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范衍重的打扮和气势发挥了威慑的作用,警卫没有过问,直接做出请进的手势。
可能是把我误认成其他人物了吧,范衍重一边暗忖,一边把握机会大步走入穿堂。他东张西望,想到二十年前,妻子每天得经过这里,走到自己的教室。范衍重胸口如有细针穿来穿去,形成肉眼无从辨识又无比刺疼的细伤。吴辛屏那时是个怎样的人呢?受欢迎吗?老师对她的评价又是如何?在回忆面前,人的本质无所遁形。他即将要翻到那一页了吗?
范衍重没花上太久的时间,就找到了还记得吴辛屏的行政人员。
那妇人头发灰白,驼着背,扶着桌缘慢慢走出,脸上挂着金边眼镜。
妇人紧盯着范衍重,良久,幽幽吐出一句“:没想到都那么久了,还会有人好奇当初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啊。你是记者吗?”
范衍重摇头,端出自己事先准备好的故事:“我算是吴辛屏的好朋友吧。我们认识很多年,她是我的客户,聊得来所以变熟了,熟了以后才发现她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
见妇人听得入神,范衍重信心一扬,故事也增加了厚度:“她最近变严重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辛屏跟我说,她读高中时发生了一件事,她从那时起就患得患失,我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肯说。我想要帮她。”为了提升可信度,范衍重想办法让自己的语气混入一缕痴情的苦闷,“我在想,如果我知道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或许会找到帮她的方法。我们虽然只是朋友,我还是想帮她。”
妇人的眼神在范衍重身上逗留了好一阵子,明白了什么似的点头,徐徐说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刚好生老三,是同事告诉我,我才知道。真是想不通啊,那个男生很乖的,看到长辈也会打招呼,女生看起来也是乖乖的,到底两个人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呢?对了,吴辛屏的班导连老师还在我们这里教书,她应该还记得些什么。”
妇人顿了顿,倾着头,看得出来她尽力在茫茫大海中打捞着往事的浮沫。“连老师那时还好年轻,来到这所学校,还在适应,学生就出了那种事。她也算是被牵扯进去的一员吧。”
“连老师人在学校吗?”
“你来的不是时候,连老师上学期发现身体有一颗肿瘤,忍到暑假才去开刀。可能拖太久,手术不太顺利,她又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休养。”
范衍重急忙问,“她家离学校很远吗?”
妇人很快地回复,“不远,不然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先打个电话给连老师,看她是否愿意见你,但你得告诉我你的身份。”
“这里是我的名片。”
妇人拉下脸上的眼镜,看着名片,又扬起脸看了范衍重:“是位律师啊……”
妇人回到座位,挂上眼镜,指头在许多资料夹之间检索。
范衍重识趣地走出学务处,他在走廊上来回缓步移动,他由衷希望连老师不要拒绝跟他见上一面,他能够从行政人员的语气感受到,只要循着这方向,他能得到另一种说法。
“校园全面禁烟喔。”妇人的警告自耳后响起。
范衍重错愕地瞪着手上的烟,他何时点起了烟,又是如何以烟就嘴,毫无记忆可言。看来校园的氛围让他暂时自连日累积的压迫中遁离,神智一弛,习惯动作跑出来了。
“连老师愿意见你一面,但她想约在外面,这里是咖啡厅的地址。”
范衍重远远地就看到一位女子朝自己挥手,他默默统计,整个过程中他所寻访的对象,除了吴启源以外,都是女性。从吴辛屏的眼中望出去的世界,与自己的实在截然不同。
连文绣十分体贴,她担心范衍重人生地不熟,干脆站在门口等待。就座以后,范衍重端详起连文绣,她的五官让范衍重想到一位女演员,清雅与英气糅合得恰到好处。许是病情的关系,连文绣苍白的皮肤没什么光泽,倒也不见皱纹。米白色高领洋装不仅展示了修长的身材,也把一头粗黑的发丝衬托得十分亮眼。连文绣与范衍重早先相会的人,俨然是光谱的两端,她太精致了。气质与镇上的率性、粗放氛围格格不入。活像是硬嵌进去的人物。
“连老师您好,很感谢您愿意见我一面。敝姓范。”
“没事的。我在家里养病,没什么事可以做。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连文绣的声音有些干燥,范衍重不禁揣测着她的病况。
“辛屏还好吗?我前一阵子才想到她,没想到你就来了。好像注定似的。”
“怎么会想到她呢?”
“辛屏她有提过我吗?”
“没有。”
“是这样啊。听说辛屏原本是你的客户,她之前有发生什么事吗?”
看来行政人员很满意范衍重编出来的故事,还亲自转述给连文绣。
“小事而已,就跟同事的一些小纠纷。”
“不是什么大事就好了。”连文绣落寞地叹息,搅拌着杯中的奶茶,延续了前一个问题,“几天前,我去领一个奖,有记者来采访我,问了我最讨厌的问题,教书这么多年,有没有改变过一位学生。我一直觉得这种问题拿来问学生更有意义吧。问老师究竟是想得到什么呢。可是,说没有答案也是骗人的。我有想到几个名字,其中一个就是吴辛屏。”
“辛屏是做什么工作呢?”连文绣话锋一转,眉宇流露出自然的关爱之情。
“她在安亲班当老师,教小学中年级。”
“成为老师了啊,依照她的个性,我猜小孩子都很喜欢她吧。不过,你说她的状况不太好,这样子还有办法带学生吗?现在的小孩跟家长可是很难缠的啊。”
“她在工作上算是得心应手。只是几个月前,被这里的家人找到了,她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变得很忧郁,渐渐恶化到没办法上班,最近连朋友都拒绝见面了。这也是为什么我急着找连老师出来讨论的原因,我也不确定这样子做有没有用,不过多一些线索也好。”
范衍重一边评估着连文绣的神色,一边赞叹自己仓促间成就的谎。
成功的谎言必然要半真半假,如此一来,叙事者只要把注意力放在真实的部分,就不会全然受制于虚伪的部分,而心虚、紧张地露出破绽。
“辛屏是我初任班导时的学生。那时我二十七八岁。在美国读书,读到一半混不下去,听爸妈的话,回来考老师。教书没多久就遇到难关。吴辛屏的班导流产了,她请了很长的假。没人想碰‘后母班’,责任自然掉到我这个年轻的菜鸟头上。”
连文绣把落在镜框内的头发给拨开,呼吸急促了起来:“我说这么多,是想让你了解一些背景,大家都在看我这个新人怎么带班。事情一出来,一个是受害者,一个是加害者的妹妹,两个都在我的班上,我怎么办?没人告诉我怎么处理。这里的人观念又很旧。”
“连老师,你可以多说点细节吗?”
见连文绣困惑地眨眼,范衍重使劲把不断涌上的口水咽回,解释:“辛屏不会主动说这件事。我只知道她在高中时被认识的人欺负。至于那个人是谁,跟她是什么关系,我一概不知。跟你当年的处境一模一样,我不晓得怎么反应,也没人告诉我怎么处理。我没问,她也没说。直到现在,问题越来越严重。”
“吴辛屏没有跟你说过宋怀萱?”连文绣眉头蹙起,以自言自语的口吻诉说,“我好像稍微可以明白吴辛屏在想什么了。看来她是要彻底放下在这里的一切了。”
范衍重点了点头,连文绣的结论切合他目前为止的心得。
吴辛屏想要彻底放弃她人生某个阶段的往事,全部。
连文绣深吸一口气:“我得先跟你说,毕竟是十几年的事,有些地方我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有没有记错。再来,我所说的,都只是我个人、我自己的想法。我不能跟你保证我是对的。至少那时候很多人觉得我错了。我是在为虎作伥。”
范衍重也跟着屏气,他自己也不晓得,胸中的期待与兴奋是为了什么。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更情愿相信连文绣的版本:他娶的女人,是个好人。
“整件事,就三个人。”连文绣比了一个三的手势,“吴辛屏,宋怀谷,跟宋怀萱。后面两个你从名字也猜得出来他们是兄妹。吴辛屏跟宋怀萱两个人是好朋友。我说的好,不是普通的好,是连上厕所都要一起去的那种好。”
范衍重点了点头,内心有些感动,他终于遇上一个正常人。其他人都太怪诞了。
“吴辛屏跟宋怀萱都是我班上的学生。考完大考没多久,宋怀谷生日,邀请了一些朋友来家里,宋怀萱把吴辛屏带去凑热闹。那天,大人不在家,宋怀谷跟他朋友都在读大学了,自然而然地买了一些酒,吴辛屏也有喝。但她很快就醉了。宋怀萱借她的房间给吴辛屏休息,其他人在一楼继续玩,那天是星期六,宋怀谷的父亲又是我们这里的大人物,其他家长也蛮放心,想说不至于出事。很多人撑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家。吴辛屏的妈妈有打电话过去问吴辛屏怎么还没回家,宋怀萱说吴辛屏睡着了。宋怀萱之前也常在吴辛屏家过夜,所以吴辛屏妈妈算是认识,也信任宋怀萱,就说干脆让吴辛屏继续睡,隔天再回家。到这里,包括这通电话,是大家都一致承认有印象的部分。其他人说,从头到尾,到他们离开之前,宋怀谷都待在一楼,宋怀萱有时候在三楼陪吴辛屏,有时候会下来跟大家聊天。大概是这样。”
连文绣停了下来,轻压胸口。
不晓得是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还是话语的内容,她看起来异常虚弱。
“我刚刚说这个派对是在礼拜六,到了礼拜三,吴辛屏来找我,说有一件事要跟我谈,她找不到其他适合的人选。我正准备要骑车回家,看她这样,以为她要找我讨论大学志愿的事,就把她带回教师休息室。那时整个休息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其他老师都不在,吴辛屏跟我说,她好像被宋怀萱的哥哥怎么了。”
“那时是暑假吗?”
“是的,但为了提升升学率,学校要求老师暑假要来辅导高二的前段班。”
“事情是发生在礼拜六的晚上?不,应该说,礼拜天的凌晨?”
“对。也就是说,她过了将近三天才来跟我说。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很正常,通常这种事的受害者,都会犹豫一段时间。”
范衍重经手过不少妨害性自主的案子,不自觉地说出自己的经验。
“你有做过研究对吧?”连文绣语气惊喜,“你真的很关心辛屏。我拿辛屏的事去问了一位教授朋友,他也是这样跟我说,他说报案的时间,跟事情发生的时间,有时候会相差好几个月,外国也有长达二十几年的例子。”
连文绣弯下身,从一旁的皮包内取出一个满布使用痕迹的笔记本。
“我那时第一次当班导,有写日记的习惯,想说可以让未来的自己参考,那几个月都在写这件事。刚刚听到你要来,我花了一些时间找出这本。想说可以作为提醒。”
连文绣摊开其中一页,上头写着:
“你介意让我看一下其他部分吗?”
连文绣摇头,“抱歉,里面也有一些我的私事。而且我的笔记只有自己看得懂。”
“好吧,那麻烦老师继续说下去。”
“我们说到哪里?我有些忘了。”
“说到她来告诉你她好像被侵犯的事情。”
“啊,对。我要她慢慢交代那晚的来龙去脉。吴辛屏告诉我,她去宋怀萱的家,跟宋怀谷的朋友聊天,喝了一点酒,没多久,她醉到头很痛,宋怀萱问她要不要躺一下。她说好。两人一起上三楼,她在宋怀萱的房间睡觉,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摸她。吴辛屏以为是宋怀萱,就继续睡,没多久,那个人又来摸她,她想说宋怀萱怎么一直恶作剧,就有点生气地睁开眼,发现有一个身影在她面前,那个人把她的手抓过去揉自己的下体。吴辛屏想叫宋怀萱,可是声音出不来,头又很胀。她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宋怀萱睡在她旁边,她把宋怀萱叫醒,问昨天有没有人进来,宋怀萱说没有。吴辛屏想说自己可能是做了噩梦,但她又觉得自己的下面有点痛。她要宋怀萱陪她走回家。在回家路上吴辛屏又问了第二次,宋怀萱这次改口说宋怀谷的朋友全部离开了以后,她有去二楼洗澡,大概半小时。”
“也就是说,有半小时的时间,吴辛屏一个人在宋怀萱的房间里?”
“是的。”
“假设事情是在宋怀萱去洗澡的半小时内发生的,那么,现场应该只有两个人吧。”
“这就是最麻烦的部分,我们这里只有吴辛屏的说法,她那时喝醉酒,神志不清。但是,她有说到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她看到对方的下面有个特征。”
连文绣眯起眼,似乎在确认自己的字迹,“生殖器靠近大腿那里,有一块斑。吴辛屏说,那块斑是紫黑色,半个巴掌大,很像蝴蝶,她以为自己在作梦,因为梦里她不断地看到有蝴蝶在眼前飞。吴辛屏回到家,裙子有两三滴血渍。我问她,这个血渍有没有可能是你之前月经来,她说她不知道,只知道她下面好痛,好像有人拿刀子刺进去。”
刺骨的寒意直直钻入范衍重的后脑勺。
好像有人拿刀子刺进去,范衍重曾担任一位性侵案被害者的告诉代理人,他记得,那个十五岁的女孩,也是这么说的。
“连老师听了应该很震撼吧?”
“辛屏不在这儿,我可以说实话吧。不只是震撼,根本是心烦意乱。我理智上知道这很严重,感性上还是期盼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那时还很年轻、缺乏经验,只想一路平安,把学生给带到毕业。我记得吴辛屏说完,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我想安慰她,又怕说太多她会误以为我要帮她。”
连文绣的眼神一下子显得悲伤,仿佛回忆自身后追上,将她给涌入曾经的黑暗之中,“吴辛屏哭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哭的样子,那画面太不可思议了。没有声音,很安静,只是眼泪一直掉下来,她的身体、肩膀、嘴巴,都在发抖。整个人看起来好痛苦、好痛苦,又拼命想克制。她看着我说,老师你一定得相信我。那一秒钟,我就知道,不管怎样,得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
范衍重喉头一紧,不讳言,连文绣的告白打动了他。
自己刚当上律师的头几年,见到某些特别无助的个案,也会升起这种心情。
不管怎样,得有一个人站出来,站到他身边。
“宋怀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吴辛屏第一个告知的对象就是宋怀萱。她不是问了宋怀萱两次那个晚上的事情吗?吴辛屏是礼拜三的时候告诉我的。”连文绣低头看向记录,“她在之前,不是礼拜一,就是礼拜二,有把宋怀萱约出来谈。她问了第三次,那个晚上,有没有其他人进到房间内。宋怀萱发脾气,说吴辛屏怎么可以怀疑她哥哥。两人大吵一架。听到这,我心情更加沉重。”
见范衍重眉头迷惘地堆起,连文绣小声地补充。
“你不是这里人。我简单说明一下。宋怀谷跟宋怀萱的父亲宋清弘是这里的大人物,镇上的人没有一个没听过他的名字。宋清弘早年跟一些亲友合资,开了一家制鞋厂,靠着外国大厂的单赚了不少钱。他很热衷公益活动,只要不是太夸张的数字,去问他,他都会帮忙。我接下这个班级,前任班导有特别交代,班上有宋清弘的女儿,多多关心她,千万不能让她回去说学校的坏话。”
“我来的路上,有跟超市店员聊天,他说他小时候拿过宋清弘捐的辞典。”
“超市店员?几岁了?”
“好像二十四五岁吧。”
“那你可以明白,我说的是对的,宋清弘很会做人,即使小孩子从学校毕业了,他多多少少还是会捐一些东西给小孩的母校。我之所以这么苦恼,也是看在对方是宋清弘的儿子。我不想得罪宋家,又不想让吴辛屏觉得我在害怕、袖手旁观。我想到可以请吴辛屏的家人出面,在这件事上他们比我还有权利,我也可以回到中立、客观的位置。”
范衍重想起自己跟黄清莲打交道的经验,已能推敲连文绣在吴家必然是踢到了铁板。
他不认为吴辛屏的家人会理智地接受这件事。
连文绣语气一沉:“我记得,吴辛屏一听到我的提议,不断地摇头,说,她没有先找家人商量,是因为太了解自己的家人,跟他们说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我还很乐观地说,不然老师陪你回去。有老师在场,爸妈会好好听你说话的。”
连文绣喝了一大口茶,眼神透露出感伤。
“吴辛屏是对的。那天,吴辛屏的爸妈、哥哥,全家人都在。我要吴辛屏慢慢地,把跟我说的话,再重新说一遍。起初还好好的,他们的态度很正常,没说什么。吴辛屏说完以后,我松了一口气,想说之后交给她的父母处理,我的任务即将告一段落。没想到他爸突然站起来甩了吴辛屏一巴掌,要她不要乱说话。吴辛屏被打到趴在地上,我要去拉她。吴辛屏的妈妈冲过来阻止我,还把我拖到门口,要我假装整件事没有发生。我很纳闷,他们怎么这样对自己的小孩。吴辛屏的妈妈跟我说了另一件事,她偷看过吴辛屏写给宋怀萱的信。吴辛屏暗恋宋怀谷。我听了,吓得说不出话来。”
“吴辛屏怎么说?”
“吴辛屏的妈妈要我立刻离开他们家。她说我一个老师,怎么也跟着学生的胡言乱语在起舞。我问,如果是真的怎么办?你猜她怎么说?”
“我猜不到。”
范衍重刻意放弃,他在心底草拟了一个答案,想听连文绣亲口说出来。
“你怎么样也猜不到的。她说,一个人跟自己喜欢的人上床,怎么会是侵犯,那是两情相悦。就算宋怀谷硬来,吴辛屏自己没有错吗?她穿着短裙,还在别人的家里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传出去别人怎么想吴辛屏?又会怎么想他们这对父母?”连文绣呼吸乱了调,她闭眼,仿佛想压下什么情绪,“她拜托我不要害她的女儿,吴辛屏没想清楚就傻傻地告诉我,她不清楚这件事若让别人知道会有多可怕。我试着想说服辛屏的妈妈,但我才讲没几句,她抓着我的手说,连老师,你知不知道你在害她?一个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清白,没有清白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也会跟着被嘲笑。她又说希望我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辛屏毕业了,也不是我的学生,我没资格管她的事。”
“你有按照她的意思做吗?”
连文绣叹了一口气,她靠在椅背上,含胸坐着,“没有。虽然我当时的确吓傻了,还被吴辛屏的父母赶出家门。一回到家,倒是有点恢复清醒,又想起吴辛屏哭的样子。我很矛盾,照理说,辛屏的父母不让我管,我不是应该要松一口气吗?可是见到他们这样对辛屏,我又觉得,如果我就这样什么也不做,之后一定会后悔。你不嫌弃的话,可以看一下这段。”
连文绣再度把笔记递给范衍重,这次是完整的段落,感觉是坐在桌子前,一边思考一边写下。
范衍重客气地把笔记递回,阅读的几分钟他再次被连文绣打动。看得出来二十七八岁时,连文绣很努力地想当一位好老师。他也间接懂了为什么连文绣听到吴辛屏不曾说到她时,脸上难以掩饰的失望神情。她对吴辛屏的付出不在话下。
“我要五十岁了,看这些字也不免有些讶异,我以前竟然是这样想事情的。你早一点来的话,我不可能给你看这些的,现在无所谓了,有人想看,就来看吧。我也快认为这好像是别人写的,不是我。大家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这样吗?我也不知道。”
“后来呢?”范衍重急着想知道后续发展。
连文绣捧着笔记,眼神快速地搜索,翻过了一页。
“这里的对话,即使没有百分之百一样,也有八九十分像了。我是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记录的。我那位教授朋友也说,时间点越近,说的话越有价值。我想,既然他都这样说了,还是郑重其事一点,很认真地做起笔记。总之,隔天吴辛屏又来找我。看得出来,我走了以后,她被修理得更惨。脸颊有一边是肿的。她问我,直接报警的话有用吗?听到报警两个字,我也慌了,若闹到警察来,要和平落幕,不是更困难?我问吴辛屏,没有办法双方父母坐下来好好谈吗?她说很难。我又问,如果有‘侵犯’这件事,你想要宋怀谷得到什么惩罚?她说,她希望宋怀谷去坐牢。”
连文绣跟范衍重对视着,沉默填充了空气间的缝隙。
范衍重明白了为什么张贞芳,甚至是黄清莲对于吴辛屏的不以为然。
吴辛屏在各个意义上,都是难以引发同情的被害人。事发之前,她的穿着,她因酒醉而意识不清,都是性侵案件中容易招致恶感的因素;事发之后,她即使在初期曾经痛苦地哭泣,但,问题在于,范衍重不安地想着,她恢复正常的速度太快了。
“这样说有些不好,不过,遇到这种事,一般的女生会这样子想吗?”
连文绣的话把范衍重拉回现实,他原来还没有做出回应。
“对方是好朋友的哥哥。她的反应有些不留情面。”
“是的。”连文绣很珍惜这份认同似的用力点头,“我想劝她再考虑一下,她不肯,她说,再拖下去就要来不及了,我不愿意陪她的话,她自己去。她这样说,我很为难,心底多少觉得她好像在威胁我,最后我还是没有让她一个人去。太残忍了。我办不到。我再问她,你确定你可以承受报警的后果吗?她说,老师,今天我被陌生人揍了,想报警,你会一直劝我不要这么做吗?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我完全被说服了,她没有说错,我一再劝她放弃闹大这件事,不一定是正确的作法。我陪她到了警察局,他们说,若吴辛屏那晚醉得神志不清,已经什么都不晓得,那纵然她没有抗拒,宋怀谷还是有可能犯下强暴罪。”
范衍重了然于心,假设吴辛屏那晚喝得烂醉如泥,失去意识,在这种情况下,宋怀谷和吴辛屏发生性行为,很可能构成乘机性交罪,刑期最高可达十年。
“陪吴辛屏去报案没多久,宋清弘出面了,说要以五十万和解。当然,他们没有正面承认宋怀谷做了什么,至少我了解的范围是这样。宋清弘的意思是,宋怀谷会错意了,以为那个晚上他跟吴辛屏是两情相悦,造成吴辛屏的困扰,他们很抱歉,也希望双方可以和好。也是在这时,我跟吴辛屏起了争执,她不再信任我,决定要一个人处理,也不找我商量了。”
“你们为什么起了不愉快?”
“我劝她收下那笔钱,不要再执着了。吴辛屏的家里状况不好,她爸开卡车送货,有一次赶路,出了严重车祸,撞伤别人,不仅要赔偿对方大量的医药费,吴辛屏的父亲也受了伤,左脚的神经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总之,他再也不能开车。吴辛屏的妈妈平常接些帮人缝学号、改衣服的零工,赚不了多少钱。我见宋清弘这么有诚意,加上镇上已经出现把辛屏说得很难听的传言。我想说到此为止,对两人都好。他们还很年轻,有大好前途,不应该被这个意外耽误。吴辛屏非常不谅解我的想法,她觉得宋怀谷明明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大家为什么要拼命地为他说话,给他解套。她问我是不是收了宋家的什么好处。我被这样指责,也很气愤。一时冲动,讲了一些难听话。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倒是记得吴辛屏的反应,她一下子气哭了。还问我,凭什么在课堂上义正词严地讲课,我不也是个乡愿(伪善者)吗?”
连文绣闭了闭眼,“我的前辈说过一句话,一个好老师,被他的学生改变的时刻,绝对远多于他改变学生的时刻。我带的学生越来越多,我也逐渐懂了这句话。我那时被吴辛屏的话伤透了心,十几年后再回去想,吴辛屏有一部分是对的,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不是小事。她想去保护自己的权利,也没错。我没有收宋家半毛钱,但,也很难说我没有顾忌宋家的名声跟地位。”
“我只剩下一个疑问。我来找连老师的路上,有先找到另一个人,叫张贞芳。她对于这件事的看法,跟连老师不太一样,她很笃定吴辛屏设计了宋怀谷。”
“张贞芳?我没什么印象,不过,这样子想的人也不是少数。吴辛屏虽然不再找我讨论,我还是知道后续的状况。五十万不是最终的数字,即使吴辛屏的家人跳出来说,他们不想追究,女儿也原谅宋怀谷了,检察官还是执意要起诉。检察官是个女的,三十几岁,很固执。我不懂,她为什么不按照辛屏家人的意思?把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对谁都没有好处。”
范衍重看着连文绣,思忖着自己要继续佯装无知地听下去吗?
为什么吴辛屏的家人没有资格决定?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私底下的暴行,在特定情形下,会被纳入当局关注的范畴。即使个人有容忍的意愿,立法者仍试图划下一条“不容私了”的界线,以谋求社会多数成员的福祉与安宁。
特别是性暴力,两人之间的性暴力,不会只是两人之间的事。范衍重经手越多案子,见过越多加害者,越明白一件事,一个人会不会成为加害者,或被害者,都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他见过许多“毫无悔意”的强暴犯,这些人认为,自己在那个时间地点,侵犯眼前的对象,这件事十分合乎他们内在的秩序跟逻辑。问他们后不后悔,他们反而一脸懵懂,像是听到什么新奇的法则,这样的态度自然不能出现在法庭上,范衍重对于自己竟得灌输他们“你要觉得后悔”,觉得匪夷所思,又满怀不安,他很想撬开这些人的脑袋,探寻其中的构造跟自己的是否相同。
范衍重最想撬开的一颗脑袋,他甚至没见过主人,也无从知悉对方的长相。那是一个雨夜,妇人稍微迟到了,她没带伞,进到事务所时发梢还在滴水。妇人来找范衍重做法律咨询,数天前,她被侄女的班导告知,她那与妻子离异多年、独自扶养女儿的弟弟似乎性侵了女儿,频率一周至少一次,且长达三年。学校已按照程序通报。妇人扭着双手,支支吾吾地讲述,她原先以为少女不满弟弟严苛的管教模式,构陷父亲,直到侄女把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交给她。她来回读了好几次,很是绝望,那是弟弟的字迹没错。妇人慢吞吞地从袋子里摸出一个夹链袋,她把那张纸给带来了。范衍重一读,心底升起恶寒。那是一纸合约,写明了少女应一个礼拜至少与父亲发生一次性关系,否则爸爸要告知少女的朋友两人性交的事实。上头少女的签名字迹摇晃。妇人自己替弟弟的作为感到无比羞耻,又不能抗拒双亲的哭诉,前来征询是否有拯救弟弟的方法。妇人临走前,放下三千元,又淋着毛毛雨消失在深黑的夜色。她一走,范衍重才想起,自己忘了问,是谁介绍妇人来找他的。
妇人没有再出现,范衍重试图透过网络搜索,找到三四个情节类似的案件,他放弃了。他找不到意义,这不是单一事件。是个现象。过去,现在,未来。
在此之前,范衍重以为自己熟稔“性侵”,无非是违反意愿的性交,少女颤抖的签名让范衍重感受到,不只是这样的,这个未曾见过面的少女,必然有什么他姑且无法形容的,情感或者什么,因为父亲的行为而彻底地消失了。这个少女从今以后看出去的世界,会有颜色吗?
他无从得知,只是懵懂地意识到,若所有在门以内的暴力都长得很像,那么,社会的其他成员,是否有声讨这种暴力的责任,人们是不是至少得为了这些暴力之间的相似性,做点什么。
范衍重看着连文绣,喉结上下滚动,说不出话来。他可以从制度背后的理念切入,也可以从那张皱巴巴的纸说起。此际,一道痛苦的质疑劈进范衍重脑门,难道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制裁那个女生吗?是邹国声的声音。娜娜呢?娜娜的例子有什么不同?她的内心是否也有些什么,因着男人在她身上的来来去去而烟消云散?这是他得去顾虑的吗?
吴辛屏在哪,她为什么要让自己卷入如此为难的局面?范衍重恨起吴辛屏,恨她让自己坐在这里经历着伤脑筋的对话。沉默一阵,他只能应和。
“案子后来进到法院了吧?”
“是的,这件事在我们这儿闹得天翻地覆,宋家的儿子被告上法院了,大家难免有些,怎么说,想围观吧。你也看得出来,我们这里的生活很单纯,有人上法院,还是镇上风云人物的儿子,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大事。吴辛屏本人倒是很镇定。我最后一次跟她联络,是我打电话给她,问她还好吗,她说,有两件事她要跟我报告,第一是,她放弃了,她要跟法官说,一切都是她编出来的故事,第二是要专心地在大学开始新的生活。她能够放下了。”
“她为什么改变了她的说法?”
连文绣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敢问。有人说,宋家不断地去骚扰吴辛屏;也有人说,这本来就是一场感情纠纷,吴辛屏以为她跟宋怀谷发生了关系就能变成情侣,没想到宋怀谷对她根本没有意思,吴辛屏无法接受自己失去了贞操,才丧心病狂。”
“宋家的人都还住在这里吗?”
这问题难倒了连文绣,她倾着头,沉思了几秒。“宋怀萱好像搬回来了,之前有听人在说。宋怀谷的话……那件事过后,宋家把他送到美国,跟他的姑姑还是姑婆住。我最后一次看到他,差不多是在两三年前,在这里,他牵着一个女生,提着行李箱走在马路上。我当时在骑车,一认出宋怀谷,赶快低下头,我不晓得他是否还会因多年前的事情而记恨。”
连文绣顿了一下:“宋怀谷去美国,好像第三年还是第四年,他爸就过世了。车祸,撞到电线杆,发现宋清弘的人正好是我的父亲,我爸说车内都是酒的味道。这不让人意外,宋清弘后来变得很低调,不太喜欢出席活动。我爸说,一定是儿子的事情打击太大,宋清弘累积了那么久的声望,却晚节不保,他一定过不去心里那关。我自己是觉得我爸有点过度揣测,毕竟,更多人站在宋家这边,宋清弘某种程度上也算压下来了,但,没人清楚他是怎么想的。”
范衍重低头注视着自己潦草的注记,跟连老师对话这么久,最原始的问题依旧存在。
“连老师,再耽误你一些时间,就你看来,这件事有让吴辛屏跟宋家结怨吗?”
“这什么傻话,”连文绣露齿一笑,冲淡了紧绷、悬疑的气息,“当然有啊。我不是说了吗,宋清弘是有钱人,他热心公益,不就是想为自己挣些名声吗?他的独子被人冠上强暴犯的罪名,你是宋清弘的话,不恨吗?不要说吴辛屏,说我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多数老师在学校都跟我保持距离,为什么?宋清弘本来要支持学校的翻新工程,变卦了,有人说是为了处罚我陪吴辛屏去报案,我应该去宋家谢罪。”
“那吴辛屏跟家里的关系呢?”
“这点我没有很清楚,辛屏后来跟我有些矛盾,她的事我也不敢介入太多,怕对我们两个人都不好。有时想想,会觉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谢谢连老师,我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吴辛屏跟宋怀萱,两人之间是怎么样呢?我是说,这很奇怪吧。她们原本的关系那么好,经过这一切,很难不反目成仇?”
这问题不只关乎寻人,也有范衍重私人的好奇。
他被这三个人之间的纠缠给迷惑了。他们三个人都好年轻,最大的不过二十岁。
“我不知道。我对她们两个的印象是,做什么都要一起,上厕所也要手拉着手。她们初中就是朋友,高中又分到同一班。个性上有点互补。吴辛屏是标准的乖学生,成绩中间,没什么问题,算活泼,在班上人缘很好。宋怀萱成绩不错,只是蛮内向,很依赖吴辛屏。啊,对了,宋怀萱有点写作天分,我对她的周记印象很深刻,她会写一些很特殊,其他学生不会想到的主题。”连文绣将手上的笔记往前翻,又来回调整了几次,倏地眼睛一亮,“找到了。有些句子我自己也很喜欢,偷偷写进日志里。你看这句。成长必然伴随着疼痛,可怕的是我们变得麻木,不再关心自己是否还有明亮的未来。这句是不是很美?”
连文绣嘴角勾起,露出浅浅的微笑。
“宋怀萱好安静。我同事带过宋怀谷,兄妹俩差很多,宋怀谷算是有意识到他爸的地位,平常不会主动惹事,对同学也亲切大方,见到老师也会打招呼,只是偶尔做错事,被老师纠正,也会提醒老师不要忘了他爸是谁。宋怀萱完全不是这样,我想过,是不是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影响了个性。我没见过她耍大小姐脾气。整个人很畏缩。”
连文绣搭配了一个缩小的手势,“她不会主动说她的想法,就算有,可能也只对吴辛屏说。她的周记,也是我赞美了几次她的文笔,鼓励她多写,她才稍微敢写一些些。”
“宋怀萱后来去哪里了?也去读大学了吗?”
“好像是。可惜她大考失常,考得比吴辛屏还差。我第一年教宋怀萱,她还在班上的前几名,考前几个月,她不知道怎么了,一直退步,越退越多,从前面变成中间,有时还跑到后面。周记也越来越负面。她那时很常写一句话,我有记起来。”连文绣低头去看她的记录,“我对于自己的长大没有信心。有一次周记,她连续写这句话写了十几次。我把她叫来,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我又问需不需要辅导,我可以留一些时间给她。她也说不用。”
连文绣见范衍重没有回应,又连忙补充“:宋家没有很在意小孩成绩的,我想说,既然他们没主动提,我也不要做太多,以免被说是在告状。学生很敏感的。”
范衍重结清了两人的费用。
告别时,连文绣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呼唤:“范律师,很谢谢你。”
“我才要跟你说声谢谢。不好意思,明知你还在休养却把你找出来。”
“我是真的很谢谢你,我感觉得到,你是真心诚意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刚当老师的第一年,很有热情,一天到晚跟学生说,要保持对知识的好奇。这件事过后,我很少讲这句话,我学到一件事,无知也是一种保护机制吧。很多事情,得知真相,在另一方面也会失去很多,至于失去的是什么,我也还在想。”
像是一鼓作气说完自己想说的话,连文绣点头致意,又转身往前走去。
范衍重坐回车内,整顿思绪。吴辛屏回来老家之后才消失。她有没有回到台北?无人知晓,唯一能够确认的,只有她跟黄清莲见了面。
黄清莲是一条线。见过连文绣以后,范衍重想把重心放在宋家上面。
到了跟警察报案的时刻了吗?没有经过这程序,无法调阅监视器,他得快点决定,监视器保存的画面天数不长。范衍重四顾张望,这儿的监视器没有预料中的密集,多少也是拍到了什么吧。但,到了这个时刻才报案,是否会招致更大的质疑,你为什么延迟到这个时刻,你错过了黄金的四十八小时,莫非你在逃避着什么吗?他跟颜艾瑟的恩怨是否又将浮上台面。范衍重闭上眼睛,想起自己曾听过的传言,有些孩子失踪的母亲可以感应到孩子还在人世的气息。范衍重眉头紧蹙,想捕捉到什么信息,脑海一片空虚,没有丝毫信号,范衍重内心又涌现出悔意与怨气。他诅咒,吴辛屏也有错,她不应该隐藏自己的过往,不应该拒绝交代她的交往状况,害他如今坐困愁城。
范衍重放倒椅背,连日来的紧绷在此时反扑,意识发散、模糊了起来,他设了三十分钟的闹钟,如此一来,他还能赶得及去拜访宋家。再做最后一击。在这个消息灵通的小镇,宋家或许也掌握到了吴辛屏的下落。若宋家那边依旧没有头绪,范衍重想,他再怎么不情愿,仍得忍受报案的冲击。
坠入黑暗前,范衍重想,该不会妻子不在这世上了吧?不,这想法太可怕了。
张仲泽坐在咖啡厅监视范衍重整整两个小时。
他发了短信、拍了几张照片给奥黛莉,却没有得到回应。张仲泽有些不是滋味,奥黛莉怎么忽略他的短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或是寻获了宝贵的短信?张仲泽望向玻璃柜里的牛肉三明治,他很满意方才点的奶茶,咸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才拿定主意,要走向柜台,眼角却扫到范衍重跟连文绣前后站起。
张仲泽给店员一个不好意思的眼神,放下菜单,盯着范衍重结账,和连文绣走向门口。
手机震动声传来,张仲泽低头,奥黛莉回复了。
他露出微笑。好险奥黛莉识相,他快要生气了。
“你人在哪?”
“我还在咖啡厅,你那边还顺利吗?”
“很顺利,有进展了。”
“我现在过去接你吗?”
“我给你地址,你用走的,把车子放在咖啡厅那里。”
“为什么?”张仲泽理所当然地询问。
“你待会就知道原因了。”
几秒后,张仲泽收到一串地址,他把那行字扔入搜寻网页,一两公里的路程。
“要走二十分钟欸。”
“你不要管,走就是了,我待会跟你说我发现了什么。”
“我打给你,用讲的好吗?”
“先不要,我这里还有事,你来了就知道了。”
张仲泽注视着那行短信,揣摩着奥黛莉的语气,可以的话,他真不想回去。
他想跟奥黛莉继续这场无厘头的探险。在过去的数小时,数百分钟之内,张仲泽没有一秒钟想起父亲,而在这一秒钟,他想起来了,父亲的呻吟回荡在幽暗的房间,他提着脸盆毛巾进房,褪下父亲的裤子,清洗父亲的下体。阴毛纠缠着皮屑,他试着分开,却怎么样都弄不好,他打了父亲一巴掌,醒过神来,赶紧跪在地上,向父亲磕头认错。
能够跟奥黛莉这样子下去该有多好。
张仲泽看见范衍重步入车内,连文绣过了红绿灯,拐入一条小巷。
范衍重一消失,吴家庆就出现了。
“我先去跟那个女人,范衍重交给你?”
“没办法,我得先去跟奥黛莉会合。”
“奥黛莉去哪里了?”
“她好像去找一个人。”
“这个时候怎么会想要脱队呢?搞不清楚状况吗……”吴家庆怨道。
“这个人应该跟吴辛屏也有关,我是这样想的。”
吴家庆抄下了地址:“我待会去跟你们会合?”
“好。”张仲泽开启了导航模式,他心想,多荒谬,我竟走在乡间小路上。
他的脚程比想象中的还要快,比程序估算还要少了五分钟。
张仲泽大致查看了一下屋子的外观。若他认识屋主,应该会建议对方重新整理外墙,掉落的瓷砖砸到经过的行人就不好了。想到这,他往前移动了两步,以免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张仲泽打给奥黛莉,没人接听。他再次确认地址跟门牌。
他又收到奥黛莉的短信息。
“你先确认一下,旁边有没有人,不能让人看到你走进屋子内。”
“我没有看到半个人。你在玩什么把戏?”张仲泽左右张望,回传短信。
“你再不来开门的话,我就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人路过了。”
门打开了,一个陌生的女子探出头来,声音非常轻细:“请问是张先生吗?”
张仲泽大步向前,“是的,请问奥黛莉在这里吗?是她要我来这里的。”
“没错。”女子环视了一下四周,“进来吧。”
“我的鞋子是要放在这里吗?”张仲泽指着屋外的鞋柜。
“不,你直接穿进来好了。”见张仲泽还在犹豫,女子笑了,“这附近邻居养的狗很顽皮,很喜欢咬走陌生人的鞋子,我之前请朋友来,她一只凉鞋不知道被咬到哪里去。”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不好意思了。”张仲泽穿着鞋子走进了屋内。
“请问是把鞋子脱在……”
张仲泽的话只说到一半,他的后脑勺被什么物体击中,他明明是睁开眼,眼前竟是一白,那白色不是纯洁的白色,而是虚无的白色。张仲泽想转身,想看清楚,他能够解释,想必是有什么误会,他不应该招致这种待遇,这几年他被自己的父亲绑死了,没有机会得罪人,他的肩膀旋转,如同游泳的人要换气,第二下攻击落在头颅的侧面,仿佛大浪撞上石壁,紧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张仲泽跌在地上,他蜷起,双手护着头,颤抖地吐出哀号,拜托、拜托、不要再打了,你认错人了。他感受到对方停止举动,张仲泽松了一口气,从心底升起感激对方的冲动,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他不想死,他一点也不想死,他想呼吸,想活着,他还想看些什么,听些什么,说些什么,他的头皮凉凉的,下腹热热的,一边是血,一边是尿吧,他无所谓,他还活着。张仲泽不敢轻举妄动,他在等对方说话,什么都好,至少解释为什么要突袭他,终止这可怕的沉默凌迟。
“奥黛莉,奥黛莉……”张仲泽听到有人在呼唤,他花了几秒,才意识到来源是自己。
他在呼唤着奥黛莉,在他还为了剧痛而抽搐时,他身体有一小部分率先恢复神智。是奥黛莉叫他到这里来的,奥黛莉在哪?她还好吗?张仲泽挣扎地想睁开眼,眼前依然是雾蒙蒙的,他只认得出来前面有个摇晃的身影,是攻击他的女人吗?还是奥黛莉?张仲泽眨了眨眼,想让眼中的雾气尽快散去。他等到了女子的声音,偏低沉,语速也略慢。
“小鱼好棒啊,永远都找得到人为她做事。现在又来一个。”
张仲泽激动起来,果然认错人了,他是为了奥黛莉做事,才不认识什么小鱼。
他脖子粗硬,使劲挤出声音“:你认错人了,我是来找奥黛莉的。”
他试着再说出第二句:“你真的认错人了。”
张仲泽听到胶布被撕开的声音,他的嘴部被黏住了,他张开嘴巴,嘴唇一阵扯痛。
张仲泽的意识越来越微弱。
他好害怕,没有人照顾父亲跟奥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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