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41叫破（下）

    厚重的帘幕后头, 一只木质水桶率先映入眼帘，不知何时被抬进来的鲛人双手扒着木桶边沿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骤然看到郑妩，他下意识的后仰, 尾鳍前移, 仿佛这样便能离她远一点般。

    不是你有意将我引来的吗, 郑妩冷眼, 她目光直接的看向鲛人, 放肆的上下打量他, 说起来, 这倒是她第一次认真看向他。

    鲛人青色的半长发从两鬓垂下，遮住了两颊, 让本就小巧的面颊平添了一丝娇柔秀质, 略带几分桀骜的眉眼因为过分的憔悴也多了几分弱质楚楚，若是忽略掉他尖尖的双耳跟浅青的肤色, 只看那木桶前的上-半-神，这便是个既讨人喜欢又惹人怜爱的精致少年。

    难怪那些个部族使者谈论起鲛人-奴-隶都是一副猥琐模样，这鲛人到真是有些妙处，郑妩上下打量了几眼，有些刻薄的想到，不过, 便是心中轻视，她终是不由自主的走过去，给那硕大的木桶里添了一桶水。

    鲛人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揣度她的意图, 不过, 也只是一眼, 他用最快的速度将整个身躯浸到浅浅的水中，艰难的在桶中滚了一圈，干涸到快要出现裂痕的皮肤吸到了水分，立刻重新变的平-滑-细腻起来，郑妩看着他奋力挣扎，倒觉得十分有趣，顺手又给他浇了一桶水。

    连得了两桶海水浸-润，那刚刚还半死不活的鲛人立刻便鲜活起来，就见他碧色的鳞片开始泛起层层珠光，周身青灰的肤色也平白亮了几分，很快，桀骜的神情再度浮现在他面上，他抬头看向郑妩，面上不自觉的便带了几分挑衅。只可惜，抬头仰望的姿势让他的气势弱了几分。

    “找我有事？”郑妩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你们刚刚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意有所指的道。

    ”哦，所以呢？“郑妩挑眉看他，对他话中的挑衅毫不在意。

    “你难道真的要跟那个老头学，把灵魂献祭给海兽吗？”似乎是被郑妩严重毫不掩饰的轻视激到，他忍不住凑过来，扒着木桶边沿，紧盯着郑妩道。

    郑妩闻言心下一凛，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垂眸定定看向眼前的鲛人。

    鲛璃见郑妩不答，低下头自说自话般的道：“也是，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无知便无惧。”说着，他再度抬眼看向郑妩，眼睛微眯笑的十分可恶：“你寻那老头过来，威胁打压，便是为了这圣灵传承吧，我在海渊处便有所感，那海兽之灵你根本控制不住，想来，再过些时日，它摸清了你的底细，便直接把你吞了，占了你的躯壳，这世间便可任它逍遥，便是纵横大海，也再无人辖制了，不过，你这般费尽心思也没什么用，那传承学会了，你的生魂便也一声被那海兽所制，最后被那海兽-榨-干-精-魄再丢弃，做个短命鬼。”

    他兀自说的高兴，还想再刺郑妩几句，却觉下颚骤然一紧，三根冰凉的手指将他的脸整个拖起，鲛璃就这样对上了那双冷漠的杏眼，深潭一般幽深的眼眸让他后半句话不自觉的咽了回去。

    他有些忐忑的观察面前女人的神态，却见她神情淡淡，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像打量观赏植物摆件一般将他左右端详了一遍后才曼声道：“语带威胁，出言不逊，这便是你引起来此的理由？莫不是前几日受的教训还不够？”

    “你不相信我！”被郑妩轻慢的态度激到，他的声音终于焦急起来。

    “圣灵传承传递数百年，我倒是没听说哪个郑巫因此受害，倒是你，现在这般危言耸听，有何意图？”郑妩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你族族巫全都短命，你难道不知？你不信我，尽管去学便是了，我便看你之后会如何，那海兽之灵没了辖制，好容易松快了几天，若是发现你又要将它关回笼子里，怕是要恨你入骨，到时，它直接冲破桎梏，直接将你的生魂吞掉，你便是后悔也晚了！”鲛人撂了狠话，气哼哼的看向郑妩，一副静等她吃瘪的模样。

    这般孩子气的表现倒让郑妩颇觉好笑，她神色一缓，终于不复最初的紧绷冷峻，侧身席地做到了木桶跟前，支着脑袋看向鲛人道：“你说的这般热闹，看来是有意助我脱离困境的，这便说来听听，若是真的，我便做主，让你不再受此磋磨如何？”她看向眼前的鲛人，半真半假的道。

    “哼，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呢，你便这般回报我？哪有诚意可言。”鲛人显然对郑妩的回复极端不满，昂着头，一副骄矜模样。

    “那你要待如何？”郑妩似笑非笑的看向他。

    “你要放我归海，还要送些金贵渔获，弥补我的损失。”鲛人毫不客气的提着要求，他自觉这些要求合情合理，说话时一脸笃定，仿佛根本不担心郑妩会不答应，毕竟事关性命，想来，所有人都会谨慎对待。

    可惜，他面前谈判对手的反应远低于他的预期。

    “真是一点都学不乖！”她似乎是有些无奈的轻叹了一声，指尖再度挑起他的下巴，曼声道：“再换一个条件，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

    感受到下颚的冷意，跟眼前人毫不掩饰的轻慢，鲛人面上终于显出一丝怒意：“你不答应，咱们便一拍两散，索性最后短命的不是我。”说着，他向后一撤，想要挣脱郑妩的辖制。

    可还不等他如何动作，下颚便是一痛，郑妩手指用力，强迫他于她对视！一瞬间，莫名的威压散开，鲛璃心下一凛，只觉得自己正面对的不是一族族巫，而是一头正盯准猎物深海巨鲨，而此刻，巨鲨已然张开大口，露出了那锋利的锯齿状的牙，便是下一刻将他生-吞-活-剥-也不稀奇！

    鲛璃不自觉的抖了抖，正一脸惊疑的看向眼前人，对方下一句话却将让他如堕冰窟：“不过给你三分颜色，你到当真了，她凑近他，跟他直面相对，平声静气的道：” 你可知，我最讨厌的便是旁人威胁我。“她说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来，笑容带着夏夜的凉意，仿佛是因为某些长久积怨于月匈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出口，迫不及待的喷-薄-而-出，那一直小心隐藏的暴戾便这样，无遮无拦的显现出来。

    鲛璃周身僵硬，他目光一眨不眨，只觉得从面前这具青春美丽的躯壳里，窥到了一具让人心下凛然的灵魂，剥离了青春美好的外表，自傲自我冷漠而凉薄那才是她的本真，一瞬间，一股由衷的惧意让他有些不能承受的低下头去，他不愿亦不敢再同她对视了！

    但现下再想着退让已经有些晚了，她不容他临时退却，缺见她收回手，手指相抵，语调和缓的道：“你是我捕获的鲛人，按理，如何处置你，便在我一念之间，如今，你把这要命的东西说出来，还大剌剌的语带威胁，是要做什么？若当真激怒我，我便将船阵上那些个-调-教-鲛人的法子在你身上挨个使一遍，就不信你骨头够硬，便是这样也不说真话，还是说，穿阵上我们一番对谈，你们都没有听到耳里，那也无碍，我便同你再复习一遍。“她一边说着，竟真的掰着手指细数，漫不经心的将各类酷刑细数了一遍，只听的鲛璃心下发寒。

    郑妩本就是要出言恐吓，眼见着眼前的鲛人面色越来越白，便知效果不错，她站起身来，抬手拍了拍对方面颊，感受其上满满的胶原蛋白，心情极好的道：“你要始终记得，谈话讲条件，须得双方实力对等，若如你我这般悬殊，还是趁早歇了你那些小心思，毕竟，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心善，便是被你连番挑衅，也能包容忍让的。“

    她将包容忍让着重点出，听得鲛璃一阵牙疼，不过，这番敲打之后，他最初的无限信心也被磋磨的一干二净，怯怯的低下头，一副乖顺可怜的模样。

    郑妩见他如此，倒也不再逼迫，哼笑道：“既然你已经明白了现下的处境，便再好好想想，把真正想要什么全都想明白了，再寻我说话，我允许你提条件，但不会放任你肆意妄为，机会稍纵即逝，你可切要珍惜。“

    言罢，她不再理会那陷入沉思的鲛人，自顾自的回到了殿宇后方的寝室，一路走过殿前的会客大厅，炽-烈-的篝火将她面上舒展的笑意映的分明，却是刚刚那一番对谈，让她满腔的怨气终于有了出口，郑妩心情大好的准备入睡，夜间除了耳畔的潮声越来越响，外间木桶内，某只活物来回翻滚的声音，也足够扰人，但这些，统统没能影响郑妩的睡眠质量。

    ————————————————————————

    翌日，一众耆老齐聚大祭殿，几名颇有威望的郑女，混在耆老之中，至于那满身是伤的白白也，却是在一众随侍备选的簇拥下站到了大殿一侧，人群里，没有阿眸跟另几名随侍备选的身影，郑妩视线一扫，倒也不算意外，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一众族人，最终落到了人群另一侧的几名他族使者身上，他们被邀郑妩邀请，虽然有些莫名，但此刻也是一脸沉痛，毕竟，族内失火，族人死亡，并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前些日子，诸位同我巡海归来，恰好遇到了我族骚-乱，如今，一切前情都已查清，我便请诸位前来，也好做个见证。“面对一众他族使者，郑妩微笑着做出解释。

    大泽闻言，跟身边的使者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双方眼中的慎重，所为家丑不外扬，这郑川族巫如此大剌剌的请他们一同“观礼“，怕是要借他们的口，将某些事情传递出去了。

    郑妩不理会他们的眉眼官司，转头看向人群中的一名老者，沉声道：“郑沉，这件事便由你来说吧。“再次直呼其名，郑妩眼中，已经没了尊重之意。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人群中那干瘦老者身上，一夜过去，他看上去更加瘦削单薄了，原本一直凝聚在眉眼中的精气神仿佛一夜之间消散殆尽，这让他更是平添了几分苍老。

    听得郑妩的命令，他抬眼，郑重的朝她躬身行礼，拿出随身的兽皮纸张，不再迟疑的出言道：“族中大火的起因已然查明，主谋乃是族巫之妹，郑蜜！”此言一出，周围便是一静。

    便是那几个不清楚情况的他族使者，闻言也是面露惊容，却听那郑沉不紧不慢的继续道：“郑蜜之外，尚有数人参与其中，”郑沉陆续点出几个名字，全都是郑蜜的拥簇，跟她一同作乱倒也不让人意外，“除了这几人，还有几名随侍备选也参与其中，他们协助引开了粮仓外的侍卫，才让那群部外老弱顺利进入其中，进而引发大火。”

    郑沉此言一出，周围便是一阵哗然，要知道，随侍备选应当是郑妩最忠诚的跟从者，他们参与其中，着实令人意外。

    “这几名随侍备选已被阿眸看管起来，以备您随时质询，至于那几名主谋，则在郑女们的看管之下，对于他们的处置，还请郑巫示下。”言罢，郑沉再度深深下拜。这一次，他格外隐忍真诚，像是要通过自己的表态，唤起郑妩心底一丝恻隐一般。

    郑妩见他这般冥顽不灵，心底冷笑，面上却是不显，上前几步，将老者扶起，平声静气的道：“这么快便锁定真凶，沉老当真辛苦，但究竟该如何处置，却要挺诸位公议了。”

    说着，她将目光转向周围一众耆老，直看的众人心下惴惴。

    几名他族使者闻言，不由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郑蜜究竟是何人，那天下船时，郑蜜咄咄逼人的情状他们也领教过了，各自便能脑补出一场姐妹争权的大戏，现下一切尘埃落定，郑巫大获全胜，对于失败者的处置问题，便被推到了台面上，如今，郑巫一副不愿经手要旁人做决断的模样，显然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啊。

    他们这些外人能瞬间了然郑妩话中真意，那些人老成-精-的族中耆老们自然更是心中雪亮，郑妩话音落下不久，立刻便有个身形矮胖的老者跳了出来，用有别于身形的尖细声线高声道：“郑蜜一众图谋不轨，让族中物资损失惨重，须得重罚。”

    他的话显然很有市场，立刻便引来一众应和着。

    “没错，一定要重重责罚！”有人立刻声援道。

    “把他们从族内剔除出去，我族不留这等私自为祸生乱之辈。”有人更近一步的道。

    “便是驱逐，也太过便宜，他们这般为乱，刑责也要跟上！”

    “鞭刑，鞭刑！”

    “便是全部-屠-尽，以敬先辈英灵也是使得的。”

    眼看着群情激愤，口气也愈发加重，郑沉终于抬头看向眼前的郑妩。

    郑妩略扫他一眼，嘴角似带着一丝不屑，再一抬头，面上却是一脸沉痛状：“但她毕竟是我的妹妹。”一副被亲情束缚，迟疑不决的模样，同刚刚一心为公的面目截然不同，端的是演技卓著。

    一句话出，刚刚叫嚣的-激-烈-的一众耆老，不由悻悻住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是一脸犹疑，族巫这话说的，那究竟是罚还是不罚呀？

    好在，耆老们看风向从来最为迅速，眼看郑妩在此刻出言，显然是不满他们酷-烈的刑-罚手段，立刻便从善如流的调整了态度。

    “虽然郑蜜一众罪无可恕，但到底是前代郑巫的骨血，”人群里有人试探道，言罢立刻抬头去看郑妩的神色，眼见后者面色如常，似乎并不反感，立刻便有人受到了鼓励。

    赶忙跟上道：“族巫大人顾念姐妹情谊，着实令人感动。”

    “没错，没错。”

    “极是，极是。”

    又是一阵应和，郑妩听在耳里不由大感好笑，这下，她倒是深切的体味到了一言堂的美妙滋味。

    “死罪可免，但活罪不可赦，还是需要给他们一个教训，郑巫切莫太过心软。”说话的是阿水，她的话显然代表了郑女们的态度，而这番忠心劝谏也是郑妩需要的。

    于是，在一众族人跟外族使者的注视下，上座的郑巫大人终于坚定的宣布了自己的决断：“郑蜜一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全员皆受鞭刑之责，刑责之后，除郑蜜之外，旁人全部没入圈栏，以供役使。”

    郑妩一锤定音，旁人自然没有二话，一众耆老并郑女们各自散去，去执行郑妩的决断，郑妩这才转向一侧的大泽众人，苦笑道：“本也是想给诸位一个交代，倒让大家看了笑话。”一边说一边摇头，一副家门不幸的模样。

    “郑巫大人真是款宽和仁慈啊，”大泽几乎是由衷的道，从巡海归来郑川部族所发生的一切，自然也落到了他眼里，在他看来，像是郑蜜这种心怀叵测妄图争权夺利的家伙，若是落在泽川部落或者其他小族，怕是坟前的草都有三尺高了，毕竟，族长的威严不容冒犯，但此刻，面前年轻的郑巫却选择顾全亲情，虽然略显优柔，但也难能可贵，大泽更是从她一贯的凌厉行事中，读出了一份温和来，一瞬间，眼前的郑巫大人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亲近了。

    郑妩看到大泽眼底的亲近之意，面上笑意更浓，作为新的郑川之主，她需要展现自己的态度，想来，不论借由这几只大小部族的宣扬，她的形象将会更为立体，恩威并重又不乏温情，郑妩十分喜欢自己塑造的这个“新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