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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倾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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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城的街道打扫净,预备着司马好屯兵。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了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争分夺秒!

    周芸用最快的速度把氯气中毒的孩子们分别安顿在抢救室和留观一病房,全员加压面罩吸氧之后,根据他们每个人的具体症状,安排了静滴大剂量维生素C解毒、用生理盐水反复冲洗眼部后点红霉素眼药膏以防治结膜炎等持续治疗措施,与此同时验血、做心电图、拍摄X光胸片,看看有无其他特殊病理发现。她一刻不停地在病房里穿梭着,指挥、疏导、纠正甚至亲自上手,时而像变魔术一般将数个雾化吸入器的药瓶里配好药,时而在病床床头挂着的记录本上写下抢救措施和时间以备稍后补记病历,时而声色俱厉地提醒大楠根据多参数监护仪上的数据调节静滴速度,时而弯下腰跟某个哭鼻子的小患者开玩笑说“喂喂喂你可是个纯爷们儿啊”。由于抢救及时,孩子们的整体情况尚好。周芸又从游泳教练那里要来了六个孩子的家长电话,让孙菲儿通知他们赶紧到医院来,“不要把情况说得太严重,省得家长路上着急开车出事故”。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是,陈少玲呼吸困难、反复吞咽,看上去情况比那个游泳教练还要严重,为了防止她出现中毒性肺水肿,周芸把10%的硅酮加入氧化湿气瓶中,让她随氧吸入——吸氧的椅子特地设置在张小玲的病床边,这个暖心的举动让陈少玲十分感动。她轻轻地抚摩着女儿那盖在白色被单下的羸弱身体,为白色雾气所笼罩的一双眼睛泪光莹莹。

    忙活得差不多了,胡来顺问周芸接下来自己还需要做什么。也许是成功地救出了陈少玲,并把孩子们平安带回来的缘故,这小子反而比小夜门诊刚开始那会儿显得劲头十足。周芸表扬了他一句“关键时刻还得靠咱们小胡”,让他先回诊室给患儿看病,给李德洋减轻些压力,胡来顺兴冲冲地答应了。

    周芸这才双手叉腰喘了几口气,想起刚才雷磊、丰奇和老张在留观一病房外面对峙的情形,才注意到好久没有看到这三个人了,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四下寻找,终于在推开急诊科办公室房门的时候看到了他们。

    眼前的情形让她吃了一惊:丰奇正坐在椅子上,一边向坐在他对面的那个游泳教练盘问着,一边在笔记本上唰唰唰地记录;老张蹲在地上,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铺开了一块块白色无菌纱布,将陈少玲带回的一袋袋证物分别倒在上面;而雷磊则将刚刚打印出的数张A4纸拼接起来,贴在墙上那块平时用于提示科室事宜的磁性玻璃白板上,拼成一张平州市警用地图。一张被清理出来的办公桌上,摆放着酒精灯、显微镜、搪瓷盘、压舌板、镊子,这些物品无论是用于检验、盛放医疗器械还是做手术,周芸当然是熟悉的,但现在看上去却那么陌生。还有一盒五件套的化妆刷、万能胶以及原本放在诊室窗台上的那个长方形的玻璃鱼缸,完全不知道做什么用——办公室仿佛在很短的时间变成了作战室,充斥着一股紧张和忙碌的气氛。

    原来,他们正在开展着另外一场在某种意义上同样可以称之为“急救”的工作。

    刚才老张喊了丰奇一声,是让他先不要上楼,而是留下来协助自己工作,然后又具体分了一下工:丰奇负责对所有知情人和目击者(包括其他氯气中毒的孩子)的访问与记录;雷磊负责资料的检索、准备和勘验记录;而自己则负责检验物证,并用最短的时间将检验所需的工具找了来。

    “你是否确认,进入游泳池的投毒者只有一个人?”丰奇问道。

    游泳教练全身裹了好几层毛巾被,还套了一件不知是哪个护士的粉红色羽绒服,一边喝着热水一边点着头。

    “他的穿着是什么样的?”

    “就一件灰色的快递员衣服,咱们市里送餐员都穿的那种。”

    “你看见他的相貌了吗?”

    “没有,他戴着头盔和防风镜,根本看不清长相。”

    “从他进入游泳池到离开的前后经过,你详细给我叙述一下,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教练抱着水杯想了想才说,当时他正在泳池里教孩子们学游泳,那个送餐员提着一塑料袋盒饭就进来了,因为此前嫌他送晚了,教练已经另外叫了一家米粉并吃完了,所以就喊了一声“先放外边吧”。但送餐员还是往池水循环设备间走去,因为教学正在进行,教练也没管他,甚至都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但没过多久,有孩子就说闻到一股怪味儿,他们发现从池水循环设备间里飘出了黄烟,往外面跑的时候,大门却怎么推也推不开了……

    “这个送餐员跟以前每天给你们送餐的是同一个人吗?”

    “差不多吧……我也没看清楚。”

    问了半天,教练的回答基本上就是一堆囫囵话,丰奇只好让他离开。快要出门时,老张突然问了一句:“游泳池里的换气扇是你开的吗?”

    “对啊,每天晚上上课前,我都要把游泳池的灯和换气扇打开。”教练说。

    等他走后,老张把空饭盒、两个门把手、写着“次氯酸钠消毒液”的空瓶子和胡来顺拆下来的那组电源开关面板放进了倒扣着的玻璃鱼缸里,让丰奇和雷磊戴上口罩,又将点燃的酒精灯、三脚架和放在石棉网上的蒸发皿也推进了玻璃鱼缸内,蒸发皿里面放着稀释后的万能胶,在酒精灯的燃烧下,立刻蒸发出了水蒸气。

    对于可能留有犯罪嫌疑人潜在指纹的证物,提取指纹的方法有很多,比如多波段光源、荧光粉、碘熏染、茚三酮熏染等,但一九七八年开发出的万能胶熏显法以其操作简便、效果显著和成本低,很快成为“主流”:绝大部分万能胶的主要成分都是氰基丙烯酸盐,一旦受热蒸发后就会与水、油脂、脂肪酸、氨基酸和蛋白质等残留物发生反应,沿着表面纹线生成稳定的氰基丙烯酸盐聚合物,五到十分钟左右,就会在证物上勾勒出比工笔画还要精致的清晰指纹。

    刑事侦查学属于警校的“通识”课程,每个学生必修,但参加工作以后,警种和警种的工作内容差别很大,作为片儿警,丰奇在绝大部分时间里所要面对的是比朝阳群众、西城大妈更加琐碎的家长里短,所以当亲眼看到老张操作娴熟的指纹鉴定技术时,他仿佛看魔术一般激动。

    对于刑侦工作而言,物证的价值就在于能够建立起它与犯罪嫌疑人、受害者和犯罪行为之间的关联,但是这一回,在那几样证物上,除了教练、陈少玲等人的指纹外,同时发现了几枚明显是戴着加绒骑行手套留下的指印,应该系投毒者所留。这种指印跟戴着乳胶手套留下的指印一样,被物证鉴定人员称为“白指纹”,没有关联的可能。但老张似乎毫不介意,他把装盒饭的那个塑料袋翻正,套在一个深蓝色的四十二升医用储氧袋上,以使塑料袋表面撑起,然后同样放在倒扣的玻璃鱼缸里,用万能胶蒸气熏显,结果依然只发现了几枚“白指纹”。老张用尺子仔细量过所有“白指纹”的宽度,又根据其边沿的几处相同的不规则特征,确认它们是同一副手套所留。

    “记录检验结果。”老张对雷磊说。

    雷磊手拿一支碳素笔,站在磁性玻璃白板旁边,那张白板一半贴了平州市警用地图,另一半则用来做物证勘验记录。

    “记录什么?不是只有‘白指纹’吗?”

    “那也要记录。”

    丰奇也有些不解:“‘白指纹’既不能做指纹比对,又不能做法庭证据,有什么用呢?”

    “物证勘验中,‘有用之物’有指向作用,‘无用之物’也有指向作用,特别是在戳穿罪犯制造的假象时。”老张看了他一眼,“比如这个‘白指纹’,能说明什么?”

    “说明犯罪嫌疑人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呗。”

    “那么,他为什么不戴上鞋套呢?他鞋底的痕迹可是很明显在暴露自己是‘张大山’的身份啊。”

    “我明白了,恰恰是这个戴手套的行为,反而证明了他不是张大山,因为即便是他能穿上张大山的衣服和鞋,戴上他的头盔和护目镜,但指纹是没法作假的,必须加以掩饰。”

    “当然,还要考虑到,有可能投毒者是故意采用这种方式混淆自己的身份,让我们做出‘他不是张大山’的判定,还有更简单的,大部分快递员在开门、按电源开关、拧开瓶盖倒入液体时,本来也不需要摘手套。”老张说,“所以才要把每一个物证检验结果详细记录,给接下来的工作留下比对、质疑和核实的依据。”

    雷磊点了点头,在磁性玻璃白板上记录下了“白指纹”的情况。

    老张拿起那根用来绑住门把手的粗铁丝,看了又看,正好周芸走进办公室,就麻烦她把陈少玲叫来。

    “少玲正在吸氧……”周芸话吐半句,看老张的目光里有着不容分说的坚定,知道这间屋子正在进行的工作和刚才自己在病房里的工作一样刻不容缓,只好把陈少玲叫了过来。

    陈少玲的呼吸比刚回到医院那会儿和缓了许多,只是依然不时咳嗽两声,偶尔吞咽一下时,两道眉毛就像被喉咙里的钩子牵拉似的皱起。

    “少玲,有个问题,请你一定好好回忆清楚,再回答我。”老张用手捋着粗铁丝的两头说,“从铁丝的折痕上看,中间段似乎并没有太复杂的缠绕,反倒是两端显得凌乱,更接近于一种不辨方向的撕扯……我猜,也许这个铁丝最初绑住那两个门把手的时候,仅仅做了简单的缠绕,虽然在末端打了个结儿,也只是确保门从里面推不开就行了,后来你因为急于把门打开,曾经乱扯一气,反而搞得越来越紧,当你冷静下来,终于将它解开时,才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解——我说得对吗?”

    陈少玲望着老张……回到医院以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实话说她是在故意躲着他,当一个人突然暴露出跟日常面目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时,难免会让熟悉他的人感到陌生和恐惧,何况是一个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朝夕相处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保洁员,突然展现出了跟犯罪相关的高超技能……

    “少玲。”老张见她怔怔地出神,一言不发,便又叫了她一声。

    陈少玲这才回过神来:“是,你说得没错。”

    老张低下头思索着什么。

    “没我的事了吧?那我先出去了。”陈少玲刚要往外走,却被雷磊叫住了:“张大山又给你发微信、短信或打电话了没有?”

    “没有。”陈少玲冷冷地说。

    “他还会再发的。”雷磊说,“虽然我们刚才向‘满口福’餐饮公司了解到,今晚张大山再没有其他的送餐任务,但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到他收手的迹象。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得把手机交出来,以便在他告诉你下一个犯罪地点时,我们能第一时间掌握。”

    “我再说一遍,张大山不可能给孩子们下毒和投毒,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陈少玲拒绝道。

    雷磊向她逼近了一步:“别太嚣张,我还没跟你算逃出医院那笔账呢!”

    周芸马上挡在了陈少玲的身前:“雷主任,少玲刚刚豁出命去救了那么多人回来,我相信如果她再次收到由张大山手机发来的信息,一定会马上告诉我们的,你能不能稍微讲一点人情味儿?”然后推了陈少玲一把:“你,继续吸氧去!”

    雷磊望着陈少玲走出办公室的背影,神情阴郁。

    这时,老张把那个用鞋套包着头的墩布拿在手中,慢慢地褪下鞋套,墩布头上的无数缕灰色棉线条顿时颓委在了铺好的白色无菌纱布上,并扑簌簌地掉下了很多渣土样的东西。他用镊子将几个颗粒夹到一块载玻片上,然后放在显微镜下面,一边转动旋钮以调整放大倍数和焦距,一边仔细观察。

    接目镜里呈现出沙砾、泥土、纤维、毛发、植物碎屑等各种各样的微量证物,它们好像色泽、形状、大小都完全不同的虫子,暴露在圆形的视野里……微量证物就像交感神经一样,是不受人的意志控制的零碎颗粒,即便最狡猾的凶手,也无法利用微量证物作假或完全消灭微量证物,所以在刑事鉴识科学家的眼中,在证据的可靠程度上:口述证据<印痕证据<生物证据<微量证据,这是一条百试不爽的鄙视链。

    因此,陈少玲冒着生命危险“抢出来”的这个墩布头,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价值。

    老张站起身,拿来一个搪瓷盘子,放在白色无菌纱布上,用压舌板细细地将还挂在墩布条上的一些渣土刮进盘子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将最初展开墩布头时掉落在纱布上的所有东西都倒进盘子,然后端着它走到周芸身边问:“二层科学实验室的钥匙,你有吗?”

    周芸点了点头,老张便请她带自己去一趟。

    雷磊朝站在门口的鬣狗使了个眼色,鬣狗赶紧跟了上去。

    “刚才雷磊逼少玲交出手机的时候,你怎么不拦一拦?”沿着步行梯往楼上走的时候,周芸问老张。

    “雷磊的要求又没有错,少玲确实应该把手机交出来,以利于我们更及时地对投毒者发来的信息进行反应。”

    “那你也没帮雷磊说话啊。”周芸的口吻中暗含讥讽。

    “因为那样就太晚了。”

    “太晚了?什么意思?”

    “海马儿童游泳馆里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投毒者很可能已经到达了下一个目标地,并做好了实施犯罪的准备。我们不能等着他来告诉我们那个目标地在哪儿,那样就太被动了,就算最快时间赶到,也未必能像在海马儿童游泳馆里抢救得那么及时,所以,要争取在他动手前就锁定他的位置。”

    黑暗的楼道里,周芸看不清楚老张的表情,但他冷峻的话语却令她不寒而栗,不禁加快了步伐。

    位于二层的科学实验室,原本是急诊科和营养科合用的,里面堆放了各种实验器械,但都比较老旧,所以医院搬迁工作开始后,两个科室都在新院区重新购置了相关器械,因为不知道这些旧器械应该怎样处理,索性就这么搁着。是以周芸开门的时候,一股呛人的尘灰气味扑面而来。

    老张不管这些,打开灯,径直走到墙角那台灰色安捷伦气相色谱分析仪前,将搪瓷盘子里的物质倒了一多半在样品瓶里,又把样品瓶放在圆形样品盘中,然后打开机器。随着转盘咔啦咔啦地转动到指定位置,取样针将样品瓶里的复合物取走燃烧,对产生的烟气加以识别和分析,在连接的电脑屏幕上呈现出宛如心电图一般波峰波谷上下起伏的图表,并列上了样品中所含的元素成分。

    “你会用气相色谱分析仪?!”周芸惊诧得瞪圆了眼睛。

    气相色谱分析仪是一种分解复杂混合物并鉴定其组成成分的科学仪器,通常由两部分组成:首先是气相分析机将混合物分离为单纯的元素成分,而色谱仪则用光线照射样本,测定出每一种元素是什么以及其在样本中的含量或比例。医院往往用它做微量元素分析,以诊断患者体内的维生素或某种小分子营养物质是否缺乏。

    “嗯。”老张含混地回答了一句,然后就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屏幕,“PH值6.45,有机质含量2.78%,氮含量0.129%,磷含量1.118%,可溶盐总含量0.075%,代换量16.89毫克当量……从理化性状上看这是典型的草甸土。”他用脚在地上一划拉,带转轮的椅子滑到旁边一台放有复合显微镜的桌子前。他把搪瓷盘子里剩下的物质倒了一小撮在复合显微镜的载玻片上,继续在显微镜下验看,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下方竟被接目镜压出了一道好像浣熊似的青色印痕。

    “主任,据您所知,大凌河西岸有没有什么泡子或涝洼地?”他望着周芸问。

    老宋在世的时候,每到周末,一家三口人经常拿着钓竿和塑料桶去大凌河畔钓鱼,所以周芸对两岸的环境比较熟悉。她想了想说:“我记得有块湿地,长了好多芦苇,附近的人们都管那里叫‘大水坑’……”

    话还没说完,老张猛地站起身,一边说着“跟我下楼”,一边大步走出门去,差点儿把站在实验室门口的鬣狗撞个跟头!

    回到急诊科办公室,老张指着平州市警用地图对周芸说:“您来指一下‘大水坑’的位置。”

    周芸看了片刻,指着河西岸一块接近大凌河大桥的地方说:“大约就在这里。”

    “还有其他的地方符合我刚才说的地质特征吗?”

    “没有了。”周芸肯定地说。

    “怎么回事啊?”雷磊和丰奇都凑了过来问道。

    “少玲带回来的墩布用于游泳池内部的日常卫生维护,总是在湿润的环境下,泳道附近又很干净,不太可能沾上太多渣土之类的成分。所以我用压舌板刮下来的复合物,应该是投毒者在投毒时鞋底踩到了墩布蹭下来的——鞋底沟纹、车辆轮胎的沟槽往往储存有大量的物证,甚至因为层级鲜明而能勾勒出犯罪嫌疑人完整的行动轨迹——我分析了里面的成分,主要是分布于河岸边的草甸土,但还掺杂了一些蓝色土粒,这是三价氧化铁还原为二甲氧化铁造成的沼泽土,大多分布在涝洼地上。平州市只有一条大凌河,我就请周主任回想大凌河西岸有没有泡子或涝洼地,结果就找到了这个名叫‘大水坑’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说,投毒者到海马儿童游泳馆投毒前,曾经到过‘大水坑’?”周芸有些困惑,她指着地图说,“问题是,从思乐培训长宁校区到海马儿童游泳馆,有好几条路可以走,但‘大水坑’偏偏是最不可取的一条。一来那里特别的坑洼泥泞,如果骑着电动车,有几段必须下来推着车走,我估计他脚底的渣土就是那时候踩上的;二来就算通过了,也是绕了大远,有什么必要放着近道不走,非要折腾这么一大圈呢?”

    “就像您说的,在很多条道路中,他偏偏选择了最不可取的一条,那么就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理由,何况他后来还用关灯的方式,试图让刑侦人员忽略这个物证,那就更值得我们重视了。”

    “难道是怕被监控拍到?”丰奇说。

    老张摇摇头:“那个时段,旧区少说也有几百个送餐员穿行在大街小巷,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头盔、骑着同样的电动车。”

    “或者他把什么犯罪用的凶器或道具藏在那一带了,得去取一趟?”雷磊说。

    老张还是摇头:“单就海马儿童游泳馆的投毒来说,他制造毒气用的是每个池水循环设备间日常必备的消毒品,要说他自备的犯罪道具,大概也就只有那一根粗铁丝了。”

    雷磊和丰奇又提出了几个设想,都被老张否掉了。

    周芸看得出,老张虽然神色如常,但凝聚在警用地图上的目光越来越焦灼,仿佛每一刻的延迟都是某个重大灾难的倒计时又跳了一下秒似的。她很想帮他的忙,于是也望着地图上“大水坑”那个地方,想要找寻答案,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去年初秋,一家人坐在芦苇丛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野餐时的快乐情景……

    啊!她突然想起,这一天忙忙碌碌到现在,居然还没有跟女儿联系,今晚她要参加新区落成的庆祝演出,现在快要从舞蹈学校出发了吧!

    她走到办公室外面,拿出手机,给媛媛的舞蹈老师打电话,想问问孩子的情况,但是对方的手机一直在忙线中,“请稍后再拨”那一句,说得仿佛遥遥无期……

    手机响到地老天荒,终于有人接听了。

    “喂,是冯主任吗?”虽然被对方这么久才接电话气得一肚子火,但赫赫老师还是要硬挤出一副和缓的腔调说,“孩子们都穿好表演服、化好妆了,接我们的车还要多久才来啊?”

    赫赫老师是小天鹅舞蹈学校的首席舞蹈教师。她的教学严谨扎实,一丝不苟,深受家长和学生们的推崇。虽然因为营养好的缘故,有些才上六年级的孩子个头儿都快超过她了,但是站在她面前无不毕恭毕敬,只要她敲起那面小鼓,伴随着“咚咚咚”的鼓声喊起节奏时,舞蹈教室里总是飞扬起认真而优美的舞姿。坦白说,也正是因为有赫赫老师在,在旧区租了老年活动中心四层开办的小天鹅舞蹈学校尽管设备简陋,却能闻名遐迩,甚至争取到了今晚在平州市新区落成庆典上表演舞蹈的名额。

    正式表演的时间是十一点半。本来说好了,晚上八点,电视台综艺演出中心会派车来接孩子们去新区的“平州大剧院”,那里是今晚庆典活动的主会场。但八点多的时候,车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赫赫老师十分焦急,给综艺演出中心的冯主任打电话,总也没人接听。她非常担心这个演出机会被作为B组(重大演出中的替补队)的白孔雀舞蹈学校给“顶了”,毕竟“白孔雀”的校长是冯主任的小姨子,在平州这样一个地级市,所有的才华和能力最终都要让位于裙带关系,但是“小天鹅”也没少给姓冯的送礼,他总不能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吧。

    赫赫老师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也许是因为大凌河大桥出了车祸,桥面被封锁,至于什么时候恢复交通,市政府给出的说法是“待定”,所以综艺演出中心那边才毫无动静的吧。但是赫赫老师还不死心,她宁可今晚无法参加演出,也绝不能让“白孔雀”逮到空子把机会抢走,所以不停地给冯主任打电话,非要盯出个结果不可。

    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搞烦了,最终,冯主任还是接电话了:“赫赫,百年不遇啊,居然主动给哥打电话来了。”

    隔着手机,赫赫老师也能看到那个谢了顶的、两个眼袋活像挂了两个猪尿泡的油腻男人就站在面前,用毫不掩饰的猥亵眼神在自己的身上撩来撩去,并在话里话外暗示自己,只要能让他尝到甜头,就会给她的事业开更多的绿灯。但赫赫老师在底线面前绝不让步,这使得那个男人像想偷腥却永远偷不着的猫一样,不但用更下流的言行来骚扰自己,还经常在工作中故意制造障碍,以证明他欲望的出口才是赫赫老师的活路。

    “嗐,你问车啊!你没听说吗,大凌河大桥出了重大事故,新旧区的交通被中断,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咱们只能等。交管委只要发出通知,接你们的中巴车会第一时间开到楼下的——要不,哥单独派个车去接你一趟?”

    赫赫老师装成没听见最后那一句:“可是,现在已经快九点半了,距离演出还有两个小时,来不来得及啊?”

    “你急,我也急啊,这不是没办法嘛,你安慰一下孩子们,等回头抽出空儿来,哥再好好安慰安慰你啊。”说完冯主任就把电话挂上了。

    赫赫老师把手机放回挎包里,虽然刚才通话时,提示有其他电话打进来,但她无心再接听,背靠着墙想了一想,实在是想不出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心情变得格外沮丧。她沮丧倒不单单是因为“小天鹅”不能在市领导面前和电视屏幕上亮相,更多是为了训练大厅里那些年复一年苦练的女孩子,当她们得知失去了这次在舞台上一展才艺的机会,该有多么难过啊……

    因此,自己更要打起精神,给她们打气和鼓励,告诉她们这只是永远都猜不到下一秒的人生中一次不值一提的挫折。

    这么想着,她把手握在了更衣室的门把手上,却又没有拧开。

    别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也许伤心一会儿,甚至哭一场,也就过去了——媛媛呢?她会怎么想?

    媛媛的爸爸姓宋,是市人民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医德和医术的口碑都非常好。赫赫老师见过他很多次,因为每次媛媛从舞蹈学校放学,都是他来接,望着父女俩挽着胳膊回家的背影,好像大熊牵着小熊似的,赫赫老师觉得特别温馨。媛媛的身材微胖、关节发硬,练舞蹈的先天条件并不好,在班里也始终属于中等水平,可她的乐观、努力和脸上永远洋溢着的自信表情却让赫赫老师非常欣赏——毕竟没有大长腿的赫赫老师当年也是凭着永不服输的劲头,才在舞蹈事业上跳出了自己一番天地的。

    很不幸,在今年抗击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战役中,媛媛的爸爸牺牲了。那以后,媛媛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由于缺乏练习,舞蹈技能越来越生疏,到最后连最基本的后下腰动作都做不到位了。赫赫老师恨铁不成钢,严厉地批评过她好几次,但媛媛一脸漠然,无动于衷……为此,赫赫老师专门去了一趟儿童医院急诊中心,找到媛媛的妈妈,想跟她说说孩子的情况,寻求她的帮助,但在那位身穿白大褂的母亲的脸上,赫赫老师却看到了比女儿更多的绝望。

    悄悄地,也是无奈和难过地,赫赫老师把媛媛的名字从平州市新区落成庆典的演出名单上划掉了……

    有一天晚上下班后,男朋友来找她,俩人吃完饭,商量着要去看场电影,但刚刚上映的大片都没有票了,找来找去,发现有一家电影院在放映《熊出没》的第五部 剧场版“变形记”,童心未泯的两个人便买了票去看。故事讲的是光头强的爸爸来到狗熊岭探望儿子,由此展开的一段父子之间的亲情故事:年轻时参加祖国建设、因而疏于照顾家人的强爸,老了以后面对儿子的种种指责,从不辩解和反驳,只是默默地用自己无私的爱,渐渐地获得儿子的理解和谅解……

    没那么多微笑,也没那么多拥抱,

    跌倒要自己爬起来,玩具要自己找。

    有那么多工作,有那么多烦恼,

    还是觉得这世界上,只有妈妈好……

    电影结尾的主题歌《世上只有爸爸好》响起时,赫赫老师和男朋友穿好外套往放映厅外面走,目光一错,突然发现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竟坐着媛媛。小姑娘一动不动地瞪着银幕,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伴随着歌声,泪水汩汩地涌出面颊,打湿了衣襟。

    世上只有爸爸好,长大了才知道,

    教我什么是尊严,什么是渺小。

    时光你慢些跑,不要让他变老,

    等我长得比他高,再给他拥抱。

    走出电影院,赫赫老师抬起头,望着深蓝色的夜空,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对男朋友说:“你先走吧,我要回学校一趟。”

    几天后的一次舞蹈排练中,媛媛还是无精打采,屡屡出错,赫赫老师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排练结束后把她单独留下。

    铺着实木地板的排练大厅亮如白昼,在整整一面墙的镜子里,只映出了师生两个人的身影。

    “媛媛,你跟我学了好几年的舞蹈了,你觉得舞蹈是什么?”

    媛媛愣了一会儿才说:“舞蹈是一种形体语言和表演艺术——”

    “行啦!”赫赫老师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又不是考试,整那些文绉绉的词儿做什么?说你自己想说的话——舞蹈到底是什么?”

    跳了这么多年的舞,媛媛竟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很久,还是困惑地摇了摇头。

    “那么好,我来告诉你答案:舞蹈就是自由!”赫赫老师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很多人认为,舞蹈必须是优雅的、艺术的、美好的、高贵的,不对!舞蹈不过是一种任何人都可以用来放松和展示自己的娱乐方式,没有什么高与低、对与错、好与坏、雅与俗之分,任何人都可以跳舞,跳得好看不好看是另外一回事,但就舞蹈本身而言,是以绝对的自由为前提的。”

    听到一向对每个动作都有极高要求的赫赫老师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媛媛目瞪口呆。

    “最好的舞蹈不一定是最美的,但一定是最自由的,因为只有自由,才能实现所有艺术的核心精神:用最真挚的情感表达灵魂深处的爱与痛。”赫赫老师说,“舞蹈老师教给你们的,一定是经过反复研究和精心设计的、符合大多数人审美的动作,这是打基础,必须高标准严要求,但也正是因此,在那些舞蹈中,留下了太多人工打磨的痕迹,以至于很多时候,你们精确地掌握了细节和要点,却忽视了自由本身,所以无论在舞台上怎样全力表现,脸上的表情却永远是堆砌的、虚假的,因为你们只有动作,没有情感,没有表达出灵魂深处的爱与痛。”

    媛媛听得清赫赫老师的话,但却听不懂她的意思。

    “说到爱与痛,前几天我编了一段舞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在针对小学生的舞蹈教学中,只允许教阳光的、欢快的、喜气洋洋的曲目,不许教压抑的、哀婉的、痛苦悲伤的曲目,而在我看来,后者比前者才更接近人生的真相。其他同学虽然跟你同龄,但她们领悟不到这一点,而你遭遇了一些事情,虽然这些事情很不幸,却可以帮你早一些看清人生的真相、领悟人生的真谛——我知道,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有些你还听不懂,但我编的这段舞蹈,你一定能看得懂。”赫赫老师望着满眼困惑的媛媛,按动了连接音箱的手机音乐播放键。

    缓慢的琴键声,仿佛敲打窗棂的落雨,猝然在空旷的排练大厅里响起。

    一段前奏,一段回忆,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挡风的帽,遮雨的伞,还有那双强壮的臂膀,扶助和守护着她慢慢长大。阳光下的奔跑,草坪上的跳跃,流转的白云遮挡住了少年不羁的身影,背靠着大树,嘴角挂着微笑甜甜睡去……突然,大树被拦腰砍断,于是摔倒在地,无靠无依,向空中伸出求助的双手,却因为无可攀缘而茫然失措,昂起头颅,凄惶地四下里寻觅,疾速旋转的身体仿佛在上天入地追问他的去向、寻找他的踪迹,却遍寻不着昔日的爱,只有永难挽回的生离死别,匍匐在地,跪倒哭泣,枯槁瘦弱的手臂向前探伸,乞求着,呼唤着,十根挣扎的手指终于牵到时光的丝丝缕缕:多想让他扶着自己再走一段路,多想让他看到自己长大的模样,多想亲手为他摘去鬓角的白丝,多想长得比他高,再给他一个拥抱……

    媛媛扑在赫赫老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我想我爸爸,我真的很想很想他,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我好想好想回到从前他在的日子……”

    赫赫老师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不知不觉也泪流满面。

    音乐停了,排练大厅里静悄悄的,实木地板上,师生相拥而坐的影子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媛媛停止了抽泣,轻声跟赫赫老师讲起了从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可是现在呢,妈妈一天忙到晚,脸上不见个笑模样,爸爸回家之前,我和她一起买的那好几盆鲜花还放在阳台上,因为没人浇水,早就枯死了……”

    “你要理解妈妈。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其实她现在比你还孤独和害怕。”

    “她怕什么啊?”

    “你还有妈妈的保护,可她呢,在这个世界上,她连个保护她的人都没有了。”

    媛媛一下子就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赫赫老师,谢谢您,您能把您编的这段舞蹈教给我吗?我想学。”

    赫赫老师点了点头:“没问题,但是你要打起精神来好好跳舞,你爸爸过去每次来接你放学,都要提前一点儿到,隔着窗户看你跳舞,我想,他一定还想看你继续跳下去的……”

    从那以后,媛媛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里重新焕发出了光彩。练习舞蹈时,虽然没有过去那样欢快和自信,却更加沉着和努力,这让赫赫老师倍感欣慰,重新把她加入表演名单之列……

    可是现在,假如告诉她和其他小演员们,今晚的演出有可能要泡汤,她们会多么失望啊!

    有些事情,迟早要面对,躲是躲不开的。

    这么想着,赫赫老师推开门,走出更衣室,来到排练大厅的正中央,拍了拍巴掌,早已经化好妆并穿上演出服的八个小演员立刻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站成整齐的两排,原定今晚她们演出的曲目是民族舞《闹花灯》,所以每个人身上都穿着东北风情的红配绿描金线的大花棉袄,一派喜气洋洋乡村乐的范儿。

    “老师看我们打扮得好看不?”一个叫“杜噜嘟嘟”的女孩问。这孩子姓杜,小时候患有心脏病,一难受就把嘴嘟噜着,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后来她到小天鹅舞蹈学校学习,一开始也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包括媛媛在内的很多同学都关心她、爱护她,使她渐渐开朗起来,只要来上课就喜滋滋的,通过练习跳舞,身体也越来越好了,有时大家说起她过去的模样,她还故意做出嘟噜嘴的模样逗大家开心。

    “好看好看,特别好看!”赫赫老师把她头上快散开的红头绳解下,又重新绑好,用不忍的目光看了一眼孩子们,慢慢地说,“有件事,是突然发生的,今天傍晚,大凌河大桥发生了一起车祸,具体情况我也不大了解,但可能比较严重,把桥都给封了,所以咱们今晚有可能过不去新区那边了……”

    一开始,孩子们还有些糊涂,等过了片刻,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时,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非常难过的神情。

    反倒是最为赫赫老师所担心的媛媛鼓励大家说:“大凌河大桥的封闭是暂时的,现在才九点半,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两个小时,咱们还有机会,一定赶得上的!”

    赫赫老师一下子醒悟过来,自己小看媛媛了,一个经历过失去亲人的至痛,并从中走出来的人,面对类似演出泡汤这样的小挫折,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她对媛媛点了点头,然后跟同学们说:“大家打起精神来,继续休息或热身,做好随时出发和随时上台演出的准备。”

    孩子们散开以后,杜噜嘟嘟跟着媛媛走到窗边,从贴墙放置的一排保温杯里,找到自己的杯子喝水。突然,媛媛发现窗外的天空中飘下了大片大片柳絮样的东西,再低头看看地面,竟覆盖上了一层白乎乎的颜色,不由得一声惊呼:“呀,下雪啦!”

    “就你大惊小怪的。”杜噜嘟嘟说,“都下了好一阵子了,刚才我们还一起聚在窗户边看来着,喊你过来,你一直练压腿,”

    “我练得太认真了,没听见。”

    “你说,咱们今晚的演出真的还能照常进行吗?”杜噜嘟嘟小声说,“我妈还等着在电视上看我呢。”

    “不知道,反正我妈估计又在加班,她也看不了我的节目。”媛媛故作平静。

    “你妈还没同意你小升初报艺校啊?”

    媛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别看她还小,但小孩子对不公正往往有着超过成人的敏感。其实按照本心,她确实想长大后穿上那身圣洁的白大褂,但自从知道爸爸在南方为抗击急性呼吸道传染病奋战数月,又在归途中救人牺牲,却没有得到任何奖励和荣誉之后,她就恨透了医生这个职业。不过考艺校那个事儿多半是跟妈妈赌气,小升初到底该怎样选择,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杜噜嘟嘟却误会了,以为她是跟自己“保密”,把保温杯的盖子一盖:“得得得,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我水喝多了,上个厕所去。”

    媛媛也不解释,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保温杯里蒸腾起的水蒸气,在窗户上覆了一层雾。她用袖子抹了抹,尽可能把脸贴近窗子,虽然鼻尖儿被玻璃冰得凉凉的,但总算看清了雪景:雪花纷纷扬扬,有些是薄薄的一片,有些是厚厚的一沓,都像舀在一个透明的勺子里似的,在半空中摇啊摇的,很久才慢慢坠落……

    突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很轻,轻得好像没有骨头的手掌摸了一下似的。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到杜噜嘟嘟惨白的脸庞。

    “你怎么了?”媛媛惊讶地问,“这么快就回来啦?”

    “我没去成……”杜噜嘟嘟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楼梯间的门那儿有声响,我就没敢进厕所。”

    小天鹅舞蹈学校租用的这栋楼,原本是老年活动中心,一共五层,因为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建造的,所以无论格局还是设备都略显老旧。每层楼道均为东西向,正中间的南边开着一扇门,通向楼梯间,门的左边是男厕所,右边是女厕所。楼梯间有电梯也有步行梯,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从这里上下楼,此外,每层楼道的西头有一扇消防门,打开是外挂的舷梯,基本上无人使用。老年活动中心正常的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因为小天鹅舞蹈学校的教学大都是在晚上,才留了几把一层大门的钥匙给老师们,但由于这里最值钱的陈设也不过是几张台球案子和一套破旧的KTV设备,所以老师们上课时很少锁上一层大门。

    今晚为了集中精力准备庆典表演,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其他课程一律暂停,整栋楼里应该只有赫赫老师和参加演出的学生们才对啊。

    “你是不是听错了,自己吓唬自己呢。”想起楼道那年久失修、昏暗得像鬼火一样的灯光,媛媛也有些害怕。

    “不是,楼梯间的门那儿绝对有人。”杜噜嘟嘟说,“对了,我还闻见一股怪怪的气味儿。”

    “什么气味儿?”

    “好像是……对了,是汽油的气味儿!”

    媛媛瞪圆了眼睛:“走,带我去看看。”

    “不告诉老师吗?”

    “看看再说。”

    然而把排练大厅的门拉开的一瞬间,媛媛就知道容不得什么“看看再说”了:整个楼道里白烟滚滚,汽油剧烈燃烧时的炽灼气味儿伴随着热浪,不容分说地呛入嗓子和鼻腔,楼道门像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一般,完全被火红的烈焰笼罩,火舌翻卷着,在地上、墙上和天花板上舞动着憧憧魔影,呼啸着向排练大厅这边扑来!

    媛媛回头就喊:“赫赫老师,着火啦!”

    排练大厅顿时炸了窝!赫赫老师带着同学们冲到楼道里,一看这幕景象,被火光照耀的每一张脸都惊呆了。

    还是赫赫老师最先反应了过来:“大家跟着我,往消防门跑!”

    孩子们尖叫着、号哭着跟在赫赫老师的后面向楼道西头跑去!

    只有媛媛没有动。

    假如想烧死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引燃排练大厅的门呢?她想。

    这样点燃楼道门,也未必能马上烧到我们,唯一的目的,难道不正是——

    她看了一眼消防门,赫赫老师正在拼命将它拉开,穿着红棉袄的同学们簇拥在她身后,犹如已经身陷火海一般……

    来不及了!

    消防门被喀啦啦扯开的一瞬,寒风卷着雪花扑在了赫赫老师的脸上,冻得她一哆嗦,但逃出生天的庆幸感足以克服一切寒冷,她用腰顶住门,大喊着让孩子们顺着消防梯下楼,同时又控制住出口,不让她们一涌而出,而是一个一个地往外放,因为宽度只能容纳一人上下的狭小消防梯,在拥挤中难免会发生踩踏甚至把人挤下楼梯的事故,直到最后一个杜噜嘟嘟跑出门的时候,赫赫老师才准备撤离。

    等一下,怎么没有看见媛媛出来?

    赫赫老师往楼道深处望去,只见媛媛正在从学校给学员用积分换奖品的柜子里拿着什么,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奔涌的火焰已经快要燎到她的头发了!

    “媛媛,快过来!快快快!”赫赫老师喊得声音都劈了!

    媛媛飞奔过来,就在她从赫赫老师身前一步跨出消防门的一瞬,师生二人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铛啷啷啷,铛啷啷啷,铛啷啷啷,铛啷啷啷……

    她们抬起头,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恐怖一幕:

    那是一个身穿肥大的灰色快递员衣服、戴着头盔和防风镜的人,正顺着顶层的消防梯往下走,脚底踏下的每一步都如铁蹄般沉重,哐,哐,哐,哐,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铁棍顺序拨弄着楼梯扶手的栏杆,铛啷啷啷,铛啷啷啷,整个身躯在大雪纷飞的夜空背景下,妖异得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鬼!

    “不!”媛媛刚刚对赫赫老师说了一个字——

    却为时已晚,没有拦住赫赫老师的声嘶力竭的一喊:“孩子们,快跑!”

    这时,本来正在有序下楼的孩子们抬起头,也看到了那个正在走下消防梯的恶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们吱哇乱叫着你拥我挤、争先恐后地往楼下逃,缠着胳膊,绕着大腿,你踩在我的腰上,我跨在她的背上,乱得好像一团放进油锅里的麻花,瞬间竟在两节楼梯的拐角处挤成了只有伊藤润二才能画出的、宛如肠绞一般的人团,随着一声惨叫,有个女孩被生生挤出了围栏,向楼下摔去!

    赫赫老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知道一切都完了,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那个女孩不死也得摔残——今天晚上的演出完了,小天鹅舞蹈学校完了,自己作为舞蹈老师的职业生涯也完了。舷梯上面那个恶鬼之所以在楼道放火,目的就是把孩子们逼到这条消防梯上,再用恐吓的方式造成她们的踩踏摔伤,但是现在领悟到这一切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太晚了……

    就在这时,媛媛使劲拉了她一把大喊道:“赫赫老师你赶紧去把她们解开啊!”

    对!眼下不是伤痛的时候,得赶紧行动起来,避免更严重的灾难发生!

    赫赫老师几步跳到消防梯的拐角处,用吃奶的力气,把那些绞缠得不可开交的孩子硬生生地掰开,然后扒拉着她们的脑袋帮她们认清下楼的正确方向,催促着她们尽快脱离危险的区域。

    “快快快!慢一点儿,别着急!”她语无伦次地发出截然相反的指令。耳畔,那个恶鬼的沉重脚步声一步步逼近,还有也许是因为恐惧而放大了的铁棍拨弄栏杆的声音——

    铛啷啷啷,铛啷啷啷,铛啷啷啷……

    突然,声音停住了。

    怎么回事?

    赫赫老师抬起头来,惊诧地发现,是媛媛!她站在消防门门口,原地未动,微微地弯着腰,昂起头,恶狠狠地瞪着距离她只有七八个台阶高的恶鬼,因为紧张和害怕,小姑娘的脸色白到发青,但龇开的嘴唇露出咬得雪白的牙齿,像一只小斗鸡似的。

    恶鬼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螳臂当车的小东西。

    你想死吗?那我就成全你。

    他把铁棍在栏杆上狠狠拨弄了一下!

    这回是比先前猛烈和高亢得多的一串“铛啷啷啷啷啷啷”,仿佛是为砸烂肺腑和敲碎颅骨而鸣响的前奏,接着,他朝她猛扑了下来!

    就在这时,媛媛突然扬起了手中的东西——

    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像闪光雷一样在眼前乍亮,封住了恶鬼的眼睛!随即耳畔响起了一个非常动漫的声音:“巴啦啦小魔仙,能量无限,红白闪耀!”

    开他妈什么玩笑!

    恶鬼才醒悟过来媛媛袭击自己的武器究竟是什么:那是电视剧《巴啦啦小魔仙》的周边玩具,大约就是个能从顶端放出各种颜色光线的塑料棒子,只是周围的环境实在太暗了,所以他才冷不丁被突然亮起的刺眼光芒吓了一跳——

    可是,现在的小学生都这么幼稚吗?在面对现实中的袭击时,竟用动画片里魔法少女的战斗道具来应对?

    既然你活得这么二次元,我也就让你死在二次元里才会发生的超血腥场景中吧!

    正当恶鬼为对手的幼稚和愚蠢,忍不住笑出声来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了“呼”的一声,被光线晃得还没有恢复正常的视觉中,有个什么东西迎面飞了过来。他本能地把头一歪,但那东西还是狠狠地砸中了他的头盔,发出了力道极大的一声巨响,疼得他半个脑袋像要裂开一样,差点儿昏过去,一只手猛地抓住栏杆的扶手,才没有坐倒在地!

    他把头狠狠甩了好几下,渐渐恢复了知觉,才看清那个滚落在脚边的东西,是一个铜质的奖杯,如果不是躲闪及时加上头盔保护,这玩意儿真能把自己开了瓢!他气急败坏,歪歪斜斜地往下面走去,谁知没几步,又踩到了什么,脚一滑险些摔下消防梯,他定睛一看:踩到的原来是横放在台阶上的那根巴啦啦小魔仙的塑料棒——不用问,这也一定是小斗鸡逃走时布置的“陷阱”。

    我一定要逮到你!把你的脑壳砸裂!

    恶鬼定了定神,握紧了铁棍,继续往下面走,这一回他不敢再走得太快,每一步都要把脚下看清楚,这样无疑放慢了速度,等他走下消防梯的时候,早已经不见了孩子们的身影。

    但是,在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地面上,清晰地留下了一串串表明她们去向的脚印。

    赫赫老师撞开大门,低声而急促地呼唤孩子们快点儿进来,等大伙儿像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涌进来以后,她才把门关好并反锁上,然后把背着的那个从消防梯上摔下来的孩子慢慢放在地上。

    “你还好吗?”赫赫老师问。

    黑暗中,那个名叫王雨馨的孩子点了点头,虽然脸上露出痛楚的表情,但她还是坚强地说:“没事,只是把脚给崴了一下。”

    说来真是万幸,小天鹅舞蹈学校前一阵子淘汰了一批旧的练功垫,因为暂时没有地方扔,就堆在了消防梯一层的下面,也许是捡破烂的老人翻找拖曳过的缘故,有些给拉到了消防梯的边上,那些垫子本来就是加厚的海绵制成,又摞在一起。王雨馨掉下来的时候正好落在上面,除了右脚给崴了一下,并无大碍,反倒是其他孩子在狂奔下楼梯的时候,多有跌倒和碰撞引起的摔伤和擦伤,但因为身上穿着大花棉袄的缘故,伤势也都不重,再加上媛媛设法拖延了时间,她们才成功地撤退进了老年活动中心的一层。

    撤到这里是赫赫老师的决定,她认为自己背着王雨馨,又带着这些女孩子,肯定跑不快,一旦被那个恶鬼追上,恐怕一个都活不成,必须得撤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隐藏起来。而她目前能找到的藏身地点,也只有一个老年活动中心,至少一层大门是开着的,只要进去之后锁上大门,再把楼梯间的门锁上,就成了一个相对密闭的场所。

    老年活动中心的一层楼门是两扇对开的木质大门,比较结实,在两扇门各自的正中分别开了竖长玻璃花窗。赫赫老师蹲着身子,透过花窗往外望,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雪花在飞舞,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阵抽泣声,那是受到惊吓的孩子们发出的。赫赫老师知道,眼下还不能说是安全,得赶紧报警,可是在身上摸了半天都没找到手机,大概是刚才逃离火场时,丢在排练大厅了。

    她想了想,回忆起阅览室门口的借阅台下面好像有个座机,正要往那边走,突然听见一声惊呼:“杜噜嘟嘟,杜噜嘟嘟,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只见杜噜嘟嘟躺在地上,紧紧闭着眼睛,手脚微微颤抖。她对大家的呼叫毫无反应,偶尔从喉咙里发出打嗝似的一声巨响,脖子和头颅都痉挛似的猛一抬,又重重地落下。

    孩子们都吓得散到一旁,赫赫老师也慌了,不知道杜噜嘟嘟这中邪似的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飞扑了过来,半蹲在杜噜嘟嘟的身边,双手拍打她的肩膀,轻轻呼唤道:“杜噜嘟嘟,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是媛媛。

    她见杜噜嘟嘟毫无反应,抬起头对赫赫老师说:“她的心脏病发作了,我记得二层健身房门口的墙上有AED,您马上拿来给我!”

    “AED?”赫赫老师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自动体外除颤器。墙上挂着个灰色盒子,盒子左上角有把用塑料片盖着的钥匙,卸下塑料片,取出钥匙,打开盒子,拿出一个包包,AED就装在里面!”

    赫赫老师冲向楼梯间,往二楼奔去!

    媛媛定了定神,解开杜噜嘟嘟的大花棉袄的扣子,掀开衣服,又依次掀起秋衣和背心,敞露胸口,然后跪好,右腿顶住杜噜嘟嘟的肩膀,左腿顶住她的腰眼,右手的掌根压在她的胸部正中央,左手叠在右手的上面,左手五指插入右手五指的指缝并紧紧锁住指根,接着挺直了上身,双臂在杜噜嘟嘟的胸部上方,一下一下垂直向下有节律地按压,好像一台农村的老式压水机,起起伏伏,一边按压,嘴里一边低声计数:“1001,1002,1003,1004,1005,1006……”掌根在胸骨上的着力,发出一种奇怪的、好像是吞咽骨头的喀喀声。

    念到“1030”的时候,媛媛双膝一滑,挪到了杜噜嘟嘟的脑袋边,一只手下压她的前额,另一只手提起她的下颌,使头部后仰以打开气道,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鼻子,深呼吸一口气,用自己的嘴包住她微微张开的嘴,使劲吹了两口气,余光看到她的胸部有所隆起,才又恢复到最初的位置,继续做胸外按压并计数:“1001,1002,1003,1004,1005,1006……”

    蹬蹬蹬蹬!

    一阵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紧接着,手里拿着一个方形包的赫赫老师冲到了面前。媛媛一把抢过方形包,扯开拉链,按下自动体外除颤器的电源,将两片与除颤器相连的电极片从内兜里取出,看清了上面的提示图,然后“刺啦”一声剥掉电极片的背衬,按照指定位置一片贴在杜噜嘟嘟的右肩,一片贴在左边腰眼。就在除颤器发出“不要接触患者,正在分析患者心律”语音提示时,媛媛平伸双臂,手掌竖起,大声说:“所有人离开!”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定和清晰,赫赫老师不禁倒退了几步,看着这个在急救程序上一丝不苟的孩子,突然明白了,也许此时此刻,这座老年活动中心一层的冰凉地板,才是她真正的舞台!

    除颤器发出“嘀”的一声鸣叫,电击开始——杜噜嘟嘟的上身猛地向上弹跳了一下,但她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哐!

    哐哐!

    哐哐哐!

    有人在狠狠地用脚踹着楼门!

    孩子们吓得尖叫了起来,有些人摸着黑往楼里面跑,兵零乓啷地撞倒了不知什么东西,就连王雨馨也惊恐万状地向远处爬去,赫赫老师又想拦孩子,又想逃命,跑出去几步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唯独媛媛一个人,丝毫不为逼近的危险所动。她见除颤器没有起到作用,立刻重复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的程序,“1001,1002,1003,1004,1005,1006……”每三十下胸外按压,口对口呼吸两次。

    所有的人都已经跑开了,一片漆黑的门厅地板上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杜噜嘟嘟,“1001,1002,1003,1004,1105,1006……”

    啪啦啦啦!

    玻璃花窗被铁棍打碎,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从破洞中伸进了门里,“咔吧”一声转开了锁住门的旋钮。

    不行了!

    赫赫老师鼓足勇气冲上前来要拉起媛媛逃命,但到了近处,却发现媛媛的额头和脸上全都是汗水,持续不断的胸外按压极耗体力,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能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不!不光是汗水,在面颊上流淌着的还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媛媛已经没有计数了,一边按压一边泣不成声:“杜噜嘟嘟你给我醒过来!这是我爸爸教我的心肺复苏术,不会错的,一定不会错的!”

    一声呛咳!

    又一声呛咳!

    杜噜嘟嘟连续几下呛咳,后背像安了弹簧似的随着咳声向上蹿了几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睁开了眼睛:“好疼……”

    就在这时,两扇楼门被哗啦啦一声推开——

    挟带着飞雪和寒气,一个人冲了进来!

    赫赫老师喊了一声“媛媛你们快走”,然后迎着来人扑了上去!她脑海中闪出了也许是生命中最后一个念头:“哪怕争取到一秒!”

    哪怕争取到一秒。

    在连续否定了丰奇和雷磊的几个关于投毒者为什么要走“大水坑”那条道路的推测以后,老张让雷磊打开全国警务网络系统,“我想看一下平州市的即时交通状况”。

    全国警务网络系统可以同步国内任何与治安相关的信息平台。很快,详细显示了平州市即时交通状况的城区图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旧区一条条细密的路线上大都是显示存在拥堵但并不严重的黄色,只有大凌河大桥是禁行的黑色,而新区的平州大剧院周边已经是严重拥堵的红色。在屏幕的左边,滚动着平州市交通局的调度信息,屏幕的右边则从上到下罗列着几个主要交通路口的监控器拍摄的实时图像,一旦智能交管系统发现哪里发生了交通事故,就会即时将画面切换过去,但现在,这些图像上的车辆都像湍急的河水一样沿着机动车道顺畅地流向四面八方。

    雷磊和丰奇瞪了屏幕好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异样来,老张想了想说:“把时间回溯到海马儿童游泳馆投毒案发生前三十分钟。”

    雷磊用鼠标点击了几下,屏幕上再次出现的,是投毒案发生前三十分钟的城区交通状况:整个旧区堵得像发生了粥样硬化的血管,特别是通往海马儿童游泳馆的几条道路,颜色红得几欲发黑,并且在右边的信息栏上出现了需要立刻调度的闪烁提示。

    老张只看了一眼,立刻把陈少玲叫了过来:“你去海马儿童游泳馆时,路上拥堵很严重?”

    “对,实在太堵了,我骑着电动车都找不到缝隙可钻,绕来绕去走错了路,好一阵子才到了游泳馆。”

    老张俯下身子,盯住电脑屏幕,像猎豹透过低密的叶隙窥视猎物一般眯起眼睛,然后猛地将光芒一攥,声音清晰地命令道:“少玲,你和胡大夫带好急救设备和药品,马上出发,去上河区。我估计半路上你们就会收到投毒者发来的下一处作案地址的提示,这个地址应该就位于上河区,你们早点儿到那边,可以在第一时间赶到犯罪现场。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行凶,所以无法预估受害者的数量,保险起见,你们最好再带一名护士,以保证救护力量的充足。还有,雷磊,你那位个子高的手下,也一并出发,保护这些医护人员的安全。”

    平州市的旧区,由北往南划分成上河区、中河区和下河区,其中市儿童医院和思乐培训长宁校区位于下河区,海马儿童游泳馆位于中河区,而上河区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工业主产区,分布着大量的老旧厂矿,现在的居民也多以退休工人或他们的子女为主,是三个区中最破落、最没有活力的一个,周芸一时间竟想不出那里有什么可供袭击的目标。

    陈少玲原地未动。

    “有什么问题吗?”老张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下一处作案地址在上河区?”陈少玲问,“我们总不能不清不楚地就大老远跑一趟,万一到了那边,收到微信说是在下河区,不是又浪费时间又耽误事情吗?”

    旁边的雷磊也说:“我觉得陈少玲问得不是没有道理。”

    老张望了望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周芸和丰奇也都神情困惑,便知道虽然时间紧迫,但如果不说明白,他们是不会执行自己的命令的,只好耐心地解释道:“少玲,你认为投毒者今晚把思乐培训长宁校区和海马儿童游泳馆选为作案地址,是一时兴起还是精心准备的?”

    陈少玲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精心准备的。”

    “为什么?”

    “不说他用戴头盔和防风镜的方法躲避监控的拍摄,就拿海马儿童游泳馆来说吧,一般人不可能知道把次氯酸钠消毒液倒进酸性中和剂里能产生氯气这一招,就算知道,也不确定池水循环设备间里一定‘备齐’了这两种药剂,而他不仅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还能用送餐当幌子,直接进入池水循环设备间,并事先准备好了绑住门把手的粗铁丝,这些都说明他对游泳馆内部的情况是摸得十分清楚的。”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做一个大胆的推论,今晚无论投毒者会实施多少犯罪,他在作案地址的选择上都不是随机的,而是提前按照距离的远近、时间的分配等因素,依序安排好了A、B、C、D甚至E、F、G。”

    陈少玲点点头。

    “就今晚已经发生的案件来看,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无疑是A,之后你接到投毒者发来海马儿童游泳馆的照片,可以肯定海马儿童游泳馆一定是他计划中的B。”老张说,“那么下一个问题是,假如你是投毒者,你在地点A作案完毕,在去地点B的路上,突然遭遇城区的大堵车,怎么都过不去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愣,丰奇先一步醒悟过来:“如果是我,我先去地点C就是了!”

    周芸也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他才不顾坑洼泥泞走‘大水坑’那条路,是想从大凌河大桥的下面绕到上河区去,毕竟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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