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胆小鬼
沈钧蹲下来, 近距离与奶奶接触,才发觉这室内的灯光过于昏黄,给奶奶的脸上添了几分气色, 实际上她本人脸色惨白, 毫无血色, 唇也发白,唇角边缘发紫。
癌症的折磨让她体重急速下降, 比起沈钧和秦一诺高中时奶奶的意气风发骨肉云亭, 现在只剩皮包骨头了, 枯瘦的骨头上挂着稀薄松垮的皮肤,其上有大面积的老人斑, 血管凸出, 周身萦绕着死亡的气息。
沈钧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这个人真的快要去世了。
奶奶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变成双膝跪在地上。
沈钧连拖带拽, 想把奶奶拉起来,但就这么一副骨头架子,沈钧不敢太用力, 生怕给她拽散架了, 但她爆发出一种极顽强的生命力, 硬挺挺不起,沈钧进退维谷。
“你这是做什么?”沈钧气急。
“我老婆子……是要死的人了……”
沈钧拽不动她,干脆也给她跪下, 两个人互相跪着对方。
“我临死前, 就一件……心愿。”奶奶突然伸出手, 紧紧地抓住沈钧。
她的手同样不见当年的圆润, 只剩几根枯长的手指, 薄薄的皮肤裹在骨头上,无端地叫人联想起骷髅。
沈钧猜到她要说什么,刚要开口拒绝,奶奶突然用极快的速度说:“他要是当了……同性恋,和你、在一起,我死不……瞑目。”
奶奶抓着沈钧的手格外用力,似乎把全身的力道都用在了这里,她此时此刻完全不像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她身上有用不完的力量。
沈钧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终于知道自从奶奶进来以后他感受到的违和感是什么了——她在回光返照。
难怪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但是精神却极好,能说一长段话,还力气惊人。
她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就为了找沈钧说她最后的遗言。
奶奶哀求地看着沈钧,“求你了。”
“放过……他吧。”
奶奶死死抓着沈钧的手腕,在他手腕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她年轻的时候眼睛又大又明亮,如今老了,眼球浑浊,深深地陷在皮肤里,平添了几分可怖,像游戏里的僵尸小人:“我死不、瞑……目啊!”
沈钧茫然地想,这可真是有意思,秦一诺和他在一起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吗?怎么还得“放过他”?
还不等沈钧反应过来,强行回光返照的奶奶,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沈钧浑身后背瞬间发凉,一股冷气从他的天灵盖灌入,迅速铺满他的后背,沈钧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全身战栗。
从奶奶突然要见他,到奶奶毫无征兆地跪下,再到她卡着点晕倒,处处透着诡异违和。
沈钧发觉自己似乎踏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圈套。
沈钧二话不说,立刻起身出门喊人,陪着奶奶来的还有两个医护人员和管家,他们迅速进来,两个医护人员把奶奶从地上捞起来,安放在轮椅上,小跑着推着出了门。
沈钧跟着走了几步,走着走着突然觉得没意思,停了下来。
奶奶晕倒的时间实在太寸来,就像卡着点一般。
假使她再早晕倒一分钟,那么沈钧就听不到“死不瞑目”,假使她再晚一分钟晕倒,她会听到沈钧的拒绝。
可时间偏偏就是这么巧,她已经交代了遗言,而沈钧还没来得及拒绝。
救护车就在古堡门前停着,沈钧站着不动,目送着古堡里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出,各个表情着急动作飞速,一个又一个的工作人员穿梭在路上,将奶奶送进救护车,车疾驰而去。
沈钧没有跟上去的意思,癌症晚期的人晕倒能不能抢救,全看天意。但不管怎么说,遗言已经给了他。
据说,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抢救,奶奶勉勉强强下了手术台,但也只是强弩之末了。
秦家的人提前一周都被急召回来,轮流守在奶奶身边,要交代给他们的话,其实陆陆续续交代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几乎都集中在病房里,听最后的遗言——闻曼有个会议帝都开,正坐飞机赶来。
被支开去给爷爷上坟的秦一诺是最后回来的子孙,奶奶硬生生等到秦一诺回来,再次交代了她的所有股份归秦一诺,然后死死抓着秦一诺的手,“沈钧……”
“奶奶想见他?”秦一诺擦掉眼泪,“我去喊他。”
这事秦一诺走不了,奶奶的手并不松开,范星津偷偷溜出去,找管家给沈钧打电话。沈钧就在疗养院一楼大厅里等着。
电话一打,沈钧便上楼了。
奶奶摇头,用嘶哑的嗓子挤出两个字:“沈钧……”
奶奶平时在秦一诺面前表现得很支持他和沈钧在一起,对沈钧永远是和善慈悲,像亲孙子一般疼,秦一诺擦掉眼泪,对奶奶说:“您放心吧,我俩会好好的。”
秦一诺和奶奶保证:“我会好好待他的,不要担心啦。”
奶奶眼睛瞪大,她的肺艰难地运作,“呼哧呼哧”地大喘着气,声音低到秦一诺得趴在她身边仔细听,才能听到她说什么,她费劲全身力气挤出人生中最后两个字:“沈钧……”
秦一诺回握着她,“他马上就来。”
沈钧恰好推门进来,秦一诺因为耳朵凑在奶奶脑袋边,眼睛看不到她的唇形,沈钧却刚好与她对视。
沈钧看得清清楚楚,奶奶张嘴,无声地说了四个字,“死不瞑目。”然后她抓着秦一诺的手,骤然松了。
病房瞬间被哭声淹没。
秦一诺原本在床边半蹲着,方便和奶奶说话,这下没了力气,“咣当”坐在地上,眼睛中空洞一片,好似灵魂一瞬间被抽空,他反手抓住奶奶,嘴唇微微发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剩下不停发抖的手,泄露着他的情绪。
假使人死时没有自己闭上眼睛,是需要有人给她合上的。
沈钧的视线在整个病房转了一圈,因为奶奶股份全数给了秦一诺、遗嘱里其他财产也有80%分给了秦一诺,其他人的哭大多带着几分表演的成分,嘴上呜呜着,眼角不见一丝悲伤,聪明点的人用手挡着眼睛,显得略微真诚些。
这些秦家的男女老少们,虽然和奶奶有着多年的感情,可惜在她最后的这半年,为了股份打成了乌眼鸡,多年情感化为乌有。
连她的独生子秦晖,都因为股份对她态度欠奉。
沈钧冷眼瞧他,秦晖的哭同样是虚情假意的,从他满身的香水气息、凌乱的衣服,不整齐的头发,不难看出这位在赶来前到底在做什么,秦晖呜咽着,却一眼都没看奶奶,像是在例行公事。
全场唯一在意奶奶的,只有秦一诺。
秦一诺呆呆的,脸贴在奶奶手上,轻轻地发着抖。
沈钧心一颤,走上前想把秦一诺揽进怀里,他手指刚触及秦一诺的背,眼睛不经意扫过奶奶,奶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没有人给她合眼,因此一直张的。
没有了灵魂,眼睛不再有神,只剩下黑黢黢的眼睛,像吸走了全天下的光。
原来这就是……
沈钧茫然地想:“死不瞑目。”
沈钧触碰到秦一诺的手猛地缩回来,沈钧想起一件事,据说人死后灵魂不会直接离开,还会在人间逗留一段时间。
沈钧实在不想当着她的面,再和秦一诺有什么接触。
全场哭了不到三分钟,秦晖再次打开病房门,两个西装革履的律师走了进来,到秦一诺面前彬彬有礼地鞠躬,“秦先生好。”
秦一诺脸依旧贴在奶奶手上,感受着最后一点温度。
没有搭理律师。
律师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公事公办:“关于遗嘱划分问题,我方当事人秦晖秦先生提出了以下几点异议,您现在方便吗,我们就此事详谈一番?”
秦一诺好似没听见。
律师走近了,将文件递在秦一诺眼前,“秦先生?您看看这份文件?虽然老人的离去让我们很悲伤,但是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遗嘱的问题同样很重要,迫在眉睫。”
秦一诺只管贴着奶奶,并不回应,他慢慢感受到奶奶的手在温度流失,索性不再贴着,转为两手不停地揉搓着奶奶的手,为她提供一点热量。
律师耐心告罄:“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您要是听到了,麻烦回应我一声,否则我会以为您在故意借悲伤逃避遗嘱的问题。”
沈钧看不下去,抢过文件,撕了个粉碎,然后全数洒在秦晖身上。
沈钧冷笑,“你妈尸骨未寒,你就忙着夺财产,你可真是孝顺的好大儿。”
秦晖不慌不忙地停下他虚情假意地悲伤,花花公子四五十年在他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哪怕是被人洒了一身纸屑,也能不紧不慢地抖落干净,再不疾不徐地说:“把遗产分好,我母亲在天之灵才能安心啊。我也是为了她着想。她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听信了谗言,把财产都给了外人,我们做儿女的,如果不能帮母亲把财产要回来,那还当什么儿女呢?”
“外人?”沈钧难以置信,秦晖这个亲爹居然说秦一诺是外人。
秦晖不咸不淡道:“他已经离开了秦家,不算我们家的人,自然是外人。”
沈钧愤愤不平:“他是你儿子,是你妈亲手带大的孙子。”
秦晖说:“我母亲临终前老糊涂了,脑子不清醒的时候被人哄骗着立了遗嘱,我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我现在请他和我协商遗产情况,有什么问题?”
沈钧去看其他秦家人,他目光所及,对方皆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并不与他对视,看得出来他们同样是这个意思,有秦晖带头,财产可能要重新划分,自己说不得还能分一杯羹,真要按遗嘱执行,全数归秦一诺,自己一点都得不到。
一位五十几岁看起来像长辈的男人说:“小晖说得对,最后几个月她神智已经不清醒了,连股份给外人的事都干得出来,这时候立的遗嘱自然不可取。”
有了人带头,很快又有另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士说:“堂舅妈遗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无论如何都不是秦一诺,房子钱给他问题不大,看在这么多年情分上,给一点可以。但他已经离开了秦家,还拿桐昌的股份,这不合理吧。”
沈钧质问:“股份是她生前就转给秦一诺的,这也算遗产?”
有人回:“她都老糊涂了,不是出于本意转的,可以撤销。”
秦晖说:“我们秦家的家务事,就不劳沈先生操心了,麻烦你现在立刻离开。”
沈钧呼吸一窒。
他突然明白了“死不瞑目”的真正含义。
原来秦一诺的亲人,真的只有她一个……
这些表面上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只不过是另一重意义上的豺狼虎豹,对他虎视眈眈,时刻想将他抽血吸髓。
假如秦一诺没有离开秦家,他是名正言顺的秦家继承人,拿股份合情合理。可现在一切都变得被动。
秦一诺日子不好过,她怎么能瞑目?
沈钧的脊背被人拍了一下,沈钧回头,只见秦一诺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他躬身给奶奶合上眼睛,又在病床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将自己脖子上常挂着的一块玉摘下来,挂在了奶奶脖子上。
沈钧嘴唇蠕动,想安慰他几句,可是在这般痛苦面前,他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好,一切言语在此刻都是乏力的。
秦一诺身前身后都涌着一群秦家的人,他每走一步,人群便散开一点,似乎人人都避着他,他好像一把尖刀,在人群中硬生生劈出一条路。
秦一诺走到沈钧面前,拉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出了病房。
守灵的那七天,只有秦一诺是从头到尾在守灵,其他人意思意思看两眼便撤了。
秦一诺既不吃东西,也不想喝水,只是披麻戴孝跪着。沈钧偷偷摸摸给他送水送吃的,秦一诺略一摇头,拒绝了,最后被沈钧摁着强行灌水和粥。
秦晖除了第一天来灵前看过,顺便把律师打印出来的文件丢给秦一诺,被秦一诺撕掉,剩下时候再没来过。
秦晖的两个足球队的私生子,也只有范星津来了两回,其他私生子们对奶奶大多有怨言,都是孙子,奶奶一点财产没给他们留,不公平。
闻曼每天过来,为了盯着秦一诺吃东西。
灵堂只热闹了一天,剩下六天只有秦一诺和沈钧在。
入葬当天,排场摆得足足的,几个车队的车浩浩荡荡行驶在路上,前来送行的人络绎不绝——倒不是为了送奶奶走,只是闻曼贵人事忙,难得今天在,是和闻曼见面的绝佳机会。
秦家的子孙们已经过了那段“伤心”的日子,成年人说说笑笑,把葬礼当成了扩张人脉的好机会,抓紧机会和来宾们社交,未成年人聚众打游戏,秦晖看上了前来送葬的一位女客人,和对方在葬礼上眉来眼去,秦晖还把一张门禁卡塞进了对方腰上的口袋——意思是今晚在这个房子里约。
只剩一个秦一诺,孤独地陪着奶奶。
秦晖临走时,再次提醒秦一诺不要忘了打官司的事情。
沈钧冷眼旁观了奶奶去世到入葬的全过程,头一次觉得“死不瞑目”可以如此“不瞑目”。
自打这件事情以后,沈钧便开始夜夜梦鬼,梦中的鬼形态各异,但皆很可怖,在梦中追着沈钧索命,沈钧总是从梦中惊醒,后来慢慢变得怕鬼,他很长一段时间晚上不敢去洗手间,因为洗手间总有镜子,当他晚上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总会无端端地想起“死不瞑目”四个字,然后惊出一身冷汗。
沈钧一度连“鬼”字,或者与“鬼”同音的字都不能听,一听就浑身发抖。
为了掩盖自己的情况,沈钧拉着秦一诺看了很多鬼片,假装自己是被鬼片吓到怕鬼。
一别四年,沈钧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心理问题,可偏偏又来了这个别墅,又住在了这个房间。
沈钧闭上眼,奶奶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秦一诺的情景栩栩如生在他大脑中重现,沈钧没有入睡的勇气。
他百分百确定,只要自己入睡,必定要梦到秦一诺的奶奶。
这里是他的噩梦。
沈钧缩在秦一诺怀里,保持着神智清醒,等天色渐明时,他把秦一诺的手臂推开,自己蹑手蹑脚下了床,翻出化妆包,作为明星,化妆是他们的必修课,沈钧随身携带着化妆包。
沈钧借着薄弱的阳光,先用冰块敷过眼睛,再用遮瑕膏将自己一夜未睡带来的黑青遮上,黑眼圈是最难遮的,好在沈钧已经很习惯了,用橘色调口红和遮瑕膏混合起来,调出略微黯淡的遮瑕液,遮在眼底,再用高光反复涂抹黑眼圈深陷的部位,直到看起来如常。
沈钧想了想,用裸色口红给自己上了一层,这样看起来失血的嘴唇有了血色。
镜子中的人慢慢有了气色,似乎睡得不错。
沈钧对着镜子反复看,看不出太多化妆痕迹,于是收好东西,悄默声回去躺好,反正秦一诺认不出裸妆。
早上,秦一诺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沈钧睡好了没有。
沈钧睡前和他纠缠在一起,经过了一晚上,他躺得横七竖八。秦一诺着重看他的气色,一般刚睡醒的人,皮肤状态会很好,气色也不错,秦一诺捏着沈钧的下巴左看看右瞧瞧,都不错。
秦一诺略微松下提着的心。
因为沈钧昨晚说了“不想一个人待着”,今天秦一诺没去布置场地,打算陪沈钧一天。
其他嘉宾们都参与到了这场“复合仪式”中,有当主持人的,有帮忙准备布景的,有剪辑视频的,有调整设备的,直播间的观众们一起围观这场盛大的仪式。
外面场地热热闹闹,秦一诺不想让沈钧乱跑,怕他撞到场地,提前知晓。
两人干脆赖在床上没起,秦一诺靠在床头,环抱着沈钧,下巴抵在沈钧肩膀上,看他打游戏。
沈钧拿着平板打游戏打到飞起,人物在游戏界面中疯狂出招,移动速度超快,秦一诺还没看清楚这招怎么出的,下一招就来了,眼花缭乱,人物的走位很灵活。
秦一诺看得眼晕。
秦一诺问:“昨天怎么了?蔫头耷脑的。”
沈钧一边打游戏一边回他,“房子太大了,我害怕,感觉有鬼。”
秦一诺反应了两秒,抬眼看古堡,是有点大,层高五米,抬头看空旷寂寥,偌大的古堡只有节目组的人在,四周是小岛也没有人烟,确实可能怕鬼。
秦一诺收紧抱着沈钧的手臂,“世界上哪有鬼。”
沈钧头也不抬,“有胆小鬼呀。”
秦一诺成功被逗笑了,狠狠在沈钧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好的,胆小鬼,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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