动,沈闲也不松手。
    大雨如注,沈闲将他连着剑拥在怀里,紧紧地,不留一丝余地。滚烫的鲜血淌湿了萧衍的手心,痛声压抑在齿间,窒息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你不爱我,没关系,”沈闲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极轻,“或许是我们错过了太多次,我总是不甘心,也总想着有朝一日你会回头看看我,于是……”
    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想,只要你回头、回头看一看,”沈闲字音断续,“就能发现……我永远都在你身后。”
    可萧衍始终未曾回头,他决绝的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不让自己有任何可能动摇的念头。这些年来,他从没有一日真正快活过,他在日复一日的梦魇中杀掉了自己,不知疲惫的走在万丈深渊上,如履薄冰。
    或许是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沈闲在这句话过后,整个人颓然坠下。
    剑柄从萧衍的手中脱落,他怔怔地看着。
    两个人在大雨里对视,飞溅的雨帘像是扇屏风,在他们之间隔开了道看似咫尺的距离。
    沈闲望着他,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雨太大了,无论如何费力的去看,眼前皆是模糊。
    怎么能模糊呢?
    怎么能模糊呢……
    雨水润湿了眼眸,沈闲哑声轻笑,胸口在随着他的喘息微弱的起伏,只是笑着笑着,那水沿着鼻梁滑进他的嘴里,荡开了温热,又咸又涩。
    萧衍盯着他。
    “我也确实想要杀了晏顷迟,”沈闲的喘息已经很艰难了,“我甚至在方才想要和你一起死,就、就在你将剑刺进我胸口的时候……”
    萧衍蓦地憬然,想起沈闲先前抵在自己心口上的剑,如果沈闲在那瞬间动了念头,那他们就会同归于尽!
    “你为什么……”萧衍靠近他,想要问话,未料再启唇时,声音却是沙哑暗昧。
    “为什么没有动手?”沈闲唇边漾起初见时的温润笑意,“因、因为当我看到你出剑犹豫的那瞬间,我就改变主意了……”
    “就差一点了,”萧衍听见他说,“就差一点我们就会、就会重新开始。所以我想……我想杀了晏顷迟。我把他带到这地方让他去死是真的,可、可……我没有想那样杀了他……”
    他声音发抖,连不成一句话,萧衍弯下身,想要听清他的字音,却见他忽然握住了自己的手。
    沈闲的手寒凉入骨,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萧衍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微弱的笑道:“我骗过你,也背叛过你,你可以不信我,但这里、这里一直都是真的……我是真心爱你的。四百多年来,一直都是真的……”
    “萧衍,”他声音轻下去,最终散在风里,“我爱你。”
    暴雨瓢泼,热血淌了萧衍一手,转瞬又被雨水洗刷干净。
    狂风猎猎吹拂着,萧衍就跪在这里,似是忘了措辞,他感知到沈闲微弱的心跳,反复在他的手心里缓慢跳动。
    像更漏的水滴,一滴滴记着时辰,直至最后一滴水落下。
    “嗒、嗒”……
    “嗒”——
    沈闲的手坠落在血泊间。
    作者有话要说:
    随便扯两句:萧衍最怕的其实一直都是被抛弃,幼时就被父母抛弃让他很害怕自己会被再次丢下,所以他一直学着很乖。
    每个人都说不会丢下他,但实际上每个人都丢下他了。萧衍幼时害怕师父不要自己,长大了又害怕晏顷迟丢下自己,到后来贺云升的抛弃,苏纵的背叛都在他心里留下了伤口,所以他坚信只要自己不对任何人动心,就不会被抛弃,他封闭了内心,不让任何人靠近,不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沈闲出现的太晚了,萧衍在很早之前就封闭了自己,所以他一直没办法真正走进萧衍的内心。
    怕你们没看懂,再解释一下:155章的时候晏顷迟就说过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要让萧衍比过去更爱自己。所以,他故意让鬼棘藤去抓沈闲,谎称是找萧衍,再故意让自己脆弱的一面露在沈闲面前,从这里开始沈闲就上当了。晏顷迟是蓄意丢下自己的鲛绡,就是为了让鬼棘藤可以寻味而来,团子的双眼和晏顷迟的共通的,晏顷迟也能够和团子神识交流,所以晏顷迟是故意在萧衍快到的时候,激怒沈闲,让沈闲把自己拖出去,为的就是让萧衍看见自己被捅的那幕,激化萧衍和沈闲之间的矛盾。
    团子故意带着萧忆笙朝西北跑,也是为了把人引到鲛绡那里。(这些都是原文里有交代的)
    另外我正文终于要结束了!!等我正文结束就给你们准备无料,还有啥想看的番外都可以写在我置顶评论下面,我看到的都会写!
    160 永劫 他的世间本就难明,而今彻底成了晦暗
    字数:2219
    日期:2023-03-31 20:34:58
    萧衍双手沾满血, 止不住的颤抖。他在暴雨里狼狈的想要脱下外袍替沈闲遮挡,然而胡乱地摸了半天,才忆起外袍已经给晏顷迟了。
    他的世间本就长夜难明, 难以渡过的潮夜囚困着他, 而今彻彻底底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晦暗。
    血水渗湿膝头,萧衍站不起身。耳边是轰鸣的雷雨, 风里涤荡着寒意, 他一生中所能承受的感情极限似乎都在这一刻尽数崩塌殆尽。
    萧衍茫然地跪在这里, 失神间忽然看见沈闲的身体出现了可怖的变化——他的皮肤上不知何时蜿蜒出了一道道裂痕, 这些裂痕迅疾蔓延着, 几乎是一瞬间就侵占了全身,紧接着,他的身体竟如摔裂的瓷器那般,每一寸肌肤都在蜿蜒中急速碎裂。
    这是……
    萧衍微怔,将将想要看得再清楚些,便见一道青色的火光陡然从沈闲的身体里窜出, 瞬间包裹吞噬住他!
    妖异的火光遁于裂纹中, 刹那之间, 萧衍的背脊上迅速浮现出咒术纹路, 血痕沿着纹路渗出来, 阴冷寒意游走在全身,如同千百把利刃直刺五脏六腑!刺的他浑身无处不在痛!
    萧衍也辨不清是痛得还是冷得, 他在这暴雨里浑身发抖,蚀骨的疼痛纠缠住他,肌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鼓动着, 汹涌而出。
    再也承受不住, 萧衍陡然撑臂, 呛出血来,深黑的血落在泥沙里,旋即泯灭。
    随着淤血被吐出,剜骨的疼痛也在缓慢褪去。
    与此同时,地面剧烈翻腾起来,无数细小的蛊虫群簇蜂拥的从地下爬出,它们似是被某种东西吸引住,铺天盖地涌动来,攀爬上沈闲的身体,扑扎进这火光里,源源不断。
    沈闲的半边面容覆上了裂纹,全身已是裂纹密布,妖异之火瞬地从中透出,熊熊燃烧着!
    这些火光并不被雨水所浇灭,反而是在他身上越烧越烈,四面八方爬来的蛊虫想要撕咬侵蚀他的身体,却又在下一瞬于火光中化为灰烬,如同飞蛾扑火。
    萧衍怔怔地看着,陡然间明白了这是什么。
    反噬?这是青妖巫术的反噬?可沈闲怎么会被这种禁术反噬?!它以腐蚀七魂六魄为代价,会借给蛊师们无穷尽的力量,是南疆无人不知晓的禁术。
    难怪沈闲这一百多年来修为进展这么快,他竟然是借住了青妖巫术来提升自己的修为?!
    可沈闲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为了能够和自己站在一起?
    惊雷炸在耳边,萧衍被被强拽出恍惚。
    他遽然冲上前,想要扑灭那火,却是徒劳无功。妖青色的火光无形物质,既不融于雨水,也不会被任何外力所灭。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说过不值得,你为什么要这样!!”萧衍竭力的扑打,然而只有冰冷的雨水沿着指缝滚落。无论他怎么费力去扑打,妖火皆是纹丝不动,他甚至连那燃烧的火光都触及不到!
    蛊虫从四面八方聚涌而来,疯狂的钻噬进沈闲的身体,想要分食这具残败枯萎的躯体。
    鲜血如股涌冒。
    雨淋湿了萧衍的眉眼,他眼睁睁看着沈闲沉在血污里,就只能不停用手去驱赶蛊虫,他不知痛楚,不知疲惫,双掌在噬咬间变得血肉模糊。
    扎格拉玛沙漠上,雨不停歇。被螣蛇搅动的云海凝聚飞转着,震响的闷雷撕裂天地混沌,厮杀声响彻冥黯九霄。
    沈闲用最后的灵力化去了加持在萧衍身上的蛊。他以自己的身体为引,吸引来这些邪祟之力,再借反噬的妖火吞噬去它们,和它们一并化作灰烬。
    青妖巫术反噬,七魂六魄散尽后,永世不入轮回。
    蛊虫蠕动着埋没沈闲,青蓝融于火光里,他沉睡在暴雨里,直到最后一块肌肤在燃烧里化作灰烬。
    天雷滚滚,从云海中倏地砸下。
    诡异的火焰轰然大盛,吞没了沈闲,刹那的天光,映照出那张碎裂的脸,像是残影,萧衍看见他的眼里融起一抹笑意,如同过去无数次的那样,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情感。
    这一眼太过深刻,它在往后数百年的光阴里,成了萧衍此生中再难抹平的伤痕,永远随着这场风雨埋葬于心底,直至生命的终点。
    这是沈闲最后的计策,也是他最后的执迷。
    火焰吞噬去最后的灰烬,凛冽的寒风从北方刮来,涤荡万里,化作了尘世的风雨。
    “沈闲、沈闲!”这一刻,萧衍爬身而起,踉跄向前。
    他的嘶喊声被淹没在疾风骤雨中,他睁着眼,看着风吹散去那些灰烬,转瞬便消弭于茫茫天地间,了无痕迹。
    风从指缝里呼啸穿过,他什么也抓不住。
    沾满血的长剑还静静躺在泥泞里。
    滂沱暴雨将萧衍最后的声音冲散,他整个人滑跪在地,指尖上的殷红还残留着沈闲的余温。他用臂撑身,背脊在雨中轻轻地起伏颤抖。
    心里忽然一阵锥刺般的疼痛。紧接着,喉间呛出声低微的哽咽,再也压不住,萧衍掩唇剧烈地咳嗽。
    他咳得厉害,咳得喘不上气,咳到干呕,眼前的景象都像是浸在水里,模糊成影。
    喉咙里烙过炭火似的痛,烧得他说不出话,连喘息都变得艰涩困难。
    萧忆笙在厮杀中奋战,这场暴雨接着雷鸣,在扎格拉玛沙漠上盘踞了整整三日。
    三日里,螣蛇始终不理昼夜的守着晏顷迟,在他身边筑起了巍峨城池,保护着他不被任何邪灵所侵害,让他还能干净如初。
    萧衍浑浑噩噩的陷在黑暗里。
    不过短短的三日,漫长的却如同永劫地狱。
    等到厮杀淡去,乌云从沙漠上退散,萧忆笙浑身是血的爬起来,想要走到阵法里。然而,当他的目光望过去时,忽然凝滞住了。
    阵法已经停止了,阵眼里正蜷缩着一个男子,萧衍抱紧自己,躺在泥泞里,他的乌发被雨水冲湿,凌乱黏腻的贴在脸上,整个人颤抖的如同风中的落叶。
    他狼狈得再也不像是那个高坐明堂的人。
    萧忆笙目光巡视,却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怔怔地望着,风空空荡荡从四野拂来,只有一把长剑在风里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惨碧色的光映照着那蜷缩在阵眼里的男子。
    除此以外,再无声息。
    萧忆笙被混着腥膻的冷风包裹,他鬼使神差的抬起手,想要去触摸这风,然而就在风从指缝里穿过的某个间隙——
    一片形似蝴蝶的灰烬悄然落进了他的手心。
    还不等他要细看,长风拂过万里沙海,灰烬在风里簌簌散去,再无痕迹。
    唯有一弯冷月静静悬在大漠上空,冷照千里。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对沈闲的感情更偏向于亲情的依赖,类似于挚友。因为萧衍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他很在意这段友谊,但是他并不爱沈闲!!文中明确写过,他拒绝了沈闲六次!!他说过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沈闲,他说的很清楚!!是沈闲单箭头萧衍!
    161 心疼 “我爱你”
    字数:4169
    日期:2023-04-02 13:51:44
    冷月高悬于扎格拉玛沙漠的夜空, 接连三日的暴雨洗去了沙漠上所有厮杀过的痕迹。
    而黄沙上断裂的豁口,和堆叠横陈的尸体,无不显示着这里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生死拼杀。纵横交错的铁蹄印混杂着脚印, 向着西北远去, 无数身着重甲的士兵匍匐在血和泥污里,断了呼吸。
    暴雨已经停了, 极北的寒风哀嚎着贯彻了这里, 目之所及, 一片苍茫。
    萧忆笙沿着堆满尸体的道路检查, 偶尔还能听见未死人的低低呻.吟, 让人毛骨悚然。
    蜜善儿已死,她的头颅被冥灵鸟叼食去,只剩下了个身子埋在深坑里,扭曲的像是被折断的秸秆。流沧军失去了主心骨,就如同盘散沙,很快被打得溃散后撤, 一路逃窜向西北。
    沙漠上尸骸塞流, 重叠的尸体被垒在了一处, 铁骑疾驰而去, 像沉闷的雷鸣。
    萧忆笙被折断了右臂, 他断然挥袖冷喝一声,身后登时哗啦啦一片调弓上弦的声音。
    那一排排密集的劲弩如同狂风般呼啸, 去势未歇,在空中织成了张密不透风的箭网,那个刹那, 噗噗地闷响起此彼伏在寂静的夜里, 在身体上发出肉质的钝音。
    尸体堆中很快有零落的惨呼声传出, 逃窜的流沧士兵们背部箭杆密集,从马上摔下来变成了蜷曲着的刺猬。
    “去检查还有没有活人,如果还有生还的流沧人一律就地斩杀。”萧忆笙不欲废话。
    “是。”
    军士们训练有素,闻言立刻分散成两路,沿着堆叠成山的尸体检查,他们推进的并不快,因为每走一步,都要确认周围的尸体中是否还有存活的人。
    萧忆笙吩咐完后,缓步来到了萧衍身边。
    他的右臂被折断,腰腹还有几处刀伤,早就痛得浑身麻木,喘息间全是浓重的腥膻。血水沿着后颈淌下,浸透了衣衫,幸得他穿得是深色袍子,才没叫人看出来受了重伤。
    萧衍静立在月色下。
    凛冽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发。萧忆笙见他在夜色里,始终遥望着南方,那张苍白的脸上,似乎只余下了风卷残云后的宁谧——没有悲伤,没有无望,冰冷的如同往昔。
    “师尊。”萧忆笙也顺着萧衍的视线看过去。
    清冷苍白的月色下,只有望不见尽头的砂砾。
    “怎么了?”萧衍说。
    “我们何时返程?”萧忆笙轻声问。他本想问问旁的话,但现在也知晓人皆有不可言说的事,他不想再在此时提及伤疤。
    萧衍沉默许久,垂下眼。
    脚下是被轰炸过的焦土,黄里泛着黑,砂砾被烧过,里面透着血的色泽,留下了那场厮杀最后的痕迹。
    “我去看看晏顷迟,等他好些再上路。”萧衍说道。
    晏顷迟的身体还是很虚弱,那场灾祸虽然没能要了他的命,但对他的伤害也是前所未有的,灵府再度的崩坏,已经让他连剑都化不出来。
    好在身体里隐藏着萧衍渡的灵息,它们时时刻刻都随着晏顷迟的呼吸游走,不舍昼夜的修复着他的灵府,在晏顷迟的身体里铸成了铜墙铁壁,不让任何邪祟有伤害他的机会。
    他会在夜色里重新凝聚成形,鬼棘藤一面忌惮晏顷迟的可怖,一面又惶恐他死后无人解咒,便用自己的藤蔓在沙漠上建筑起固若金汤的墙壁,隔绝了无孔不入的风,甚至还给他铺了柔软的垫子,让他安心歇息。
    萧衍走近时,藤蔓窸窸窣窣的朝两边退开,让出一条仅能容纳一人进来的缝隙。
    “你在外面等着我。”萧衍吩咐道。
    “我知道了。”萧忆笙应声。
    待萧衍走进去后,鬼棘藤便合上了这条道,不再让任何人靠近。
    黑暗里,依稀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萧衍缓步走到毯边时,晏顷迟还枕着他的袍子在歇息,他怔怔地看着沉睡之人的脸庞,听着外面的紧凑的风声。
    方才坐下,便有只手从后面绕到了他的腰间,感受到贴近的热意和体温,萧衍轻声问:“怎么醒了?”
    “听见你来了。”晏顷迟的声音又低又哑,像粗粝的砂石,磨过耳畔。
    “冷吗?”萧衍挨近他,低声询问。
    “不冷。”晏顷迟说。
    再往下,两个人又没了话说。晏顷迟似乎能感知到他难过,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你靠近些。”
    萧衍坐在软垫上,俯下身,离他近了,晏顷迟伸手抱住他,在黑暗里把他轻轻拉到了自己的怀里,让他躺在自己的臂膀上,另一只手则从他腰侧绕过去,紧紧环住他。
    “冷吗?”晏顷迟侧躺在他身后,咫尺的距离,能嗅到他发间的味道。
    萧衍睡在晏顷迟的影子里,闻言愣了半晌,才有些迟钝地点头。
    等到回神时,他陡然发觉自己的四肢已经被沙漠上的冷风吹得麻木,而此刻晏顷迟的体温贴着他,灼烫的好似能融化那刺骨的冷意,让他僵硬的躯壳变得稍稍柔软。
    “你挨紧我,就不冷了。”晏顷迟呼出的热息贴覆在他的后颈。
    萧衍依言,又往后缩了缩,他蜷缩在这温暖的怀抱里,回握住了晏顷迟的手,和他依偎着取暖。
    “我们该回坞城了。”萧衍乌压压的眼睫下,眸光漆黑,“我不想你再受伤了,如果你想我死,就直接杀了我,不要再用这种方式折磨我。”
    “心疼了?”晏顷迟和他在黑暗里十指交扣,轻声笑了。
    萧衍不答话,呼出的热息在脸边缭绕成雾气,他躺在这里,只觉得自己像是横陈在月色下的尸首,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变作了模糊的水雾。
    “心疼了就不要再走了。”晏顷迟抱紧他,“你总是说丢下我就丢下我,师叔心里受不住的。”
    “我没有丢下你,”萧衍闷声替自己辩解道,“是你不要我。”
    “什么?”晏顷迟没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我再见你的时候就想过,你一定不是真的晏顷迟。”萧衍闷声说。
    “为什么?”
    “因为一百三十八年,你从未找过我。”萧衍的声音很轻很轻,渗着丝微哑,“如果是真的师叔,怎么会不来找我呢。”
    他话音落,晏顷迟眸光沉滞,似是忘了措辞。仿佛有不可承受的重量压下来,让所有的未宣之于口的话都堵在了喉间,变作毫无意义的妄谈。
    他忽然翻身抱住萧衍,将人全部拥进自己怀里,紧紧抱着。
    “不会不要你的。”晏顷迟贴近他,哑声说,“你活着,我便活着。无论碧落黄泉,我都陪着你。”
    萧衍躺在他的怀里,伸手触到了他的背脊,感知着他呼吸力度,像回到了小时候,每每入睡时,晏顷迟灼热的温度始终在他左右。
    他蜷缩在晏顷迟的怀里,被这灼烫拱卫的终是觉得自己还苟延残喘的活着。
    我还活着。他想,我还活着。
    晏顷迟垂着首,和他在黑暗里对视良久,萧衍的手抓在他腰侧,用力到指尖发颤。
    心脏沉重的跳动着,无数的声音在他心里挣扎、呼啸、怒吼,切实突兀的压在心上,寒意凝滞,快要压断他最后一根紧绷着的弦。
    他望着晏顷迟,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几次启唇,字音都抵在了舌尖。
    “阿衍。”晏顷迟轻唤他,“我在这儿,师叔在这儿。”
    他和萧衍额头相抵,一遍又一遍地轻念着他的名字,像是小时候那样哄着他,不厌其烦。
    半晌,他终是听见了萧衍细微又颤抖的喘息。
    “不要丢下我。”萧衍在紧贴的相拥里,涩声说,“求求你,不要再丢下我。”
    他在晏顷迟的怀里,抖得像是浮萍的叶,那固若金汤的坚强好似只是虚幻的伪装,一触即破。他不再无坚不摧,他将自己的伤口和脆弱赤.裸.裸的剖开给晏顷迟看。
    晏顷迟摸到了他眼角的湿润。
    “牢里太黑了,我好害怕……”萧衍呓语,无助地念着,“求你救救我,师叔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耳边轰鸣着的是那场大雨,让他分不清是四百年前的深秋,还是几日前的诀别。
    他看似得到了一切,到头来仍是一无所依。
    噩梦席卷了天地,来带一片晦暗。痛声压抑在齿间,萧衍笨拙地卸下了全部的伪装,那般重压之下,风雨模糊了过去和未来,让他再也分不清今夕何夕。
    “都过去了。”晏顷迟抱着他,为他擦拭眼泪,“不要哭,不哭了好不好?都是师叔不好,不该将你丢下来让你自己面对的,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萧衍不说话,只是费力呼吸着,每一口都是浑浊的,像是把寒夜里的冷意都吸入了肺腑,胸口闷痛。
    “我有想过找你,可是我离不开此处,我的功法也始终没有恢复,身子是个累赘,”眼泪沾湿了衣襟,晏顷迟任由他宣泄着自己的痛楚,“对不起,阿衍对不起。”
    萧衍紧贴在他的胸口上,清晰的感知着他的心跳,沉重缓慢。
    “我爱你。”晏顷迟和他脸挨着脸,让他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萧衍的味道。
    他们相依相偎在这天地寂寥里,让无声的黑暗淹没。
    晏顷迟身上的气味,和他压抑的呼吸声,始终包裹着萧衍,让萧衍不由自主的沉酣耽溺,如同坠入了一场梦。
    梦里有漫天漫地的雪,晏顷迟踩过枯枝轻响,来到他面前。
    “我爱你。”萧衍似是在重复他的话,又似是在回应他的爱意。
    晏顷迟低头吻去他的泪。
    萧衍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微仰颈,亲到他的唇上。
    晏顷迟意外的静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搂紧他,和他无声无息的亲吻。萧衍的身上很凉,背脊寒得似块浮冰,晏顷迟亲上去时,能感知到那细微的颤抖。
    他们配合的绝妙,晏顷迟将耳贴在萧衍的唇边,听着他近在咫尺的低喃,为他驱散寒夜的漫长。
    萧衍被抱起来颠着,窒息感如潮般泛滥,他在这几乎看不见底的冰冷和绝望里,埋藏了自己的沮丧。
    晏顷迟撑着他,不让他就此堕入黑暗。
    许是下过雨的缘故,藤蔓上不断有水珠滴落,啪嗒一下,啪嗒又一下。萧衍在微促的喘息里双眼无法聚焦,月色透过藤蔓的缝隙渗进来,在眼前交叠成一轮轮光圈,他双腿收紧,这升沉有力的劲道抵得住他全部的重量,让呢喃都变得颤抖断续。
    胸腔中那种淹没一切的疯狂,挣扎着不肯退却。
    黑暗里,一根丝线从萧衍的指尖延出,如阴冷的蛇,缓缓勒入晏顷迟的咽喉。
    血从丝线里沁出,如红色的珊瑚珠子滚落,手上力道加大的瞬间,晏顷迟感觉那些透明的灵线几乎要勒断他的咽喉。
    真切的痛感伴随着窒息霎时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太紧了。
    晏顷迟在这致命的狂浪里抓紧了那些线。
    他们鼻息交错,漫天若有似无的丝线裹覆着身体,牵引起每一次侵袭,灵线敏锐,连那些细不可见的微小都被倏忽放大,变作了厮缠。萧衍舔去对方脖颈上渗出的血,漆黑的眼睛里陡然浮现出莫名的兴奋和愉悦,随后陡然发力——纤细的灵线在他指尖瞬间绷紧。
    血从肌肤里沁出,沿着丝线一滴滴流下,晏顷迟唇边有黯淡的笑意,他们连神识都要完美的契合。
    夜色深深,冷风呼啸着从沙漠上吹来,催着赶着,卷起尘埃,在月色下飞旋。
    萧衍半阖着眼,背上濡湿,双手半搭在晏顷迟的肩背,勾住,埋首尤自喘息。
    那强而有力的臂膀能撑得起他全部的重量,桎梏住他的灵魂,让他不会再坠落下去。
    漫天灵线纷纷坠地,散落在四处,萧衍翻身侧躺,晏顷迟蹭着他的鬓发,在紧凑的呼吸里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哑声说:“我爱你。”
    爱。
    萧衍靠着这个字,重新凝聚起了活着的意义。他用面颊蹭着晏顷迟的胸膛,闻着他的气味,沉在不可收拾的意.欲里。
    “你是我的,”晏顷迟抱紧他,哑声说,“生也好,死也好,你都只能是我的。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如果你要离开我,我就会杀了你。”萧衍咬在他的唇上,满含坏意的说道,“我们要一同堕入地狱。”
    他们在泥潭深处,撕开隐忍的伪装,坦然地将对方沉溺欲望的百种情态,尽收眼底。
    鬼棘藤们皆在地下沉默着,不敢惊扰。只有为首的鬼棘藤从黄沙里翻覆出半个脑袋,露出眼睛盯着黑暗里的一切,无声无息的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正文完结。
    162 朝暮【正文完】 我家有娇夫,貌美又淑德
    字数:11361
    日期:2023-04-06 00:20:33
    当马蹄缓缓踏过最后一片沙土时, 正是新月如钩。
    深山寂寂,远处的山脉连绵不绝的蔓延在云层中,终年积雪, 待踏出扎格拉玛沙漠最后的边缘, 便能见得坞城的灯火不息和雪色千重。
    萧衍回过头时,寥寥星光透过鸦青色的天, 散落在这片看不见尽头的沙海上。
    马蹄停在了尽头的道路上, 冷风千万年不变的吹拂, 让道口上的石块在风沙的吹蚀下, 形成了一块块高大嶙峋的风砺石。
    一块又一块的风砺石沉默地凝视着归去来的行者。
    萧衍静静地看着, 呵出的雾气缭绕在脸旁很快被风吹散了。
    “怎么了?”晏顷迟看出他心中藏了事。
    “等等我。”萧衍没有解释,只是翻身下马,走到了风砺石前。
    晏顷迟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而动。
    萧衍立在风砺石前,深褐色的嶙峋怪石在月色里,隐隐似个人形,却看不出丝毫的面容。石块在经年累月的风沙侵蚀下, 那些曾经尖锐的棱角也早已被磨平了, 只余下陈旧斑驳的痕迹。
    “我过去在南疆, 总是听他们说, 忘川边有三生石, 所以我每次为人唱魂时,就用匕首在一块石头上刻下他们的名字当作引石, 这样他们的灵魂就不会迷失,引石会为他们寻到忘川的路。”
    “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也希望有人可以让我的魂魄寻到忘川, 我不想做寻不到归途的野鬼。”
    那些模糊的, 过往的话忽然间浮响顿挫在耳边。
    萧衍凝视了半晌, 忽然从袖中摸出了把扇子,狠狠地扎在了风砺石上,风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断响,价值连城的玉骨扇瞬间碎裂!
    崩裂的碎屑迸溅在萧衍的脸上,又寸寸跌落沙中。
    涩冷的寒风侵肌,让前尘旧故都化作了灰烬,永远埋葬在这片沙海里。
    萧衍掌心里有血淌出,他以指尖凝聚出灵力,凝重而缓慢的在石面上刻下了“沈闲”二字。
    碎屑簌簌如雪落,落尽了沈闲所有的爱恨嗔痴。
    鲜血混着碎屑滚下,不知会在多少年后干涸、陈旧,唯有刻下的字深深嵌在石块里,永不磨灭。
    他不应该做入不了轮回的孤魂,寻不到归途的野鬼。
    但愿灵魂可以乘着长风重返故里,长眠于那片恍然葳蕤的绿意里。
    萧衍站起身时,没再回首。他策马缓缓离开了这片无尽沙海,萧忆笙跟在他的后面,马蹄嘚嘚敲响了归去的路,再往后,是所剩不多的军士和京墨阁弟子。
    月光将他们的剪影越拖越长。
    扎格拉玛沙漠上,沙尘漫天,风呼啸的吹着,仿佛在低声呼唤即将离去的亡魂。
    一排排风砺石在静谧的月色下,目送着他们的离去。
    唯有那刻下字的石块上,有血水无声地滑落,在字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水痕,如同怔怔流淌的眼泪。
    只待风沙将所有埋葬。
    然,就在马蹄踏出沙漠的那个刹那——
    晏顷迟蓦然回首,望向驻道上的风砺石,冷淡的眼睛里融起了一丝莫测的笑意。
    ——*****——
    跋涉千里的归途总算于黎明前结束。
    混沌晓色映照着风雪长白,半轮旭日从山的另一端缓缓浮现。
    风从北边的海域上吹来,夹杂着熟悉的潮湿,拂过面颊。待马蹄踏上官道时,萧衍才惊觉城外似是将将经历过一场规模浩大的战乱。
    无数靴印混杂着蹄印,杂乱斑驳的印在泥泞里,枝叶被踩踏的零落。
    官道两边的建筑完全被焚毁,只有火还在燃烧,在霞光中将熄未熄。
    城门紧闭,满地的辎重,尸体狼藉,道上蜿蜒飘杵的血水无不在昭示着这里先前经历过怎样的厮杀。
    萧衍微蹙眉,就在马蹄停驻下来的刹那,风里的腥甜似乎加重了。
    他眼风一掠,萧忆笙倏地抬手示意身后弟子提高警惕。
    重甲矗立不动,皆在等待着萧衍接下来的吩咐。萧衍看向晏顷迟,晏顷迟也在回视他,眸光依旧沉静。
    四野寂寂,只有还在燃烧着的断壁残垣不断发出火花爆裂的声音。
    “师尊,需不需要我带人去看一看?”萧忆笙忽地出声。
    萧衍没说话,他眺望着远处的巍峨高墙,身.下的马儿喷出粗重的鼻息,不安的甩动尾巴。
    “所有人听令——”
    然而还不等萧衍话音落下,原本寂静的城外,忽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四野里涌上来大片手持刀戟的士兵,刀鞘摩擦过铠甲,密集的脚步声把他们层层围住。
    妄念在交错的光影里铮然清啸,千百道戾气唰地出鞘。
    可没等剑光掠出,晏顷迟倏地出手,按住了萧衍的手背。
    “等等。”他说。
    萧衍看着眼前乌压压的重甲欲言又止,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依言,手腕微垂的瞬间缭绕在腕骨的黑气悉数退却。
    可就在剑光归鞘的下一瞬,为首的将士竟然在晏顷迟的马匹前单膝着地,铿锵跪下!
    “恭祝尊上告捷归来!”他率先说道。
    与此同时,长夜破晓,天地尽头的晨曦刺破了最后的黑暗,黎明的光洒落在这片海域上,在高城檐角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似是划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在这样的祝颂声里,余下三千将士铿锵跪地,齐声恭祝:“恭祝尊上大捷归来!”
    城门在他们的身后发出沉闷的巨响,铁链迅速回荡,门在重力拉扯下被缓缓被吊了起来。
    城门打开的瞬间,林郅正和一众人立在晨曦里。
    他在众多的重甲里一眼就看见了单臂打马的萧忆笙,萧忆笙的右臂被折断,潦草的包扎吊在身前,眉眼里满是倦色。
    “故笙!”
    “哥哥!”
    萧忆笙看见林郅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前,朝自己挥了挥手,他悬着的心骤然落下,喜形于色。
    他也不等萧衍了,径自打马前进。
    萧衍攥着缰绳的手微微卸力,他听着尘世的喧闹,瞟了眼晏顷迟,随后轻飘飘地说道:“唉,你可什么也没做,平白无故就得了功劳,这便宜占得真是让人好生妒忌啊……三长老是不是该想办法嘉奖我一下?”
    “这可怎么办,我家有贤妻,一言九鼎。”晏顷迟说,“不如我问问他的意思?”
    “这话就见外了吧三长老?问他做什么?”萧衍轻笑,“你怎么吃着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贪心不足啊。”
    “可我怕他啊。”晏顷迟意味深长的说。
    “很害怕?”
    “怕得很。”
    “那该怎么办,”萧衍佯作不懂的说道,“娶都娶了,就自个儿好生受着吧。”
    晏顷迟抿唇笑了,笑意温柔。
    他的背后是那片蔓延的朝日,他的脸浴在昏黄的日光里,被渡上了浅薄的红,萧衍没来由的想到了过去,他于马上眺望万里青山的模样。
    晏顷迟始终都像寒夜里的那轮皎洁,如霜似雪。
    远处高台上,有人负手而立,萧衍抬望眼,正巧和那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瞧着那道身影觉得眼熟,微微眯起眼,刚想要看清时,却见那道身影倏然动了。
    这是……
    长袍拢着寒霜,扑在面上。萧衍的话音还没出口,便见那人已然飘飘然地落到了自己面前,他苍苍白发垂散在肩,面色一如往日般沉静温和。
    萧衍的目光凝滞,他怔怔地望着眼前人,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一段时日不见就不认识我这个老头子了?”谢怀霜朝他伸出手臂。
    “师父!”萧衍从错愕里回神,迎着晨曦的第一缕光线,扑进了谢怀霜的怀抱。
    他像是栖落于这天地间的白鸟,白袍铺散,撞了谢怀霜满怀。
    谢怀霜已是年迈,但他的身躯却并不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枯槁苍老,他迎住萧衍的拥抱,慈爱地拍了拍他的后脑,说道:“怎么瘦了?”
    “没瘦,就是很想你,”萧衍说,“我以为师父还在宣城等我。”
    “我这不是等不到你们,才亲自来看一看吗?”谢怀霜手掌覆在他的脑后,乐呵呵地笑。
    “到坞城的路程太远了,我担心你。”萧衍说,“不要累着了。”
    “早就跟你说了,我还没老得不像话,我一拳能打死十个流沧士兵,”谢怀霜指着满地狼藉,高傲的说道,“我在等你的这几日里,带着这群无主的鲛人歼灭了最后驻守在城外的流沧军。”
    他说话时,目光有意觑向旁边的晏顷迟,似是在等对方先开口。
    “师兄。”晏顷迟微颔首,神色是惯有的冷淡。
    谢怀霜看他的目光里没有惊讶,只是不大高兴地说道:“是别来无恙啊。混小子既然还活着,一百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给师兄寄封信吗?害的我还苦苦给你扫了这么久的墓,每年白扫一趟不说,现在看见我了连招呼都不晓得打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萧衍松开谢怀霜,替晏顷迟说道:“师叔不知道你在哪里。”
    “哈?”谢怀霜静了半晌,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侧耳说道,“你方才是在替他说话?”记忆里,萧衍对晏顷迟这几个字是极为避讳的,连谢怀霜都不甚去提及。
    “……没有。”萧衍说。
    晏顷迟似乎从这番对话里悟出了点什么,眉头深拢。
    “他是不知道我在哪里,那你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吗?”谢怀霜曲起指节,轻扣在萧衍的额头,“四个多月,我在宣城怎么都等不到你们的消息,只能自己找来了,你也是忘了师父吗?”
    萧衍被他敲得下意识捂住额头,但痛感只是如雨滴落下。
    “师兄别怪他,”晏顷迟以为是真敲疼了,忙出声,“城外有我设下的结界,传音符是无法传音出去的,只能从城外传,阿衍他不知道。”
    萧衍确实不知道,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讯息全传到谢怀霜那里了,只是谢怀霜忙于旁的事务,是以没有回复。
    他在这刹那反应上来,当初晏顷迟为了不让他跑,竟然还在城外特意加持了结界,让他连讯号都递不出去。
    萧衍侧眸一觑。
    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而过,晏顷迟微偏过脸,佯作未觉的避开了这令人心虚的对视。
    “我本意是在三个月前就回去的,这里有点事情就耽误了。”萧衍说道,“让师父担心了。”
    “我当你是忘了我这个老头子,”谢怀霜揉着他的发,“以为你故意躲在外头,不想回去说亲事。这段时日我替你看了好些人家的姑娘,就等着你回去再看看呢,结果怎么盼也盼不回你。”
    他一语出,四下齐齐寂然。
    萧衍能感觉到身后有锋锐的冷意直刺背脊,刺得他在这微寒的日光里竟起了点薄汗。
    他甚至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得到晏顷迟阴沉的眼色。
    然而谢怀霜却是毫无察觉,他对着晏顷迟的视线,小气地说:“你又拉着个脸做什么?是见到我不高兴吗?还是我站在这里碍着你的眼了?”
    晏顷迟微回神,语气冰冷:“不敢。”
    萧衍听出了别的意思,两个人对视的一霎,那微妙的感觉无需言明,也能晓得对方的心思。
    “师父,我不说亲事了,”萧衍转而收回视线,望向渐熄的火光,说道,“这件事我不想您再多问了。”
    谢怀霜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什么,没有丝毫意外的“嗯”了声,接着说道:“哪家姑娘?等这次回去就上门说亲,别让人姑娘家等久了,回头让别人给娶回家了。你不在的这段时日,我连聘礼都要备好了,就等着你自己招出来。”
    萧衍没直接应声,只是轻念:“师父……”
    谢怀霜余光瞟他一眼,说道:“不是说了吗,相貌什么都是次要的,你喜欢就好对不对?喜欢、合适,就比什么都重要。”
    “嗯。”萧衍欲言又止。
    晏顷迟默不作声的注视着他,似是也在等他的回应。
    但是萧衍没有说话,而是目光游移的看向了别处。
    谢怀霜从他闪躲的眼神里似乎悟出点什么,又跟着说道:“难道是年纪上大你很多?”
    “嗯……”萧衍慢吞吞的说,“是有点。”他在试探谢怀霜的态度。
    谢怀霜几不可查的抽气,微微蹙起了眉:“总不能大你过百了?”
    “是过百了。”萧衍话还没说完,便见晏顷迟已经昂首挺胸的准备昭示了,他甚至还轻轻掸了下衣襟上的灰尘。
    “那就是修道的女儿家了,也不打紧,”谢怀霜说,“年纪大些也好,懂得照顾人,以后我也就不用一直跟在你后面瞎操心了。”
    “年纪大点是好。”晏顷迟在旁边附和。
    谢怀霜对他的插话嗤之以鼻:“也不是,像你这样的就不好。”
    晏顷迟:“……”
    谢怀霜对萧衍说道:“你们私底下已经结成道侣了?”
    他问得突然,萧衍完全没有准备,怔了下,才说道:“嗯,我们是……”
    “是我——”晏顷迟接过话,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出下半句,话音便至于萧衍突然轻轻踢过来的那一脚。
    萧衍的动作很轻,几乎是擦着他的小腿而过的,但瞬间便压住了他未宣之于口的话。
    “是你什么?”谢怀霜以余光睨他。
    晏顷迟:“是我觉得现在就说这些不大好。”萧衍不说,他就也不能说,他倒是不怕谢怀霜知道,只怕会违了萧衍的意思。
    谢怀霜:“我和阿衍说两句话,你怎么一直在这胡搅蛮缠?你这个当师叔的是见不得我儿好了?”
    晏顷迟:“不敢。”
    见萧衍始终不解释,晏顷迟有些不大高兴地微抿起唇角。
    萧衍还在斟酌要不要将此事告诉谢怀霜。
    俄顷,他才缓缓开口:“师父。”
    “嗯?”
    “其实我和——”马儿打着响鼻惊醒了他,萧衍倏地藏住了下半句话,湿热的鼻息喷在掌心,他在纷乱如麻的心跳声里,欲言又止。
    还是别说了。看这反应,万一师父直接气晕了怎么办。
    “你要和我说什么?”谢怀霜问。
    “没事。”萧衍说,“我想等回宣城再说此事吧。”
    谢怀霜想了下,觉得这种大事确实不该潦草决意的,还是等回宣城再细说也不迟。
    晏顷迟冷着脸说:“我先回去了。”
    萧衍没出声。
    “去吧。”谢怀霜说。
    “我要回去了。”晏顷迟又高声说了一遍,似是故意在说给旁人听。
    “听见了,我还没有耳背。”谢怀霜接过话。
    “……”晏顷迟眼风一偏,见萧衍完全没什么反应,便有些负气地调转马头,要朝城里去。
    他的背影在这日光下莫名显得落寞。
    晏顷迟半推半就的打马踏过官道,他故意收放缰绳,让马蹄走得缓慢,以为萧衍会追上来,可萧衍并没有,他几次回过头,发现萧衍竟然连看都没看他,一气之下真就自己打马离开了。
    萧衍藏笑,牵着马,和谢怀霜一并朝城里走。
    “怎么这么多年不见还是这个坏脾气?”谢怀霜望着晏顷迟渐远的背影,说,“以前谁要惹他不高兴了他就使少爷性子,可这一百多年他不来看我就算了,现在见了我还对我使性子,这叫什么事儿?”
    说罢,他又摇首,万分中肯地评价道:“娇气!”
    “师叔向来如此,师父不要往心里去。”萧衍说。
    “我和他较什么劲?”谢怀霜大度的说道,“我就应该管他叫爹,他才能满意呢!”
    萧衍没敢接这话。
    朝日的霞光铺就他们脚下的尘路,城外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借着晨光清理坍塌的残垣废墟。
    萧衍见谢怀霜不高兴,自觉岔开了这个话题,说道:“师父是在什么时候到坞城的?”
    谢怀霜说:“有五天了。来时外城还围着兵,在交战。倒是两方看起来都失去了首领,我便从中横.插一脚结束了这场交战。”
    “白沉锦呢?”萧衍诧然。
    “白沉锦?”谢怀霜借着微现的晨光,遥望高城后的九重宫阙。
    被轰炸过的城墙,有些地方已是残缺不全,碎石砂砾滚落堆积在脚下,透着血的色泽,留下了那场厮杀最后的痕迹。
    萧衍将想问话,便又听谢怀霜说道:“那姑娘倒是个让人敬佩的人物啊……”
    五日前,长河落日,狼烟滚滚。
    当暮色笼罩整片海域时,地面上已经没有任何活动痕迹了,这条迈进坞城的官道两旁,所有的建筑皆被焚烧殆尽。
    火是从临近城墙的地方烧起来的,让原本繁华喧闹的城外成了片死寂。
    谢怀霜方才踏入这片土地,便能见到成堆的尸骸,从伤痕上不难辨认出有些是被射杀的,有些则是被烧死的,还有些死状惨不忍睹,残肢零碎。这些尸首都被丢弃在了海岸,横陈错落,累累叠加,殷红顺着漾上来的海浪荡开,让风里都夹杂着浓郁的腥膻。
    ——这些都是被俘虏杀尽的士兵。
    所有的精锐都已经外出,在面对流沧军士的挑衅和杀戮时,白沉锦没有任何惧色的吩咐着最后的将士们层层设伏,想要反击。
    白沉锦卸下了盔甲,叫人打开了城门。那紧闭的门轰隆抬起,清冷苍白的月色下,是血海飘杵的城外。
    白沉锦率领着一众小队从晏顷迟布下的结界里缓步走出,她踏过满地的尸骸,对巴达尔缴械投降。
    当看见高墙上已经被换下的旗纛时,巴达尔觉得自己已经是大获全胜,他不怀好意的攥住白沉锦的手,猥淫地笑了。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看似柔弱可欺的女鲛人竟然在身上绑缚了近百斤的炸药,在巴达尔触碰到她的瞬间点燃了引线!
    与此同时,那高悬的城门在爆炸声中发出沉闷的声响,铁链迅速回荡,城门在火光迸溅的瞬间轰然砸落。
    “砰”地一声巨响,爆炸鸣震了浓重的夜色。
    紧闭的城门彻底隔绝了炸开的火花,高墙上,漆黑的劲弩被同时拉开弓弦,千百只利箭裹挟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呼啸着刺出!
    城下的流沧军士登时在燃烧的大火里如秸秆般挣扎着倒地。
    白沉锦在这巨大的冲力下,四肢百骸瞬间化作齑粉。
    等士兵们寻到巴达尔的残肢时,还能看见紧紧抓住他衣襟的一只断手,手指已经被完全烧焦,只有那枚象征着鲛人首领的指环还牢牢套在那根枯指上。
    大火不熄,紧闭的城门在混乱里再度被敞开,鲛人军士涌上,厮杀声沸反盈天。
    谢怀霜是在空隙间掠入战场的,杀喊声埋没了整片海域,持续了整整四日才算告捷。
    白沉锦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她的子民,她在晏顷迟数百年的庇佑下学会了去守护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她已经不再需要前人的余荫。
    那一天,狼烟蔽日,烈焰焚城。守护了坞城上百年的结界,也在战乱中砰然碎裂。
    “确实是个厉害的姑娘。”萧衍如此说道,“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节烈。”
    “是啊。”谢怀霜笑声苍老,他负起手,悠然地踱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沈公子呢?怎么好一会了都没见到他人?他还在后面吗?我见故笙都先进去了,你们没有一起回来?”
    萧衍这回缄默了,他垂下眼睫,转瞬压住了眼底微末的情绪。
    “阿衍,”谢怀霜隐隐察觉到不对劲,“你们来坞城的这段时日里是出什么事了吗?”
    萧衍闭了闭眸,俄顷,淡然地说道:“他死了。我杀的。”
    谢怀霜错愕。他没料到事态会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发生急剧的转变,几次想要问出口,但最终都将话止于唇间。
    无论事情的经过如何,这种时候都不应该再去触碰这道伤疤的。
    谢怀霜沉默着,抬手摸了摸萧衍的发,笑地和蔼。
    萧衍神色如常的走着,远处的苍鹰展翅扑出云雾,从雄浑深沉的山巅掠来,在金色的天际尽头夹带出一道白色弧线。
    唳鸣声响彻了九霄。
    城外的战场上依旧狼藉着满地尸体,北风浩浩,推起千重海浪,弥漫起的朝日模糊了无垠的碧海。
    水溶溶,飏起残红,三千里清风散去前尘旧故,浪涛声依旧。
    萧衍再抬眼时,眸光深远而平静,他遥遥望向辽阔的天宇,天边晨曦浸染了云层,倾泻在他的眼眸中,映亮了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高城近在眼下。远远有几个影子孑孑穿行在沙场里,埋葬着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士兵残骸。
    “不要难过。”谢怀霜最后说道,“都过去了。”
    萧衍并没有接话,只是微颔首,在如潮水般涌来的恭祝声中,缓缓踏入了城门。
    金色的苍穹横铺在他的身后,将他的背影渡上了细碎的浮光。
    ——*****——
    当沉沉暮色笼罩四野的时候,萧衍终是结束了手上的事务,他去殿里寻人时没瞧见晏顷迟。
    他问了一众人,皆是没人知道晏顷迟去哪里了,倒是有长老认出了他,驻足寒暄,引来了旁人的好奇。
    萧衍没有闲心多聊,随便敷衍了几句后便离去了。
    他找不到晏顷迟,便只能自己去他平日住的阁里,来回踱步。
    此时正值戌时,天色.欲晓,孤云还绝巘,晏顷迟的阁前有一长廊,迂回曲折,海棠交错在长廊两边,七节攒成,茂密浓合。
    每当风过,小枝颤巍巍的抖动着,交缠在枝上的护花铃便会急促的响动,惊走欲要栖息的鸟雀。
    “尊上的吩咐,我们皆会竭尽全力的做好。”不远处,响起了靴子踩踏过地面的声音,伴随着细细的交谈声。
    “那就有劳巫师大人了。”熟悉的声音响在暮色里。
    萧衍听到声音,蓦然回首,瞧见是晏顷迟和巫师正在沿着长廊朝此处走来,他们似乎在谈论什么事,晏顷迟微笑着,颔首。
    他今日来,换上了新焚香的袍子,天青色飘荡风间,墨发以冠束起,衬得眉眼清俊,只是不再复如过往,言笑里都是冷淡和孤寒。
    “师叔。”
    萧衍上前,似是闲谈般的想要说话,却见晏顷迟已经别过了脸,继续和身侧的巫师说道:“夜宴备好了吗?”
    他没有理会眼前人。
    萧衍停住了脚步,顿在原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哑然地瞬间,晏顷迟已经和他擦肩而过。
    多一眼都没分给他。
    萧衍转身,几支盛开的海棠从廊前斜过,晏顷迟拂衣掠去时,沾了满襟的香。
    这是怎么了?
    萧衍目光偏了偏,倒是和巫师对了个正着,巫师微笑着颔首示意,又和晏顷迟简要的寒暄了几句后离去。
    萧衍匪夷所思的立在原地,看见晏顷迟沿着长廊还在朝前走。
    “师叔!”他快步追上去。
    晏顷迟还是没有应声,径自迈下石阶,连带着那抹青色很快从墙沿拐角消失了。
    萧衍紧随其后。
    殿宇高堂隐在暮色里,绕过这些殿宇高堂,便能见到扶摇九霄的神塔。
    晚风里捎着微微的寒意,拂面过颈。晏顷迟的步子已经迈上了神塔的玉阶,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停留。
    萧衍追在后面,叫他:“师叔!”
    见晏顷迟还是没有反应,他便又试探般的喊道:“三郎?”
    晏顷迟如似未闻,目不斜视。
    “晏子殊?!”
    “晏顷迟——!!”
    萧衍跑得太急,过阶时被绊到,步子跟着踉跄了下,他撑臂稳住身形,掌心按在锐利的金饰上擦破了皮,疼得轻声抽气。
    萧衍还没来得及再出声,手腕便猛地被人捉去,握在了掌心里。
    “我看看。”晏顷迟微蹙眉,去瞧他手心里的伤,“疼不疼?”
    然而还不等他看清,萧衍陡然抽回手腕,背起了自己的手,说道:“你刚刚聋了?”
    “你先给我看看。”晏顷迟说。
    “你聋了,我也聋了。”萧衍说。
    “不要闹了,”晏顷迟说话时要去捉他的腕子,“我看看伤得严不严重。”
    萧衍不理他,径自起身,继续沿着迂回的长阶朝神塔上走,就是把受伤的那只手藏得严严实实,一点痕迹也不露出来。
    晏顷迟这会儿失了态,着急地跟上去,他不敢跟萧衍再起争执,怕萧衍再从石阶上摔了,就只能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面容上原本还能自持的的寡淡此刻全都成了焦急担心。
    等到萧衍站在了迦陵频伽的神塔顶端,晏顷迟才终于迈前,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腕。
    “给我看看好不好?”
    “做什么。”萧衍挣开手,神色冷淡的说,“我可担当不起三长老的嘘寒问暖,我命薄,别折煞死我了。”
    晏顷迟看见他指缝里渗出来的殷红,立马万分诚恳的说道:“小祖宗,我错了。”
    萧衍佯作未闻,背过身去也不看他,而是眺望着远方。
    此时正值戌时,迦陵频伽的神塔上,抬望眼便是点点青山,如画屏般延展开,滚滚落日镶嵌其中,云海翻涌。
    “我真知道错了。”晏顷迟和他隔着咫尺的距离,哀求似的说。
    “错哪儿了?”萧衍问。
    “我不该不理你,也不该跟你生气。”晏顷迟郑重其事的指着自己心口,“我是混账,你只管朝这里打,我绝无异议。”
    “不对。你怎么能是混账。”萧衍终于转过身来看他,微微眯起了眼,姿态倦怠,挑起的眼尾里猫着坏意。
    晏顷迟从他的懒怠里瞧出了别样的意味。
    “你跟着我念。”萧衍说。
    “好,我跟着你念。”晏顷迟应声。
    “晏顷迟。”他说。
    “嗯,晏顷迟。”晏顷迟跟在萧衍的话音后重复道。
    “是……”
    “是——”
    “小、王、八、蛋。”萧衍挑着眼尾睨他,一字一顿得说。
    “……”晏顷迟没料到他说这个,默了片刻才启唇道,“晏顷迟是小王八.蛋。我是王八.蛋。”
    萧衍本来想藏笑,但没稳住,偏过脸去笑了。他重新伸出受伤的那只手,在晏顷迟闭气凝神的注视下缓缓张开了手心。
    手心里,是几片被揉碎的海棠花瓣。
    殷红的汁水沾了满手,从指缝里渗出,乍看去,倒确实有几分像血。
    “……”晏顷迟欲言又止。
    “三郎。”萧衍说话间忽然迈前一步,吻在了晏顷迟的唇上,不留痕迹的撩拨,浅尝辄止。
    晏顷迟适才故意凝聚起的那点冷厉,霎时间烟消云散。
    “我不想走了。”萧衍手攀上他的肩,自肩线滑过去,蹭过他的脸颊,最终勾住了他的脖颈,挨近他说,“三郎,我好累啊。”
    “迟早被你搞死。”晏顷迟定论道。
    萧衍笑着退后了半步,晏顷迟走到他面前,背过去弯下身,萧衍勾住他的脖颈,衣袖下滑时露出了那截素白的腕骨。
    晏顷迟胳膊从他的腿弯里穿过,朝上一颠,将人稳稳背起。
    萧衍趴覆在他的背上,问道:“你今日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不说?”晏顷迟迈下阶。
    “什么?”
    “为什么不说我们的事?你要去娶妻,那我算什么?”晏顷迟说到这时,语气颇为不悦。
    萧衍豁然雾解。他揪着晏顷迟的发,轻蹭他的鬓,娇嗔似的说道:“别生气,我是怕你被师父砍死。我这么年轻,还不想守寡。”
    “借口。”晏顷迟说。
    “是真的。”萧衍袒露心扉的说,“现在说不是时候,你才刚回来不久,你和师父之间毕竟过去了数百年,就算是再亲的人也会有生疏隔阂。”
    他所言在理,又怕晏顷迟多想,顿了顿说道:“况且师父对你还是有点偏见的,他在知道你杀了我以后,差点去把你的坟包铲平了。他见你不说,只是因为还念及旧情,给他一段时间沉淀再说也不迟。我这段时间里也会和他好好说一说的。”
    晏顷迟品着他的话意,似是而非的说道:“看来萧阁主是打算长久的和我偷情了。”
    “我要偷情也不和你。”萧衍说。
    “萧、衍——”晏顷迟咬着字音叫他。
    “我家有娇夫,貌美又淑德,日日茶饭不思的在家盼着我归去,”萧衍挨在他耳鬓,与他私语道,“你要同我偷欢,得看打不打得过他。”
    晏顷迟:“他叫什么名字?”
    “姓晏,字子殊。”萧衍说悄悄话似的,同他轻声耳语,“我师叔不是个君子,可他是,我舍不得留他一人衾寒枕冷,孤夜难眠。”
    他在晏顷迟耳边吹着气,挑逗似的叹声:“怎么办啊师叔。”
    饶是晏顷迟再有定力,也要在这蛊惑里败下阵来,他忽然间不再想君子端方,连克己自持都被隔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把萧衍放下来,俯首看他:“你说得对,师叔不是个君子。”
    眼前黑影倏然压下,萧衍迎着那目光,舌尖被含住了。那灼烫的气息弥漫在唇间,或吮或咬,抵住了萧衍所有要出口的话,让喘息都变得断续。
    晏顷迟卸下了尽人皆知的儒雅伪装,露出黑暗里,不为人知的那面,恣情、纵欲、浮浪,这都是和萧衍在一起的那面。
    坏透了。
    “晏……”萧衍胸口起伏不定,气还没喘上来,就被晏顷迟抱到了阑干上,按着脑袋吻得骨酥筋麻。
    ——*****——
    入夜的时候,雾蒙蒙的薄云散开,拖起了一弯冷月。
    远处苍碧群山在清冷的月色里灰冷如铁线白描,孤寂深远,而坞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高城望断,楼外晚烟笼,暝色入高楼。九重阙里筹光交错,来往宾客逸兴不浅。
    在经历了这场浩劫之后,所有人都是百感交集,他们在烛火明晃的深殿里做长夜之饮,击盏高歌。
    “我们想让尊上做坞城新的城主,这也是已故的白城主的意思。”巫师坐在谢怀霜身边,替他斟酒,“这是她在临行前最后的嘱咐。”
    谢怀霜在筹光交错间轻碰杯:“这不成,晏顷迟的事我可管不了,他一贯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是我能左右的。你们和他好好说一说试试看?”
    巫师搁下酒盏,笑道:“我们是有这个意思,但尊上他不愿意,我听说谢尊主是他同门的亲师兄,所以想请您帮帮忙。”
    “哈,除非我有天大的本事,才能让他回心转意,”谢怀霜喝得兴致高涨,摆摆手,说道,“他就没听过我的话,只有我求他办事儿的份,他眼里可没有我这个师兄的。这件事既然是他不愿意,我也就没法子了,他打小就不是个会听别人话的主,你要事事听从他的还差不多,要是惹着他了,他能在小手札上写满你的名,记一辈子的。”
    “我不要。”谢怀霜重复道,“我才不要。”
    “谢尊主说笑了。”巫师含笑说道。
    谢怀霜推开酒盏,决绝地拒绝了这件事,他扭头环顾四周,忽然出声:“阿衍呢?这孩子又去哪里了?”
    萧忆笙闻言偏过头,低声对谢怀霜说道:“先生,我看见师尊被师——”他话说一半,腿上忽然有只手搭了过来,林郅伸手,毫不容情的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萧忆笙疼得到嘴边的话全变成了抽气,他拨开林郅的手,自觉改口道:“我看见师尊和三长老出去了,应该是有事要商议。”
    “这样啊,”谢怀霜笑道,“我还想着给你找个师娘,先前他有事推脱了,这回也该谈论谈论此事了。”
    “先生不成!”萧忆笙在推杯中脱口而出,“师尊他——”
    林郅猛地把人拉回来,直接捂住了嘴。
    “为何不成?”谢怀霜惊诧。
    “无事。故笙今日喝多了,意识不清醒,”林郅对满脸纳闷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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