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天衡篇24

    末了的时刻,明尘终于没有忍心把程锦朝留在天衡宗。

    瞎子将程锦朝带到了她荒芜的家乡。

    废墟上生长着细碎的蓝色小花，有些无人收殓的枯骨就在路边，在一朵朵花中残破地突兀地出现。

    那是个很残破的不吉利的小村庄。

    明尘即便是盲人,似乎也能准确找到那一片废墟,像是已经走过了千万次。

    那是一座小土包，立着一块粗糙的岩石，却没有任何字。

    “也没有尸骸。”明尘道。

    程锦朝蹲在石头边上，看着模糊的不成样子的土包,看着那房屋的废墟上开着小花,又去看明尘的表情，不悲不喜，甚至没有什么回忆的神情，只是徐徐走过，手指虚按,像是抚摸空气。

    “我很久没有回来过,遇到你之前，每次想到这里，便只有一幕幕闪过的……爹娘被杀的样子,还有最后被剜掉眼睛的疼痛，后来,渐渐也想起来事情发生之前,我曾在这里吃过饭，和朋友玩耍，被长辈责骂,认过字,种过地,摘了花……做过许多微不足道,却又值得一提的事。”

    明尘微微侧脸，亲密地丈量着风的温度。

    “我从前相信这是我的心魔之地，背叛，信任……许多难以用语言表明的东西在这里生长。如今却不同了，我站在这里，心里却并不为童年的我难过，也自私地原谅了自己，像是给自己松了绑，”明尘拢着胳膊，“如今到了非要和你告别的时刻，思来想去，竟也不想只留在天衡宗，而是留在这里。这里是一片旷野，你没有灵识也可自由奔跑，我若回得来，便会回来找你，若回不来，你便替我落叶归根。”

    程锦朝道：“哼，你倒是落叶归根，我却回不去的。”

    这话是她故意的，要逗逗明尘。

    明尘笑道：“你要我伺候你四处撒尿，监督你勾引公狐狸，不来我家，却要去你家，实在蛮横了些。”

    狐狸哼哼笑着，勾住明尘的腰，放开内府。

    这次，她没有再做什么。

    只是抱紧了明尘，对方托住她虚弱的身体，内府中灵力如潮水涨起，金色灵力任由淡蓝色灵力吞噬她，灵力渐渐流失，人形再也维持不住……

    一道淡蓝色的光犹如实质，像凝实剔透的宝石，一个面目悲悯的巨人站在了平原之上。

    灵海边，废墟中靠着石碑炼化碎片的唐若睁开了眼。

    她炼化结束了。

    她若有所感，却并未急着出去，只是看向四周被水浸湿的这团废墟，又矮身去看她曾藏身的密室，穿过所有骸骨，淌着水，赤足踩过那冰冷的道路。

    听到了灵海狂暴的乱流，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唐若知道，结局或许近了。

    她并不是不舍昼夜地炼化，偶尔她出外狩猎饱腹时也会留意四周的动静，终于确认了明尘是真的与她约定战斗，便只是她和她。

    背后有一个程锦朝，像是个做裁决的，公平地给两方选手各一柄最后的武器。

    而程锦朝站在明尘这边。

    明尘居然和程锦朝双修……这样，若她赢了，她势必会杀死明尘，那时，她也杀死她的妹妹。

    大势在明尘这边，大势在天道这里，这是不可避免的，她注定辛苦，注定孤独地死，或孤独地掌控规则。她早已做好觉悟。

    浑身冰冷，被狂乱的海风吹得有些茫然，九尾的白狐蹲伏在礁石上，眯起眼，把尾巴拢在一起，它们在身后纷纷乱乱，像一簇簇被吹散的雪。

    吞天神书碎片集齐了，她感到前所未有地充盈，那种力量蓬勃着。在这股力量之前，她像是从未知道自己的身体竟然那样柔弱，非得这股力量撑起自己的骨骼和肌理，四肢终于稳稳地踏在地上，大地是一条静默的河，每一寸土地都在她脚下流动。

    她仿佛能看见灵海的尽头，看见尽头还有山，灵海靠着山，枕着一条广阔的平原，有千百年前的蜃楼像一股烟一样升起，转瞬消灭，血红色的双眸渐渐将天地都晕染成红色，红色的经纬线交织，为她标明了目光所及的任何一处，她意念所动，看向哪里，哪里便升起石柱，指向哪里，哪里便裂开罅隙。

    天忽然开了，那深灰色的天夹杂着惊闪如白昼的雷霆，猛地撕开一道口子，她穷极目力，望见天的伤口中露出静默旋转的群星。

    她忽然明白过来，之前她，明尘，程锦朝被一同拖拽进去的那片寂静而粘稠的空间，就在天外。

    她目中的红色经纬在天外标记了一处颜色更深的伤口，像不知名的还未被解读的文字盘旋在这天外，好像巨大的茧包裹缠绕着这片鸡蛋一般的天地。

    她看见了明尘。

    那巨大的淡蓝色影子是从空中落下，带着赫赫雷霆，伸出一只手，笔直地朝着她压了下来。

    轰——

    广阔的灵海像是一口盛满了沸水的锅，海水升腾，卷起重重烟雾。

    大地裂开，白狐深坠地底，巨石与土龙在她眼前合拢。

    骤然——白狐从上空跌下来，像一片叶子飘落在水面上，骤然落入那片粘稠空气中，在四周，星辰徐徐旋转。

    她蓦地笑了，内府中，灵力暴动，四周的粘滞感减轻许多，灵力不断膨胀，包裹四周，一股力量托在身后，她便在这空间中行进。

    这里的距离，和之前的世界截然不同，她很快又看见了明尘。

    她试着伸手，居然一下子拉住了明尘的衣袖。

    在那一瞬间，她看见明尘背后有一团文字，是她站在海边所看到的。

    灵力透过手心传到明尘手边，竟然毫无反应，而明尘回过了头。

    她蓦地愣住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明尘戴着义眼的样子，但如今的明尘，倒不像是义眼，反而像是真的双眼，沉静地看着她，眼底没什么表情，冷淡地顺着她牵着的手，勾回，只轻轻一握，灵力悉数传递回去。

    轰——灵力层层推出来，在手心烧起一簇微弱的火。白狐被骤然推入层层波浪的海面。

    她从高空坠落，笔直地跌入海水中，搅起一阵瀑布似的浪。

    天仍然开着，那淡蓝色巨人比上次显得更加淡漠，那巨人身上有诸多文字萦绕，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开天圣书本就是此间主宰，占据主动，每次动手，都显得漫不经心，却又极为精准地将白狐捏在掌中。

    明尘并不知道现在，是她掌控着天道，还是天道掌控着她。

    开天圣书在她体内说话，只有那一次阻拦，再之后就是如今。

    它说：“此次战斗，不胜在武力，而是攻守，吞天攻，你守。即便白狐毁掉所有城池都无妨，只要你背后的规则属于你，在盘古空间中你掌控规则，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盘古空间，那片寂静的空间中星辰近在咫尺，却又无比遥远。

    明尘只静默地站在盘古空间中，却因开天圣书完全，能垂眼看见整个寰宇。规则，是身后的力量来源，白狐的灵力在挑战她，她可使其无效，并悉数返回，因开天圣书本身就掌握着规则。

    身后条条规则条文盘旋不定。

    白狐跌入海中，却没有因此而寂静，反而狠狠地掀起了一场浇遍人间的雨，灵海整个被狂暴的砂石卷走了，大海被一瞬间舀空。

    而白狐在往北走。

    按理说，唐若应该比她更加懂得规则的重要，此次她不会去救任何一城，白狐毁天灭地都无所谓，只要规则没被抢走，她永远都是赢家。

    然而，白狐却飞掠向北，开天圣书敏锐地意识到了：“她去……”

    唐若化作人形，捏起了一只孱弱的红狐。

    红狐前爪微屈，后爪蹬了蹬，就放弃了抵抗，一条尾巴垂落着，耳朵也耷拉着，折射出一道微弱的银白光芒。

    是了，明尘和程锦朝双修，若不想境界直接跌落或自己当场陨灭，她始终得在乎程锦朝的性命。而一旦要救程锦朝，那淡蓝巨人从盘古空间离开，便给狐王留了抢夺规则的机会。

    开天圣书却发出冷笑。

    明尘自小修炼天道，此时和开天圣书融合得很是紧密，可以说，开天圣书的意志便是明尘的意志，因此明尘不必多言，开天圣书便知道她的念头。

    明尘当然知道双修之后自己的性命会被程锦朝牵扯，可要拿程锦朝当做明尘生死的开关可就太过小看明尘了。明尘挣扎过后，选择了吞噬程锦朝，路已经走上，就绝无回头的可能。它正是因此选中明尘，也知道，若是唐若真倚靠程锦朝来要挟，明尘只会毫不犹豫地挥剑将唐若和程锦朝一齐斩灭。

    杀了狐王，损灭吞天神书，地道输了。

    也绝不会因为杀了程锦朝而被双修之法牵连死去。因天道与地道不可能二者同时不存在，而双修之法也并不是必死之局，只是伤及自身。

    因此，明尘挥剑的那一瞬间，是杀死狐王，也存着毫不犹豫杀死自己的心智。

    那一刻已经赢了。

    准确说，在白狐没有争抢规则，而是妄图以天道规则下的双修之法杀死天道代言人的一瞬间，白狐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