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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 所思在远道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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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发间,轻轻的摩挲着他的发丝,似是无声的安抚,他何曾不心疼这样的萧衍,内疚如潮水般涌来,将人淹没。

    “我的阿衍没有错。”他听着萧衍的呼吸,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心口一窝一窝地痛着,像被刀剜过肉。

    “是我。是我晏顷迟的错,我不该将你一个人丢在莲花台让你等着,不该背弃诺言让你空等一场盼望,也不该留你一个人在牢里日日受苦,”晏顷迟脸挨着他的额头,涩声说,“我怎么会怪你,我的阿衍这样乖,能有什么错。”

    “晏、晏顷迟……”萧衍面颊滚烫,浑浑噩噩,晏顷迟的气息包拢住他,唤醒了他的神智。

    “师叔在这里。”晏顷迟低声回应,声音沙哑,像曾经的每一回。

    萧衍耳边嗡鸣,他哆嗦着埋在晏顷迟的怀里,细微的抽泣昭示着他不可诉说的痛。他曾经无数次问过晏顷迟我有什么错,可晏顷迟的回答永远都是避重就轻的指责,他好似等这一句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经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似是被一根线吊着,悬在万丈深渊上,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他孤身一人,如履薄冰的走来,即便伤痕累累,也不曾言说。

    可此时此刻,他所有的坚强都在这些话后粉碎,溃散千里,他在无人知晓的疼痛里,将自己的脆弱暴露无遗。

    “晏顷迟,我不要,不要再上当了……”他呜咽着摇头,“你总是骗我。”

    “这回不骗你了。”晏顷迟的身影像山,将他笼在自己的影子里。

    萧衍在他的怀里显得又轻又小。

    “你曾经问过我那人是谁,”晏顷迟低声说道,“不是江之郁。是你,所思,所想,所念,皆是你,只有你——萧衍。”

    “说谎。”萧衍呼吸错乱,“说谎……你还想骗我,我不会再被骗了,你们休想再骗我,我不信,我不会信的……”

    “没有骗你。”晏顷迟安抚着他的情绪,“都是师叔的错,我怎么会舍得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留下来,我怎么没有喜欢过你,我把心都剖开给你。”

    萧衍想藏泪,妄图掩饰,却哭湿了晏顷迟的衣襟。

    “不哭了,乖。你睡一觉醒来,就全都过去了。”晏顷迟抱着他,时不时压抑着两声低咳。

    长夜难明,风雨不歇,又悉数被晏顷迟强盛的灵气隔绝开了。他深深喘了口气,眼前晃了几抹黑影过去,人险些没站稳,他听着萧衍隐约的呜咽,只觉得身体所承受的痛不及心中疼痛万分之一。

    萧衍意识昏沉,耳边是晏顷迟时轻时重的呼吸,他最后一点清醒的记忆,也停驻在这里。

    晏顷迟看着满地狼藉,停顿了片刻,才偏过脸去看了眼沈闲,最后视线落在了贺云升的脸上,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漠然。

    贺云升彻底失了魂,他眼底赤红,无声盯着晏顷迟,血淌湿了半边身子也浑然不觉绝,那三千兵甲皆跪于他的身后,俯首待命。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晏顷迟神色难辨,他双眸沉在晦暗里,让人辨不真切。

    贺云升状若未闻,并不则声。

    四目相对,两个人皆是沉默,像是画中的人,徒有寂然。

    “你瞒了我这么久,如果我没有察觉,你还打算骗我多久?”晏顷迟看着他,“你当年藏了我的令,是么。”

    “……”贺云升似是不知所言,他和晏顷迟对视半晌,才说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切皆有因果,但苏纵是无辜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师尊你……”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住,晏顷迟没有多言,只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贺云升伏身,声音轻之又轻:“你不要怪他。”

    晏顷迟没有答话,他抱着萧衍,觉得萧衍在怀里轻的似是浮毛,没有任何重量。

    他静默半晌,似是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片刻说道:“你还有旁的话要同我说么?”

    贺云升久久未语,他凝视着立在灯边的晏顷迟,只觉得眼前人变得无比陌生。晏顷迟的臂弯里仍抱着萧衍,这一瞬,他恍若隔着时间的光景,看见了幼时的萧衍睡在晏顷迟的怀里,又看见那藏在晏顷迟身后的小人儿,睁着乌黑的眼睛,会怯生生的叫自己师兄。

    贺云升失魂落魄的跪在泥泞里,远近是不大真切的旧画面,一幕幕呈现在眼前。

    我做错了吗?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却又觉得心口刺痛,像是把寒夜里的冷气全吸入了肺腑,将五脏六腑凝结成了冰。

    他想着苏纵,想着萧衍。笑声,嘲闹声,穿过了俗世的喧嚣,紧贴在耳畔,他看见了过去的许多影子。

    短短数载,往事湮灭。

    晏顷迟情绪的起伏靠心力强行压制,他缓了口气,背过身去,淡漠地说道:“把贺云升压下去。”

    贺云升没有任何挣扎,他被身后的兵甲钳制住,眼神恍惚,看向苏纵,又挪到了晏顷迟身上。

    “师尊。”他忽然启口。

    晏顷迟并不接话,只是微颔首,示意他说。

    “萧衍当年……是被陷害的。”贺云升说道,“我给他下了药,把他送到了你面前,我想救我阿弟……”

    他似是想笑,低下头,泪淌湿了他的面:“是我揭发的他,是我对所有人说他勾引了你……他一直以为这话是你说的,他当时在牢里等你接他出去,他等了很久,可我们都没有再去看过他,我默许了裴昭在牢里欺辱他,裴昭将他逼到这个地步,他怎么能不疯呢?是裴昭要杀他,他才还手的,他当时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是我对你撒了谎。”

    晏顷迟未料他会说这些,稍稍偏过脸,似是半回眸。

    “你和萧衍好好说一说,萧衍他其实……心不坏,”贺云升喉中梗塞,他看着苏纵,感觉眼前所有的景象都似是在水里浸泡着,“他从前最听你的话了,可是他落难的时候,你却没有相信他的话……我想他是因为这件事才崩溃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怕有些宝贝理解不了,想说一下,这里贺云升说出真相,是因为苏纵临死前让他告诉晏顷迟,萧衍是被陷害的,不是突然性转,他是为了苏纵才说的真相。

    元旦快乐!!!老婆们!2023要一天比一天顺利呀!

    沈闲:啊~~快到手的老婆飞了o(╥﹏╥)o

    晏狗:别逼我在这么快乐的新年里扇你(恐吓威胁)(掏出结婚证并且甩在沈闲脸上)

    萧萧:( ˙-˙ )

    111 无限正版,尽在晋江 绝路

    字数:3190

    日期:2023-01-05 23:51:34

    “继续说。”晏顷迟说道。

    “苏纵看见我杀了言如一, 我没有办法,只能给他喂了药,想让他忘记一切。”贺云升的声音渐淡下去, “您把萧衍葬在义庄里的事我也知道, 邪物是我派去的,我害怕萧衍回来, 我怕他会发现事情真相, 所以我在您那日饮得茶里放了东西, 想要拖延时间, 可是我没想到您还是醒来了。苏纵从始至终都不清楚这件事……他只是喜欢错了人。”

    话说到此处, 三百年前的旧案已结束。

    余下的就是晏顷迟和萧衍之间的事情了。

    贺云升对着晏顷迟的视线,恍若未觉,他自嘲地笑着,生死纠缠的人命困着他,他瘫坐于此处,麻木到无以复加。

    他抬起手, 怔怔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掌。这满手的血, 全来自苏纵身上, 他想杀了萧衍为苏纵报仇, 可恍惚想来, 是他亲手杀了苏纵。

    他欠萧衍,欠苏纵, 欠阿弟,现在又欠了晏顷迟。

    贺云升突然厌恶起自己的躯壳,他拼命的想要擦拭手上的血, 却发觉身上的血越涌越多, 越擦越盛。

    他陡然回神, 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心口早已被妄念贯穿。那源源不断的殷红涌出来,染湿了半边身子,惊悚刺目。

    “啊——!”贺云升绝望的俯下身,掩面而泣。

    晏顷迟别过脸去,没再多言一句,反倒十分平静。静到他朝沈闲走去时,京墨阁的弟子不自禁往两侧退出了一条道,凝神屏息的给他让出了路。

    沈闲站在尽头,和他四目相对。

    “人交给你了。”晏顷迟说道。

    沈闲意外,抬眼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我还有事情未做完。”晏顷迟说道,“我已点了他的穴,四个时辰后会醒来,你看好他,不要再出任何差错。”

    沈闲一怔,无法揣测晏顷迟的意思,略迟疑的问道:“我……?”

    晏顷迟凝注他,沉声说道:“让他睡一觉醒来,就全都过去了。”

    沈闲静看着他,风灯无声无息的打着转,晏顷迟的脸沉在这半明半昧的火光中,隐去了那不合时宜的憔悴,显得眉眼更深邃了。

    “至多四个时辰。”他又淡声道,“之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好,你不要再让他受委屈了。”

    两个人离得近,沈闲从他身上闻到了浓郁的药香,这药香已经将浸在衣裳里熏染的檀香压了下去,融在周围的空气中,挥之不去。

    片刻的沉寂。

    “你病得很重,”沈闲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强弩之末回宗门也做不了什么,你还是不要逞强好,此事可以再从长计议。”

    “我自有分寸。”晏顷迟用着惯有的冷静语气,只是面格外白。

    他不再等沈闲的答复,直接将萧衍抱到了沈闲怀里,再次沉声嘱咐道:“护住了,别再让他受伤。”

    “我会的。”沈闲接过萧衍,从他的呼吸声中辨别到他已熟睡,安下心来。

    晏顷迟最后看了看萧衍,温软的指腹一寸寸拂过那熟悉的眉眼,他看着他,眼里像是蕴着散不去温柔,又轻又沉的说道:“既然你这么难过,我们就不爱了好不好?”

    萧衍没有应声,乌黑的眼睫被泪糊湿,落下片残影。

    昏黄的烛火从薄纸中透出来,隔在两人之间,像是散场的光。

    晏顷迟再没说话,他偏过脸,看着倒在血泊的里人,躺在白净的衣裳上,贺云升用最干净无瑕的那面垫在了苏纵的身下。

    苏纵静止不再动,脸色在雨水的冲刷下隐隐泛白,胸口和颈间都有血渍,可唇边却是笑意隐隐,那笑就此凝固,停滞在这里。

    初春的冷风催着,赶着,割在每个人的面上。

    晏顷迟最终挪动了脚步,来到苏纵面前,单膝跪下来,沉默的伸出手,捧起了苏纵的头,随后,他用干净的手,擦掉了苏纵脸上的血迹,立身而起。

    他始终没再去看贺云升。

    但那站在周围的兵甲已经明白了其中意思,他们上前用白袍裹住了苏纵和贺云升的尸体,将人抬走。

    从始至终,晏顷迟都再没言过一字,平静的如同置身事外。

    沈闲却好似从他的平静里窥探到了埋藏深处的不舍与失意。

    晏顷迟的半生走来,似乎总在亲友的背叛里度过,生死往复,债台高筑,他被困在名为天地道义的樊笼中,从未替自己活过。

    他的所爱被剥夺,所念被焚烧于烈火中,残缺的记忆让他暂且忘记了被押禁在红莲地狱的挫败。

    任凭心中千疮百孔,却是言辞匮乏,无从说起。

    他茕茕孑立的从这世间走来,只是一晃眼,便已走到了人生尽头。

    腰腹上的伤不透气,纱布裹在身上,让人万分难受。晏顷迟唇线微抿,恢复了往昔的严肃和冷淡,仿佛适才的失意全是错觉。

    他淡漠的转过身,以回避来掩饰内心深处的不舍,也不敢再看萧衍,当舍则舍是他对自己最后的慰藉。

    “让他好好活着。这刀山火海,皆由我来赴。”

    沈闲看着晏顷迟的背影融在层叠交错的火光里,单薄,憔悴,只有那道影子仍是不巍,不折的。

    沈闲似是不知再如何说,呼吸窒住,定定望着晏顷迟。

    宗玄剑派知晓了萧衍重生的事,对萧衍而言确实是必然的威胁。

    可若践此行,便再无退路。

    当四处再次归为寂静,沈闲憬然回神,可当他抬眼去看时,晏顷迟早已隐身在了芸芸众生中,再不见背影。

    ——*****——

    九华山的承文殿里,氤氲着袅袅檀香。

    香气愈发浓郁,潮湿寒冷的风从山麓拂过,让人感受不到初春的暖意。

    巍峨的殿门闭合着,不让人近,大殿外三千子弟全部严阵以待,镇守着大殿,众长老皆立于殿中,依次沿着顺下,面容端肃,无人出声。

    “萧衍是萧翊的事,晏顷迟知晓吗?”周青裴半撑着脸,坐在高台上微阖着眼,他近来身体愈发不适,四肢百骸的灵气时常不稳横窜,需要闭关。

    他疑心是有人动了手脚,可晏顷迟.迟迟不醒,他便不能闭关,他需要有人替他镇守宗门。

    眼下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朝立在台下的一众长老扫过去,那无声的威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寒意凝滞。

    周青裴扫了一圈,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不禁微微皱眉:“晏顷迟人呢?怎么没来?谢唯,你不是说他已经醒来了吗?”

    谢唯被突然提及,心不由朝下坠了坠,惶惶而立。

    他迈前一步,把踟躇与不安从面容上抹去,俯身行礼后才说道:“三长老是醒来了,只不过他说自己有事,下山去了。”

    “下山?”周青裴低声重复,思忖须臾,又问道,“贺云升回来了吗?”

    “贺云升尚未归来。”谢唯恭谨答道。

    “晏顷迟莫不是寻萧衍去了?”殿中忽然有人出声。

    死一般的沉寂,余下众人面面相觑,隔着高低浮动的人脸,在弥漫着香气的空间里对视着。

    他们不约而同的回忆起三百年前的那一幕,又纷纷移开了视线,避开了杂乱的目光。

    “这萧衍回来这么久,又来到我们宗门数日,竟然无人察觉,”有人说道,“他先前是不是一直在晏顷迟宫里?怕是晏顷迟替他做了隐瞒,如若不然,他一个小儿哪来的本事瞒天过海?”

    “那清溪街段问一案,难道是冲着晏顷迟去的?”

    “萧衍此行回来,是要复仇的?可他当年神魂皆碎,到底是如何回来的?”

    “这件事定然和晏顷迟逃不了干系,晏顷迟此次下山怕真是去见萧衍了,难道他旧情未了,要带萧衍逃走?!”

    殿里一时间响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周青裴揉着眉心,那从血脉里爬出来的万蚁啃噬感又沿着背脊漫上来了。

    宗门岌岌可危,他实在心余力绌。

    墨辞先站在台下,遥看着周青裴,微微眯起眼。周青裴的脸色不大好,他已经卧榻多日了,若不是贺云升前去禀告萧衍的事,他也不会拖着病重的身子召集所有人来商议此事。

    可周青裴即便病重至此,那自身散出的威压却仍是久经不散。

    墨辞先在心里不动声色的掂量着——萧衍的事情彻底暴露,晏顷迟不见踪影就是做实了要叛门的打算。可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又能撑多久?

    这简直是老天恩赐的机会,须得想个办法,趁乱杀了周青裴,再把此事推到晏顷迟的身上,便能不动一兵一卒的得渔翁之利。

    “安静。”周青裴抬手示意。

    殿里的争论随着这一语,渐渐散了,恢复了适才的静。

    墨辞先欲要启口时,忽听殿外轰然一声巨响,震碎了殿里的沉寂,紧接着,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脚下的剧烈动荡。

    周青裴霍然起身,随之而来的是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惊呼,从殿外传来。

    众人还未来得及去看,便见殿门被人从外推出一道缝,日光顺着推移的殿门落在地面上,扇形的白光影里,有弟子浑身是血的滚进来。

    周青裴掀袍而下:“外面发生何事如此惊慌?!”

    那弟子气息不稳,屈膝爬了两步,摇摇欲坠的想要撑起身来:“三,三长老……从山道上来了——”

    他话未说完,劲风倏然扫荡过山脉,刹那间松涛声迭荡,一百二十一只金铎在风中相互撞击,警鸣声响彻天籁,昭示着来者。

    谢唯望着外面的天,瞬间憬然。他在这须臾间,想起了晏顷迟最后的举动,终于明白他要那些碧凝丹是作何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剧透:不打算让晏狗死的太简单,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

    112 无限正版,尽在晋江 师父

    字数:3182

    日期:2023-01-03 22:50:31

    萧衍蜷曲着腿躺在被褥里, 龙涎香的香气愈发浓郁。

    他像是回到了夏日的莲花台,闷热潮湿的热风卷过大半个荷塘,推开一层层涟漪。大片浓绿的荷叶挡着日光, 白莲盛于其间, 有着太阳灼烤后的余温。

    眼泪流一会,停一会, 萧衍在半梦半醒的迷糊里, 把话颠来倒去的重复着。

    他见到了谢怀霜。

    烈日灼灼, 因昨夜下了雨, 门前的青石砖被冲刷的湿漉漉的, 灰色的屋檐被雨水浸成了墨色,一滴滴的雨,从日光中滚落,掉在身前,光照着沉浮的尘埃,描着石砖缝。

    幼时的他捡了几粒小石子, 来到了竹院外面的湖边。

    日光下的白湖, 宽而宁静, 倏尔能看见过往的渔家划着木筏而过, 风里夹杂着湖水的腥甜。

    他蹲在浅水滩旁, 学着师父的样子,将手心里的石子丢到了湖面上, 看平静的湖面上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脑后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覆住,他没回头,便听得师父的声音温温沉沉的响起:“来, 师父教你玩。”

    萧衍抬头, 见得背对着日光的谢怀霜, 金黄的日光将师父的脸都模糊了,只有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盛着天边的日光,映着他。

    谢怀霜半蹲下身子,从后面抱过萧衍,顺手捡起一粒石子,放到了他的手心里,随后握住那只小手,借力将石子丢在了湖面上,几个水波纹荡开,涟漪难消。

    “师父厉不厉害?”谢怀霜问。

    “厉害。”萧衍高兴地笑了。

    梦里面,谢怀霜抱着生病的他,在怀里轻轻颠着,温柔地哄道:“抱一抱就不痛了,我的乖乖受苦了。”

    萧衍裹在小衣裳里,热的满身汗,他的脸埋在在师父的颈窝,手抓着衣襟,不吭声。浑身上下像是过了遍炭火,哪里都不舒服。

    “苦。”

    谢怀霜听着他细微哼唧,摸了摸他脑后的发,随后剥开颗糖,喂到他嘴里,说道:“含着糖就不苦了。”

    萧衍许久没有梦到谢怀霜了,幼时的回忆桎梏住他的灵魂,将他定在了那具小小的身体里,他看见自己被谢怀霜抛起来,耳边呼啸的风声夹杂着笑,他惊慌失措的叫起来,又被稳稳的被接住。

    谢怀霜举起他转了个圈,萧衍感觉自己像是飞起来了,夏日的暖风,伴着荷香,吹着他幼时的面孔。

    “等你再大些,师父就带你去莲花台看一看万顷白荷,那里碧波浩渺,荷叶多的都是绿连着绿,”谢怀霜把他抱在臂弯里,笑地眉眼弯弯,“倒是想起来,莲花台里还住着你的师叔。”

    “师叔是谁?”萧衍咯咯的笑。

    “是师父的师弟,”谢怀霜把他放下来,摇着蒲扇,为他扇风,“我同他说我在外捡着个宝贝,他问宝贝是何物,我说是我们的阿衍,他便说,他也很想见一见我们的阿衍。”

    “阿衍想不想要师叔?”

    蒲扇摇出来的风吹着面颊,凉飕飕的。萧衍低头,钻进了谢怀霜的怀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只想要师父。”

    谢怀霜抱过他,温柔的笑了:“只是带你见一见人,师父哪里舍得把我们的阿衍送出去。”

    萧衍在梦里辗转反侧,身上又酸又痛,被褥闷得他汗不间断,他嫌热,想要翻个身,人却裹着被褥险些从榻上滚下去。

    床榻边的鸣钟连敲了数下,没多会儿,有微黄的光落到了他眼皮上。他浑浑噩噩的眯起眼,看见门被推开了道缝,日光从敞开的缝隙中流泻,扇形的光影里有人轻悄悄的走来,似是怕光晃着他的眼,进来后赶紧合上了门。

    吱呀一声轻响。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挡了去。

    萧衍的手失了重,从床沿滑下去时,惊醒了他自己。他猛地从床榻上坐起,隔着床帐,看见了一道黑色的影子。

    日光好似静止不动了。

    萧衍盯着前面的黑影,像是还沉在梦境里,眼前虚晃了几道光过去。

    “阿肆?”他抬眼,眼中浮现出惯有的冷嘲,“你怎么进来的?”

    阿肆身上还披着那件黑色的斗篷,他在日光碰不着的阴影里,掀开了风帽,露出了张消瘦的脸,他比上回瞧着要沧桑许多,眼窝愈发深了,浑然一副远途而归的憔悴模样。

    “你们京墨阁不难进。”阿肆看向窗外,似是在观察外边,“我来此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萧衍掀开被褥,扶额静了片刻,才趿拉着鞋,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脑海里过了一遍昨晚的事情,想到了苏纵和贺云升的死,握着茶壶的手,稍稍停顿。

    他没有去想晏顷迟,只是听着钟摆轻而有节奏的敲击声,神色恹恹的没什么情绪。

    等再端起杯盏,茶已经凉了,冰凉的水涌过喉咙,触感分明,让人醒神。萧衍饮了茶水,直到杯盏离唇的一刹,目光才落到阿肆面上。

    阿肆无光的双眼和他对视着,低声说道:“晏顷迟要死了。”

    “你说过。”萧衍搁下杯盏,面无表情的说道,“你来此处若是要和我说这种废话,那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阿肆凝视着他,看他说话时,那双眼里透出来的目光是冷的,和以往一样,不曾变过。

    “我和晏顷迟在三百年前,做了交易,”阿肆收回目光,说道,“我答应他复生你,除了复生术必要的代价外,他还需要替我杀了江之郁,帮我重塑肉.身,这是我们之间的协作。”

    “所以?”萧衍没心思听他废话。

    “江之郁还没死,可晏顷迟就要死了,”阿肆说道,“所以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协作了。”

    萧衍腰倚在了桌沿,将顺势滑下的墨发拨到了肩后,以一种懒散的姿态看着眼前人:“你想让我帮你杀了江之郁?”

    “萧衍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我就不同你绕着圈子说了,”阿肆抽出张椅子,坐下来,认真说道,“谢怀霜是不是被葬在了雁江小筑?”

    萧衍的目光这句话后微微凝滞,他抬眼,眼风里逐渐倒映出阿肆的面容,阿肆的目色格外诚恳,并不作假。

    “什么意思?”萧衍问道。

    “江之郁找到了谢怀霜的遗骸,”阿肆以目光打量着他,唇边忽然抿起了一抹邪气的笑,“你该知道的,你见过江之郁隐在底下的密阁,也晓得被他复生后的人都是什么样子,最好也不过是我这种听令的傀儡。”

    “你是想见到谢怀霜变成我这样的傀儡,还是被悬挂在铁链上要死不活的怪物?”

    话音落,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而过。

    萧衍稍稍站起身,不再倚着,屋子里静得没有半点声响。

    窗外是鸟鸣喧嚣,暗红绸的帐子被溢进来的风吹动了,金色的穗子随着在空中轻轻摇晃,晃在萧衍的眼里,心里。

    短暂的失语,萧衍敛下眼,他紧攥着桌沿,曲起的指节泛着白。

    “江之郁根本不是个人,”阿肆在暗里细细观察着他眼中的动容,冷笑道,“不用我说,你也该晓得他找谢怀霜是做什么,他怕自己被你算计,所以想用谢怀霜来保自己的命,可他复生的人都是些什么东西。”

    “如何信你?”萧衍问道。

    “我想要江之郁死。”阿肆说道,“你也想要他死不是么?晏顷迟已经完了,可笑我给他卖命这么久,到头来全都成黄粱一梦了,江之郁必须死,你可以不帮我,难道你要看着谢怀霜死后都不得安息吗?”

    萧衍心沉不下来,他移开视线去看杯盏里余下的茶水,茶水里浮荡着他的面容。

    静默半晌,他以余光瞥向阿肆,冷漠的没有丝毫温度:“你如何知道江之郁拿走了我师父的遗骸?”

    “我受了晏顷迟的命,本来是要暗中襄助你的,可我很久都没有联系上他了,我没办法,便只能去盯着江之郁的举动了,”阿肆被他目光盯得背脊发凉,可毕竟是久经沙场了,也能够很好的把情绪从面容上隐去,“你就不奇怪江之郁这段时日为何都没有露面吗?”

    萧衍微微蹙眉,说道:“我怎么知道。”

    “江之郁私下里和墨辞先见过面了,”阿肆说道,“我怕是墨辞先透露给他的。”他说到此处,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问萧衍,“晏顷迟人呢?我这几个月都没有联系上他,难道他已经死了吗?”

    萧衍瞧着他,面上没甚情绪的答道:“没死。”

    阿肆想了想,说道:“你叫他过来,我们可以共商杀了江之郁的事,有他在,总归是安全些的。”

    “没空。”萧衍直截了当的说道,“你若要找他协作,就自己去九华山找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肆稍稍静了片刻,忽地笑道,“有必要把话讲得这么绝情吗?他为了你,也算是费尽心思了,你又何必这样小心眼,你们就不能把话开诚布公的说一说吗?”

    “那又如何?”萧衍睨他,余光里透着点薄情,“他受的苦是苦,我受的苦就是理所应当么?难道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当作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么?若我此刻杀了你,再同你说一句抱歉,你就会原谅我么?那江之郁复生了你,你不应该磕头谢恩么?赶尽杀绝做什么?”

    “……”阿肆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来找我协作的,”萧衍接着说道,“江之郁我会杀了,我师父的事情和晏顷迟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再同我说这些废话。”

    作者有话要说:

    萧萧:不要心疼男人,心疼男人就会变得不幸。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

    谢怀霜的线是个比较好的线,不用担心会用这个虐受(我这算是剧透吗?要删除吗?点烟.jpg)

    113 无限正版,尽在晋江 罪罚

    字数:4203

    日期:2023-03-13 20:59:04

    沈闲立在窗前, 望着院子里花枝相连,一簇簇的,在风里颤巍巍的抖动着。

    角落里的鸣钟有节奏的摆动着, 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他想起来晏顷迟临走前模样, 是以平静,盖住了即将永别的伤感。

    沈闲静默片刻, 又想起来贺云升逝世之前的话, 他并不是个愚昧的人, 只是细细品位一番, 便深觉此事有所蹊跷——

    三百年前, 萧衍定是被瞒了什么事,才会让事情变作无法挽回的地步。

    沈闲只听萧衍提及过一回过去,但那也足够他揣摩其中的曲折了,那些没说的话,他也全料到了。

    可晏顷迟临行前并没有和萧衍谈及真相。

    沈闲垂眸,不自禁摩挲着扇骨, 心里斟酌着要不要把这件事说与萧衍听, 他并不喜欢晏顷迟, 于公于私, 他和晏顷迟都有之间有无法消弭的仇恨。

    晏顷迟曾经三番五次想要致自己于死地。

    倘若将昨夜的事和萧衍挑明了讲, 沈闲也不清明萧衍会是何种反应,他无法揣测, 亦无法下定论,萧衍讨厌晏顷迟,于自己而言, 其实算是一桩喜事, 因为自己对萧衍的心意不算是隐秘。

    沈闲久久凝视着窗外绽开的花, 被风推搡着,簇拥成团。心中惴惴难安,他算着时辰,又想起晏顷迟身上的药味,和那压抑的呼吸声,心觉晏顷迟也是强弩末矢了,此行必定是有去无回,就算真相说出去,又能如何呢?

    局势至此,只会让萧衍陷入两难的境地罢了。

    这经年累月的死结,最终还是换得了怅惘的收梢。

    沈闲站在这里,像是过了数个时辰,又像是只有短短的一霎,他以余光瞧了眼鸣钟,钟摆一左一右的摆荡着,昭示着时辰的流逝。

    他踟躇半晌,几次停住步伐后还是借着淡薄的日光,离开了偏殿。

    他应该将此事告知萧衍,萧衍会有自己的决断,无论最后的决断如何,自己都应当尊重他的选择才是。

    沈闲走到萧衍的院落,灰白的围墙,倒映着浓密的花影,小池里游着几位鲤鱼,从桥上而过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闻风声。

    “萧衍?”沈闲来到门前,轻轻扣响了门。

    笃笃地响声打破了院里的宁静。

    出乎意料的,里面并没有人声。

    沈闲推门而入,在眼前的晦暗中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萧衍竟然不在屋内。

    人呢?!沈闲迈过门槛,茫然四顾。

    ——*****——

    江之郁坐在黑暗难辨的房间内。卧榻旁凌乱的扔着玉瓶,地上符纸撒了满地,血泊冻凝的到处都是,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这些痕迹,鼻尖微动。

    空气中血腥味如同锈在了黑暗里,暗沉的血迹迸溅在墙壁上,浸透了,是熏香也压不下去的腥膻。

    “到时辰了。”江之郁忽然站起身,黑里乍现了一道红黄交融的火光。

    火苗窜起的瞬间,符纸化作灰烬,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一具冰棺,有寒气自冰棺下面涌出,在火光下泛起幽幽的光泽。

    此具冰棺是用极其强大的灵气制作的,可以保证尸首的不腐不化,江之郁的目光凝注在这冰棺上,视线也仿佛被这寒气所凝结。

    四周符文倏然沿着清透的棺盖燃烧了起来。

    冥黯不定的光线里,蓝绿的青光覆在冰棺上,悄无声息的吞裹了整座棺,随着青光渐碎,一张年迈的脸从黑暗里浮现出来,冰透的棺在灯光的影子里像湖水,水波纹般的晃到了那双眉眼上,映照出温温和和的面相。

    谢怀霜身上还穿着一袭灰色长袍,白发垂落至腰间,轻抿的唇持着昔日温润的微笑。

    他仿佛只是沉睡了一般,眉眼淡淡,面色沉静,但喉骨的微微滑动,昭示着旁人,他已然醒来。

    江之郁登时喜形于色,他踩过七零八落的朱砂符纸,对谢怀霜说道:“妙极,晏顷迟将你保护的当真是好啊。他是舍不得萧衍离开你,才这样耗费心思的把你封在这冰棺里,不让你的尸身腐化,好给萧衍留个念想吗?”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冰棺里的人缓缓睁开双眼,刹那间春风南来,云海轻泛起涟漪,窗外竟然不知从何处催出了几朵桃花,沿着风荡进了屋中。

    谢怀霜深陷的眼窝里,残留着过往的影子,只是眼中灼灼的光在岁月的流逝下被抚平,藏住了。

    江之郁肩上浮了朵桃花,他在这几瞬间竟然被催生出无端的压迫感。谢怀霜的面相虽然不比晏顷迟的美人迟暮,可他这与生自来的威压却是不随时移,不随境迁,甚至比晏顷迟更甚些。

    两个人对视着。

    “谢怀霜。”江之郁忽然阴柔的笑了,他迈步靠近谢怀霜,似乎并不忌惮那股如山般的威压,他如同在欣赏自己的佳作,目光沿着谢怀霜的面相轮廓细细走了一遍。

    谢怀霜的眼睛里没有光,甚至都没有聚焦,他目光涣散的看着江之郁,须臾后,眼睛里才慢慢地有了江之郁的面容,和周围景物的影子。

    江之郁神情阴郁,扬声道:“我终于把你复生了!你知道我为了复生你用了多少人吗?”

    谢怀霜没有回答,只是沉着目光看向眼前人。

    “你看看外面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都是我为你寻的修士,他剖了他们的灵相,取了最精华的部分,才捏合出了你的影子,”江之郁声音愈发低了,他和谢怀霜晦暗的眸子对视半晌,又笑道,“你这样看着我的脸,是觉得眼熟吗?这是你徒弟的脸,怎么样,这张脸好看吗?”

    谢怀霜仍旧没说话,他只是对着江之郁温温和和的笑起来,倒是眸色黯淡无光。

    江之郁余光瞥见了落在灰色长袍上的桃花,他伸出指尖,拈起这朵花,将花碾出了汁水,他感受着指腹上的冰冷,轻蔑笑道:“好了,你出来吧。”

    谢怀霜依言,目不斜视,缓步踏出。

    他的面上仍盛着往昔的笑意,只不过这笑并不让人觉得可亲,反倒给一种拒之千里的距离感。

    “行动自如,”江之郁目光打量着他,似笑非笑,“谢宗师再归尘世的感受如何?想必是感慨万分吧。”

    谢怀霜言笑晏晏的看着他。

    “很好,很听话。”江之郁擦去指渗入指缝间的桃花汁水,十分满意的说道,“你故去太久了,想来是不记得这世间成了个什么样,不如就让我同你好好叙一叙旧,说说自你死了以后你的宝贝徒弟如何了吧。”

    谢怀霜闻言只是望着他,不言不语。

    江之郁朝他微偏过脸,打量着谢怀霜的模样,说道:“你让晏顷迟养着萧衍,可晏顷迟却违背了他的诺言,他和萧衍枕合欢,赴云雨,事后却抛弃了萧衍。”

    “萧衍被关在牢里,晏顷迟让裴昭去欺辱作践他,逼得他入了魔,事后又杀了他。”

    “你的宝贝徒弟死了,死的何其无辜,晏顷迟为了防止他被夺舍,连同他的元神都震碎了,一缕残魂都没剩,可萧衍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被逼上了一条绝路,死路,他为了活下来,才杀了那些渣滓而已。”

    “可是晏顷迟却杀了他以证天道,成了声名赫奕的三长老,三百年来高座明堂。”他端详着谢怀霜的神情,似是想从这里窥探到什么情绪的波动,他要知道谢怀霜是不是真的变作了傀儡,谢怀霜回来的这样的完好无损,会不会还留存着自己的意识。

    可他对着这道目光揣摩半晌,发觉谢怀霜始终持着一丝微笑,温润的眼眸里并未有任何触动。

    肩上一沉。谢怀霜目光跟着偏向了那只突然伸到自己肩上的手。

    江之郁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似是而非的说道:“谢宗师啊,你说晏顷迟该不该死?”

    谢怀霜承着他的重量,听他接着说道:“我本来以为三百年前的事要就此作罢的,可晏顷迟却找到了我的阿弟,带走了他。”

    “拜他所赐!全都是拜他所赐!”江之郁眼底赤红,忽然抓住了谢怀霜的肩,狰狞的说道,“阿肆离开了我!阿肆和我是血脉相连的至亲,阿肆怎么能离开我!晏顷迟在报复我,他定是想要报复我才这么做的!晏顷迟必须要死你明白吗!他杀了萧衍,没有人比你更明白失去至亲的感觉!”

    他说到此处,又略显癫狂的笑了:“谢宗师,我们是同道中人。”

    谢怀霜看着他的发狂模样,恍惚间似是忆起点什么,忽然抬起手,指腹沿着江之郁的眉眼一寸寸描过,抚过他的面颊,滑到了发间。

    江之郁赤红着眼看他,一双桃花眼里随之浮起了打趣的意思。

    他的脑后被谢怀霜宽厚冰冷的手覆住,滑而柔顺的发在指间穿过,谢怀霜似是安抚般的,轻轻摩挲他的发丝。

    他好似能感受到眼前人的难过,微微翕动唇,怜爱的说道:“阿衍不要怕,师父在这里。”

    许久未启的嗓音,沙哑暗沉,压在江之郁的耳边,带着久经不散的温柔。

    江之郁在短暂的静默中,陡然收起了自己的扭曲,他缓下语气,和颜悦色的对谢怀霜说道:“那是自然。我们马上就要一起去杀了晏顷迟的。”

    他说罢,背过身去,足尖一碰,踢开了那扇陈旧溅满血迹的木门。

    谢怀霜跟在他的身后,随着木门的敞开,空中的血腥味倏然变得浓烈,闻得人喉咙发涩。大片的殷红陡然遮蔽了视线,这偌大的院子里躺满了七横八竖的尸首,各处夹道里擦出拖拽的血迹。

    道上因长久无人清理,已经生了半人高的杂草,被堆积的尸首倾压的全朝一边倒去,有些已经被铁线缝合的面目全非,坑洼狰狞,碎块混杂着粘稠的血渗进土里,将土浸得发黑发臭。

    江之郁似是未觉,他眼风掠过周遭,瞧见挡在前面的尸首,怨毒地盯着他,那残缺的面部上延着唾液,口难合拢,正佝偻着背,踉跄的朝江之郁探来。

    江之郁别过脸,看也不看的阴冷道:“宗玄剑派有片义庄,是晏顷迟为那些死后不得安息的弟子置办的,这义庄的范围极广,坐落在九华山下方,谢宗师你说,若是能释放出这义庄所有阴灵,九华山应当陷入什么境地?”

    ——*****——

    与此同时。

    九华山上浓云泼墨,遮天蔽日,稀疏的云层涌在绵延的山峦上,高塔上警鸣声大作。

    晏顷迟踏上阶,慢慢循着光亮朝九重宫阙走来。那雪白衣摆自脚下石阶一层层拂过,沾了殷红的血。

    剑尖斜滑于地面,雪亮的剑锋反出的银光,晃照着他的眉眼。

    放眼望去,台阶前,殿外围拢的都是身披重甲的影子,遮天蔽日的都是人,如同走马灯上一般,神态各异,面容模糊,却皆是严阵以待。

    高台上立着周青裴等众人,方才所有的哗然和争吵全都在见到晏顷迟的这一刻消了音。

    晏顷迟的发已经散了,他目下无光亦无澜,过往的温情尽数泯灭于暮霜剑下,他从并不清明的视线里望过去,淡漠的看着这些人,一时间却念起了很多过去。

    无论是昔日拥护过他的人,亦或者是追随过他的人,此刻眼中都布满了各种情绪。而今他们立在这,好似半生从眼前飘忽而过。

    晏顷迟心中清明,一旦开口,他今生所得皆会化作乌有。

    谢唯急切的从台阶上跑下去,着急道:“三长老!”他自想到晏顷迟的话后,心里便来回辗转了数百次,他料算到了其中的意思,却还是无法亲眼见到晏顷迟竟然会以此种方式回来。

    谢唯还未冲下台阶,挡在前面的兵甲便瞬间拦住了他的去路,不由分说的将人护在其间,不让他再迈前一步。

    “三长老!”谢唯迈前一步,竭力喊道,试图挽回局面,“何至于此!”

    “晏顷迟。”周青裴握着漆黑的珠串,法珠在他的手心里微微散着柔和的光亮。

    他悲悯而冷漠的望着眼前人,多年威望积压在身上,散不去,即便病重至此,立于高台时仍有着俯瞰众人的威严。

    他居高临下,又万般仁慈地说道:“你的身上负压着山河,剑锋所过之处,应当邪魔退散,如今又是何故,竟然让你背弃信仰,要与这万千将士为敌?”

    晏顷迟望着他,温热的血从剑锋滑落。他的剑能斩尽天下邪魔,他的气能渡化万物生灵,可到了这般境地,全成了妄谈,他救不了自己,救不了所爱,他恪守剑道数年,到头来却是满目荒唐。

    “我不修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霜:晏顷迟你看我噶不噶你腰子就完了!!!

    114 无限正版,尽在晋江 风雨

    字数:3554

    日期:2023-01-07 23:09:28

    萧衍和阿肆立在一座紧闭的门前。

    门檐下杂草横生, 陈旧的木板上油漆斑驳,土阶上因许久无人打扫,浮着厚厚的灰尘。

    萧衍刚还未靠近, 便闻到了一股腐烂腥腻的味道, 似是锈在了空气中,闻的人作呕, 他摸出扇子挡在了鼻上, 眼风一偏, 示意阿肆。

    阿肆抬手。门被推开的瞬间,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上锁的门在黯淡的天色里吱呀地晃动, 搅起了股腥膻,院子狭窄,满目狼藉,野草疯长,湮没了原本通往里屋的小径,萧衍踏进去, 发觉这里到处都是刀削剑砍的痕迹, 叶片上覆满了黯淡的斑点, 是呈现喷溅的血迹。

    “江之郁就在此处搭了个窝?倒是隐蔽。”萧衍沿着拖拽的血迹朝前看, 瞧见血迹延伸到了里屋。

    屋边, 残败的枯枝杂乱的在风中轻颤。

    阿肆将要说话,忽听里屋里传来“嗒”地一声轻响, 在寂静可闻呼吸的空间里显得极为清晰。

    萧衍停下了步子,屋子里陡然响起了一声低哑模糊的叹息,那种腐败的味道登时变得更浓烈了, 只不过很快又变成了咀嚼骨头的声音, 咔嚓作响。

    萧衍指间登时流出了一道形似弦月的冷光, 瞬地抬手,打向发出动静的地方,只一霎,飞溅的血迹迸挤在窗沿,薄薄的窗户纸上忽然贴上了一张狰狞的脸,血转瞬浸透了窗纸。

    一颗腐烂的头颅从破败的窗户里飞了出来,薄薄的弯刃凌空一个转折后泯灭。

    头颅落在地上滚了几圈,灰白色的眼球往上翻着,口难合拢,喉咙里不断挤出嗬嗬的声音。

    紧接着,里屋里传来沉闷的重响,是人体坠地的声音。

    萧衍猛地一退,稍稍偏过脸,用小竹扇遮住了下半张脸,嫌的一脚把头踢开了:“如果他敢把谢怀霜变作这样,我就会把他的四肢砍下来,像玩偶一样串起来挂在江府的残垣上。”

    “这个主意不错。”阿肆评价道。

    “进屋子里看。”萧衍瞧着地上冻凝的血泊,循着腥膻,来到一处荒废的深井边,木质的轱辘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半,横斜在青石井台上,本该是空荡的枯井,里面竟然盛满了水。

    水被风推开涟漪,浓郁的腥膻随之漫溢在空气中挥之不去,让人几欲作呕。萧衍看着眼底下的浓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感觉——

    这枯井里竟是盛满了血。

    萧衍万分嫌弃的蹙起眉,跟在阿肆后面进了屋。屋里四处晦暗着,木质的家具在见不着光的地方色泽更显深重,地上零落着数张符纸,那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就横躺在窗下,殷红的血从断口处朝四面流淌。

    然而不等萧衍靠近,这尸体上竟陡然盛开了一朵桃花,抽芽长叶,只是绽开于一瞬间便迅速裹住了整具腐尸,密密麻麻的桃花,叶片叠着叶片,一朵挨着一朵,转瞬便吞噬了地上的腐尸。

    阿肆尚未反应过来,便见盛放的桃花在逼仄的屋里掀起了巨浪,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萧衍登时憬然,变了脸色——这是谢怀霜的术法。

    屋外,隐在长草里,匍匐着的一具尸首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分裂的身子上露出的白骨森然可怖,黏着血肉模糊的皮,整张脸被重力砸的朝里凹陷,辨不出面目。

    眼前桃花拥簇灌下,萧衍折扇一转,在空中点化出道道绯光,绯光刹那盛大,吞噬了桃花,却又在下一瞬溅碎成无数片。

    “有异象!”阿肆大声提醒道。

    萧衍后背撞到了虚掩的木门,登时感觉到有什么松软而有劲的东西抓住了自己,他猛地抬脚,隔着门板朝后踹去,轰然重响,门板在飞溅的碎屑中应声倒塌,他足下重力压踩,一双死灰流疮手登时在门下胡乱的扑打挣扎。

    “萧衍,”阿肆忽然间倒抽了口凉气,“你看。”

    萧衍闻声抬眼,朝前看去——

    适才还破败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此时居然悄无声息的站满了腐烂的人,这些人的面目多半被砸得狰狞坑洼,浸满血的皮囊裹在森然白骨上,垢迹斑斑,也不知从何处来的,皆是动也不动的站在杂草石径里。

    周遭皆是鬼魅暗影,阴森森的气息从风中涤荡开。

    萧衍认不出这些人,可它们裹在身上的残破校服却提醒了萧衍,这些皆是宗门修士,有的甚至还是宗玄剑派的弟子。

    可以江之郁的修为,到底如何能杀的了这么多人?

    适才的桃花阵是谢怀霜才会的术法。如此,谢怀霜必定已经回来了,难道这些人都是谢怀霜帮他杀的?

    萧衍心下凛然。

    “江之郁竟然操控了这么多修士。”阿肆眼底陡然陷入迷乱,喃喃自语的说道,“我要完了,他定是要来找我了!我不要再被他折磨了!”

    萧衍失去了最后的耐性,偏过脸看他,眸中寒霜覆上:“江之郁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这些修士绝对都是江之郁杀的!这是江家的秘术啊……他能让这些修士都保留住生前的功法,只听从他的调遣,”阿肆在这质问中瑟瑟发抖,似是怕极了江之郁,“谢怀霜也会变成这样的,怎么办,我们怎么敌得过谢怀霜……”

    萧衍眼尾睨着阿肆,冷漠地说道:“你最好快些找到江之郁,如若不然,你就会变得和它一样。”

    他说罢,脚下稍用劲,门板不堪重负,那压在下面的身体登时被巨力碾得血肉模糊,血从地上缓慢溢出。

    阿肆心头慌乱难抑,意识混乱,他将将要说话,风里忽然忽然飘来了凄楚的笛声,诡异的笛声萧瑟愁苦,没有任何曲调,似是有人在哀怨的哭泣,幽幽地荡在荒芜的院中。

    阿肆的眼神在诡异的曲调里倏然涣散。

    与此同时,所有腐尸的动作皆是一顿。无数张丑陋怪异的脸不约而同的转了过来,最后都凝注在这个闯入破败宅院里的男子身上,断断续续的“咯咯”声从喉间逸出,它们迎合着幽怨的笛声,像认定了眼前的男子,陡然疯扑上来。

    ——*****——

    江之郁立在九华山的义庄里,这片义庄规模庞大的惊人,一眼望去不见边际。

    因夜里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中的潮湿加重,密密麻麻的坟包朝下塌陷,露出了裹在草席里的腐烂白骨。

    长风席卷了整个天地,黑雾拢起,将天浸得如同泼墨。

    这里的守墓人早不见了踪影,山上动荡不息,所有的弟子皆被调遣去包围了整座九华山,驻守在山道,义庄便无人看守了。

    谢怀霜静立在江之郁的身后,形销骨立的,和长逝前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区别,面色依旧温和淡然。

    “你看,我们有这么多听话的修士。”江之郁抬头,看向天边沉积的乌云,压拢在义庄上方,阴沉沉的,不露光。

    纷涌的邪灵从雾中探出,它们叫嚣着,欢腾着,为自己被释放出而感到欣喜若狂。

    坟包下成堆的白骨摇摇晃晃的扒在了边缘,试图爬起身,所有腐烂的,未腐烂的尸体全部从坟中爬出,凄厉的喊声中鬼怪浮面,尸臭顷刻间笼罩了整座义庄。

    震在义庄边的玄符倏然大亮,滚滚金光环绕住了义庄,冲天的邪气晃得警铃声急促回荡在猎猎狂风中,林中鸟雀被惊,倏忽展翅,飞掠进天边重叠的风浪里。

    这些邪灵被囚在江之郁的座下数百年,肉身早已化作阴森森的骸骨,却又无法重入轮回,激愤的怨念深深驻扎在它们的内心,促使怨毒的力量翻涌在空气中。

    “晏顷迟今日必死无疑,我要让你的剑贯穿他的心口,这是他欠我们的。”笛穗静垂在江之郁的指边,他调转了玉笛,敲在掌心里。

    谢怀霜闻言垂眸,看向了脚边的泥土,被雨潲湿的土壤松软,黏在鞋边,渗着土腥味。

    混乱又模糊不堪的诅咒紧贴耳边,邪灵疯了般簇拥在他周身,他却似是无知无觉,始终不言。

    江之郁打开了自己用来囚困邪灵的阴笼,愈来愈多的邪灵横窜在义庄上方,乌泱泱的,遮天蔽日,声势浩大,铺天盖地的怨气积压不散,大地都在猛烈的冲击中轰然发颤。

    邪灵们奔腾着,聚集拥挤的夹风呼啸扑来,但还未靠近谢怀霜的身,便被凛冽的威压震得四处逃散了,它们畏惧谢怀霜身上的灵气,澎湃强大的令万物骇然。

    江之郁转头和谢怀霜对视,瞧他眸色温润:“谢宗师,你今日便上山去杀了晏顷迟好吗?”

    谢怀霜消瘦的面上仍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他眸光微聚,望向了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深远浅近的墨,覆在高耸的山脉上,暗沉沉的云海催压下,让天地间陷入了冥黯。

    谢怀霜视线被这片墨色遮蔽,黑得发灰的眸子里只余沉寂。

    须臾,他裹在布袍下的手微微蜷起,铮然清啸中,凛冽的剑锋斜滑出鞘。

    ——*****——

    沈闲让弟子去寻萧衍的踪影,可弟子们把阁里都找遍了也没寻觅到萧衍的身影。

    “人会去哪里。”沈闲在殿里来回踱步,殿外狂风大作,灌进殿里,无数檄文翻飞在空中。

    他来不及去收拾,心里反复掂量着贺云升临死之前的话。他在揣摩,在斟酌自己一会儿见到人后的言辞。

    弟子们已经被分派出去寻找了,沈闲坐立难安,又担忧萧衍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为何信也没留,人便消失了。

    他心里方寸大乱,额上不知不觉急出了汗,宗玄剑派那里也没有消息传出,可晏顷迟此次前去,必然是要做什么事的,他临行前的决绝,当真是没打算给自己留丝毫的退路。

    沈闲站在了殿门前,寒风吹拂着他的发,他的衣袖也被吹得翻飞,露出了素白手腕上的一条黑气缠绕的蛇骨。

    沈闲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眸一垂,看见了裹覆在手背上的黑气。

    他陡然想起蛇骨可以传音给萧衍,先前太过着急,竟将此事忘了,他抬手按住蛇骨,施加了自己的灵气在上面——

    “萧衍你去哪里了?我有话要和你说,三百年前你和晏顷迟都被骗了,贺云升在临死前说了真相,他丢了晏顷迟给你留的令,是他给你下了药,把你送到了晏顷迟身边,也是他告诉所有人你勾引的晏顷迟,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好好和你说一说,晏顷迟回宗门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此次回去定是有去无回,你快些回来,我想和你细说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霜:晏顷迟我拿你当师弟,你竟然想认我作爹,看我砍不砍你(发怒黄豆.jpg)

    ps:谢怀霜是把萧衍当崽崽养的。

    115 无限正版,尽在晋江 真相

    字数:3192

    日期:2023-01-08 23:51:41

    晏顷迟的发已经散了, 雪白的衣摆被血浸泡成殷红,剑锋垂划于地面。

    誓死追随他的部下在厮杀声中兵戈相向,不死不休。不比宗门子弟的明辨是非, 这些部下皆是听令于他的死侍, 无论生死,只追随晏顷迟一人。

    这些兵甲曾经是晏顷迟留给萧衍的退路。

    “晏顷迟, 你当真要踏上这不归路吗?”周青裴悲悯的垂眸, 静观眼下, 唇边持着微笑。

    九天上云海翻涌, 天地间杀声震耳欲聋, 那双白色的锦靴缓慢的踏过血海,似是在给所有人的生命做着最后的推移。

    晏顷迟握剑的手指青筋暴起,温热的血沿着剑锋汇聚,滴落。万顷松涛皆在他的剑下沉吟,他迈前一步,那三千子弟便退后一步。

    刀剑荆棘, 堆积成山, 反射出的银光, 晃照着他的眉眼。

    “晏顷迟, 你怎会如此, ”有长老瞧着他,目露不忍, “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你一生声名赫奕,为何最后偏偏要在此断送了自己的路……”

    晏顷迟恍若未闻, 他望向立于高台的周青裴。

    “晏顷迟, ”周青裴目色慈悲, 似是叹息,“回头是岸。萧衍已叛门入魔,天道如此,他便是回来了也是人人得而诛之,你又何至于此。”

    “你在撒谎。”晏顷迟慢慢地说道,“三百年前,你骗了我,三百年后,你仍在骗我,你抹去了我的记忆,想让我成为你的剑。”

    在场众人,面色阴晴难定,墨辞先隔着茫茫人海,注视着立于这天地间的男子。

    谢唯从恐惧中挣扎出声,喘着粗气,红着眼喊道:“三长老!三长老你不能这样断送自己的路啊!你有什么话不能开诚布公的说,我们信你!我们信你啊!”

    晏顷迟稍闭眸,狂风吹荡着他的袖袍,他在这几瞬间看到了模糊的旧景。

    谢怀霜的身影好似还在眼前,萧衍的一声声的师叔好似还附在耳畔。

    凛冽的风夹杂着寒意,从晏顷迟耳边呼啸而过,他恍然间好似又退回了那段岁月里。

    萧衍的事已被察觉,无疑是个威胁,须得有人来替他担下罪责,洗净一切污名秽语,而要做好这一切,只需要让沈闲带着京墨阁的人马来驰援宗玄剑派,让萧衍堂堂正正的站在这里。

    沈闲并不是个愚昧的人,他晓得要如何做。

    只是这叛门弑君的罪名必定要人来承担,是以,晏顷迟来了。

    他决绝的斩断了自己全部的退路,孤身一人立于万里长风间,却胜似出鞘的名刃,锋芒毕露,让这万千修士如临大敌。

    再睁眼时,过往的温情尽数从晏顷迟的眼中褪去,他淡漠无澜的目光掠向周青裴,轻启唇:“三百年前,你逐我师兄谢怀霜出门,不过是因为他作了你的棋子,替你杀了太多的人,你担忧事情败露,为了自己稳坐明堂的私欲,下令诛杀他,让他承了妄语烂名。”

    “你为何执意要我走这条冷情冷意的剑道,不过是因为想让我做你的剑,谢怀霜已死,这把最锋利的剑被你亲手折断,这世上便只剩下我才能替你除去前路的荆刺,稳住你的地位,所以你重用我,利用我。”

    “你疑心我动了情,后怕我不再能为你所用,为此你抹去我的记忆,让我亲手杀了萧衍来证此道。”晏顷迟眸光如寒潭死水,周青裴被笼在这目光中,头次感受到了砭骨的冷意。

    “墨辞先的加害,你置若罔闻,只为了淬炼出我这把剑,让你自己可以稳坐高台,等我无用了,你甚至可以让萧衍来作你的剑,所以,你才会答应让我养一个叛门弃徒的孩子在宗门里。可一切终究不如意,萧衍入了魔,你便只能寻回我。”

    纷扰的劝阻声戛然而止,四下不约而同的静默了一霎。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嘈杂都被消了音,十几步内所有的人皆变了脸色,在片刻的震惊中,齐齐看向周青裴。

    周青裴面色不变,始终以一种冷漠而悲悯的目光望着晏顷迟:“荒谬。此般疯言疯语,三长老怕是离堕魔也不远了。”

    “天道至此——”晏顷迟甩去剑锋上的血,冷芒从剑脊一掠而下,天地间肃杀之气掀浪而来。

    无论往后要背负何种罪名,他全然不在意。

    三千青光倏然绽开,无数兵甲在爆喝声中杀涌而来。

    飞溅的血光淌遍了石阶,狂风肆虐天地,卷得云海翻涌,山峦间松涛声叠荡,众人无不掩面后退。

    暮霜所过之处,血海泛滥,浓稠的腥膻席卷过大半个山脉,晏顷迟的背影消失在层叠交错的银光中,横封斜掠,青芒肆窜间,犹掀惊涛骇浪,震得九华山剧烈震荡。

    晏顷迟仿佛没有听见旁人的劝解,金芒和青光交错过,凛冽的剑风咆哮撕开了混沌的天色,只见青山层叠的山林里,刹那间凛风呼啸徘徊,大雪飘摇。

    刹那的静滞。

    谢唯声嘶力竭:“三长老!”

    周青裴的衣衫上鲜血迸溅,他望着晏顷迟,模糊的视线里是他浸满血的袍子,殷红化开,那白色的袖袍在霜雪里犹如展翅的翼。

    “晏顷迟,今日过后你便成了叛门的罪徒,生死已定。”周青裴无悲无喜的说道,“倘若你愿此时回头,我便会既往不咎,仍旧让你高坐明堂。谢怀霜早已离世,萧衍不过是个魔道孽障,即使我不出手,只要他风声一露,也是仙家得而诛之的对象。你偏要为了他们将一切葬送于此吗?你没有任何证据能指明这些事是我做的,你今日这番话说得好,可等你死后,一切又将归于尘土,会有多少人会在意其中真相呢?无论前尘如何,最终都会在他们高低起伏的叹息声中被渡上虚实不定的色彩。”

    “三长老啊,你声名赫奕数百年,为宗门鞠躬尽瘁,何至于让自己最终落得个离经叛道的名声。”周青裴喘息急促,喉中腥膻涌出,又被他不动声色的咽下去了。

    那极度的不适沿着四肢百骸爬上来,他清明自己是被人暗中算计了,如果现在不策反晏顷迟,那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近在咫尺的距离,晏顷迟对着他的视线,字句清晰的说道:“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留你至今。”

    周青裴黯淡灰白的眸子凝视着他,哑声失笑:“倘若我死了,今日你也定会死在这里,同我陪葬。”

    晏顷迟不答话。漫天漫天的白淹没了整座山峰,林间灰白岑寂,覆着雪。

    他在兵甲的厮杀声中忽然听见了夹杂着的阵阵沸腾喧哗,似在天边,似是在耳旁,远远近近,让人听不真切。

    与此同时,漫天飞雪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止住了,连同风声也凝滞了。

    不过是短短的一霎,山脉间风浪回涌,万千绯色的花瓣沿着风拂过绵延的山峦,掠向岑寂灰白的天地,映照在每个人的眼底,似是在云端铺了层红霞。

    清浅的桃香扑面而来,似是在春日里倏然绽放的桃花。

    晏顷迟察觉到了异常,他眼风一偏,但见翻涌的云海边有人持剑飞掠而来。

    绯光缭绕的长剑迎风被掷在山巅上,深深没入两寸,刹那间剑气涤荡,天地间劲风肆意横扫,压得众人不得不抬袖遮风,连连倒退。

    唯有晏顷迟纹丝未动,他遥遥望着从九天上飘落而下的人,无波无澜的眼里竟泛起了一瞬的恍惚。

    ——*****——

    沈闲收到驰援信号的时候,萧衍仍旧没有回来。

    京墨阁作为仙门,他不得不领命支援。众弟子在沈闲的安排下,井然有序的踏入了传送阵,要被直接传送至九华山下。

    一贯喧嚣繁华的宣城,此时只剩下了簌簌风声,许是感应到了劫难将至,原本人烟稠密的街道上也变得萧瑟,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沈闲站在阵前等了又等,直到脸上有凉意,一抬头,瞧见是天上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

    阳春三月的江南,怎生会落雪?

    沈闲诧异仰头,看落下的一点白越来越清晰,最终变作了雪花的样子。

    冷风拂起他的袖袍,仿佛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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