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很久没有跟这么多人接触了,我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结束忙碌的清洗,我坐在地上,与墙保持几厘米的距离,缩起来,抱着膝盖前后摇晃,想让自己放松。一股久违的情感充满了我的心脏,快乐。我记不得上一次我这么快乐是什么时候,我快要看见终点了。我好累。事情一件紧接着一件,我很惊喜我可以做这么多,还做得这么好,我猜是哥哥给予我力量,带领我完成了复仇的任务。一想到哥哥,胸腔又倏地紧缩,空气被推挤出去。好不容易找到的快乐,如雪花坠地,一眨眼融掉了。
哥哥,事情会走到今天这局面,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要不是我当年掉以轻心,我们家不会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我们会好好的,跟多数的家庭一样,过着平凡又互相依持的日子。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脸满是血迹,眼睛注视着我,久久没有转移。伤口本身不大,是我试着用布要抹掉她不断滴血的伤口,太粗鲁了,血被我晕染开来,弄脏了她的脸。她眨眨眼,打了几个哆嗦。我停止手上的动作,往事的回忆一点一滴蒸吐上来。我相信过小鱼的好,让她直直走入我内心最深处,那几年我们形影不离,度过繁盛如花的青春年华。人可以不要长大,随心所欲地驻留在他们喜欢的年纪跟时代,该有多好,我宁愿被过往关着,也不要在未来的时日里是自由的。我对于自己的长大没有信心。
我是真心诚意以为小鱼跟哥哥,我们三个人能够好好相处的话,就太完美了。
小鱼的本质与我的截然不同。她的从容、率真仿佛是注定的,即使是介绍她的家人,她也不会因为这些人的平凡,甚至无能而感到羞耻。我不自觉地一天比一天更想找小鱼说话,上学日见面还不够,假日我也想看看她,我时常拜托她邀请我去她家玩。我重演着我跟瑶贞的相处模式,满怀希望她会做得比瑶贞更好,而我,也期待自己做得比上一次更好。小鱼的母亲表面上是裁缝师,但她只有开学前会接到大量缝学号的订单,平常的日子,我很少见到小鱼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她的父亲是货车司机,时常不见人影,小鱼说她父亲喜欢在深夜至清晨送货,那时车流量少,他可以在公路上飙车。再来是小鱼的哥哥,他习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广播、看漫画。小鱼说她的哥哥外貌虽不怎么起眼,心地无比善良,很温柔,很常看连续剧看到哭,也时常被爸妈嫌弃,一个男人怎么这般懦弱。
小鱼与瑶贞不同,她的姓名并不好,一位算命师说过小鱼的名字会让这孩子的付出都累积不了,转眼成空,但这名字是小鱼过世的爷爷取的,小鱼的爸妈不敢违背爷爷的意志。我安慰小鱼,你看我给你取了一个适宜的绰号。小鱼,小余,祝你对人生的努力都能收获甜蜜的果实。
哥哥说过,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有些“不得不”,迁徙到繁荣的城市代价很高,而我们不同,我们住在这里是为了我们的父亲,这里的人都认得他,喊得出他的名字。名声,就是别人喊你名字的声音。大家呼喊父亲的声音,黏稠,一声接着一声,里头挟带着喜爱、拥戴和渴望。他们有数不完的心愿,必须经过父亲的协助才能实现。我是从那些人喊唤父亲的方式,判断出父亲在家庭以外的轮廓,他在情感上有他的软弱,然而只要不谈到私人的感情,父亲拥有近乎神圣的公共形象。哥哥说,只要一离开这儿,迁徙到一个没有人叫得出父亲名字的地方,父亲会像离开池子的鱼急速地枯萎,只剩下鱼骨头。我们的父亲真心情愿待在这里,他在不同的城市间穿梭、拜访,唯独回到小镇上,他连走路都会不由自主地哼着歌。哥哥跟我讲述这些体会时,我有听没有懂,在我眼中,这些不断找上门来、把母亲搞得心烦意乱的人,就像蚊子一样吸着父亲的养分跟精神,父亲也很想甩掉这些蚊子吧,怎么会反过来依赖这些蚊子的索求呢。
直到前往小鱼家,我才后知后觉,哥哥是对的。小鱼的母亲常建议我在客厅上坐一会,跟她聊一下天。她会问一些看似普通的问题,并透过某种自嘲,鼓励我说得更加仔细。你们放假的时候会去哪里。台北?多久去一次呢?什么,很常去?还会在那里过夜?住朋友家还是饭店?饭店里面长什么样子,你形容一下,阿姨想听。说到这儿,我们之前也去过台北,阿姨有个表妹住基隆,她生小孩,我们开车去看她跟小朋友,回来的时候,有去夜市逛一下,想说住在台北也不错,叔叔开那么久的车,也蛮累的,小鱼跟她哥哥听到要住台北,好开心,一直拍手,兴奋得不得了。谁知道柜台报的价钱一间比一间恐怖,好不容易,找到一间便宜的,一进去房间,地毯都是霉味,墙壁也脏脏的,叔叔也不给我面子,当场说他宁愿回家。小鱼哥哥一听到这句话就哭了。叔叔一看到他哭,更生气,就打他,叫他不要在外面哭,很丢脸。你看,你们家是不是很好,想住台北就住,不用考虑价钱。对了,谢谢你跟我们家小鱼做朋友,阿姨很高兴,可以的话,你以后有什么东西,尽量跟小鱼分享,给她见见世面也好。
小鱼一家就是哥哥所谓穷得离不开的人。小鱼跟瑶贞不同,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一想到这,我如释重负,把视线挪到小鱼的脸上,这是个让人难过的故事,一个女人想让她身边的人都开心,她做不到,她的丈夫还打了她的孩子。我有个悲观的结论,她起初不要提议住在台北就好了。我很想看小鱼的表情,她是怎么解释这一切?她会觉得难堪吗?她的母亲如此赤裸地指出,我在上面,小鱼在下面,我要把小鱼往上拉。一如往常,小鱼的神情自然,完全没被母亲的话语给打扰,她确认母亲说完了,才向我伸手说,我们上楼玩吧。
我曾为了让小鱼情绪好一些,说出一些我不会对瑶贞说的话,像是,我爸没有你妈妈想得那么好,他对外人很大方没有错,对家里的人倒没这么慷慨,他说,不可以让我们被宠坏,从小就把钱视为理所当然。我妈会抱怨我爸好像更爱外面那些缠着他不放的人。小鱼会哦一声,反过来安慰我,没有关系,等我们长大,有能力自己赚钱,我们决定自己要的生活。到了那个时候,开心不开心都是自己的事。你要对我们的未来有信心。
想到这些话,十几年后的我还是会感动得近乎疼痛。小鱼似乎天生有股能力,让别人想听她说话,想从她身上获得温暖。我那时只要一天见不到她,就像是感冒似的,失去力气。我喜欢躺在她的床上,并要她也躺在我身边,两人看着天花板而不是对方。我认为这样子说话,不必顾忌对方的表情,没有压力,也更为自在。我喜欢问小鱼很多问题,天南地北、没完没了。我在家里跟学校很沉默寡言,一整天下来说不到几句话,在小鱼的房间里,我成了另一个人似的,抓着她不断地说话。我常常想,她那小小的,放了床、书桌跟衣柜,就只剩下一条窄窄走道的房间,才是我的秘密基地,在那里,我很安全。
我时常要她做出排名,你最要好的朋友,从第一个说到第五个。小鱼说完以后,我也会说出我的名单。她的第一名是我,我的第一名也是她,确认了这件事,细弱电流奔窜过我的四肢,为了让这奇妙的感受一再重演,我频频地拿这个问题烦她,烦到她受不了,说,不要再问了,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好像被谁给抱起来,撑得很高,很高。
高一班级名单出来的那天,小鱼兴高采烈地跑到我家楼下找我,说我们被分到同一班,命运真是奇妙。我没有告诉她,这是我苦苦哀求父亲的成果。父亲向来很自傲自己不轻易动用关系,他问我,为什么非得和这个女生同班呢。我毫不设防地说出了实话,她是我唯一的朋友。父亲哀伤地看着我,一下子被我打动了,他心疼我这个女儿,又不能在母亲面前对我太好。
跟小鱼同班的喜悦很快地被母亲的病情中断,母亲被诊断出腹部有颗肿瘤,人人闻之色变的癌症。父亲把母亲送到台中的大医院接受手术跟化疗,一口气缩减了在外的应酬。母亲的治疗进程比院长估计得还要乐观,我们心口的重担才卸除大半,母亲似乎又生了另一种病,我那时常幻想,她的大脑是不是也有一颗肿瘤,医生尚未检验出?母亲怎么会不假思索地说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诅咒?她诅咒的对象当然是父亲。多数是晚餐,全家到齐的场合。母亲屡屡吃到一半,扔下筷子,把脸埋进掌心,哭了起来,声音从她的指缝间跑出来:为什么得癌症的人不是你,我没有做坏事,你才是做了坏事的人,为什么是我。说完,母亲哭得不可自拔,父亲还得起身安慰母亲,说这样对治疗效果要打折了。院长说,病人心情悲观很正常,家属要有心理准备。几次下来,我们也疲乏了,剩下父亲,他大概怀抱着赎罪的心情,苦撑着,没显露出不耐,也没有人看得出他的情绪。
我把整颗心都放在小鱼身上,星期六、星期日,我提着课本和讲义往她的家里报到,被小鱼的母亲在一楼拦截,待个几分钟,给她问过几个问题,喝光她送来的果汁或红茶,优雅从容地上了二楼。我喜欢躺在小鱼的床上,抱着她的枕头,更动她在床上娃娃摆的位置。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我们一起写作业,比较班上每一个同学的特征、性格,还有他们在班上的表现,谁让人喜欢,谁又让人连说话都感到恶心。谁的家里好像很穷,收班费时连老师跳过了他。我们过着不能再更一致的生活,没办法见面的时刻,我也写信给她。偶尔,哥哥进来我的房间,想找我说话,我请求哥哥等我把信写完,哥哥拉过椅子坐下,在一旁看我写信,我写不下半个字,哥哥鼓励我,你继续写下去,这个女生是你很喜欢的人吧。听到哥哥这样说,我的身体拉紧,说不出话来。哥哥见我这样,笑了,他问还需要什么吗?我摇头,说我一切都很好。哥哥不相信,逼我说出自己最想要的礼物,我说,我最想要一个人好好地把信写完。哥哥发起脾气,坚持那才不是我最想要的礼物,他要我说出一个“东西”。
我越来越焦虑,我什么也不需要,这个答案很可能会激怒哥哥,我命令自己得想个方法,让哥哥别再绕着这个问题打转。过了不晓得多久,我问哥哥,在学校的生活怎么样。这方法似乎有效,哥哥转怒为笑,问我怎么会好奇这件事。我看到一条钢索,在眼前缓缓浮现,直觉提醒我,得很认真地走,摔下来就完了。我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爸爸很厉害?他捐钱给学校,学校的老师就会很照顾我们。哥哥嗯了一声,问是哪一位老师对我特别照顾。我回答,一位很年轻的女老师,原本的班导生病了。哥哥又问,你从哪里知道她很照顾你?我说,老师说我的文笔很好,她要我多写。哥哥点头,沉默半晌,以沉沉的语调警告,不要太常跟哥哥以外的人说你的心情,尤其是老师。就像你说的,老师对我们好,赞美你的文笔,都不是真心的。他们要的是我们父亲的捐款。
闻言,我也不知如何反驳,实情真是如此吗?连老师在我的周记簿上,用红色墨水笔画了好几个圈,写上长长的评语,只是为了拿到我父亲的资源?哥哥看我心事重重,又露出微笑说,我跟你闹着玩的,你不要那么难过嘛。我只是希望你记得一件事,不要太相信别人。我看着哥哥,很想问,那我可以相信谁。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是别人不是吗?哥哥伸手来揉我的肩膀,说,你看起来好累,你不要再写信了,对身体不好,去睡觉吧。他起身,走到门边,手指压着灯的开关,脸上的表情让我明白,我再不躺下,他要生气了。
我把信纸跟笔收进书包里,谨慎地爬上床,十根指头紧紧抓着棉被。哥哥说,晚安。快睡吧,不要再偷偷起来写了,答应我。房间一下子全暗,我胸口的心脏越跳越快,我数着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两下。哥哥很有耐心,他会等上一段,我也无从判别他在隔壁房间的动作。有时我还清醒着,哥哥又进来了,我会小声问,怎么了吗?哥哥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没什么,看你睡了没。那一次哥哥就不会再回来了。有时哥哥在我身边躺下,手伸进来,我睁开眼,明白哥哥来了。
父亲把一楼的储藏室清空,布置成一个房间,方便母亲在一楼生活,父亲改睡在沙发以就近照顾。在父亲的安排下,我接管了他的工作,负责清洗、晾晒全家的衣物。流程是先去一楼收拾爸妈换下的旧衣,再到三楼捡我跟哥哥的,拿到四楼的洗衣机。家里的二楼以上只剩下我跟哥哥,他们很少上来,父亲偶尔会进去主卧室拿一些簿子跟印鉴,但多数时候他们只在一楼活动。
我越来越辛苦,哥哥是个擅长等待的人,他比我有耐心,也很懂得如何跟我打商量。我若说想睡觉,他会说,拜托。我忍不住同情哥哥,他哀求的模样,像是掉进陷阱的小动物,十分楚楚可怜。我告诉自己,我得帮他。哥哥的确给了我很多安慰跟保护,他想拿回其中一些,也没有不对。只要我够专心,让自己跟当下的场景分开,并没有想象中可怕。我看着花朵造型的灯,六朵花瓣,从一数到六,数完再从头。我们很安静,在黑暗中进行,没有半句对谈,只是流了非常多汗。哥哥在回自己的房间前,会低声说一句,晚安。那声音有些嘶哑,好像他在经历什么精神上的痛苦,哥哥一走,我会继续数着灯上的花瓣,我告诉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本来就在数花瓣,准备入睡。
我始终深信哥哥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只是太彷徨了,想找到一个方式,确认家里有个人会待在他身边。我们承受着一样的不安:小小年纪,家庭里却处处是秘密,把我们四个人的命运弄得支离破碎。我们谁也不能说。我们得维护父亲的名声,我们倾吐的对象只剩下彼此。一旦让同学、老师知道,我们家发生了什么事,我得以想象,人们如何背着我们,评论我们是乱伦的家庭。即使有人愿意了解我们的百般无奈,也很难不把自己想得比我们更高尚、幸运,单单想到此点,我愿意背着这沉重的秘密活过一生。
身旁同学在聊天,交换人生规划,说想谈恋爱,二十岁要结婚,二十三岁要生小孩。我只烦恼着自己能够活到多老,听说人老了会失去记忆,到了那一刻,秘密就消失了。我是这秘密的守护者,若我忘了,跟没有发生过,几乎是相同的。我会成为一个新的人,故事重新起算,我会跟童话故事的女主角一样完美无瑕,并在结局抵达人生最幸福的一刻。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没有人使我动摇,直到瑶贞在我面前,以拖泥带水的语气说,她要当鬼,坦诚的欲望才初次在我心底有了声音,一个女孩的声音,我在洗澡时,注视着墙上的镜子,那声音传入耳朵。
每一天,我经过便利商店,买一包三十元的巧克力给瑶贞、写信给瑶贞、躺在瑶贞的床上,我跟瑶贞越好,那声音好像吸收了什么,有了顽强的意志,一天比一天清晰,她说,你不喜欢那样子。我反击那声音,谁说我不喜欢的,才没有。那声音又说,你敢不敢跟瑶贞说,让她来决定你喜不喜欢?我犹豫了好久,才接受了这试验,我想跟瑶贞说,我在心底规划,跟瑶贞说这是我堂妹的经验,一边说一边仔细记录瑶贞的反应,她可以同情女主角,但不可以太同情,也不可以让我逮到她有一丝丝为自己庆幸、安慰的神情。若瑶贞没有,我会如履薄冰地对她说,堂妹只是个谎言,我才是真实的人物。瑶贞可能会哭,她如此善良,落泪是预料中的事,假设她掉了眼泪,我才可以哭。这么做才能让我感觉起来不像要崩溃了。我排练、修改着这些对白,想排演出最好的版本,我不能承受意外,若瑶贞不值得信赖,很快地找到谁,传了出去,我就输了,我彻底毁了所有人。
有好几次,躺在瑶贞的床上,我想,也许是时候了,瑶贞的家人有个极大的优点,他们从来不关心我跟瑶贞躲在房间里,是不是在从事什么坏勾当。我才做了个开头,喊她的名字,瑶贞却转过来,面红耳赤地问,你认为钟昶宇是个怎样的人。我整个人又缩了回去。怎么会这样?钟昶宇什么也没做,瑶贞的目光就从我身上,移到了他身上。我仿佛被人吸干了全身的血液,一滴不剩,好久好久,才恢复感知。我听到那声音在我耳边呢喃,若瑶贞跟钟昶宇谈恋爱,你什么也没有了。
谁能为我预料,等我处心积虑,设局陷害了钟昶宇,让瑶贞的眼中再度只有我,瑶贞也被带走了。我在内心召唤,请那声音给我一些指示,瑶贞走了,我该怎么办。我什么也听不到,徒有我自己的回音在体内来回摆荡。直到小鱼出现,走进我心底,那道声音再度被唤醒,朝我发出引诱,把你的事情告诉小鱼,让她看看你是快乐还是不快乐。童话故事里,隐忍着秘密的理发师忍不住告诉了芦苇,最终闹得众人皆知。我会遇到相同的阻碍吗?
我以为哥哥离开小镇,去外地读书是好事,我的愿望再一次落空,哥哥在外面过得并不顺遂。他时常怨怼教授自以为是、上课乱教、室友卫生习惯又很差,哥哥想搬出来,自己租一间套房,父亲不同意,坚称不是经济的问题,而是哥哥不能轻易放弃学习与他人共同生活的机会。哥哥与父亲起了争执,他垂头丧气地走上三楼,见到我站在楼梯口,他咧嘴一笑,问,你都听到了?我没有否认,哥哥又问,我会不会担心他过得不好。此际,钢索又出现了,我要走过去,平安无恙地走过去。我点了点头,我没有说谎,我担心哥哥,也想要哥哥过得好。我太年轻了,不能跟哥哥相互扶持太久,我还要读书,也得交朋友。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是个照顾哥哥的适宜人选。我祝福哥哥尽快在新世界新生活之间找到新的人。
隔壁班有个女生在班上炫耀她的初夜,男朋友去读大学,两三个礼拜才见一次面。她怕男朋友喜欢上大学同学,就把身体给他了。大家在议论这位女生的时候,也产生了不同的意见。女同学起底了她的背景,说这女生的爸妈都在外面工作,她是隔代教养,祖父母管不动她、纵容她,养出了她的偏差行为。有些男同学则不屑地讥讽,说会这样想的女生,清一色是班上的丑女,丑女们在嫉妒,嫉妒有些女生在一样的年纪,就得烦恼要不要做爱。多数同学没有发表感想,包括小鱼,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我坐在座位上,又是焦虑又是彷徨,像是体内有一把大锁,而钥匙不在我手上。我觉得自己几秒钟后就会发出尖叫,赶紧逃进厕所,蹲下,抱着膝盖,用力喘气。上课钟响,我跪在湿冷的地板上,抽了好几张卫生纸擦拭脸颊。回到教室,小鱼递来一张纸条,写着,你去哪了?我匆匆写下,没事,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我画了个笑脸传给小鱼。
我逐渐会跟镜子说话说到流眼泪。那声音说,说谎的人会下地狱。我说,我不会,我没有。那声音又重复,你完了。没有人会相信你。我听到敲门声,急促且凶猛,以为是哥哥听到了我在对自己说话,奇怪,不是还没到周末吗,哥哥怎么回来了,我忙着擦干自己的脸,穿好衣服,把门拉开,门外没有站人,我转身,满地都是玻璃的碎片,我把镜子打破了。我烦恼要怎么告诉父母,一眨眼,玻璃碎片又消失了,镜子完好如初。我吓得跑下楼,怀疑是不是我太常练习把自己从世界抽离,所以我的身体渐渐留不住我的灵魂。
我躺在沙发上,盖着外套,想停缓疯狂颤抖的双手,昏昏欲睡时,有人拍我的手臂,我睁开眼睛,嘴巴溢出尖叫,不要。母亲阴沉的五官映入眼中,她不耐地说,不要什么?你怎么在这睡?会感冒,快上去。看到母亲的脸,我慢慢拼凑出理智。母亲推着我的手臂,催促我快点回到房间。我摇头,低声下气地请求母亲,大学考试以前,让我偶尔睡沙发吧,夜读很累,不想爬那么多楼梯。母亲寒着声,你明明知道沙发是你爸在睡的。我连忙换了个提议,我睡地板好了,家里帮我买个床垫,我醒来时会自己折好,收到一旁,不妨碍你跟爸爸的空间。
母亲眯起眼,盯着我,眼神透出遗憾,她问,你是不是又故态复萌,想装病,不想上学?我摇头,说我只是懒得上上下下地爬楼梯。不能睡地板的话,也能睡二楼主卧。话一出去,母亲神情骤变,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母亲抄起遥控器,双眼瞪得好大,目光闪烁着怨怼,作势要打我,我哽咽出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二楼房间是空的,我睡在二楼,比三楼方便。母亲不信,说我是在暗示她的病不会好。我落荒而逃,哭着回到三楼,回到床上,注视着天花板,清醒地感受到胸口的希望黯淡了几分。
我停止经营我跟连老师的周记对话。哥哥的话在我心底投射出阴影,连老师不是真诚地期许我,或者如她所说的,我的文笔打动了她,她对我好,是想间接讨父亲开心,父亲开心,她身为一位年轻女老师的处境也会改善。我更常造访小鱼的家,小鱼的母亲时常问我要不要周末留下来过夜,她希望我跟小鱼感情更好。
我渐渐认为这提议说不定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执行,没想到父亲不但没有反对,还乐见其成。他拘谨地问,家里的气氛不好,影响到你了对吧?我看了一下你的成绩单,你退步好多。我摇头。父亲叹了口气,挥挥手,要我不必逞强。父亲从西装裤的口袋捞出一小叠钞票,数了几张给我,叮咛我不能空手到,事前得买一些小鱼父母喜欢的伴手礼。我一到小鱼的家,直接把那笔钱交给她的母亲,说这是我父亲的一些心意。小鱼的母亲笑了。
住在小鱼家的喜悦远超出我的估算。小鱼的哥哥跟租书店老板的交情很好,老板允许我们打烊前抱回整套漫画,隔天开店时归还,不收半毛钱。我们的任务是在时限内读完。小鱼的母亲从不过问我们在房间内做什么,也不理睬我们要熬夜到多晚。我们时常枕在漫画上,灯也没关,说话说到一半,就掉入昏睡。醒来时心底一片安宁,恐惧被驱散了。我很想长住下来,又唯恐这想法会触怒父母,只能格外珍惜着周末的到来。我说服自己,我可以为了在小鱼家的一天,好好过完其他的日子。
从初中进入高中,我的身体兴起了许多改变,前胸鼓起,身体一些部位长出粗硬的毛,褪下来的内裤时常沾着一些分泌物,有些味道,我想了好久,才忆起是瑶贞的身体时常飘出的气味。小鱼的身体倒是长得很慢,她的胸前如两小片扁身的鱼,手脚到腋下的毛也很稀疏。瑶贞才十二三岁,身体成了女人的身体。小鱼的身体是儿童的身体,她的月经两三个月才来一次,有时候第三天就不再滴血,像是血液在身体里面枯涸了。小鱼从床上起身时,我会滚到她躺的那一边,拼命地嗅,床单上仅残余着沐浴乳的奶香,没有人体的气味。小鱼的这些特质,让我很是心慌,这样的小鱼,是托付秘密的对象吗?小鱼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忧愁,做出了神奇的回应。
一日晚上,小鱼的父母带上哥哥去南部吃喜酒。我先请小鱼吃牛排,两人又移动到租书店,挑选着要带回她家的漫画。小鱼那日特别心浮气躁,一下抓脸,一下又挠着头顶的发旋,她拒绝了我提出的几个系列,我也被她弄得有些闷,只得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每个周末都来住你家,有点烦?小鱼连忙摇头,说才没有。她这样说,我更往心里去了,执意逼问,那到底是怎么了。我想起瑶贞沉默的侧脸,一团情绪卡在我的心坎,不上不下,眼眶莫名地一红。小鱼被我吓坏了,她伸手揉我的肩膀,支支吾吾,哎了一声,一脸无计可施、被我打败的样子。
她把我拉到租书店后侧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小鱼神情肃穆,要我发誓,回去不能跟爸妈说当晚的见闻。我点头。小鱼要我再保证一次,她碎念着,被宋清弘知道了,一定说我带坏你,我也许被转班,更惨就是退学。为了让小鱼安心,我四根手指撑得直直地,掌心向她,正经八百地立誓,小鱼,你放心,不管你要跟我说什么,我都不可能跟我爸告状的。小鱼见我如此庄严,忍俊不禁,笑得弯腰,她随即以行动取代解释,径自走下楼梯,我跟上小鱼的脚步。
到了地下室,小鱼把我带到一个书柜前,她很快地找到她的目标,从第一集 抽到完结篇,总共九本,她叫我把塑料袋拉开,整叠塞进去,动作一气呵成。我念出书背的书名,小鱼的动作让我以为我们在执行一件秘密任务。小鱼把食指放在嘴前,示意我先不要说话。我们上楼,经过老板时,小鱼跟平常一样客气地点头,说谢谢老板。老板朝我们沉甸甸的袋子望了一眼,视线又回到电视荧幕上。
我们小跑步,书册的重量压在肩膀上,小鱼气喘吁吁,我提议用走的,她执意用跑的,总算到了她家,我再也受不了小鱼的神秘兮兮,拿出其中一本,才翻了几页,我又把书合上,不敢置信这是小鱼的主张。小鱼见我反应如此,难得俏皮地摇着手指,重申,说好了,不可以告诉你家人的。明明家人都不在,小鱼还是煞有其事地将门上锁。她把漫画一本本拿出来,排在床上,发出满足的叹息,抽出第一本心无旁骛地读了起来。小鱼看漫画的速度很快,我们的默契是她先看,看完了再轮到我。我回味着我看到的那一页:一对男女倒在床上,男子俯身轻吻女子的颈项,一手抓着她的乳房。
过了十几分钟,小鱼把第一册 递给我,我踟蹰一会,不想让小鱼以为我太大惊小怪,赶紧打开。我们不动声色地读着,空气中只有纸页的摩挲声响,氛围微妙,我们像是刻意地维持着某种静谧,内心有什么正在鼓噪,逼得我们得不停地把口水咽下。我感觉到我的腹部有颗气球,有液体点点滴滴地输进去,撑大的气球在我体内摇晃,我听见水声喷溅。我频频更换坐姿,夹紧双腿。
小鱼倏地站起,说,他们回来了。小鱼辨识出她父亲汽车的引擎声,她飞快地跳起,把漫画全数扔入袋子,塞入衣柜,她三步并两步地关了灯,要我躺好。我也摸上了床,在她的身边倒下。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小鱼转过身,呼吸拂在我的脸上,她问,你以前不会看这种书吗?我说,没看过。小鱼笑出声来,她说,自己六年级时无意间发现租书店地下室的书很有趣,有几个下午,趁着老板分神的时候溜下去,日子久了,老板再怎么迟钝,也察觉了,他对小鱼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鱼自己心虚,从此很少再回到一楼。小鱼吐出长气,语气激动地说,难得今晚没有拘束,看个过瘾,真想要我爸妈再出去喝喜酒。可惜他们外地的朋友太少了。
我迟迟没有搭话,脑袋一口气刷进太多信息,呈现一片黑暗。我不能自拔地想着,即使身体像小孩,小鱼有些部分已经成熟了。我的呼吸紊乱,小鱼又接了下去,问,你会摸你的下面吗?我被问倒了,我说,不会,并赶紧反问,你会吗?小鱼嗯了一声,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差不多在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我想睡又睡不着,干脆趴在床上,抱着枕头滚来滚去,想说这样做会不会变得困一点,我压到一个地方,一个奇怪的感觉跑上来,有点舒服,我不继续压,那感觉又没有了。我拿下面去挤枕头,好像在爬山,越来越上去,接着好像玩云霄飞车,再上爬一点点,然后就掉下去,掉下去的感觉又好像飞起来,好舒服。我后来也会脱掉内裤,这样子更快,有时候没几分钟我就爬上去又掉下来了。
我想了想,说,你觉得你哥哥也会这样做吗?小鱼回答,我不知道,不过我在他的房间看过色情光盘,也许他会。我趁我哥出门,把光盘放进电脑。我问小鱼,你看见了什么,小鱼回想了起来:有个穿泳衣的女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打开电视,看到一半,她睡着了,接着有一个阿伯走进房间,发现那女生在睡觉,阿伯去找一把剪刀,把那个女生的泳衣剪两个洞,那女生的奶头露出来,阿伯用手指慢慢地捏那个女生的奶头。看到这儿,就听到我爸车子的声音,我赶快把光盘退出,放回去,赶快爬回自己的房间装没事。我不想被我爸妈打死。
黑暗令我们的对话越来越大胆,我问小鱼,你看漫画,会不会也想跟人做?小鱼沉吟良久,才吐出答案,会啊。看漫画会想象自己是女主角,跟男主角谈恋爱。小鱼只说了一半,漫画中的女主角不单单跟男主角谈恋爱。有一幅图震撼了我全身上下,女主角跪着,男主角的大手扶着女主角的腰,从后面来。我没想过有这么多姿势,我以为女人就是躺着。小鱼的答案让我脑中跳出另一幅图:小鱼跪着。我打了个喷嚏,闭紧眼,想让这景象散去。我心中经历了数次的爆炸,飘满了缤纷的纸屑与缭乱的灰尘。小鱼转过身,看进我的眼睛,吐出气音,偷偷跟你说,我有点羡慕隔壁班那女的。我也想做做看。
我的忧愁被小鱼消解了,小鱼没有我想象得那样无知。小鱼有些部分跟我是一样的,不,她比我走得更深,比我沉得更下面。喜悦如夏天浪潮一波波卷上,温暖了我的脚趾头、我的脚踝,还要把我整个人吞没。小鱼想要。小鱼需要性。
小鱼通过了最终测试。她回信很快,内容很长,信里没有保留,我知情她生活中的大小事。小鱼把她的内心翻开,让我一路望尽最深处。小鱼完成了她的部分,轮到我了。小鱼是我的朋友。我也能够把我的内心翻开。拥有不能说的秘密是莫大的惩罚,我的惩罚有了尽头。我简直不能更感激。
哥哥读出了我的心事。
一次,我吹整头发,预备前往小鱼家,哥哥走进房间,坐在我的床上,他双手撑着身体,咂了咂嘴,说了几句话,哥哥的声音被吹风机的轰轰声响掩盖,我关掉吹风机,哥哥扯开喉咙问,你又要去同学家过夜了吗?我听得出这句话底下的不满,我的心跳在咬着我的胸,只能僵直地站着,拖到哥哥叹气,端出一副我再不说话他要掉眼泪了的神情,我才鼓起勇气点了点头。哥哥又问,是你写信的那个好朋友吧,你们两个人有这么多话要说,在学校讲不够,放假了还要黏在一起?
我伫在那,早有预感我周末就往小鱼家跑,还时常过夜,哥哥必然会担忧、紧张,认定我伺机离他远去。我以温和的语气安慰哥哥,要考试了,我们没有在聊天,在读书。我们两个想要上好一点的大学。考完了我就不再去她家过夜了。说完,我拎起袋子,尽可能以最轻巧的姿势走向门口,哥哥也起身,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他低声问,今晚不要在朋友家过夜好吗?晚上陪我聊天,像以前那样,我保证,只是聊一下天而已,我跟你说过,大学根本没有爸说得那么轻松,我想要转系,他们俩不懂转系是什么只有你懂,我希望你跟我讨论。我每个礼拜回来,你都不在。这样下去的话,我要去跟爸妈说,干脆以后我都不回来了。
我不断吞咽口水,喉咙像是变细了,发不出声音。哥哥不回家了?我的心揪成小小一球。哥哥是母亲欢乐的来源,而父亲,在母亲生病后就想尽所有办法要讨好、弥补她。我不能够破坏这一切。
我看往哥哥那忧郁又隐含怒意的脸,问,你保证只是聊天的话,我会待在家里,可是我有时候也想去朋友家读书。轮流行吗?哥哥做出承诺,好,就聊天。哥哥抚摸着我的头发,示好地说了下去,每一次你需要帮助,我哪一次没有站在你这边。我对你这么好,不要再跟我闹脾气,朋友重要,还是哥哥重要?下个月我生日,我问过爸了,那几天妈妈会待在台中的医院,我打算找几个朋友来家里庆祝,你也考完试了,好好放松。
我追着哥哥的承诺不放,你发誓就只是聊天?哥哥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你不要用这种方式对我说话。我们是一起的。你不要弄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哥哥的话如鞭子狠狠甩在我脸上。我急促地表示,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想说,我们长大了,我们不能……我们不能什么,我说不下去,哥哥停止了一切动作,不断地眨眼睛,脸上的郁气成了鲜明的哀伤,他问,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仿佛有人恶作剧抽光了四周的空气,我怎么用力呼吸也徒劳无功。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我没有讨厌你。我发誓,我没有这样想过。可是,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我噤声,说不下去了,眼泪鼻涕爬满了我的脸,哥哥也哭了,他要我别再说下去,他懂了,完全明白。他要我相信他也不是很开心,他也讨厌我们这样子。
哥哥眼中的神采跟自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赤热的痛苦,灼出我满心满眼的罪恶感。我抹去眼泪,小心地伸手拥抱哥哥,哥哥紧紧地回抱,他的眼泪掉在我的身上,既冰又烫。我问,我们感情没有变对吧?哥哥用力点了点头。我又问,那我可不可以去找小鱼,我迟到好久了。你放心,我不会做出让你难过的事情。哥哥撑起身子,要我许诺,我又说了一次,我不会伤害你。哥哥说,那好,你可以去找小鱼了。
一到小鱼家,我不顾小鱼母亲的殷勤,径自爬上楼梯,一进入小鱼的房间,我在她的床上躺平,余悸犹存,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流眼泪。哥哥悔恨的神情在我的脑中萦绕。小鱼凑过来,见我泪流满面,她问,你怎么了,不要这样子不说话,很可怕。十五分钟,或者更长,我维持着木然的姿态,小鱼寸步不离,她一会儿捏着卫生纸沾拭我脸上的泪,一会儿伸手抚摸我的前额。我的身体恢复知觉,模糊视线变得清晰,也听到小鱼的声声呼唤。小鱼又问,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我坐起身,递上邀请,考完试,我哥哥会在家里办生日派对,你也来吧,你不是想来我家很久了?小鱼蹙眉,好像很意外我要找她商量这件事。她的眼神在我的脸上来回巡视,疑似想找出线索。
一会儿,她悄悄问,你跟哥哥吵架了?生日派对的事?我吸吸鼻子,摇头,又点了点头。小鱼问我想谈谈争执的缘由吗?我抹掉眼泪,说,没事,吵的事情太无聊,拿出来说很丢脸。小鱼哦了一声,问,那你哥哥的派对会怎么办啊?我听出小鱼情不自禁想把话题绕回派对,这也难怪,哥哥是校园风云人物,又有多少人渴望进来我们宋家一探究竟?
父亲睡了晨雅阿姨之后,母亲彻底崩溃了,她变得极少出门,她不再有跟人寒暄的热忱,也对于打扮失去兴致,父亲不再把亲友带回家里,借口母亲生了病,需要静养,实情是他不能让大家看到如此落魄的妻子。而在母亲罹癌后,他更没有不这么做的理由,他也禁止我跟哥哥带朋友回来,以免同学们多事,泄漏了母亲的状态。长期下来,我听过许多人阐述我们家内部的想象,那些臆测各式各样,从地毯到壁上的时钟,从客厅到主卧,有人说我们家里是不是有小型喷水池,也有人相信我们家的客厅天花板嵌着只出现在外国电影里的巨大玻璃吊灯。
这个生日派对是哥哥撒娇了很久才换来的,他点明他会打扫、倒垃圾,把母亲的床跟用具、药品搬回原位,等到父母从医院回来,这个家会跟他们出门前没有两样。父亲本来还有些不乐意,哥哥把话题带到他在考虑休学,他无法适应新的环境,母亲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并要哥哥面对一件事:二十岁有成年的意义,成熟的大人不会动辄放弃应尽的责任。
我跟小鱼补充,那天我爸妈不在,会有我哥、他的朋友,还有我们。我哥决定叫比萨跟炸鸡来吃。小鱼眼神发亮,问可不可以再叫一些薯条跟浓汤。我故作轻松地说,这有什么难。我又问小鱼,你在学校也见过我哥吧,觉得他怎么样?我思绪矛盾,既希冀小鱼给予哥哥正面的评价,又怕小鱼过分迷恋哥哥。
小鱼脸上的红潮从腮边扩散,她咕哝,我没有跟你哥说过半句话,这个问题是要怎么回答?但——你哥那么帅,说话又有趣,那么多人喜欢他,认真说我也是有点被影响,觉得你哥还不错。怎么问这个问题?我闭上眼睛,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好奇。我没有再说话。小鱼也被哥哥的外貌气质给迷住了。我陷入两难,是不是把记忆慢慢往下压,压到我不能再轻易捞起为止?我得像是树汁一点点吞没昆虫,让这个秘密在我的心底完全窒息。小鱼是好人,哥哥不是坏人。只要我不说,就不会有报应。
很快地来到生日派对,小鱼一见到哥哥,脸一路红到脖子跟前胸,她双手伸直,递出纸袋,里头是一盒奶油饼干,小鱼轻声细语地说出生日快乐,她的羞赧把哥哥逗得很乐,他亲切地招待小鱼,要小鱼尽管吃。哥哥的朋友人数比我预期的多,他们把家中几条走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提回好几袋的啤酒跟汽水,随心所欲地混着喝。小鱼视线四处溜转,兴致盎然,她像是想竭力记录她所见识到的所有画面,也像是怀着无数个问题,她很克制,一个也没有说出口。
一位面容清秀、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孩端来马克杯,问我们要不要来一些,我还在考虑,小鱼已接过并灌了一大口。我要小鱼别勉强,我看得出来,跟一群年纪比我们大两岁的男孩挤在一块,小鱼有些心浮气躁。她安抚地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说她很谢谢我找她来,很多女生一定很羡慕她。听到这句话,我心安了不少,也不再干涉小鱼要怎么跟这些大男孩应对。
电视上放映着其中一人租来的喜剧,有些乏味,我听哥哥的朋友们聊天,听他们叙说没有大人拘束的大学生活。我有些魂不守舍,小鱼倒是很专注,她一边倾听,一边故作利落举起杯子喝得一滴也没剩。我忘了时间走得多快,只记得过了一会,小鱼的脸红得像是发烧,她抱着我的手腕,问她能否到我的房间躺一下。浓浓的酒气自她嘴里窜出,我很快地答应,小鱼若是以这个状态回去,她的母亲再喜欢我,也很难像从前一样欢迎我的造访。
青春痘男孩陪我搀着小鱼上三楼,我们合力把小鱼放倒在我的床上。男孩建议我去倒一杯水,小鱼多跑几次厕所,酒气退掉,脸也不会那么红。我下去一楼装水,哥哥问我小鱼怎么了,我解释小鱼醉得不像话,哥哥命令我联络小鱼的父母把小鱼接回家。我婉拒,提议先照顾小鱼一会,等她有办法走路,我再带她回家。哥哥盯着我,冷冷地说,好吧,随便你,便转头回去跟他的朋友们聊天,我紧抓着杯子把手,踩着镇定的脚步回到三楼。我的心思只放在小鱼父母对我的观感,而没有预料到那一秒钟的决定,我把小鱼拉进了我跟哥哥之间的秘密,报应即将降临,把哥哥跟我烧得面目全非。
我不曾伤害过人。
我只是随着我的想象与猜测去做,这一女一男就在我面前,像被砍倒的树一样纷纷倒下。我把他们拖移到房间,卖命刷洗过程中所产生的痕迹。抹布拧了又拧,换了好几桶水,女的睁开眼,眼中盈满对我的恐惧与困惑。小鱼没有跟她完整地介绍过我,看来小鱼是想彻底地把我给抛在过往。我不可能让小鱼如意。这并不公平。数千个日子以来,我没有一天忘掉小鱼。算命师没有错,吴辛屏不是个好名字,她的苦心都会白白荒废,但算命师只说了一半,她身边的人对她的牺牲也是同样的下场。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在那个晚上不听哥哥的话,把吴辛屏送回她家?想到哥哥,我又伤心了。若有机会与哥哥再次相见,哥哥愿意拥抱我吗?还是会别过头去,将我视为他最亲近的仇人。
从我的眼睛望出去有三个人。那个男生好像死了。他的嘴巴不断发出不明所以的呻吟,我怕他失控,只得拿胶布来想逼他安静,我一时紧张,贴了太多层,忘了确认他的呼吸畅通。男人的双眼瞪大,眼神全是恐惧。哥哥说过,人是不能够决定自己的出身的,活到这年纪,我也很想说,人连自己可不可以决定什么,都不能决定。你看,我无法决定自己要不要死,也无法决定别人要不要活。事情溢出轨道,只会越来越偏移、失控。我闭上眼睛,许多双幽魂的眼睛瞅着我。我们这家人快要在黑暗中团圆了,再让我告解一桩心事,我将心甘情愿。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