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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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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黛莉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想动动指头,才察觉双手双脚被捆绑,她想要坐起,但无能为力。奥黛莉下意识地眨眼,仿佛这样做能帮助她集中精神,她一看清眼前倒卧的人是吴辛屏,立刻惊呼。奥黛莉看到吴辛屏的嘴巴在动,没多久,奥黛莉听到三个字,“对不起”,为什么吴辛屏说对不起?见到吴辛屏还活着,奥黛莉几欲落泪。吴辛屏的后方有一张摇椅,上头坐着一个覆着毛毯的人型物,线条僵硬地像个模型,不,不是模型,模型的质地更为光滑,该不会是死人吧。若是,距离死亡时间大致已有一段时间,脚部的皮肤如干蜡贴在骨骼上。

    奥黛莉的嗅觉也归位,除了刺鼻的血味,她还闻到一股闷湿的腐臭味,但她不是很确定味道是不是来自那“东西”。剧痛在奥黛莉的头顶凝聚成一个点,她挪了一下脚的位置,踢到了什么,沉闷的声响传回,奥黛莉转过身,也是一个人,她从身影与发型辨识出是张仲泽,奥黛莉呼喊着张仲泽,张仲泽动也不动。奥黛莉蠕动身体,辛苦地移动到张仲泽面前,一看,奥黛莉了然于心,张仲泽死了。奥黛莉转过去,看着吴辛屏,终于想起了自己眼前最后一幅画面。那个女人。宋怀谷的妹妹,她上哪里去了?

    才这样想,宋怀萱出现了,她推开门,放下一个水桶,双手搁在膝盖上,像是在调整呼吸。见奥黛莉瞪着自己,宋怀萱挤出一个笑容,仿佛她们还在客厅捧着杯子聊天。

    宋怀萱换过衣服了,她换下原先的穿着。

    奥黛莉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她怀疑错人了。不是范衍重,不是宋怀谷,是她。她不只是绑架犯,现在还成了杀人凶手。奥黛莉动了动嘴唇,喉咙干痛,声音枯哑:“为什么要这样?”

    宋怀萱的眼神平静:“我没办法。”

    “你是想为你哥哥讨公道?”

    “我哥?”宋怀萱笑了,“吴辛屏没跟你说,她做了什么事吗?”

    “你哥哥强暴了她。”奥黛莉牙一咬,不再顾虑代价。

    奥黛莉认为她得保护吴辛屏,她也只剩吴辛屏可以保护了。

    “你都是这样跟外面的人说的吗?”宋怀萱走到吴辛屏的眼前,双膝跪地,手指抚过吴辛屏额前的发丝,语气温柔,“我都没有想过,你在外面这么勇敢。”

    宋怀萱起身,脚掌放在吴辛屏的手掌,脸上挂着笑意,把身体的重量都踩了上去,“为什么你不为我勇敢到最后一秒?有心说谎,就要把谎言走到最后,这道理你应该懂吧。”

    宋怀萱松开吴辛屏嘴巴的布条,吴辛屏深吸一口气,面带惊愕。

    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被允许说话,喉咙干得像是灌满了沙子。吴辛屏尝试了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放过她吧,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放过无辜的人吧。”

    宋怀萱又快步移动到奥黛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奥黛莉,张开一抹森冷的笑容。

    “你看起来好迷惘,是不是很想知道你的好朋友干了什么好事。”宋怀萱转过去,“吴辛屏,你要不要试着亲口说出真相呢?你真的有被我哥哥强暴吗?”

    吴辛屏的脸部抽搐,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道给拉扯着。

    “奥黛莉,不管怎样,请你谅解。我只是想帮你跟芝行。我没有恶意。”

    “辛屏,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奥黛莉等了几秒钟,那几秒宛若一年般漫长。

    “事情很复杂,你先听我说……”

    “她说的是真的吗?你跟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奥黛莉激动地问。

    “当然是这样。”宋怀萱答。

    “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她说。”奥黛莉豁出去似的对着宋怀萱咆哮。

    宋怀萱不怒反笑,“吴辛屏你说,你说出真相。”

    “奥黛莉你要听我解释,情况很复杂……”

    “你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来骗我?”

    吴辛屏的回应似是严重打击了奥黛莉,她大吼,转身望了一眼还瞪着双眼的张仲泽,若吴辛屏骗了她?她竟还愚蠢地对吴辛屏道出众多迂回百转、层层叠叠的心事。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我只是,”吴辛屏急于辩解,神情益发痛苦不堪,“我只是想说,想说我也许可以弥补我心底的遗憾……”

    “是怎样的遗憾,让你愿意讲出这么荒唐的谎言?”奥黛莉再次大喊。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吴辛屏闭了闭眼,唇色白得近乎透明:“怀萱,请你不要伤害这个女生,她也跟你一样,遇见了那种事……都是我的错,我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怀萱,你就针对我吧,请不要把我的朋友拉进来。”

    宋怀萱错愕地说不出话来,过一阵子,她肩膀一抖一抖,欢乐地笑了起来。

    “吴辛屏,你到底以为你是谁?你还想当圣母玛利亚?我拜托你,你先救你自己好不好。这样的把戏你想要玩几次,我以为只有我这么天真,没想到除了我,还有人信了你。我该敬佩你吧?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有谁那么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好人。这么多年来,我想过好几百次,你去了哪里,我家给你的一百多万你分到多少?你有没有想过要回来看看你做的好事,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台北好吃好睡,我过得怎么样?”

    “我有想过要来看你,可是……”

    “可是怎样?”

    吴辛屏挣扎地摇了摇头,“我不找你是有理由的。”

    “你有什么理由,说穿了见钱眼开不是吗?计划是谁提的?是你!是你跟我保证,你会带我解决所有难题。你有做到吗?没有,你抛弃了我,放我独自面对。你在台北过着幸福日子的时候,有一秒钟想到我吗?想到我还在这里承受着你逃跑以后的代价?”

    吴辛屏抬头看着宋怀萱,嘴唇张了又合,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分说。

    宋怀萱又发出一声冷笑。

    “全部的恩怨都会在这里了断。我警告你,别再想着挣脱。你看,要不是你,你朋友差点就逃过一劫,我又何必做这么多?这个人也不会被牵扯进来。”宋怀萱朝着张仲泽努了努下巴,“看看你造的孽。你现在最好乖乖待着,不要再轻举妄动。这么多天来,我们和平相处,不是很好吗?你看,你一动就出事了。”

    “怀萱,拜托你放过她吧。不要伤到无辜。”

    “她跑去报警,我怎么办?”宋怀萱看着自己的十指,摇了摇头,“这些人并不无辜,他们信了你的话,这就是他们做错的部分,像我一样。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看错了人而付出代价。我付出代价,没道理其他人可以幸免。”

    宋怀萱走向门口,经过摇椅上的人体时,她低声说:“不要怕,快要结束了。”

    宋怀萱停下脚步,交代:“吴辛屏,把握时间跟你的好朋友交代遗言吧。”

    说到“好朋友”三个字时,宋怀萱刻意拉长了语调。

    紧接着,吴辛屏跟奥黛莉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宋怀萱走了,还锁上了门。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不知是太久没说话还是体力耗尽,吴辛屏的声音失去了抑扬顿挫,平整得宛如机械发出的声音。

    “你的先生带我们来的。”

    “我先生?”吴辛屏抽了一口凉气,“他跟你一起吗?”

    “没有,我跟踪他。但你的先生没来这里,是我自己想来。”

    吴辛屏还想再追问,但她没有这样做,时机不对。

    “你们不应该来的。”吴辛屏的脸上堆栈着焦虑与悔恨。

    “我怎么能不来,你的同事说你的丈夫有可能伤害你,我只好来确认。”

    “哪一个同事?”

    “简老师。”

    “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你一开始靠近我是为了什么?”奥黛莉想厘清真相。

    “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可以走出来。”

    “要让我走出来,没必要编出这种谎言,你可以单纯只当我的朋友。我收到你的信时,哭得好惨,认为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全都是假的。我的朋友还被你害死了。”

    奥黛莉气得浑身颤抖,悔恨的眼泪沿着脸颊的轮廓滴落。

    她记不得自己上一次这样生气是哪一年。

    “我写给你的信是真心诚意,每个字都是。奥黛莉,不要这样子跟我说话。”吴辛屏的声音也浸满了鼻涕眼泪,“我对你跟芝行投入了感情,你不能说这都是假的。”

    “我对你掏心掏肺,能够说的我都说了,没有半点隐瞒,你是不是暗自在笑我,怎么有人这么好笑又好骗。”奥黛莉沮丧地控诉,“我好傻,我这么担心你,把自己弄到现在这种处境,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那个女人很可恶没有错,你也一样可恶。不只如此,你还很恶心。”

    “奥黛莉,不要这样子对我说话好吗?我已经够痛苦了。”吴辛屏试着一个字一个字解释,“自从被带来这里,一直被绑着,只能喝一些果汁跟牛奶。你有闻到臭味吗?她要我直接尿在裤子上,不放我去洗澡,我不晓得她会怎么处置我,我很害怕,也害怕她伤害你。”

    绝望如饥饿的兽紧咬着奥黛莉不放。几分钟以前,要她为了吴辛屏而牺牲性命,奥黛莉会迟疑,但她相信自己最终会答应。若不是吴辛屏的慰藉、扶持与友谊,她或许状况一再恶化,躺在深渊里,看着时间流逝,却连爬下床刷牙洗脸都力不从心。哪怕父母死后,留下庞大财产也于事无补。或者更惨,她坐拥大笔财富,精神却一蹶不振,加倍厌恨自己的人生。吴辛屏是她的救赎,救赎垮了,她怎么走下去?

    奥黛莉想起林老师笑容可掬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要她别那么患得患失。

    奥黛莉闭上眼,低声说道:“算我求你,给我一个真相吧。”

    “我不知从何说起,奥黛莉,这很长,也很复杂。你不知道前因后果,可能会误解,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派对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什么派对?”

    “你说过,是在一个派对上……”

    “哦不,那个派对是真的,那天确实是我朋友哥哥的生日。”

    “你有去那个派对吗?”

    “我有去。”

    “那个派对上宋怀谷对你做了什么?跟你对我说的不一样吧?”

    “是的,可是……”

    吴辛屏再次止住,她可以说吗?她怎么能说?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说愿意陪伴一个人走出黑暗,又在她只差一步时,把交缠的手指头给放掉。又凭什么在此时此刻说出她步入黑暗的经过?

    宋怀萱在地下室待的时间并不久。第二天,吴辛屏幽幽醒来,宋怀萱放下一碗果汁,移除吴辛屏嘴巴的布条,塞了一根吸管到吴辛屏嘴里,吴辛屏渴得慌,没多久吸干了碗中的液体,喉咙经过润泽,她试图跟宋怀萱说话,宋怀萱脸色一沉,说,你要讲话,我就不再下来了。吴辛屏不放弃,喊宋怀萱的名字,宋怀萱二话不说,又将布条填回,又隔天,吴辛屏醒醒睡睡,她异常困倦,那些果汁不对劲,意识稍微清醒时,她得强迫自己不要放注意力到那具干尸身上,她猜测这尸体的主人是宋家的女主人,也就是宋怀萱跟宋怀谷的母亲,但她不肯进一步去想为什么妇人的尸体会在这。

    吴辛屏无从得知时间的流动,她醒醒睡睡,噩梦连连,其中一个梦是她睁开眼时发现尸体躺在自己旁边。相较饥饿,这种想象力带来的折磨,更让吴辛屏理解了人的精神被逼到绝境是什么感受,以至于她看到宋怀萱再次出现,竟有些怀念。她说她会安静,但她不想要再被关在这里。宋怀萱盯着她喝牛奶,吃了一些面包,没多久吴辛屏又感到浓厚的睡意袭来,但这一次她察觉到宋怀萱没有离开,而是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待了好几个小时,隔着一段距离看着自己。

    吴辛屏完全清醒时,宋怀萱已离开,吴辛屏不想再坐以待毙,她试了几个方式,其中一个她掌握到了窍门:她手握成拳,拧转着自己的手腕,腕上的肌肉紧绷隆起,撑出微乎其微的空间,她弄了好几个小时,绳索滑脱出来,她解开脚上的绳索,太多天没活动,起初她连站都站不直,走路显得艰辛,她很讶异门没有上锁,她匍匐着身子一阶阶往上爬,她听到交谈声,她直觉地想要退缩,但她认出其中一个声音是奥黛莉的,她克制不住继续往上爬的念头,想看一眼,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失灵,也怀抱着微渺的希望,奥黛莉说不定可以救她。

    她错了。错误如同骨牌效应,她拉下奥黛莉,也间接害死了张仲泽。吴辛屏想,自己为什么老是重蹈覆辙,她没有恶意,靠近她的人却都会以各种方式遭遇不幸。

    那天,吴辛屏走出黄清莲的家,按照行程要回车站。路上没什么人,吴辛屏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母亲的要求,这几个月来,每次回到这小镇,她都不免升起一丝朦胧的近乡情怯之意,小镇变化剧烈,倒是有些事跟从前一模一样,她注意到有一道身影悄悄地接近,她往旁边避让,那人却越走越近,吴辛屏才想着,该不会有人要找她问路吧,她得说明自己不是当地人。转身一看,内心震颤,电流在躯体内慌乱逃窜,是宋怀萱。她以为自己会想逃,没想到心情竟然十分平静,仿佛这一刻她也等了很久。

    这几年来她不是没想过要找宋怀萱说清楚当年她们到底面临着什么,几番挣扎她还是选择了逃避,她的脑中有一个问题,以及一个想忘也忘不掉的画面,她想质问宋怀萱,又怕为了解除了心中的迷惘,她终将面临更大的、更恐怖的人情义理。她想起连文绣曾对自己说过“有时候真相会带来很多不方便”,吴辛屏起先很愤怒,人怎么可以逃避真相?区区几个不方便就能阻退人追求真相到最后一刻吗?但,若放到她跟宋怀萱之间,她又一口气全明白了,有些真相岂止是不方便,简直是凶残,会把你原本的生活撕扯得面目全非。

    她茫茫然地跟着宋怀萱走,有些纳闷怎么不是青少年时熟悉的路径,人人欣羡、拥有宽敞院子的别墅消失了。吴辛屏没有问,也不敢问搬家的缘由。她听母亲讲过,宋清弘一死,他的公司被几个亲戚跟老臣联手搬空了。吴辛屏跟着宋怀萱进入一户陈旧的透天厝,她坐下,双手放膝,有千言万语想说,她还欠宋怀萱一个迟来的道歉与搁置了很多年的疑难。才起心动念,吴辛屏又不免为自己找借口,十七八岁的两个女孩子,说不定当时连自己在做什么,想什么,都没有把握。

    宋怀萱问想不想喝些什么,吴辛屏点头,心想,宋怀萱对自己的感受,也许不全然是坏的,两人一度相濡以沫不是吗?宋怀萱从冰箱取出一盒牛奶,走到厨房,两人的距离拉长。吴辛屏查看了四周,窗帘紧掩,室内有些灰暗,桌面与地板上积着薄薄一层灰。桌子上,除了遥控器、两个杯垫、一支笔,就没了。电视柜内放着一罐酒,零星一些水晶摆饰。整个住宅给人一种,好像屋主要搬走了,整理途中被什么琐事给耽搁的感觉,总之是半途而废。吴辛屏看了一眼时间,最晚五点要离开,回程搭高铁吧,才赶得及在范衍重接回范颂律之前准时到家。近日,不知道是不是冲刺班的进度太紧凑,范颂律胃痛的次数变频繁了,范衍重帮范颂律请了两个星期的假,要她放学后,自己搭公交车去奶奶家报到。

    想到李凤庭,吴辛屏脸色一暗,她心知肚明李凤庭没认同过自己。范衍重跟自己结婚后,又要求范颂律搬回去先前跟颜艾瑟居住的地方。李凤庭气急败坏,一口咬定是吴辛屏让自己沦落成独居老人。吴辛屏没有辩驳,她静默地让李凤庭说,让范衍重去应对。这么多年,吴辛屏领悟到一个道理,自己好像童话故事中那位点石成金的国王,但给她碰到的人,不是成了金子,而是从此腐朽、衰败。也像黄清莲不知从哪位师父那里搬来的理论,人跟人之间相互折磨都是来自他们有累世的因缘,人此生最重要的修行就是不要轻易地开启关系,关系就是因缘,你分不清楚对方是来报恩还是来报仇的。吴启源也说,黄清莲变得如此迷信,都是为了消化吴辛屏当年闹出的争端。吴辛屏深吐出一口气,问吴启源,你觉得爸妈当年那样对我没有错吗?吴启源面有难色地说,你只在意着自己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三个人的感受。

    宋怀萱放下杯子的声音把吴辛屏拉回现实,宋怀萱坐在吴辛屏对面,喝起了手上那杯。吴辛屏不敢打断这沉默,也举杯啜了一小口,奶味浓厚,茶香偏薄。吴辛屏的眼前有光影流动,是两人还穿着制服,坐在校园一隅,阳光穿过头顶树荫,落在地面成了斑斑光点,风阵阵袭来,光点也在她们的皮鞋上轻灵地跳跃。

    初二那年,导师把吴辛屏叫过去,说要托付她一个特别任务,十四五岁的女生,谁不会对于老师的分派感到受宠若惊?吴辛屏果断地答应。导师又换上神秘兮兮的口吻,宣布内容:跟宋怀萱当朋友。闻言,吴辛屏脸一沉,不想让导师伤心,含糊地说,一定要吗?

    宋怀萱在班上是个诡异的存在,说不上被讨厌或排挤,但也称不上受欢迎。不管什么时候看她,宋怀萱都一脸郁郁寡欢,找她说话,她也回应得有气无力,仿佛跟人说话是一项惩罚。宋怀萱每一段友情都很短命。问那些疏离她的同学为什么,他们的答案很暧昧:宋怀萱是个怪人,一下子跟你好,一下子又翻脸,不知道在嚣张什么。有同学信誓旦旦,宋怀萱像她妈,宋太太以前也是跟邻居打招呼、串门子的,年纪越大,个性越阴郁,在街上见到人纵然不忘点头致意,但就跟宋怀萱一样,无精打采、了无生趣。同学的妈妈一致认为,宋太太会这样,是精神压力太大——宋清弘的另一半这角色并不好当,前晚跟人较量酒力到凌晨一点,隔日八点一身利落清爽地出现在颁奖典礼第一排。宋太太或许曾试着为丈夫分担一点社交压力,却因过度努力而身心崩溃,宋怀萱遗传到母亲精神衰弱的那一面。

    也有人绘声绘色,宋怀萱幼时体弱多病,被父母带去南部神坛作法,回来时多跟了一个灵魂。那时期大家很着迷灵异现象,宋怀萱被大家视为一个素材,又不至于太过火,以防她去跟父亲告状,没想到宋怀萱情绪麻木,哪怕大家都对她三分客气,七分疏离,她也不曾流露过伤心的情绪,有些人大起胆子,将嘲讽的游戏搬上台面,这回,宋怀萱有了反应:她没来学校了。有人谣传宋怀萱写了一张名单给宋清弘,上榜的人要被记大过;也有人说宋怀萱的父亲要把她送到加拿大读书。第四天,宋太太来了,同学们又是畏惧又是激昂,极想得知宋太太跟导师安排了什么。

    吴辛屏看着导师,想通了自己是导师选中的解决方案。她跟同学感情不恶,不怕有些人说她闲话,她最大的障碍是:互不理解的人是很难成为朋友的。宋怀萱在她眼中是个难解的谜。

    导师见吴辛屏有些意兴阑珊,更换成低柔的语调,导师信任你,才把这么难的任务交给你。

    导师气馁的神情打动了吴辛屏,她想,试试看吧,当作是给导师解忧。被大人信赖的感受,尝起来很是新奇。

    这是吴辛屏跟宋怀萱相识的契机,起源于大人的刻意安排,吴辛屏独自缓缓地摸索出乐趣。宋怀萱极其矛盾,她对外表现很冰冷,在文字里是另外一个人,羞赧,内敛,偶尔却有令人惊喜的风趣。两人的交情一日日成熟,宋怀萱说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吴辛屏很难不意识到,导师说得没错,宋怀萱本质很好,可惜慢热,也有些小孩子气,先前的同学放弃得太快。宋怀萱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吴辛屏渐渐忘了跟宋怀萱当朋友是份工作,偶尔,她会这样想:跟宋怀萱在一起没什么好委屈,她只有你一个朋友。吴辛屏从前没有所谓“最好的朋友”的概念,她跟谁都好,换句话说,她也没有特别友爱谁,她以为自己也喜欢这样,若只跟一个人格外亲密,两个人日后撕破脸岂不是很伤脑筋?宋怀萱潜移默化、点醒了她,每一个下午宋怀萱躺在她旁边,没完没了地提问时,吴辛屏找不到适合的字句来形容她胸中的安逸,她可以倾听,也可以惬意地睡去,再次醒来时,宋怀萱可能在看书,或者看她,两人眼神一对上,宋怀萱又迫不及待延续她们未竟的话题。怎么有人可以讲个不停?吴辛屏没有问出口,她感受得到,宋怀萱很孤独,也很怕人嘲笑她的孤独。

    宋怀萱的转变,班上同学有目共睹。导师谢了她,送了两本书作为奖赏。吴辛屏认为哪怕导师无动于衷,她也无所谓,她从这段友谊取得前所未见的快乐,只是她的快乐模样很特别,在这之前,吴辛屏没想过自己也有匮乏,像是人若没有品尝过精致的食物,便无从体察到自己的味蕾也是有层次的。

    吴辛屏内心深处有个很幽微的什么,被宋怀萱触动了。她甚至自问自省,从前是如何忍受那种表面上人缘极佳,实际上没有半个知心好友的日子。可惜上了高中,两人被编入同一班。宋怀萱传言中的异状猝然“复发”,时而热络,时而冷淡,时而逼迫吴辛屏宣示两人有无所不知的默契,时而在信纸上写了她在考虑绝交,吴辛屏一度怀疑,她好像在跟宋怀萱谈恋爱,她得示弱,更得去讨好,说不上为什么,她疲惫不堪,又不想放弃。她有个猜想,极度模糊,并不具体:宋怀萱有事情隐瞒着所有人,她不是一下子就跳到这个结论,而是很多对话的累积。宋怀萱很常问吴辛屏家庭的琐事与每个成员的生命故事,想当然尔,吴辛屏也会问,尤其宋家并不是寻常人家,说自己不好奇,俨然自欺欺人。

    这个话题显然是个禁忌,一出口,宋怀萱整个人不对劲。一个下午,两人倒在吴辛屏的床上,溽暑的湿气薰得两个人懒洋洋、有气无力。吴辛屏使劲撑起身子,侧身打量宋怀萱,宋怀萱半眯着眼,脖子软软地向肩膀倾斜,看似昏昏欲睡。吴辛屏问,什么时候换我去你家啊。宋怀萱猛然睁大眼,瞅着吴辛屏,问,你为什么想去我家?吴辛屏被她语气中的戒备以及绷紧的五官给逗笑了,她伸手推宋怀萱,语气漫不经心,你都来我家这么多次了,我也会想去你家啊,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是怎样?你家也有养坏狗吗?你的眼神好好笑。宋怀萱眼中的惊惶加剧了,她沉声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哪来的坏狗?宋怀萱紧抓住吴辛屏的手腕,力道大得吴辛屏发出嘶的一声。吴辛屏缩回手,无辜苦笑,徐徐解释,班上有个男生,招待同学到家里玩,孰料家中平素温驯的土狗凶性大发,咬了那位同学。其他同学拿这件事当作笑话,说他家外面该贴张红纸条:内有坏狗。宋怀萱揪紧的五官徐徐地松开。

    吴辛屏感受到,过去几分钟内,她的朋友被看不见的网子给攫住了。宋怀萱转过身去,背对着吴辛屏,细声道歉,声音潮湿,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你先不要管我。给我一些时间,我躺一下就好了。那一瞬间,吴辛屏看着宋怀萱缩成一球的身子,没来由地感伤。两个女孩本来就在伤春悲秋的年纪,倾向把微小的刺痛,视为生命某种巨大苦厄的预言。吴辛屏踌躇半晌,轻轻把手放在宋怀萱发抖的身子上,她说,对不起,我发誓我再也不吵着说要去你家玩了。吴辛屏也躺了下来,不发一语,充作陪伴,直到宋怀萱发出均匀的吐息声。

    吴辛屏才合上眼,“宋清弘或许会打人”这组字浮掠眼前。她的臆测来自母亲的言论。黄清莲常在宋怀萱的背后搬弄宋怀萱母亲的不是,镇上的其他人偶尔邀约她搭车去采买、购物、喝杯下午茶,她往往是客气又带点距离地婉谢,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走太长的路。久而久之,对宋太太的批判,于镇上许多人的口耳之间流传,宋清弘没有架子,他的妻子凭什么摆谱?狐假虎威?她应该向院长夫人学习。也有人说,曾听过宋家半夜传出宋太太的哭声。对此,黄清莲提出她的个人见解,一如她对镇上的大小事都有拟定意见。她主张宋清弘会打妻子。吴辛屏不信,宋清弘在讲台上致词时那么温柔慈蔼。黄清莲摇着手,信誓旦旦,一副她亲眼看过宋清弘殴妻的口吻:这里哪个男人不打老婆,宋清弘事业那么大,一定也打老婆。不然他的压力要往哪里去?

    吴辛屏将信将疑,母亲的推测略显粗糙,却不无道理。吴辛屏父亲的消遣就是闲暇时跟朋友喝几杯,酒意上头,他不仅多话、爱唠叨,还会对黄清莲动手。吴辛屏国小时曾跟一些同学分享家中秘辛,同学们纷纷点头,说他们也见过父亲揍人的场景。孩子们不怎么放在心上,一来是习以为常,二来是,反正妈妈隔天又会没事般站在厨房蒸馒头跟倒豆浆,吩咐他们快点喝完。

    吴辛屏把两件事组合在一起,像是拼图,一个凹,一个凸,嫁接上。她越想越觉得这一次很可能被黄清莲料中。宋清弘是坏狗,看似可亲,却会在你解除防备时张嘴咬人。他是不是还对小孩动手?但宋怀谷看起来潇洒倜傥,不像是受虐儿,吴辛屏又想下去,这里的人谁舍得对儿子生气,黄清莲再怎么碎念吴启源,还是会在他的便当里放一只鸡腿跟一块鱼,吴辛屏只有其中一种。

    吴辛屏又想起宋怀萱写的信。吴辛屏很爱描写对家庭角色的不满与期待,宋怀萱从不,她喜欢谈有些距离的事,像是她会问吴辛屏,怎么想未来的自己,想找怎样的人恋爱?有想过自己若不是在小镇,会去哪里?有想过长大以后,住在别的国家吗?有时,她也会说很近的事。课业又退步了,坐前面的同学改考卷不够仔细,连老师在她周记上回复的评语等等。吴辛屏眼前有乱石崩落,砸得她视觉昏暗。她探出了手,指尖在宋怀萱的背上画着圈圈,一种近似无瑕与无限的柔情自她的体内汩汩流出,她对自己说,我要保护宋怀萱。这个女孩她只有我了。

    吴辛屏同时回望自己的家庭,心想,我不也是对我的家庭感到疲惫不堪吗?升高二的暑假,父亲驾驶货车,擦撞一对母子,又失控撞上分隔岛,车头全毁,他本人身上多处骨折,从此不良于行。父亲坚称是机车上的母子因书包掉落而骤然停下,他踩紧刹车,偏偏车身过重才直直撞上。对方火速送来他们认为合理的赔偿金额,黄清莲忍不住在两个孩子的面前责备丈夫闯下大祸,父亲也久违地扬手,把妻子揍得跌坐在地上不够,还过去补了两脚。吴辛屏想制止父亲,被哥哥拦阻,吴启源以唇语跟手势示意,不要管他们,你小心扫到台风尾。

    脾气和顺的哥哥难得出声警告,吴辛屏只能加入旁观的行列。没多久,黄清莲站起身,抚平裤管,一脸没事地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兄妹俩交换个眼神,默不吭声地上楼回各自房间。对于吴家而言,赔偿是一回事,最大的损失莫过于一家之主再也不能开车。他还以养病为由,流连赌桌,不幸中的大幸是父亲的技术跟手气不坏,赢的钱正好抵过他的个人开销,这也暗示他再也不能如同过往那样撑起一个家庭。

    吴启源五专[1]一毕业,抱着履历去快餐店应征门市人员,黄清莲已暗示吴辛屏她得独自负担读大学的一切费用。吴辛屏把自己跟宋怀萱想成童话中落难的公主,分别承接着金钱的匮乏和家庭成员的暴力,她们得互相扶持。吴辛屏在远方设下一颗闪闪发亮的金色苹果,轻声细语地说服宋怀萱,我们要摘下那苹果。一起读好大学,住在一起,一起谈恋爱,一起在校园里骑着自行车,并且一起失恋。

    吴辛屏读书资质没有宋怀萱好,她要求自己得跟上宋怀萱。这是吴辛屏衡量利弊后的选择,跟宋清弘硬碰硬只会被他的权势给击溃,她们两个小女生得绕避、远走高飞。考前几个礼拜,吴辛屏第一次丧失信心,她们很可能摘不到那只苹果。宋怀萱状况暴起暴落。一日,宋怀萱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吴辛屏的床上,无声地落泪。吴辛屏在一旁递卫生纸,手背压在她发烫的脸上,过了一段时间,宋怀萱才坐起身,用力捏着自己的喉咙,一下接着一下,好像里头有根刺似的,她以极快的速度眨着眼睛,想逼回泪水。

    吴辛屏跪坐在一旁,心疼地注视着宋怀萱,宋怀萱的家中八成又发生了什么事。宋怀萱转过头来,吴辛屏心有准备,仍暗自心惊,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中承载这么多苦楚与绝望。宋怀萱却转移话题,说起宋怀谷的生日派对,吴辛屏没有拆穿,诚意十足地配合。她坚信自己在跟看不见的怪物搏斗,她得在宋怀萱被怪物彻底吞噬前,把她带离这座小镇。

    吴辛屏想着想着,被自己感动,别的女孩十七岁都在思量着怎么样让暗恋对象多看上自己一眼,她的愿望很小,也很单纯,宋怀萱要好好的。吴辛屏给宋怀萱打气,要宋怀萱疼痛不堪时想一想她们的蓝图,想一想那只金色苹果,最后一次模拟考,宋怀萱回到从前名列前茅的水平,吴辛屏又被注入希望,她们会毫发无损地离去,宋怀萱会在新环境变好,也变正常。恢复成一般女孩,有些自信,也有爱情的苦恼。

    踏出试场的那一刻,吴辛屏的心情飘飘然,作答的手感比预期来得理想,宋怀萱婉拒了,提议两人快点回吴辛屏的家,她想睡个过瘾。吴辛屏抚着宋怀萱的背,想象自己在哄睡一个不安的婴孩,以轻柔的音量呢喃,没事了,都没事了,考完了,我们要远走高飞。宋怀萱吸进一大口气,问吴辛屏还记得宋怀谷的生日派对吧。吴辛屏不动声色,暗自拟定了另一个作战计划,她得把握机会,把宋怀萱的异状告知宋怀谷。若能找到同盟,宋怀萱也许不再那样失落,吴辛屏感受到久违的安宁,直到细细想起宋怀谷,思绪又开始纷飞。

    宋怀谷长他们两届,走到哪,人群的目光跟到哪。同学喜欢他,学妹迷恋他,男生对他又妒又羡。吴辛屏四年级时,曾被朋友拖着去看宋怀谷,吴辛屏也看了几眼,没有朋友心跳加快、额头发汗的夸张反应,倒也不由得赞叹,宋怀谷长得真好,浓眉大眼,长长的睫毛,唇红齿白,像个混血儿。升上国中,宋怀谷三个字仍旧在吴辛屏的耳边萦绕,运动会,宋怀谷跑男生第一棒,一个众望所归的次序,女生的尖叫声震耳欲聋。

    吴辛屏很难不被宋怀谷颀长的身子给拉走目光,小学时宋怀谷的身高并不特别突出,到了初中,一口气抽高近二十厘米。宋怀谷代表五班,五班因宋怀谷拉开了差距,到中后段均维持第一名,倒数第二棒,五班队员在交棒区与其他选手推挤,双双滚跌在地,第三名渔翁得利。五班同学发出嘈杂的抗议与嘘声,宋怀谷独排众议,走过去安慰那跌跤的女孩。吴辛屏听到身旁的女孩们哭喊,学长好温柔。吴辛屏想,所谓白马王子,大概是在形容宋怀谷这样的人物。

    吴辛屏对于宋怀谷称得上喜欢吗?可能吧,谁不?有件事,吴辛屏搁在心底不敢提,初二那年答应老师请求,她脑海闪过一丝渴盼,若能因此亲近宋怀谷该有多好。日后,吴辛屏跟宋怀萱的交情日益笃切,她想尽办法要忘掉这个盘算。宋怀萱跟宋怀谷的手足情谊不若吴辛屏料想得深刻,宋怀萱不常,还有些避免去谈及她的哥哥,吴辛屏观察良久,归纳出一个结论,旁人说得没错,两个孩子若一个过于耀眼,另一个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宋怀萱的沉默、阴郁,或许是无声的抗议。

    身为宋怀萱唯一也是全部的朋友,吴辛屏认为,她不能让宋怀萱察觉自己曾被视为飞往宋怀谷的跳板。不过,这回情形特殊,认为找宋怀谷商量,才是体贴宋怀萱的证明。想到自己要跟宋怀谷搭话,吴辛屏的心跳先是停顿,然后,怦然加速。

    生日派对前一天,吴辛屏内心怕极了宋怀谷与他的大学朋友们看不起她的品味。她看中一件三百多元的牛仔短裙,回家找黄清莲哭闹,黄清莲冷着脸从钱包捏出一张大钞。吴辛屏又从母亲的梳妆台摸了一支口红放进短裙口袋,只是在宋家门口,她连忙用手背抹掉了,她有预感,宋怀萱见到她涂了口红,会跟自己赌气。宋怀谷亲自应门,吴辛屏低着头,笔直递出饼干礼盒。她听到宋怀谷的笑声,亲切,带有善意。他说,你真有礼貌,吴辛屏的脸刷上一片潮红。

    宋怀萱站在宋怀谷身后,吴辛屏前去抱住宋怀萱的手。宋怀萱的肢体动作比平常生硬,吴辛屏偏着头打量自己的朋友,宋怀萱似乎也感应到什么,别过头,往客厅走,要吴辛屏跟上。她们经过几个男孩,吴辛屏听到口哨声,裙子太短了,她的大腿内侧擦过了某个男生的膝盖,冒起鸡皮疙瘩。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看影片,吴辛屏坐得挺直,双眼紧盯着荧幕,想让自己投入,才不会让这些大男孩听到她胸腔内隆隆的心跳。另一群男生提着超市提袋回来,放肆吆喝。

    没多久,男孩们递上饮料,吴辛屏闻到浓烈的气味,汽水都混了酒,她看到客厅的餐桌上错落着几支酒瓶。吴辛屏不想被嘲笑大惊小怪,一股脑地喝下,喉咙灼热,火焰往上蹿到鼻腔。才喝完一杯,一眨眼杯子又满了,吴辛屏这回学聪明了,小口小口啜,宋怀萱要吴辛屏别喝了,专心看电视,吴辛屏的视线飘到宋怀谷身上,她没忘记她的任务,只是她错估情势,来的人太多,得更有耐心,等候宋怀谷落单,吴辛屏才这样想,眼前人影的线条涣散模糊,头皮底下一片肿胀,吴辛屏不得不抓着宋怀萱,说她不舒服。

    之后的事她只有零星、片段的画面。宋怀萱跟一个男孩把她扶到了宋怀萱的房间,两人旋即消失。吴辛屏的喉头如沙漠,腹部有火,从里而外烤得她浑身肌肤都要裂开,宋怀萱回到她身边,要她起来喝水,宋怀萱拿了另一只枕头撑高她的上半身,以防她被呕吐物噎着。吴辛屏仿佛被困在梦与真实的交界,身子从起先的发烫转为发冷。

    她要宋怀萱陪自己去上厕所,她没有印象自己在马桶上坐了多久,只记得身体的不适渐渐褪掉。她吃力睁开眼,请宋怀萱打电话给她父母,她爸妈铁定气疯,宋怀萱要她放心,黄清莲要她好好待在这里休息。听到这消息,睡意如大浪袭来,吴辛屏卷入,她含糊地表示歉意,她这样很丢脸,也很扫兴。宋怀萱没有吭声,只抚摸她的额头跟脸。

    吴辛屏再次醒来,是被那双不断在她小腿间流连的手给吵醒,她浑浑噩噩地想,我回到宋怀萱的房间了?那手指有些粗糙,所经之处带来奇妙的痒感。不知不觉手来回的幅度加大,上至膝盖,下至脚踝,像是在戏弄,也像是在测量。她的上衣被掀起,那手拉下她的肩带,不再动作,时空寂静。吴辛屏翻身,低喃,宋怀萱别闹了我好不舒服。手倏地退去,吴辛屏才想松懈,冥冥之中,一股尖锐的直觉刺进她的心,她睁开眼,只见面前一人影,裤子在脚边卷成一团,蓊郁毛发中有一根竖直的什么,见她醒来,那人拉上裤子,快步往门边,那身材线条,她过去几年仔细打量了数回,不会错认。吴辛屏的神智涣散,是宋怀谷,思绪打结了好久好久,吴辛屏才弄懂自己在想些什么。

    理解并没有让她得到什么,还把她搞得更迷惘。她想,我太醉了,心中的幻想化为写实的梦。才这样想,又听到交谈声,其中一人是宋怀萱,另一个声音她不很确定,下一秒,两个声音同时消失了。吴辛屏闭上眼,深吐出一口气,声音也是幻觉吧?酒精太过邪恶了,让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尿意出来搅局,如美工刀刮着她的下腹,吴辛屏摇晃起身,扶着自己的额头,按着记忆下到二楼,上完厕所,吴辛屏坐在阶梯上,纳闷着,一楼的喧嚣消失了,大家都走了吗?宋怀萱呢?留在一楼清理残局?那么多的比萨盒、拆封的洋芋片、啤酒罐跟酒瓶。现在到底几点?吴辛屏撑着膝盖起身,决定上楼回宋怀萱的房间,痛楚占据了她的感官,她得再躺一会。手指才贴在门板上,要往前推,吴辛屏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微弱的闷哼,好像是在说话,又好像是在低泣。昏沉之际,好奇心反而膨胀得比平常都还要剧烈,她想,谁在哭。门半掩着,她轻轻推开。

    黄色灯光下她看到交叠的身影,一个人趴在另一个人身上,看仔细了下面的人,吴辛屏如遭电击,上面的人裸呈的臀部朝前推挤,一次、两次。吴辛屏倒退一步、两步。她回到宋怀萱房间,心脏大幅收缩,她把自己藏入被子内,闭上眼,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她对自己说,触摸是梦,声音是幻觉,她目击的一切是假象。酒精让她成了另一个人,视觉听觉接连故障,对她恶作剧。天怎么还没亮,这个夜晚出奇的漫长。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身侧的床铺往下沉,吴辛屏张开眼,是宋怀萱,她面无表情地拉上被子,用手臂压实。宋怀萱转过头,目光宁静,柔声说,你还没睡?这一连串如常的反应让吴辛屏感到羞愧,她的思想太混浊了,才会产生这样多肮脏的联想,一个紧接着一个。吴辛屏心底揭起大片悔意,她下一次不要再逞强喝酒,也不要再看那么多色情漫画,不然会再度遭遇报应。吴辛屏起了无数个誓,骨头关节才一部分衔着一部分放松,她命令自己快点睡着,下一次张眼,必然是天亮,阳光会蒸散酒精,她的知觉将恢复干净与清澈。坠入睡眠的前一刻,吴辛屏听到宋怀萱的声音。

    我知道你看见了。

    吴辛屏猛然睁眼,看进宋怀萱脸上那两潭空无一物的深渊。零碎的信息自动地排序,站队。宋怀萱个性上的阴沉和反复,她在周记显现出的郁郁寡欢,她对于家庭的疏离,她曾经捏着自己的喉咙想说话。宋清弘不是坏狗,坏狗另有其人,看似驯顺无害,却会疯咬人的是……

    吴辛屏想,她逃了那么多年,却还是历历在目。记忆斧凿的痕迹多么深沉。

    她告诉奥黛莉:“宋怀谷没有侵犯我,他侵犯了另一个同学。”

    “为什么你要说被侵犯的人是你?”奥黛莉只介意这件事。

    “因为我那时也太天真了。那同学不敢说,我以为我可以帮她。可是这种事情需要一个勇敢的被害者,我以为我做得到。”

    吴辛屏回溯,那晚,两人无语到天亮,阳光洒进,她浑身颤抖地要宋怀萱陪自己回家,宋怀萱没有拒绝。快到家门口,吴辛屏打破沉默,问这是第一次吗?宋怀萱摇头。她又问,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宋怀萱不想讲。吴辛屏又气馁又难过,她看得出来,宋怀萱谈不了这个话题,曾几何时,那个喋喋不休的女孩子成了童话故事中的美人鱼,再也发不出声音。

    吴辛屏停下脚步,定定地瞅着宋怀萱,问,那你怎么办?宋怀萱看着地面,说,我没事,她的表情却是扭曲着,以恐怖的角度变形。吴辛屏不信,她去抓宋怀萱的手,提议,我陪你去跟你爸妈讲,我可以当证人。吴辛屏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她不这样做,她千辛万苦凝聚的勇气就会在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宋怀萱动也不动,像是石化了,她声如蚊蚋地说,不行的。不能这样子的。辛屏你不明白,他们不会站在我这里的。要我说出去,就是在逼我去死你懂吗?

    吴辛屏又问,宋怀谷是不是碰了我。宋怀萱点头,结巴地说宋怀谷认错了人,是吴辛屏的声音把他赶跑了。宋怀萱撞见哥哥从自己房间走出,两人吵了一架。一个计划在吴辛屏脑海成形,她握着宋怀萱的手,说,我去跟连文绣老师说吧,用我的名字。宋怀萱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说,但明明不是你。吴辛屏打了一个长长的寒战,她的身子又冷又热,她想,宋怀萱只剩下我了,全世界只有我知道她的痛苦。她更用力地握着宋怀萱,说,不要怕,就因为不是我,我说得出口。

    闻言,宋怀萱眨眨眼,难以置信地说,你是认真的吗?你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吗?吴辛屏心底也很是惶恐,被这样一问,她反而增强信念,她可以,她办得到。她改握着宋怀萱冰冷的肩膀,说,我会让你哥哥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宋怀萱急忙说,我不想伤害他,他会被抓去关吗?吴辛屏心神摇晃,抓去关,这个叙事过于庞大,她思索几秒,又一次坚定立场,她问,假设你哥哥被抓去关你可以接受吗?宋怀萱手握成拳,陷入挣扎,吴辛屏等了一会,才等到宋怀萱的答案:哥哥暂时消失也好,否则他回到家太容易了。说完,宋怀萱宛如被什么阴霾笼罩着,她闭上双眼,眼泪扑簌簌流下。吴辛屏见状,心如刀割。她再次承诺,我会帮你。你爸妈不会发现这件事跟你有关系。等到警察带走你哥。我们上大学,事情慢慢过去。你要对我们的未来有信心。

    这时,宋怀萱挤出笑容,吴辛屏也吐出胸中那团沉沉的郁气,笑了。

    吴辛屏简述了事情经过,但没让奥黛莉知晓另一个角色是宋怀萱。

    “你们那时候在想什么?你有想过这样做的代价吗?”

    吴辛屏闭了闭眼,“那年我们才几岁?不到十八岁。我想得很简单,我要帮那个同学,我不帮她,没人会帮。只有我做得到。我知道这样子做我会很危险,我不怕。就像我说的,只要我自己知道,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身上,别人怎么说我无所谓。”

    吴辛屏想起十几年前,连老师前脚一走,父亲二话不说,拾起桌上一切物品,烟灰缸,茶杯,遥控器,喉糖罐子,砸在她身上,他扑过来殴打吴辛屏,嘴上教训的却是黄清莲。你怎么教的。好好的一个女儿被你教成这样,被别人糟蹋就算了,还敢吵着要报警。吴辛屏被甩了好几个耳光,眼前天旋地转,她试着站起,又被父亲一巴掌甩回地上。她暗自想着,好险是我,若是宋怀萱,她怎么办?她岂不是要承受两次痛苦,我给她分担一次了,宋怀萱不孤独了。

    除此之外,警察也让吴辛屏认识到,整个社会都宁愿包庇加害者,警察一听到宋怀谷的名字,还说吴辛屏要不要回家想清楚再来。要不是连文绣威胁要把警察说的话录下来,警察才故作正经,按照流程进行询问。吴辛屏从警察局回来,又被接获消息的父亲痛打一顿,吴辛屏被揪着头推到墙上,父亲要女儿去跟警察撤回,否则断绝父女关系。吴辛屏不答应,暴雨似的拳脚再度落下。吴辛屏不得不反击,大吼,再这样下去她就告诉连老师,这是家暴。父亲停下动作,要黄清莲跟吴启源在家不能跟吴辛屏说话,也不能给予吴辛屏食物。他要换个方式逼吴辛屏让步。

    吴辛屏身心俱疲,案件往前推进,她遇到了检察官,她心乱如麻,不敢抬头注视检察官,怕被看出端倪,对方是一个女性,年纪比连文绣大一些,声音低沉,她问得很慢,很仔细。吴辛屏的双亲不同意验伤,采证进度胶着,她要吴辛屏尽可能说出还记得的事情。听完之后,她说,辛苦了,你一定很害怕吧,你放心,我不会因为宋清弘在地方的关系就纵容这件事。

    吴辛屏无缘无故地哭了,被父亲卯起来打的时候,她没哭;吴启源在深夜煮泡面给她吃,劝她放弃,她也没哭;在她以为最骇人的检察官面前,她反而哭了,她多么希望宋怀萱亲耳听到这些话。她想告诉检察官,我不是真正的受害者,真正的受害者比我还绝望一百倍、一千倍。但她不能。计划只差临门一脚。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她得坚持到最后一秒钟。

    “但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奥黛莉打断了吴辛屏的滔滔不绝,眼神有七分困惑与三分的怀疑。

    吴辛屏看着奥黛莉,似乎被什么气氛给渲染,她的眼中升起一片霭霭的雾气。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吴辛屏也极想知道答案。

    “我爸收买了她的父母……”

    宋怀萱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奥黛莉才惊觉他们过于入神,不知不觉,宋怀萱回来了。她双手提着托盘,盘子里有两杯饮料,跟从中剖半的面包。吴辛屏看着那杯饮料,根据经验,里头八成添加了安眠的药剂。

    “我爸很聪明,他一明白收买不了检察官,就亲自去找吴辛屏的家人。五十万,不要,就慢慢往上加,像他谈生意,每个东西都有价钱,对方不卖你,不是他真的不想卖,是因为你还没碰到对方心里的那个数字。我爸别的不多,耐心最多,终于碰到了那个数字,吴辛屏在法庭上跟法官说,是她幻想出来的。宋怀谷没有对她做出那件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吴辛屏眼神低垂,没有反驳。

    宋怀萱说了下去:“那几天,不管我妈怎么羞辱我,恨我、怪我、说我太白痴,从哪里找来一个不知羞耻的女生当朋友,我都无所谓。我在等你,也在等一份奇迹,我相信你,把你当成我唯一,跟全部的希望。我到最后一秒都相信你做得到。你没有,你放弃了,你跟你的家人拿到一堆钱,一副无所谓地离开,去当你的大学新鲜人。我以为你至少会写信给我,解释为什么,没有。你就这样走了。我想了好多年,每一天都在想,为什么,有一天我懂了,全是我一厢情愿,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帮我,你只是在利用我。”

    奥黛莉的视线在宋怀萱与吴辛屏之中溜转,试着理解宋怀萱的发言。

    “我从没有想过要利用你。”

    “那你为什么退缩了?”

    “因为……”吴辛屏身子一僵,那个被她锁进心中已久的问题跟画面,可以放出来吗?

    吴辛屏的记忆跳回至那个下午,她饿得几乎要出现幻觉,吴启源给她挟带食物、塞钱一事,没几天就被黄清莲逮个正着。黄清莲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要吴启源别得意忘形,父亲连日怒不可遏,谁帮吴辛屏,谁就跟着挨揍。吴辛屏去找连老师,在学校被许多老师唤住,问进度如何,他们的神情古怪别扭,看似关怀,又有点轻佻。别说那些老师,纵然是连老师,态度也忽冷忽热,一下子说她会陪吴辛屏,一下子又改口说她是老师,吴辛屏跟宋怀萱都是她的学生,她不能够偏袒任意一方,应该要保持中立。她要吴辛屏回头努力说服父母。吴辛屏在数天之内看尽人情冷暖,以及她跟宋怀萱确实准备不足、过于天真。她们年纪太小,没有经济实力,又住在家里,大人轻轻使劲就能掐着她们的喉咙。

    宋清弘一来,见到吴辛屏脸上的瘀青,貌似不忍地跟着劝吴家父母不要对小孩动粗,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可以说道理,就是别使用暴力。宋清弘的到来让吴辛屏的处境更为严峻,宋清弘温文尔雅、好声好气说明宋怀谷有大好前程,那个晚上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误会,他们宋家有诚心解开误会,这也要吴辛屏的配合。吴辛屏不愿,宋家的诚心也越来越大,检察官一起诉宋怀谷,那诚心更是来到无比可观的数字,相较父母的威胁,宋清弘慈眉善目、循循善诱的态度才让吴辛屏难受。诡异的是,那个晚上的记忆仿佛长出自己的意志,变形、淡化,宋怀谷真的有做吗?吴辛屏倏地不能确信了。这是不是一场很长,跨越了好几天的梦?

    吴辛屏心思纷乱,硬着头皮又去找连文绣,那时两人气氛已有些微妙,吴辛屏有猜到连老师不会支持自己,但她没算到连老师直接要吴辛屏做伪证,理由是:“我不希望你小小年纪就背负这么多,你在大学有新生活了,把一个人送进大牢,这种压力会跟着你一辈子的。”

    吴辛屏失魂落魄地步出母校,她感到孤立无援,她得去找宋怀萱,她心知肚明,这破坏了两人说好的规矩,也很清楚若被人撞见她们两人在交谈,对双方的处境都很不利。吴辛屏挂上口罩,拉上外套的帽子,沿途她低着头,不想让人认出。她有惊无险地来到宋家侧面的围墙,她想了几秒,翻墙太过引人注目,吴辛屏弯腰捡了一颗石头,想锁定宋怀萱房间的窗口。她祈祷宋怀萱在房间。她的机会很有限,几乎可以说是只有那么一次。她蓄势待发,看到有人步出大门。是宋怀萱,紧接着是宋怀谷,吴辛屏蹲下身子,移动到侧门,从栏杆之间看着两人的互动。

    她捂着自己嘴巴,不让自己的惊呼从指间逸出。

    现在,她可以问了吗?她可以确认那个下午自己目睹的景象实际发生过吗?

    她可以为搁置在心中多年的疙瘩找一个结束吗?

    质问宋怀萱会不会让自己跟奥黛莉的处境变得更不利?

    “我想让你知道,”吴辛屏抬高音量,“不只你,我也是有阴霾的,我常常想到你,就难过得喘不过气来,我很清楚,我怎么辩解,某种程度上我还是辜负了你,可是,我也不认为全部的错误都得我一个人来扛……”

    “你是想将功赎罪吧?”宋怀萱指着奥黛莉,“辛屏,你想用个好人的面貌重新开始,对吗?我也很了解你的,你喜欢当圣母,才会答应导师来当我的朋友。抗拒不了金钱的诱惑,你也很痛苦吧?你需要找到下一个目标,让她膜拜你,依赖你,像我曾经那样对你,我说的没错吧?”

    吴辛屏没有反驳,看似默认了宋怀萱的说词。

    “你好恶心。”宋怀萱放下了托盘。

    门铃响起,吴辛屏瞪圆了眼睛。

    宋怀萱的眼珠转了一圈:“还能是谁呢?”

    手攀在门把上,宋怀萱转过头:“辛屏,你不知道吧,我去台北找过你。站在你的补习班对面看着你好几个小时。等你下班,上了地铁,我跟你在同一站下车。我眼睁睁看着你走进一家餐厅,你的老公跟小孩在里面等你,你看起来好幸福。我那时候就想,我不会原谅你的,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范衍重接过宋怀萱的杯子,那是第二杯水了。

    宋怀萱是个周到的主人,范衍重的杯底一空,宋怀萱起身,没有问过他,就拖着脚步回到阴暗的厨房。范衍重把握时间,整理着他方才从宋怀萱那里得到的信息。宋怀谷很久没回来了,跟原生家庭也呈现半失联的状态,宋家只能被动地获知宋怀谷的行踪。

    范衍重气馁得不断举起杯子,下意识地想用喝水这个日常的动作,掩盖掉自己无计可施的仓皇。他抬头,视线与宋怀萱对齐,宋怀谷有动机伤害吴辛屏吗?很难说,乍看是很久以前的恩怨,但宋怀谷学业中断、被扔到国外,甚至,若按照连老师父亲的推测,连宋清弘的死都可以被算在吴辛屏头上。这份仇恨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吗?

    范衍重回溯着自己跟连文绣的对话,试着搜索让他可以开启对话的字眼。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宋怀萱摇头,“我跟我的母亲住在一起,她身体不太好,在休息。”

    “我们这样子说话会打扰到她吗?”

    “你放心,她不会在意的。”

    宋怀萱比他料想得亲切太多,范衍重想,这个女人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意识到这点,范衍重有些失落。

    “你还记得吴辛屏这个人吗?”

    宋怀萱凝视着范衍重:“我记得,她是我高中同学。”

    “那好,我得告诉你一件事,请你不要吓到,”范衍重在脑中思索着合适的语气,“吴辛屏是我的朋友。她前几天来到这里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台北了。”

    “所以,”宋怀萱眯起了眼,“你在怀疑我哥吗?”

    “我是想说,也许有这个可能性,辛屏来到这,遇到了你哥……因为他们之前……”

    “你知道他们之前的事?吴辛屏说的?”

    “不,辛屏从没有跟我说过,是她妈妈告诉我的。”

    宋怀萱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望着范衍重,神情诚恳“:范先生,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哥,但,我得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哥哥现在人在美国,跟妻子过着很幸福的日子,也很少回来台湾,我不认为吴辛屏的失踪会跟我哥哥有关。很抱歉刚刚没有跟你坦承他在国外的事实,毕竟我尚未确定你的来意,我得保护我哥。”

    “没关系,我可以理解,那你哥上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宋怀萱嘴角勾成调侃的角度:“范先生,你还在怀疑我哥吗?”

    “请你不要介意,我只是想求个慎重。”范衍重识趣地道歉。

    两人间形成一股沉默的气压。范衍重想,可能得离开了。若宋怀谷如宋怀萱所言,在美国建立了家庭,他回到故乡挟持吴辛屏的诱因就会缩小许多。就在范衍重考虑着要怎么提出告辞的打算时,耳边响起宋怀萱气若游丝的呢喃。

    “范先生,你当初是怎么跟辛屏在一起的呢?”

    范衍重看着宋怀萱,双唇微启:“我刚刚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这种谎话就别再拿出来第二次了。我都几岁了,看得出来你跟吴辛屏不是普通的关系。男人才不会为了朋友而付出这么多。”

    “是这样子的吗?好吧,我们确实关系比朋友还深。”范衍重还是做了保留。

    “你现在知道辛屏跟我哥的事,会失望吗?辛屏不是个强暴案件的受害者,就是个骗子,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我实在很好奇,对一个男人来说,哪一个才可怕呢?”

    范衍重又是一愕,他有些意外,宋怀萱的神情寻常,说出口的问题竟如此咄咄逼人。

    “既然你也知道这问题很冒犯,我拒绝回答也是理所当然吧。”

    “那你爱她吗?”

    “你太得寸进尺了——”

    “好的。”宋怀萱放弃得很利落,“我们就讨论到这里吧。”

    宋怀萱送范衍重至门口。范衍重弯腰穿鞋,一边寻思着,他还是得对自己的冒犯致歉。不管怎样,自己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冒失地造访宋家,还得寸进尺地问了许多宋怀谷的问题。

    他又转念想,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找人确认宋怀谷的出入境记录吧。

    范衍重在心底琢磨着。难不成,还是得交给警方了吗?这将为他的执业带来怎样的风波,他是不是得先跟邹国声请教,进行模拟推演?别人又将怎么看待他?他跟颜艾瑟好不容易止息的议论势必又会被搬上台面。还是说,他应该要若无其事地把日子过下去?

    这个念头一浮现,罪恶感也紧跟着窜入,你怎么可以到了这个关头还在担心你的名誉,若吴辛屏遇难,不正是你的拖延害惨了她吗?在你的心目中,吴辛屏比不上你的名誉吗?你还有人性吗?范衍重转头望着宋怀萱,他多想从她,或是黄清莲、吴启源甚至那个形迹可疑的奥黛莉身上摸出答案,如同从果树上摇落一颗果子。

    “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会尽可能地回答你。”

    “吴辛屏之前有来找过你吗?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人以前也算是……”

    “她没有来找过我。”宋怀萱答得斩钉截铁。

    “那么,”范衍重不得不问了下去,“我保证,最后一个问题了,你不想回答也没有关系。当年,吴辛屏跟你哥之间发生了那件事……你,还好吗?”

    宋怀萱轻轻地笑了,那笑声几乎是甜的,从胸腔深处涌出,双眼也弯成月形。

    “范先生,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范衍重吞了吞口水,宋怀萱的评价让他怀疑自己方才的心思已被看穿。

    他是一个把个人前程放得比妻子还前面的人,有资格被称为是善良的人吗?

    “你如果去问二十岁、二十五岁的我,我可能会告诉你,不恨是骗人的。只是,有一句话怎么说?时间是最好的药。我可能记错了,大致上是这个意思。”宋怀萱耸了耸肩,“我哥先走出来了,他在美国找到自己想过的生活,当事人都不追究了,我也该放下。现在回头去看,吴辛屏也不算多可恶,要说的话,只能说我们那时太年轻了,有些行为没想清楚后果,就去做了。所以最后都付出了代价,也学到惨痛的教训。”

    “那样就好。”宋怀萱的坦率态度让范衍重有点自惭形秽。他作势要离开。

    门即将掩上之前,宋怀萱小心地唤住了范衍重。

    “我不晓得辛屏去了哪里,但,还是想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太依赖辛屏。她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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