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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卷 归期未可期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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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了他吧。”

    小鬼们侵占着他的神思,如梦魇般控制着他,一遍遍重复。

    他仿若被悬在生死一线间,错得一步即是万劫不复。

    沈闲的身子在发颤,他深喘了口气,不再做任何避讳,忽地上前一把抓住了萧衍的衣襟:“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我为你背弃了信仰,从南疆被赶出来,为了你我这些年苟且偷生杀人无数,无时无刻不活在梦魇里,你知道尸山血海里有多少无辜惨死的人吗?你不知道,萧衍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践踏了多少条人命,因为你只知道你自己的私欲,你只在乎你自己,我为你赴汤蹈火,可以将生死置身事外——可你当我是什么?”

    沈闲红着眼说:“是你可以随意舍取的棋子!”

    萧衍面色不变。

    “你是我的,”沈闲紧攥住他的肩臂,额上青筋暴起,愤恨不甘的说道,“你是我的!你知道吗!谁也不能抢走你!谁也不能!!”

    萧衍凝视他,微微歪头,似是不解,又似是在认真端详着他。

    “沈郎。”终于,沈闲听见他说。

    萧衍的语气温软,既不推开他,也不作回避,反而仰起脸,和他鼻尖相抵,挑衅似的微启唇,一个气泡便从唇中被吹出,碰到了沈闲的唇上,碎裂。

    萧衍抬指压在他唇上,笑意温柔的说道:“这是你想要的么?服从你,归顺你,爱慕你。”

    四目相对,他狭长的凤眼眯起,那样陌生的欲望,那样无知觉的引诱,都让沈闲的阴郁更甚。

    沈闲的理智仅存无几,他直视着萧衍,看见那挑起的弧度里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萧衍双指掐住了他的下巴,扣紧捏向下,拉到面前:“不要与我这样欢好,你可以直接杀了我,然后再用你的蛊将我的尸体重新漆起来任你摆布,我会乖乖听话的好不好?”

    两个人对视着,沈闲看见他在笑,笑着挨近自己,乖顺又无辜的说道:“杀了我。求你。”

    又是两厢沉寂。

    沈闲陡然发觉,萧衍始终是这样的矛盾难解,好似这么多年来从没变过,他想起萧衍曾经的伤痕累累,皮相上的疤痕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无影无踪,可有些东西却融于他的心里,成了永难逝去的泥沙。

    沈闲亲眼见证了萧衍在这百年的光阴里,从恨意血忱,变得毫无温度。

    他们熟稔又陌生。

    沈闲知道萧衍的过往,萧衍也清明沈闲的曾经,可萧衍不明白沈闲的执念,沈闲也不明白萧衍的执念。

    他们看似知心知底,却又寻不到挨近相依的理由。

    他们之间就如同平行的天地,在亘古的静默中相互觑视,只是看似相近,实则永无交界。

    沈闲在这相对里,蓦地憬然。

    晏顷迟从来不是突然的介入,而是他在很久很久之前,便用自己的方式烙在了萧衍的生命里,他们或许错过,怨憎过,这般纠缠离别,却偏让这爱意如附骨之疽,催生在骨血里,难以磨灭。

    俄顷。沈闲似是平复了些,他不再喘息,脸上血色逐渐回涌。

    他凝视着萧衍,笑了几声,眼神死寂而黯然:“我们都错了,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同路人。”

    萧衍松手,眼神已经变得无澜,他目光扫过沈闲。

    沈闲侧过头,不再看他:“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不甘心呢?是因为我坚守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割舍不下?还是仅仅因为它是个执念?”

    “说得不错。”萧衍说道,“你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爱我,你是百求不得,执念刻骨,才自认为爱。”

    “那晏顷迟呢?”沈闲不甘的说道,“你将我的感情说成这样,难道晏顷迟就是真的爱你了吗?他就没有辜负过你吗?!”

    “在你没有背叛我之前,我从没觉得他有多爱我。”萧衍眼中渐冷,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他自忖不是善类,也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倘若再说下去,只怕自己不会再念及这桩旧情了。

    沈闲一时哑然。他在水里冷得面色发白,忽然泄出声轻笑:“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如果我不背叛你,你就不会回到晏顷迟那里,也不会再有这些事了,对吗?”

    萧衍未置一词。他那日蛊毒发作还愿意和沈闲回去,就是在给沈闲机会,可沈闲却没有要给他解蛊的意思。

    他们自暗河分离的那一刻,便是殊途陌路了。

    沈闲看着茂密的水藻,忽然又说道:“可是你想过吗,晏顷迟根本无法陪你离开这里,他离开坞城连形都难聚,难道你会为了他甘愿舍下自己所拥有的权势,舍下谢先生,舍下故笙吗?”

    “不会的萧衍,”沈闲笃定的说道,“你根本不是这种人。届时你又要打算如何呢?再一次背弃他?”

    他说话有意打在萧衍的七寸,他知道这是萧衍无论如何也难以割舍下的牵挂。

    萧衍笑了,笑意未泯,寒霜已经覆上。

    “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我对你也已经情至意尽。要么——”他抬指划在自己的脖间,对沈闲笑道,“你就来杀了我,让我做你的狗。你放心,在你能够自己站起来之前,我会乖乖等着你来杀我。”

    “乖、乖、地。”他咬着字音重复道。

    “……”沈闲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格外陌生。

    萧衍不欲多言。脚边忽地滚出一只团子,团子抱住琉璃珠,摇摇晃晃的举到他面前,要递给他。

    萧衍挥手,珠子便浮到了他的掌心,他将珠子丢还给沈闲,沈闲微怔。

    团子见此,气势汹汹的跑上前,对着沈闲的脚就是一顿猛踩,然后扬了扬拳头,示意他把珠子还给萧衍。

    萧衍一弯腰,把团子拎起来,团子一挨到萧衍,立刻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头,蹭了蹭他的脸。

    萧衍用指尖把它往旁边拨了拨,甬道里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人影从甬道口探出脑袋,在看见萧衍时,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师尊,二阁主。”萧忆笙瞅着他们,“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方才听见此处有声音,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

    他佯作不觉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适才,他是在找人时听见声音赶过来的,进来时又见萧衍和沈闲面色都不大好,料想他们是起了争执。

    “什么事也没有,二阁主累了。”萧衍看向沈闲,那眼神不必挑明的说,也能晓得里面是什么意思。

    他在告诉沈闲,这是最后一次给他机会,自己会既往不咎。

    “呵。”沈闲失声笑了。

    萧忆笙一抬眼,就看见团子正坐在萧衍的肩伤,晃着腿。

    他见此赶紧朝袖子里摸了摸,却摸了个空,团子眨着红豆眼瞅他,对他挥了挥手,像是在打招呼。

    萧忆笙一瞪眼,难以置信的抬起自己的手臂,这才发现衣袖不知何时被刮出了个口子。

    “该走了。”萧衍说罢,径自迈步离去。

    萧忆笙将将准备跟上前,忽然发现沈闲还立在原地,似乎没有打算要走的意思。

    “二阁主不一起走吗?”萧忆笙问道。

    沈闲不答话。他目光始终随着萧衍的背影在动。

    萧忆笙见自己的话被忽略,略显尴尬的杵在甬道口,想要追上师尊,却又看见沈闲仍立在那儿,动也未动。他不晓得何意,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萧忆笙,你在做什么?”萧衍冷声说道。

    萧忆笙闻言抬首,看见师尊已经走远了,又转头讷讷看了沈闲一眼,见对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才跟在萧衍身后离去。

    沈闲没有挽留,只是默然的望着那道渐渐隐没在黑暗里的背影,眼神渐渐冷却。

    “主子,”储物戒里,一道稚嫩的声音忽然透了出来,“如果你想和萧阁主和好如初,不如就将这一切告诉他,说是我蛊惑了你的心智,萧阁主应该能谅解你的吧?反正情蛊的事,也是我为您出谋划策的,这事不怨您。”

    “住口!”沈闲握紧了琉璃珠,“你还嫌自己怂恿的不够多吗?!”

    “可是主子,现在看来萧阁主是不会再留下我们了,”小鬼在储物戒里,闷闷的问道,“我们之后要怎么办?您就打算按照萧阁主说得永远离开宣城吗?可是我们已经把一切都交给萧阁主了,离开他,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你说得对,我把一切都交给他了,他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们,”沈闲盯着甬道里的黑暗,将指节捏得发出脆响,“就算我再怎么卑躬屈膝,萧衍也不会回头的,与其这样讨好他,倒不如用别的方式让他永远记住我。既然要恨我,就将我恨到底吧,反正——”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冷漠:“我也已经穷途末路了啊。我得不到的,凭什么要让晏顷迟能得到呢?”

    作者有话要说:

    在收尾,宝贝们有什么想要看的番外就在置顶那条评论下留言,只要说了,我尽量都会满足大家的~

    155 挑衅 晏顷迟想一口咬在他一折就断的脖颈上

    字数:6620

    日期:2023-03-17 06:26:57

    半个时辰前。

    扎格拉玛沙漠上, 风凌厉的劲吹着。

    晏顷迟阖眸立于风间,他的发刹那飘荡,划过他的面颊。

    他在黑暗里清晰的看见了暗流下的暧昧, 那是暮霜剑灵和他共享的神识, 团子听不见声儿,只能探入目光。

    水底是沈闲和萧衍的对峙, 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疯狂。

    晏顷迟透过团子的眼睛, 见了他们唇齿间的磕碰, 那若有似无的相贴, 那弥于他们唇间的气泡, 带着诱惑的挑衅,和足以杀伤人的威力,清晰的、毫无避讳的映在晏顷迟眼里。

    萧衍。

    萧衍啊。

    晏顷迟默念着这两个字,像是吃不准字音,又像是别有意味。

    他喉咙干涩,隔着两端景象, 仿佛能听见萧衍喉骨滑动的声音, 萧衍在笑, 那轻声又充满恶意的笑, 让晏顷迟想一口咬在他一折就断的脖颈上, 让他再也兴不起风,作不起浪。

    团子被晃坐在水藻里, 视线所及,沈闲渐贴在萧衍的颊边。

    团子晕头转向的爬不起来,识海里忽然又传来晏顷迟阴郁又暴躁的声音:“我当初真该杀了他的!”

    “如果你再晃成这样, 如果你看不住他——我就折了你。”

    团子被吓得立时滚地爬起, 飞快的冲上去, 对着沈闲一顿猛锤。

    但下一瞬,它就被沈闲猛地攥住丢到了一边。

    视线登时又变得杂乱不堪。

    这无法遏制的怒意,如奔涌的江水,在红尘浪滚中冲击而来,晏顷迟心里被极致的阴戾侵占,他看着镜像里的画面,里面的人似是遥不可及,又似是近在咫尺。

    “起来!”晏顷迟低喝。

    沈闲被萧衍抵在了岩壁上,团子已经按照吩咐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朝着两人那里跑去,从团子的视线里看去,就只能看见那近在咫尺的双唇,里面吞吐着他们之间的密语。

    萧衍在笑,他的笑就如锐利的刀锋,扎在晏顷迟的心口。

    团子昏头似的撞上了萧衍,哼唧一声。

    晏顷迟的耐性显然已经到达了极限,狂涌的怒意得不到宣泄,失而复得的愉悦变作妄谈,连先前歇斯底里的疯狂都成了笑话。

    就不该看的!

    晏顷迟再也无法容忍这样的景象,倏地并指掐诀,和纳于团子里的一缕神识分开了,眼前倒退的景色登时粉碎,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青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身侧暴涨出来,自他脚下浮动的黄沙霎时间凝结出寒霜,不过眨眼间便被薄冰覆盖。

    不能看了。不能再看了!这该死的沈闲!

    身侧流霜飞雪绕而不散,晏顷迟蹲下身,用劲搓了把脸。

    随后他又恢复了和剑灵的连通,视线再度陷入水下,团子已经坐到了萧衍的肩上,视线里是萧忆笙的脸。

    “你最好一字不落的说清楚方才都发生了什么,否则我就折断你。”团子听见那道阴郁的声音又在识海里响了起来。

    晏顷迟一拳砸在暮霜剑的剑脊,剑脊震出嗡地一声清鸣。团子晃着的腿陡然绷直,虚虚的眨了两下眼,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等团子把话都交代完之后,晏顷迟又站起身,来回踱步。

    当初在酒馆对萧衍说的话绝不是笑谈。

    他要让萧衍比过去更爱自己。

    ——无论是用什么手段。

    晏顷迟体内灵气疯狂流转,汹涌着淌过四肢百骸,充盈了他的身体。待再睁眼时,那柔和温沉的双眸已经被赤红覆住。

    他要让萧衍比过去更爱自己。晏顷迟近乎疯狂的想。无论是用什么手段,他都要让萧衍比过去更爱自己。

    ——*****——

    夜色里,鬼魅邪异的气息弥漫在风中。

    黄沙在诡异的颤抖着,数丈长的藤蔓翻动着四面延伸,交织成一张漫天漫地的网。

    为首的鬼棘藤将修长的藤蔓插.进沙土下,胚囊里一阵轻微的颤抖,隐约发出了有水晃动的声音——那是它们藏在囊中的毒液。

    它们能够在地下暗流里迅速释放出囊里的毒液,河流里的生物在毒液里行动滞缓,藤蔓则会寻味儿而来,紧紧裹住这些生物,一点点汲取它们的养分。

    “啊,我好像嗅到了鲛人的气息,看来这沙漠底下真有鲛人呢,它们是从支流过来的吗?”鬼棘藤闷闷的声音沿着地面传开,“晏顷迟要我们在日出之前找到那个男人,如果能找到鲛人的话,应该就能很快找到那个人了吧。”

    “找到他们!找到他们!”

    沙漠一处处裂开,鬼棘藤们浮出了半个胚囊,囊口张开,无数张婴儿的脸从里面探出来,露出一对对眼睛。

    它们茂密的头发化作了藤蔓,纠缠着穿透沙漠,刺入了地底。

    “等等。”为首的鬼棘藤忽然间想起晏顷迟的话,又飒地抽回了藤蔓,将那数丈长的藤条瞬间收回胚囊里。

    它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任何异样,恶意的笑了:“哦,什么禁术,晏顷迟也不过如此嘛。”

    然而,不等它笑声落下,黑夜中骤然起了风,狂风夹杂着砂砾拍面,卷来了一股异常恶臭的味道。

    鬼棘藤猛地抬头,万分警惕的看向夜色,只见黑压压的乌云遮蔽的圆月,急速移动着,压过长空,俯冲下来,那从背部裂生出的黑色羽翼,发出扑棱棱的拍翅声,所过之处腥臭弥漫。

    这是——

    鬼棘藤蜷缩在胚囊里的身躯霎时间紧缩,它发出了婴儿般细长的尖叫声:“是冥灵鸟!冥灵鸟来猎食了!快跑!”

    它刚要遁走,又陡然发现自己胚囊上镌刻着的咒文不知何时消弭了,青光溅碎,万里长空上传来了整齐划一的拍翅声,在起伏的沙漠上投下一片阴影。

    鬼棘藤们全缩回了胚囊中,想要消弭行迹。可就在这一瞬,那片遮天蔽日的阴影平移着盖过月色,俯冲而来!

    冥灵鸟与鬼棘藤天生为敌,它们由万千死魂所化,身上裹着的都是尸气,最好食鬼棘藤的胚囊,虽然无法目视,却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能够精准的辨别出方圆百里的每一种气味。

    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恶臭扑面而来,有些鬼棘藤来不及缩回藤蔓,便被啄住藤条拖行走了。

    “啊——!”一只鬼棘藤发出刺耳的尖叫,它的藤蔓被鸟喙咬断,裂口里淌出了深黑的汁液,落在沙土上立刻冒出了白烟。

    它的胚囊被群鸟生硬的从沙下拖拽出,里面的婴儿刚一露形,登时引得无数鸟疯扑上去抢食,狼吞虎咽的啃噬着鬼棘藤的血肉。

    那唾液混杂着碎块朝下淅淅沥沥的淌。

    鬼棘藤的尖叫荡在黑夜里,激起了无数回音,冥灵鸟所过之处,所有的鬼棘藤都尖呼着想要避开。

    它们在沙土下飞速涌动,可那冥灵鸟铺天盖地的朝它们掠来,“咯咯”地溢出鸟鸣,似是极度兴奋。

    许多鬼棘藤完全来不及躲避,便被咬断了藤蔓,发出惨厉的痛呼!

    地面窸窣颤动起来,眼前越来越多的藤条和尸块掉落在地上,带头的鬼棘藤恼怒又惊慌的重新抽出自己的四肢。

    胚囊张开条缝,一张湿淋淋的婴儿脸露了出来,漆黑的眼睛里弥漫出杀意!

    “我知道了!”它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的深夜,怒道,“我们会按照尊上的指示去做的!一定在日出之前找到人!”

    随后,它猛地将四肢扎入地底,随着藤蔓疯狂的生长,数丈深的沙地被刺穿,藤条还在不断朝下延伸着,直至能够准确捕捉到鲛人的位置为止。

    与此同时,符咒上流转出的青光微亮,刹那大盛,盖住了此处所有鬼棘藤的气味,强风在荒漠上陡然掀出狂浪,冲得无数冥灵鸟拢翅滚地。

    它们叫嚣着还想再猎食,却再也闻不到任何味道了,只能煽翅游荡在沙漠上空,徘徊片刻后离去。

    暗流里,萧忆笙盯着萧衍在看。

    “好看么?”萧衍忽然出声,声音不冷不淡。

    “师尊,二阁主还没有回来。”萧忆笙小声说。

    “呵。”萧衍不接茬,只是轻轻一笑,听得萧忆笙悚然惊魂,自觉说错了话,赶紧岔开话题。

    “我们一会就该离开此处了,他们传音说找到了红白岭的支流。”

    萧衍轻蔑的笑了:“你要是舍不得沈闲,就该回去陪他。”

    “不是。”萧忆笙说道,“我是担心您。”

    “担心我?”萧衍睨他,团子也跟着瞅过去。

    “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师娘在上面肯定也很着急。”萧忆笙说,“我担心二阁主惹您不快,又难以收场。”

    萧衍语气不耐:“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萧忆笙被他的冷言震慑,顿了顿,说道:“我想说,无论师尊你做什么决定,无论是对谁,也无论利害与否,我都会站在您这边。”

    “……”萧衍欲言又止。

    团子瞪大眼睛,瞅着萧忆笙,又瞅了瞅萧衍。

    “我知道二阁主于我有恩,可我还是希望看见师尊能够幸福,所以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我都会站在师尊这边。”萧忆笙突然迈前一步,抱住了萧衍。

    萧衍怔了怔。

    萧忆笙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像幼时那样,紧紧搂住他。

    团子不再晃腿,而是摸了摸萧忆笙的额发,然后顺着萧衍的肩臂滑了下去,挤在他们中间,安安静静的没动,它阖上眼蜷缩起来,似乎只是贪恋这空隙里的温度。

    甬道口,沈闲盯着盘踞在眼前的藤条。

    这些藤蔓不知道是从哪里钻来的,疯狂生长着,堵实了整条道,砍也砍不完。

    沈闲一刀削去快要触碰到自己的藤蔓,那藤蔓登时曲起一抽,发出了咝咝地声音,黑色的汁水融在水里,转瞬便如雾般弥漫开,那原本覆在岩壁上的大片水藻也在不知不觉间全部退去了,似乎极度畏惧这些藤蔓。

    该死。

    沈闲心下一沉,被这弥漫的黑气一步步逼退到角落里,然而就在他抽出刀,准备辟出一条生路时,黑暗里,一条藤蔓已经延伸到了他的身后,紧接着猛地裹住了他的身子。

    沈闲陡然一震,还不等再动手,那些原本堵在甬道里的藤蔓霎时间全部纷涌而来!

    由灵气化成的刀摔落在地,很快消散。

    甬道外茂密的珊瑚间,萧衍忽然回头,看向那片森然的黑暗。

    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如果他在十声内再不出来,我就不会再等他了。”萧衍已经彻底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他不想再在这些无谓的感情挣扎里浪费时间。

    萧忆笙也回过头,看向那片黑暗。

    可不等他再细看,萧衍已经转身离开了。

    鲛人们在前面待命,团子急不可耐的游了过去。萧忆笙见此,也只得跟随他们离去,只是在离去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被黑暗淹没的甬道。

    他在心里权衡片刻,最终还是不忍,给沈闲悄悄传了音:“二阁主,我们找到了出口,在东南二十三里的方位,速来。”

    ——*****——

    荒漠上,朝日的微光倾撒下来,拢住了整片沙海。

    然而就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沙海上,却有一片嵌在绿洲里的幽蓝湖泊。幽静的水面倒映着一方天青色剪影,如似云海。

    此时方至卯时,风从大漠上吹来,湖水被风一波波的推搡着,在水面上掀起层层涟漪,湮没了驳岸,又朝岸上漾开。

    伴随着窸窸窣窣一阵响,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潜行着。

    一条条藤蔓沿着岸边从水中急速抽出,紧接着,在哗啦啦的水声里,陡然扑上来一个人。

    霎时间水花迸溅,涟漪随水荡开。

    沈闲全身一重,湿透的衣服裹覆住他,他艰难的撑起身,让上半身爬出了湖水,伏在岸边的泥泞里。

    避水咒破开的瞬间,沈闲猛地呛出一口水。

    他在水里沉了太长时间,此时被拖上岸迟迟缓不过神,耳边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便只剩下了嗡鸣。

    鬼棘藤的藤蔓编织成网,抵在他的后心,撑住了他全身的重量,免得人又栽回水里。

    清晨的大漠又冷又燥,湿透的衣裳夹风后更是寒意覆体。

    岸上绿意浓重,萋萋生满了整个绿洲。

    沈闲伏在岸边,脸沉在泥泞里,呼吸间皆是浓郁的土腥味,他缓和片刻,抬指拨开自己的湿发,低头时发现手已经在水里泡的惨白,皱的像纸。

    他是被藤蔓一路风驰电掣的从暗流里拖上来的,头晕目眩间连喘息也像是濒死的幻觉,胃里恶心不止。

    他又呛出几口水,才勉强稳住了呼吸。

    岸边的柳枝被风吹起时,拂过他冻得发白的脸,沈闲抬眼,方见得此处垂柳茂密,自己就扒在这岸边,远近是大片的红棘,葳蕤的红里夹杂着青绿。

    胡杨树在风里簌簌作响。

    待视线彻底清明后,沈闲才用手掌撑起身,涉水上岸。水里登时又是哗啦一阵响。

    鬼棘藤收回藤蔓,从地下冒出了半个脑袋,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住沈闲,用婴儿般的声音细细说道:“尊上寻你很久了,他正在那边等着您。”

    尊上?是谁?晏顷迟么?

    难道是晏顷迟让它们找到自己的?还是……

    沈闲微微沉吟,也不作回答,而是问道:“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救我?”

    “鬼棘藤,是尊上让我们找到您的。”鬼棘藤缩了下藤蔓,地底登时逸出细小的窸窣声,那是同伴之间在迅速传递信号——它们已经在日出前找到萧衍了。

    “他——”沈闲话音微顿。

    当时自己是和萧衍一并掉入沙渊里的,晏顷迟要找自己应当不大可能,难道是找错人了么?莫非是他要找萧衍,结果这群鬼棘藤认错了人?

    沈闲在心里迅速下了判断,又不动声色的试探道:“水底这么深,你们如何能寻得到我?”

    “我们在水里嗅到了您的气味,您不是鲛人,又能够在这水底下沉气这么久,更何况还会功法。”为首的鬼棘藤说道。

    气味?沈闲微抬起自己的手腕,嗅了嗅,闻不出什么。

    他思绪翻飞间,料想是先前在水下,和萧衍贴近时留下了气味。思及此,沈闲倏地合上双眸,静了静。

    鬼棘藤乌黑的瞳仁凝着他。

    斟酌须臾,再睁眼时,沈闲语气里有了微妙的转变:“晏顷迟在哪里?”

    ——*****——

    卯时的天光微薄,这片绿洲上已经凝起了薄雾,雾冷风清,隐隐勾出了白影黯淡的云中月。

    茂盛高大的胡杨树下,正斜倚着一个人,随着日光的渐盛,那在树下延伸出的影子被拉长。

    白色的斗篷将那具消瘦的身子裹覆其中,只是某些部分被蛊虫啃噬出裂痕,无法掩盖住全身。

    红棘上沾满了露水,滴落在鲛绡上,转瞬消融。

    一只苍白的手无意识的从鲛绡的裂缝出滑出,瘦削的腕骨,在日光中轮廓流畅,但很快便氤氲成了近乎透明的雾气。

    晏顷迟猛地抽回手,寒冷浸湿了他的发,满身清露,他在白日里的能力实在有限。

    不多时,晏顷迟的身影便在渐盛的日光里开始逐渐变得黯淡,如同聚拢的薄雾,风一吹就散了。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不远处的沙沙声吸引。

    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一条漆黑的藤从土里伸出,然后展开,轻轻戳了戳这件鲛绡。

    “别动。”里面传出闷闷的声音。

    “尊上,我们回来了。”鬼棘藤从地下冒出脑袋。

    “人找到了么?”晏顷迟蜷缩着身子,脸伏在膝上,虚弱的说。

    “找到了。”鬼棘藤说,“我们已经按照吩咐把萧衍带回来了,您也应该按照先前的约定解了我们身上的咒术才对。”

    “白日里灵气无法聚起,等日落罢。”晏顷迟不愿多言。

    “那我们将人给您送来。”鬼棘藤又说道。

    晏顷迟轻“嗯”了声,话音未断,便又听见鞋底踩过枯枝的轻响,渐行渐近。

    “是萧衍来了。”鬼棘藤自觉不宜多留,收起藤蔓缩回了胚囊里。

    露水从胡杨树的叶片上滴落,坠在晏顷迟的发上,渗入发丝。

    来的人在他面前蹲下.身,凝视着他。

    “阿衍?”晏顷迟白日里无法调转灵气,他的双眸还留在团子的躯壳里,便是睁眼也无法目视。

    只能等夜幕降临,再调转灵气,抽回这部分神识。

    “你离近些,师叔看不见你。”晏顷迟虚弱的笑了。

    来的人并未是说话,只是稍稍掀开了点披在外面的鲛绡,随着日光的渗入,晏顷迟如雾状的身体登时刺啦一声,被灼烧出痕迹!

    “别动!”晏顷迟陡然出声,只是这么点微弱的光线,都能让他如遭火焚。

    来者似乎知晓其中蹊跷。

    他放回鲛绡,却又在下一瞬陡然扯下了整件斗篷!

    毫无征兆的,刺目的日光倾撒下来。

    晏顷迟低呼一声,下意识抬臂去遮,但日光好似滚沸到了血液里,那从叶片间穿透出来的光线,如同燎原的火,霎时间灼烧过境!

    “阿衍,你不要闹了!”晏顷迟睁眼时视线仍旧沉在一片黑暗虚无中,慌乱中他碰不到萧衍的手。

    “呵。”沈闲阴冷的笑声霍然浮响在耳边,他拎起被蚕食半边的鲛绡,打量着眼下的晏顷迟。

    晏顷迟挣扎着,想要施术遮挡住日光,但白日里灵气微薄,难以聚拢,大片的红棘和胡杨树虽然能遮蔽住一部分烈日,可还是抵挡不了全部的光线。

    “三长老,是我,”沈闲瞧着他渐融的身子,轻蔑笑道,“沈闲。”

    他一语落,晏顷迟倏然怔住。

    “沈闲?!”

    “是我。”沈闲笑着应声,“三长老,我们又见面了。或许我现在也不应该称你声三长老了,毕竟宗玄剑派都已经覆灭了。对吗,执明神君?”

    晏顷迟陡然踉跄起身,但他气息薄弱,手脚上如坠千斤,四肢已经重得完全撑不起身,还未站起,便又滑载下去。

    “鬼棘藤!”他厉声喊道,“鬼棘藤!”

    没有任何回应。

    鬼棘藤呢?鬼棘藤都去哪里了?!

    晏顷迟呼吸急促,意识模糊,迫切的想要碰到鲛绡,然而那迎面落下来的炽热温度,却烫地他抑制不住的发抖。

    “为什么是你?萧衍呢?萧衍呢?!”晏顷迟听声辩位,一把扯住了沈闲的衣襟,怒不可遏的冷嘲道,“二阁主偷偷用蛊虫侵蚀了我的鲛绡,就是为了等这个时候吗?!”

    “这不是也让我等到了吗?你若当时就死在沙渊里,也不至于现在要受这灼烧之苦。”沈闲也不回避,只是瞧着他的无助和绝望,内心深处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

    “或许我们应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沈闲笑着叹息,“晏顷迟,我这段时日每天都在想,如果你真死在那场劫难里就好了,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也不会变作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晏顷迟说不出话。他的身子已经在日光里变得近乎透明,雾气氤氲缭绕在他的周身,让他的肌肤都在如雪般融化。

    沈闲凝视着他的样子,顿了须臾,抬起头去看渐盛的日光。

    “我收到了萧忆笙的传音,他们在东南方位。”沈闲说道,“而我们在西北,背道而驰的方向。西北有流沧的驻守军,我今日要杀你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笑了笑,又看向晏顷迟:“晏顷迟你看,其实你死在我手上是天意,若非如此,老天怎会这般帮我?”

    “真是天命难违。”沈闲言罢,拍开了晏顷迟紧攥衣襟的手。

    晏顷迟踉跄滑倒,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听着自己的喘息,也似是被隔在了云端,听不真切。

    “晏长老且安心,我知道你生前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声名,那我最后便再送你一次昭灼当世的声名吧,也算是还了你今日救我的恩情,呵,虽然只是阴差阳错救的。”沈闲说着,重新掀开鲛绡,轻飘飘的盖在了晏顷迟的身上,挡住了那灼烈的日光。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事积压的太多了,所以更新的比较慢,给各位大哥鞠躬。另,我准备在全文完结后,给追更的宝贝们准备实物奖,大概是无料周边(都是自己画的)不知道宝贝们会不会嫌弃……(小声问)如果不想要的话,我还是改成晋江币抽奖?

    156 娘呀 真他娘的漂亮啊!

    字数:10553

    日期:2023-03-20 07:44:22

    极北, 坞城。

    太阳高悬于雪峰之上,在冰雪上折出璀璨的光。凛冽的风从海面上荡过,带来刀割般砭骨的寒意。

    坞城外, 原本奢靡的销金窟此时已经变作了一堆废墟, 火还在燃烧,从马道的方向延向远方, 瓦砾在烈火中轰然坍塌, 橘红火光陡然大盛, 晕染了一方天际。

    马蹄和血印斑驳杂沓的印在草堆上,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下面压着堆叠的尸体,发出噼里啪啦的焦灼声。

    巴达尔坐在城外的广场上,拨开酒壶塞子,猛灌了口烈酒。

    北地特有的辛辣酒液顺着喉咙滑过肺腑,刺得人精神抖擞。

    那皲裂粗粝的手掌上满是尚未干透的黑血,巴达尔狠狠朝胸口上抹了把, 蹭去血迹, 大口呸了声嘴里的渣子。

    他眯起鹰隼般的眸光, 有意觑了眼十里外的城墙。

    此时已是日暮西斜, 巍峨高耸的城墙上, 正立着一名白发女子。她目色沉静的俯视着城外的废墟,冰蓝的瞳孔里倒映着明灭的火光。

    白沉锦背着夕日欲颓的天幕, 穿着束身的短袍,发间换掉了繁冗陈杂的玉珠发冠,只用了一条朴素的发带高束起了齐腰的长发, 风卷起她的发丝划过侧脸, 让她眉眼间的昳丽全化作了出鞘的锋芒。

    她身侧士兵肃穆而立, 目不斜视。

    已去七日,晏顷迟至今未归。巴达尔率军突袭城外,烧掉了整片外城,所有的建筑全部焚毁,他们俘获了大批的人质做俘虏,等着白沉锦敞开城门,或是交出晏顷迟来抵罪。

    空荡荡的城外此时只剩下冷风呼啸的声音。

    外城成了荒芜废墟,连道上铺着的石板都被流沧军用镰钩翘起,一块块的搜查过,以免漏下任何可能藏匿的蛛丝马迹。

    他们要活捉到城外所有的鲛人,借此来威胁白沉锦。

    搜查的痕迹沿着道路还在朝四野继续,一直到城门下,海域上,海风夹杂着腥膻的血腥气卷过大半个城镇。

    “那娘们还真是硬气呐,就这样眼瞅着同族被杀,也能一声不吭,真是奇怪,晏顷迟难道真是这群鲛人的祖宗?”石块上,坐着此次跟来的指挥使,他的旁边是正在喝酒的巴达尔。

    巴达尔闻言,轻蔑的哼声,把空了的酒壶扔给指挥使,目光仍在十里开外的城头上,那三面旗纛在风中猎猎飘扬着,白沉锦肃然立于旗纛下。

    真他娘漂亮啊!

    不得不说鲛人简直是天生的魅种,他们样貌姣姣,有着天铃鸟般的嗓音,虽不善战,但赏玩性却极高,而他们的城主,白沉锦能够在那一张张昳丽的面容中格外出挑——那是比神女还要漂亮的女鲛人!

    啧。晏顷迟。巴达尔忽然想到了这个名字。

    他们睡过吧?睡过吧……一定睡过的!不然这狗娘养的晏顷迟为什么这么庇护这群卑贱的鲛人?!

    要是能活捉几个女鲛人放到窑子里,只怕门槛都会被踏烂了吧。

    那群野蛮的胡姬可比不上鲛人的娇柔貌美啊。

    巴达尔如此想着,突然又阴恻恻的对指挥使笑了:“你知道为什么白沉锦宁愿看着子民被杀戮践踏,也不愿意交出晏顷迟吗?”

    “什么?”指挥使凑过脑袋要听。

    “他们肯定睡过。”巴达尔用小指剔着牙缝,不怀好意的笑道,“什么狗屁城主,还不是撅起屁股给.人.操.的!卖身求荣的婊.子!”

    “哈!”指挥使被逗笑了,他大笑着把酒壶扔到了旁边一个士兵的手上,吩咐道,“再去给将军灌壶酒来,我们一会该吃饭了,叫大家也都先歇息会吧。”

    士兵得令退下。

    指挥使见人去筹备了,又说道:“少将传来密函,让我们先别轻举妄动,我也已经将这里的情报一一上报去了。”

    “呵。蜜善儿。”巴达尔起身,讥讽道,“成天尽会当着老子的面拿乔,一个女儿家,就该回草地上去放羊,那群羊儿可都在等着吃奶呢!”

    他说着朝指挥使的方向啐了口痰,嫌得指挥使一个翻身,从石块上滚下来了。

    然而那痰只是击在他脚边的砂砾上,“啪”地一声冲出个小坑!

    巴达尔看着指挥使的窘态,霍然大笑:“瞧你这点出息!你跟在娘们后面舔,能舔出什么来?难道你们也睡过?”

    日你娘的蛮人!

    真以为谁都跟副将一样要对着你点头哈腰?老子给你脸才听你几声吩咐,你还真把老子当狗使唤了?

    指挥使暗自腹诽,嘴上却恭维的说道:“我只是按照军令给少将上报军情,可别无私心。”

    “少来!”巴达尔笑着用手指点他。

    指挥使不想理他,自顾自起身,托词想睡一会,绕开了士兵们,悄然走到了一处废墟。

    此时夜幕降临,夕阳的余晖彻底褪去,只剩未灭的火舌舔舐着鸦青色的天空,撩起片橘红。

    指挥使挑了处还在燃烧的地方,抽出腰侧的短刀,用刀尖拨拉着火光里的木头。

    坞城不仅城内繁华奢靡,城外亦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在经过沙蛮的大肆烧杀后,外头的人死的死,跑的跑,跑不掉的也都被俘虏了。此时正是淘金的好时机,要是能带点宝贝回去,可就不愁过好日子了。

    在指挥使拨开一段坍塌下来的木柱后,一截黑炭突然呈现在眼前,形状扭曲,似是焦炭,还在冒着吱吱的油脂声,闻起来竟然有些奇异的香气。

    “什么鬼东西。”指挥使顺手捡来一根木棍,捯饬了两下,把这截焦炭翻了个面,但另一面仍是黑乎乎的,完全辨不清是何物。

    他用劲戳了两下后,觉得也不是个宝贝,便走到了另一处。

    废墟的角落里,又出现了几块形似的焦炭,有些堆叠在一起,有些看似挣扎扭曲着,做出各种姿势。

    指挥使翻了翻这些黑乎乎的焦炭。

    噗嗤一声轻响。

    一截焦炭被翻开的瞬间,一团小小的,形似肉球的东西掉了出来。

    “呀!我的娘呀!”指挥使陡然反应出来这是什么,猛地把横陈在面前的焦炭踢开了。

    ——那是个被烧焦的婴儿。

    而那些所谓的“焦炭”则是已经被烧焦的尸体。

    这里四处都是被烧焦的尸体,流沧军先前在深夜从外锁住了许多户房屋,倒了柴油,一把火烧下去。烈火烧塌了梁柱,困住了里面人的生路,将这群人堵死在角落里,这母亲便是护着自己的孩子,被活生生的烧死在此处的。

    “晦气!呸!”指挥使朝这尸体狠狠啐了口,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海域的另一边。

    巴达尔又开始他这几日的饭后取乐。

    十里开外的城墙下,十六名士兵各自散开,秩序井然的列成两队,每个人的手上皆牵着一匹战马。

    被俘获的人质们已经被压了上来,一排排跪倒在士兵的面前。

    “既然你们的城主不愿意敞开城门迎接你们的归来,那只好让我来大发慈悲的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了!”巴达尔舒舒服度的躺在一把藤椅上,翘着二郎腿。

    “都给老子听清楚了!看仔细!那有十六匹战马,”他说,“我会让人给你们松绑,你们这些人可以去抢我的战马,我的战马都是能在沙漠上跑的照夜玉狮子!只要抢到了你们就可以骑着它离开这里!抢不到的,说明老天都不让你们活下来,那也就只能等着被处死了!”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那牵着马匹的士兵。马只有十六匹,可被拖上来的俘虏却足足有一百人!乌泱泱的挤满了一片!

    若要抢夺这少得可怜的马匹,不就是在让这群鲛人自相残杀?

    可没有人在意俘虏的生死,在场的所有将士都把这件事情当作了趣事,他们是极度乐意观摩这种趣事的。

    随着巴达尔的一声令下,士兵们同时消除了绑缚在鲛人身上的灵锁,这些衣衫褴褛的鲛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他们无不疯了一样朝战马那急奔去。

    一场血腥的屠戮也就此开始。

    巴达尔玩着刀,锐利的刀锋绕着指间灵巧的打转,转瞬便将炭烤好的羊肉削成了薄片,整整齐齐的码放在手边盘子里。

    随后,他用刀尖直接插.起了一片羊肉塞进嘴里,冷眼旁观着这场“好戏”。

    杀戮场上,到处都是迸溅的鲜血,河流里已经漾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猩红。

    有些胆小的鲛人,兢兢战战的想要借着混乱逃跑,可还没跑到场地边缘,便被守卫的士兵一刀砍断了头颅。

    血光泼去,在半空滑出一道弧线,站在旁侧的士兵来不及躲避,离得近的几人身上全沾了温热的血。

    城头上,白沉锦捏着袖口的手已经出了汗。她抬眼时,正巧有一只冥灵鸟掠过晦暗的天空,转瞬消逝在云端后。

    白沉锦实在无法忍受这样残忍的屠杀,她转头对立于身侧的大祭司说道:“我们要不还是——”

    “城主,不可。”大祭司看也不看的回绝道,“这群沙蛮之所以攻不进来,是因为尊上曾在城外设下了万重结界。倘若此时敞开城门,就正中沙蛮下策,成了开门揖盗。我也无法见同族惨死沙蛮之手,可想要保全城内子民,总归是要有所牺牲的。”

    “可——”白沉锦再也看不下去,她陡然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吸了口气。

    那发颤的掌心里,一颗小小的珍珠坠了下来。

    “城主放心,尊上会平安归来的。他是我们至高无上的神明,不会弃子民于危难之中的。”大祭司意味深长的按住了城主颤抖的厉害的肩。

    城墙下,巴达尔正举着个千里镜,盯着城头上的白沉锦看。

    “听说鲛人从不落泪,因为他们的泪会化作珍珠,”他咋舌道,“可这娘们哭得娇滴滴的,怎么也不像是少哭的样子,你说,她摸起来会是什么样的手感?会和她哭出来的珍珠一样滑腻吗?”

    他等了半晌,都等不到人回答,有些不耐的扔下千里镜,将将准备骂人的时候,才发现指挥使不在身边。

    “这狗日的!”巴达尔问士兵,“乌图汗去哪里了?!”

    “指挥使饭后说是要歇息一会,已经回军帐了。”士兵答道。

    “哈哈,他是来给老子当狗使得,还是老子来给他当狗使得?老子都没睡呢,他睡个屁啊!”巴达尔怒气冲冲的说道,“把他给老子叫起来!就说醒不来就等着吃屎去吧!”

    士兵闻言,登时忙不迭唤人去了。

    场上,已经成了血淋漓的屠宰场,到处都是堆叠横陈的尸体。

    有十六个鲛人抢到了战马,风沙卷起,他们催赶着马匹,那些战马登时裹挟着浓郁的腥膻奔向西边一片地势复杂的幽魅森林。

    只要进到这片深林里,流沧军就再难找到他们!

    ——这将是他们最后的生路。

    另一边,巴达尔还在兴致乏乏的嚼着羊肉,小队长见厮杀出来的鲛人们转瞬隐没在黑暗里,不由上前问道:“将军,真要放他们走啊?”

    “走走走,都放走。”巴尔达不耐烦的挥着手,“他们不走,我们怎么能跟着他们寻找到坞城的另一个出口?”

    “将军的意思是?”

    “白沉锦肯定会给这些死里逃生的鲛人敞开城门的,只不过这城门不是我们对着的这扇,”巴达尔笑着一抬手,将刀猛.插.在了堆叠的羊肉上,“我等着这群蠢笨的鲛人带我们寻找到那扇可以通往坞城内部的出口。”

    小队长幡然醒悟,看向了那边摇摇晃晃的鲛人们,他们大多受伤过重,已经站不起身,只能踉跄着朝边缘爬动,在地上拖出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那场上活下来的那些鲛人呢?”他问道。

    巴尔达没说话,只是冷笑了两声,再度挥了挥手——

    不远处登时响起哗啦一片调弓上弦的声音。

    “放箭!”随着一声厉喝,漫天的弓弩在呼啸声中迅疾刺出!如同黑色的风,湮没了整片天空,转瞬便将那群挣扎着要爬起的鲛人射穿!

    那些本就受了重伤的鲛人根本完全来不及反应,只听接连的噗嗤声后,鲛人们如同麦秆般纷纷折断在城墙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支冷箭射穿鲛人,去势犹自未歇,猛地钉在了斑驳的城门上,发出了“夺”地一声闷响。

    箭矢颤巍巍的抖动着,漆黑的箭尖上淬满了殷红的鲜血,这是来自巴尔达的挑衅和嚣张。

    城下血流漂杵。

    白沉锦在难以自持的愤怒里,看见巴达尔踩过一具又一具尸体,走到了城门下。

    他抬起脸,双指并在脸边,朝着城头上的白沉锦轻蔑一点,那冷冽的目光里跋扈之气显露无疑。

    ——*****——

    深夜的大漠,冷彻入骨。

    此处已经临界扎格拉玛沙漠的边缘,以西北方向,再继续朝前走上两三日便能出了这片荒芜的沙漠——那里是沙蛮的地盘。

    坎儿井的暗渠里,弥漫着森冷潮湿的水汽,水流哗哗涌动着,源源不断的流入涝坝,这是给流沧牧民们汲水的地方。

    此时正值戌时,来汲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将麻绳甩进水渠里,末端系着的铁桶撞在岩壁上,铿锵铿锵地沉入了水中。

    呼出的热气缭绕在脸边,少女跺着脚来缓解已经冻僵的血液,待铁桶完全沉进水里,她才缓缓朝上拉动麻绳。

    但不知怎地,这回汲水的重量竟然要比以往重上好些,好似水下有一股巨大的阻力挡着她,少女拖拽了半天,也没有将铁桶拉上来半分,反倒是她刚卸了点气力,铁桶登时又朝下沉了沉。

    是勾到了什么东西吗?少女奇怪的再度拽了拽绳子,未料她还没反应过来,绳子便在相反的方向猛地一抽,险些将她给拖进水渠。

    少女慌忙松手,然而下一刻,她便听见“咕唧”一声,原本沉下去的铁桶又重新浮上了水面,只不过是口朝下盖着的。

    铁桶像是长了腿,从水渠里朝岸上歪歪扭扭的“游”过来。

    “呀!天神呐!”少女吓得尖呼,再也不敢留在这儿,一转身惊慌失措的跑走了。

    “咚咚——”

    铁桶摇摇晃晃的爬上了岸,里面传来闷闷的撞击声。它在岸上东倒西歪的跑,时不时会磕碰到石块和木栏杆,又撞出几声咚咚的闷响。

    约莫又过了片刻,水下忽然冒起了一连串的气泡,紧接着,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有一只冷白的手从水渠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紧紧扒住了岸边的石块,随后借力一撑,让上半身浮出了水面。

    萧忆笙拖着灌铅般的身子,伏在岸上,猛喘了几口气。铁桶听见声儿,又撞撞跌跌的朝这跑,因视线受阻,它“咚”地一声撞在了萧忆笙的脑门上。

    “嘶!你这该死的……”萧忆笙原本就意识涣散,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碰撞,撞得耳边嗡鸣,一股怨气登时直往上窜。

    铿锵铿锵地,铁桶滚到了一边,露出了里面被罩住的一只雪白小团子。

    萧忆笙抬手拎起团子,团子唔叽一声,被倒晃在半空,晃得晕头转向。

    “你老实点,别再乱跑了!”萧忆笙摇晃它,“要不是你乱跑,我们怎么可能会和师尊在岔口走散!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吧,二阁主也没有给我回讯息,不知道跟上来没有。你好端端的朝西北方向乱跑什么?”

    团子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错,在责问中,直接两眼一闭,垂手不动了。

    “装死。”萧忆笙把它放回地上,兀自爬上了岸。

    衣裳还湿着,夜半的大漠冷得彻骨,寒意夹风裹覆在身上,很快便让他的袍子上结了寒霜。

    “得想个法子知道师尊在哪里。”萧忆笙翻身坐起,盘腿捏起了团子,看也不看的直接塞进半烂的袖子里。

    团子一个机灵抱住他的手,顺着手指飞快得爬出来。

    “现在不装死了?”萧忆笙冷哼一声,目光消寂下去。他环顾四面,拱形的土壁下,暗渠的水在沿着斜破缓缓流淌,最终汇聚到供人汲水的涝坝里。

    这条道狭长逼仄,连通了底下暗河。因夜里的沙漠温度极低,这里到处都覆满了冰渣,往前能隐隐看见零星的灯火,那是牧民们的居所,往后则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萧忆笙发呆须臾,抬手看见了指节上的银色指环。他用灵气注入这枚指环,传音给了萧衍,简要交代了几句。

    片刻后,他又瑟缩着靠在了土壁上。

    入夜的荒漠实在是太冷了。萧忆笙忍不住搓起手试图缓解,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他在这干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将指环翻来覆去的看,却是什么异光都没。

    传音给萧衍和沈闲的讯息都没有得到回复。

    “该不会是坏了吧?”萧忆笙琢磨着将灵气覆到了指环上,指环微微一亮,散出了忽明忽暗的光。

    “也没坏呀。”他犹疑一瞬,冻得又抽了几口气,干脆抱住了自己的双肩,拼命搓着热意。

    不知过了多久,坎儿井外忽然响起来一阵急促马蹄声,敲碎了夜里的寂静。

    “阿玛你看,就是这里,这里有个会跑的铁桶!一定是闹鬼了!我的天神呐……”

    外面,少女清亮惶恐的声音传进来。

    然而萧忆笙已经睡着了,他在暗流里耗费的灵气太多,出来时调息缓慢,当真是又乏又倦,头挨着土壁没多久便睡过去了,连眼睫上结出了层薄薄的寒霜也浑然不觉。

    “格老子的!闹什么鬼闹鬼!一天天的尽爱胡扯八道的娘们,真是跟你娘一个贱样!”副将的声音洪亮,在狭长深邃的道里荡起回音。

    少女闻言,瑟缩着朝后退了几步。

    在看见女儿脸上的恐惧时,副将心念电转,只得放柔和了自己的态度:“你看见的异常,说不定是鲛人军队借着暗流游上来了。”

    “蜜善儿少将前不久让鬼棘藤在沙漠的暗流里注了毒,只怕这些鲛人就算游上来也只能剩下个骸骨了。”军靴的声音停在出口处,副将还在喋喋不休的安慰着年少的女儿,“不过要真是鲛人的话,哪怕是个骸骨,也能拿给少将领赏了。”

    “这样吗……”少女胆怯的说道。

    这该死的丫头,还真是磨磨唧唧的!虽然心里在烦躁的低骂,但副将的脸上还是刻意露出了一抹笑容:“当然了!阿玛还能骗你不成?快带阿玛去看看你汲水的位置吧。”

    萧忆笙在睡梦里冷得齿间打颤,他虚弱的翻了个身,忽然觉得手掌下有股奇异的暖流涌上来,这股暖意透过指缝还在徐徐往上推进,似是流经了四肢百骸,融化了覆在身上的冰碴,让人霍然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原本湿透的衣裳很快被这滚烫的热意催干。

    感受到手下的温热软儒,萧忆笙缓缓睁眼,发现是团子在拱他的手,团子正费劲地将他的手一点点拱偏。

    “啊?”萧忆笙轻喃。

    “咕唧。”团子细微的哼声,蹦到了他的胸上,捂住了他的嘴。

    坎儿井的另一头,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簇火光,那光在朝着这里渐移,伴随着靴子踩踏过砂砾的声音。

    “对了。”

    副将忽然顿住脚步,扭头看向自己的女儿,问:“那件鲛绡的事情,你没有和少将说吧?”

    “没有。阿玛不让我说,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过此事。”少女说道,“额涅也不知道呢。”

    “真是阿玛的乖囡囡。你将那件鲛绡藏好了,它可就是我们日后的聚宝盆。”副将笑了。

    “可是那件鲛绡不是烂了吗?”少女不解的问道,“阿玛不是说只有完好的鲛绡才值钱吗?”

    “你懂——”个屁啊!女儿家就是婆婆妈妈的,都怪那不争气的娘们这么多年都生不出个带把的!

    副将险些不耐的扇过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佯作温和的笑道:“好了,阿玛还有事要赶回军营里去,我们快点到地方,此事你就别再多问了。”

    副将说罢,举着火把继续朝前走。

    漆黑.逼仄的坎儿井里,很快被昏黄的火光照亮,少女领着路,只觉得此处寒意直渗背脊。

    她惶惶不安的说道:“阿玛,你离我近点,我害怕。”

    “好好。”军靴踩踏砂砾的声音陡然加重,副将不耐地跟了上去,却还是有意和女儿保持了一段微妙的距离——

    要是鲛人们没有死透,在此伏击,他可以第一时间逃出去。

    感觉到那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少女不禁慢下了自己的步子,她不敢再回头催促父亲,只得一步一顿的朝前走。

    待走到自己原先汲水的位置时,已经完全听不见后面的脚步声了。

    “阿玛,就是这里了。”少女颤巍巍的嗓音在这无人的坎儿井里,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一声淡淡地“嗯”,那呼出气息就贴在她的脑后,阴冷森然。

    夜里似有风过,火光在冷风里陡然一跃。

    少女悚然惊魂!她僵硬的微偏过脸,明灭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将她的影子倒映在身侧墙壁上,而在她的身后,还立着一个高她许多的影子,那影子的头顶上,竟然还有个通体圆圆的四角怪物!

    “你——”那只手不轻不重的按上了少女的肩。

    “啊——!”尖利的叫声登时回响在深邃的坎儿井里。

    萧忆笙的脸被抓了个正着,他未料这少女的臂力惊人,竟然从自己的手下挣脱出去,一个猛子直接扑进了水里。

    “她打了我,她瞎叫什么?”萧忆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再定睛一看,发现指上沾了血,登时如五雷轰顶的怔住了。

    俄顷的寂静。

    “完了!我要破相了!”他陡然大叫。

    团子窝在萧忆笙的头顶上,揪着他的发,红豆似的眼微微眯起,瞧着那指甲缝大小的血痕,似是有点无语。

    萧忆笙颓然捂住自己的脸,像是在认真为此事担忧。

    水渠里很快划出了水声。

    不消片刻,露出了一个少女的脑袋。少女毕竟是普通的牧民,她无法在水里长时间憋气,也只得浮出水面深深喘了口气。

    深夜的大漠冷得砭骨。少女穿得厚重,此时棉袄里吸满了水,更显冷意,她哆嗦着还想要再扎进水里,却被一只手猛地拽住了。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萧忆笙边说边拉着她,硬是将人拖了上来。

    少女此时已是无劲挣扎,夹袄汲水后,重地惊人,她颤抖着爬起身,在上岸后立刻抱头瑟缩,拱到了一边。

    萧忆笙打量着她,又回头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副将,问道:“他是你爹?副将?什么副将?流沧副将吗?”

    少女也不则声。只是从双臂的细缝里窥视着眼前的男子,然后默默将脸埋回了臂弯里。

    萧忆笙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少女,见她露出的腕骨又细又瘦,上面还有已经溃烂红肿的冻疮,显然是被鞭子抽出来的,伤口因为长时间未处理已经烂地发紫流脓。

    也是。连自己这种修士都耐不住大漠上的寒冷,又怎么会有牧民家的女儿在这个时辰还要独自出来汲水。

    “看来是常被虐待的。”萧忆笙靠近一步。

    少女登时又朝后退了退。她发上的水滴在这种低温下已经快要凝结成冰,那夹袄破烂,棉絮濡湿后都朝外大团的掉,她颤抖得厉害,齿间磕碰的声音已经传进了萧忆笙的耳朵里。

    “你怕我做什么,我是人又不是鬼。”萧忆笙说。

    少女还是不出声。她脸埋在臂弯里,忽然感觉到脑后被一只手覆住了,紧接着,一股滚烫的热流沿着她的脊背朝四肢百骸涌。

    “你的父亲只是被我点穴晕过去了。”萧忆笙说道,“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帮你杀了他。”

    少女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字眼,登时受惊地缩了缩。

    “反正,他也经常打你不是吗?”萧忆笙看着她的伤痕,接着说道,“与其等他醒了回去饱受虐待,何不让我一剑了结了你的苦难?”

    他说话间又看了眼倒地的副将,随后似是无意的觑了眼少女,见对方还是畏惧的缄口不言,最终叹息着说道:“算了,本来只是见你受苦想帮帮你,既然你不想,那就当我狗拿耗子了。”

    他说罢,收回了自己输送灵气的手,起身要走。

    正当他转身迈开步子时,小腿突然一重,少女猛地扒住了他的脚踝,拼命摇头,几近哽咽的说道:“别,别走,求你别走……”

    “哦,原来会说话。我当你是个哑巴呢。”萧忆笙转回身,弯下右膝,蹲身,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说吧,是要我帮忙杀了他吗?”

    少女沉默俄顷后,微微点头:“我知道,你是有条件的对吗?”

    “不错,很聪明。你的父亲是流沧副将,说明此处有你们的驻守军,如果在此处杀了他,那我可是要倒大霉的,你觉得你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和我换条件呢?”萧忆笙拨开少女扒着自己鞋面的手,他除了亲信,不大喜欢与外人过近的接触。

    “鲛绡。”少女擦着泪,贴上了土壁,抱住自己的身子,“你一定是听见了鲛绡,所以才这样做的吧。”

    萧忆笙觉得这姑娘很聪明,便也不拐弯抹角了:“鲛绡只有坞城才有,且不说什么身份的人才能拥有这件东西,就是以两边的局势来看,也绝对不可能流落到流沧来,所以你这鲛绡是哪里来的?”

    “捡、捡的。”少女说。

    “捡的?”萧忆笙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觉得我是个好骗的人是吗?”

    少女被他的笑声吓到,登时拼命摇头,泪如雨下:“没!没有!就是捡的!就在离绿洲不远的格尔曼地,是我今早去放羊时捡到的!阿玛说,这件鲛绡价值连城,让我好好存着,不要被任何人知道了!”

    萧忆笙微微一怔,团子也急得揪紧了他的发,瞅着少女。

    鲛绡是何等珍贵之物,整座坞城也只有晏顷迟才有的鲛绡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流沧?!难道是师娘他……

    “这鲛绡什么样子?”萧忆笙问。

    “像件斗篷,破的……它被撕裂了很多口子……”少女眼泪扑簌簌的掉,哭得浑身战栗,“我原本想给它缝补好,想着到时候能多卖点价钱,可它什么针都扎不进去,我就只能又收起来了。”

    “收哪儿了?”萧忆笙急切的追问。

    “收在匣子里了。”少女又惧又怕的说。

    萧忆笙猛地起身,神色肃穆的说道:“立马去把这件鲛绡拿给我!如果你敢对外多说一个字,我就会告诉你的父亲,是你要杀了他。”

    ——*****——

    东南是临近坞城海域的地方,和西北的流沧相隔了遥遥千百里。

    夜过子时,鲛人军士的甲胄上已经结了层薄冰,每次稍稍一动,都喀嚓喀嚓地往下掉。夜里的风湿冷,但严格的军纪让他们在收到指令之前,不得有任何的交头接耳的动作。

    萧衍正立在沙漠上,望着极北的天。

    坞城近在咫尺,从这里看去,能看见如灰冷白描的雪山蔓延在云雾里,从北向环抱着整座坞城——那是晏顷迟为守护鲛人而设下的屏障。

    这样巨大的结界似屏风般展开在天际,不知要耗尽多少灵力才能铺就成如今这样。

    萧衍出神的望着。

    山巅上,倏尔有飞鸟掠过,不过转瞬便隐在了雾蒙蒙的云端后。

    不知怎地,在这岑寂的风声里,萧衍竟然隐隐有种错觉——晏顷迟未必会放下这里的一切和自己回宣城。

    “他根本无法陪你离开这里,他离开坞城连形都难聚,难道你会为了他甘愿舍下自己所拥有的权势,舍下谢先生,舍下故笙吗?届时你又要怎么办呢萧衍?”

    这一瞬,沈闲最后的话语擦耳掠过,萧衍微微蹙眉,收回了视线。

    他低下头,沿着这条帕格里小河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这里是他们游上来的地方,也是在水底岔路口的时候,萧衍陡然发现萧忆笙和团子都不见了,他的咒术时长有限,无法在水下呆太久,否则避水咒一旦破裂,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鲛人们天生就生活在水里,是以,萧衍派出了三支军士小队继续在暗流下寻找萧忆笙和团子。

    那晏顷迟呢?晏顷迟去哪里了?大漠的日光灼烈,他找不到自己以后,应该会回坞城去吧。萧衍想。

    至于沈闲——

    萧衍想到此处,眸光中忽然流露出了怨悱,他清楚萧忆笙传音给了沈闲,若是沈闲自己选择不上来,那就活该他死在水底了。

    是他先背叛我的。萧衍带着某种异样的恶意,对自己说道,是他先背叛我的!

    他为什么要背叛我?我明明已经让他离开了,他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萧衍藏匿心底的阴郁倏地被破开,这样无法遏制的暴戾正在蔓延,几乎是要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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