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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迷城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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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停诊时间,她要跟李德洋好好谈谈。

    关上门,拧上了门闩,尽管门外依然嘈杂声不断,但偌大的诊室在这个跌宕起伏的夜晚,第一次迎来了片刻的宁静。

    李德洋颓唐地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撑着膝盖,双手不停地搓着脸孔,很久很久才停了下来,抬起头,瞪着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对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的周芸说:“主任,我真的不想干了……我不是怕苦怕累,您知道的。刚来医院那会儿,我恨不得把一腔子热血都洒给这间诊室,那一年多,我没有一次因为生病请过假,没有一次跟小患者们急过恼过。都说生了病的孩子可怜,但只有咱们当医生的知道,他们因为年龄太小,缺乏自控能力,稍有不适就大哭大闹、狂躁不安,出现各种预料不到的情况,再加上家长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压力大的呀……可我总对自己说,只要能把孩子的病给治了,只要能把孩子的命给救了,怎么的都值!真有治不了的、救不活的,我心里流的泪、对自己的责备,不比那些哭天抹泪的家长少。尽管这样,他们一点儿都不能理解我们,动不动就打、骂,甚至跟医闹合起伙来折腾和讹诈。可是没人替我们做主,只会息事宁人,劝我们‘忍忍算了’,任凭那些暴力伤医的人扬长而去,还有社会上的各种舆论,只要出了医患纠纷,不问青红皂白,有错的一定是我们,刚才那个医闹的老太太一口一个‘白狼’,凭什么?我没有名字吗?凭什么这样骂我?凭什么侮辱人!”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周芸望着他,沉默不语。

    “我受不了这种天罗地网式的挫败感,您一定懂得我说的‘天罗地网’是什么意思……医生和患者,本来应该是在同一个战壕里联手对抗疾病的战友,结果呢,他们却莫名其妙地总是枪口冲里。这一阵子我睡不好,在诊室累得跟条狗似的,可是回家躺在床上,瞪着俩眼睛就是睡不着,我想不通啊主任,我真的想不通。一开始我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可能是因为我医术不精,不能治好所有的病,难怪家长们发火发怒,可是难道他们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就能确保无所不能、万无一失?医学有局限,还远远达不到治愈所有疾病的程度,这个道理他们不懂吗?我又站在他们的角度想,孩子生病了,哪个当家长的不着急?发火发脾气是难免的,可是我又一想,他们在生活中不顺心不如意的事情多了:迟到挨罚,开车剐蹭、买到假货、快递延时,怎么就没有张口就骂挥拳就打呢?为什么唯独对着医生就可以尽情撒野呢?”李德洋下意识地把面前那个患者坐的凳子搬动了一下,连在凳子腿上的铁链子哗啦啦一声响,“后来我想明白了,终于想明白了——因为我们是医生,我们有知识、有文化、有底线,他们知道无论怎样我们都不会还击,所以他们就尽可以作践我们,他们从来只敢作践两种人:一种是比他们弱小的,一种是比他们文明的——是不是这样?主任你说是不是这样?!”

    周芸依然沉默着。

    “我看过一组数据,我国有二点六亿儿童,儿科医生只有十万,现在却以每三年一点五万人的速度流失。那些医护人员为什么离开?不光是因为月薪只有三四千元,不光是因为年复一年平均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超负荷运转,很多人就是因为没有得到最起码的尊重。”李德洋喘了几口粗气,放低了高亢的声音,慢慢地说,“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您在这间诊室里是怎么熬过来的。别看我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其实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些以外,您当主任的还有一重压力,就是某些根本不懂医疗的人,动辄瞎指挥、胡折腾,天天满嘴的让患者不再看病难看病贵,让医生不再流汗又流泪,可他们到底做了些啥?他们唯一做到的就是把一切搞得更糟,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急患者之所急,想医生之所想,不管儿科医生的缺口有多大,他们只要发现谁忤了他们的意,不称他们的心,就可以想方设法把一个最优秀的人才逐出队伍……要我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生态,可是又能怎么样?就像宋主任说的:他们总是不断胜利——”

    猛地,李德洋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到的人,他闭上嘴巴,望着对面的周芸,满眼的歉意。

    诊室里静悄悄的,地面上的那些影子,无论最初是怎样的形状,现在都变得长了一些,仿佛是在无声的等待中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德洋听见周芸冰冷的声音:“我还是那句话——就算走,你也得干完今晚再说。”

    11

    “他们总是不断胜利……”

    出了诊室,往抢救室走的路上,周芸的脑海里不停地循环着这句话。

    她清晰地记得,那是今年二月份的一个晚上,永远是那么乐观和坚强,无论脸盘还是气色都像个红太阳的媛媛爸——也就是李德洋口中的“宋主任”,坐在阳台的一张马扎上,望着楼下冷清而静寂的街道,眉头紧锁,神情严峻。

    她刚刚下了小夜门诊,回到家中,虽然满身的疲惫,看到老宋这个样子还是十分吃惊,走到他的身边,问他怎么了。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某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迅速扩散,市属各大医院人满为患,那些出现一点点类似症状就担心自己染病的人,在极度的惊慌失措中,不但没有居家隔离,反而蜂拥到医院里要求检验,医院像被疯狂挤兑的银行一般,根本应付不过来,很多人坐在楼道冰冷的地板上号啕大哭,仿佛世界末日就在眼前。作为市人民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的老宋,耐心地劝说每一个完全没有染病症状的患者离开,以避免交叉感染,并临时开辟了一个专用病房,把那些真正的疑似患者留观。当疑似患者们满眼惊恐地拉着他的手问自己还有没有救的时候,他用沉着和坚定的口吻告诉他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医院……他表面上沉着镇定,但心里知道疫情的严重性,所以督促科室的医护人员都做好个人防护,把稀缺的口罩和防护服发给他们,并勒令他们戴好和穿严,自己却只是捏紧了平时挂得有些松散的一次性外科口罩的鼻夹。

    正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接到医务处电话,让他放下一切,马上到市里某位领导的家里去一趟,他问出了什么事,医务处那边也说不清楚。

    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领导家里时,才知道等待他的,仅仅是领导那位养尊处优的美丽夫人犯了过敏性鼻炎。按照习惯,他本来应该装腔作势细细检查一番再开药,以佐证贵人绝非小题大做,但他心中挂念着医院里的那些患者,所以只说了一句“把猫寄存到宠物医院一段时间就行了”,便匆匆回到医院。就在门诊楼的大门口,他又接到市里的电话,说是有个医患关系的研讨会,要他必须参加,不得缺席,他万般无奈,只好坐车来到平州大厦的二楼会议室。

    铺着绣有金色牡丹的加厚地毯的会议室里暖意融融,市里的大小领导围坐在一起,在市电视台的几架摄像机前,一面喝着故意用破烂套子包起来的进口保温杯里的养生茶饮,一面轮流畅想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终于和谐的医患关系:“构建良性的医患关系,关键在于建立畅通无阻的医患沟通机制,构建医患纠纷的化解机制,加强医生职业道德建设,完善医德医风制约机制,为患者营造良好的就医环境……”

    那些坐在医院楼道冰冷的地板上号啕大哭的人……

    轮到老宋发言时,他说:“我认为,医患关系要想搞好,最起码的,要保证医疗资源公平、合理地分配。”

    “宋主任,请你具体说说。”那位夫人刚刚由老宋诊治过的领导说,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

    老宋本来不想多说,但实在厌恶他那一缕微笑,便直截了当地说:“僧多粥少,这是我国目前发生各种医患矛盾的根本原因,这种情况下,要尽可能地减少那些‘不需要去医院就诊患者’的比重,使医护人员能全身心地投入为广大人民群众的健康保驾护航的工作中去。”

    说完这些,他恶作剧似的来了一句:“抱歉抱歉,我刚刚从医院过来,那里的患者实在太多,大家可能都知道了,某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正在流行,我自己也没有做好防护,为了避免把病毒传给大家,我先撤一步。”说完他抬起屁股就走了。

    听完老宋的讲述,周芸不禁笑了起来,她也拖了个马扎坐在丈夫身边。开着落地长窗的阳台有些冷,她先是把一双手伸进老宋的袖子里,接着又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前,最后干脆整个人懒懒地扎在他的怀里,就像大学时代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校园里最偏僻的那张长椅上一样。

    “别郁闷啦。”她用手指慢慢地搓着他额头上的那道深深的川字纹,“过去回到家,都是我跟你吐槽,从来没听见过你的任何抱怨,今天怎么反过来了。”

    “我只是气愤,现在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流行趋势那么严峻,中央三令五申要重视起来,他们却还有闲心聚在一起吹那些毫无养分的泡泡……”老宋心情沉重地说,“不错,导致医患矛盾的原因有很多,病根儿到底在哪儿,他们心里都知道,但也都在装不知道。比如你经常抱怨的一些患者愚昧无知、偏执冲动,这确实造成了他们对医疗工作的种种误解,甚至干出辱医伤医这样的混账事儿。可是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的愚昧无知?难道不正是各种虚假的、错误的、吹嘘自己无所不能的养生保健信息在广播、电视、报纸和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张牙舞爪造成的吗?而有关部门为此到底做了什么?不但没有阻止,反而是乐见其成吧!为了收取巨额的广告费,他们表面上义正词严、跟那些骗子不共戴天,私下里却沆瀣一气、交杯换盏;还有辱医伤医,我作为医生,当然坚决反对,但前些年开高价药、收红包、重复检查,不正是我们队伍中极少数害群之马的所作所为吗?医生为什么要穿白衣?就是为了向患者证明:医疗工作是一尘不染的,假如我们自己都玷污这样的神圣和无暇,又有什么勇气反驳患者的指责和批评呢?

    “你总说我面对多么难缠的患者,都能面带微笑,不急不躁,其实是因为我经常换位思考:医生苦、医生难、医生累,这个谁都知道,可是患者呢?他们不苦?不难?不累?特别是那些来自穷困地区的患者,他们带着节衣缩食攒下来的一点钱,拖着痛苦不堪的病躯来到城里,这么冷的天儿住不起旅馆,只能露宿街头,从家里带来的棉被在身上盖一夜冻得跟铁板似的,第二天一早在挂号窗口排队时,那头发上都挂着霜。他们走进医院,就希望我们能把他们的病治好,但是由于医学的局限性,有时候不能达到他们所希望的治愈,于是抱怨几句甚至骂上几句,我哪里还忍心责备呢——医学有局限,医生对患者的同情心应该是无限的。

    “医改喊了二十年,有些人寄希望于市场化,试图通过市场化,逐渐实现医疗资源的合理配置,这种改革的设想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可改来改去,总不能把老祖宗‘医者仁心’这四个字给改没了吧,到最后,公立医院想着怎么挣钱,民营医院也只想着怎么挣钱,那么谁还想着给患者看病呢?何况现在就连挣这笔钱,还要划分出三六九等来!就拿这次新区落成来说吧,把旧区的医院都迁过去,买得起新区那些富丽堂皇的高档楼盘的人,自然是有充足的医疗保障了,可是旧区的患者怎么办?轻飘飘一句‘谁让他们跟不上时代的列车’,就把他们放弃了,问题是时代的列车可曾给他们出售过哪怕是一张站台票?有一句话,大学毕业后我怕别人笑我幼稚,再也没有讲过——在生命面前,难道不是人人平等吗?凭什么一些人生命垂危可以置之不管,另一些人的过敏性鼻炎反倒刻不容缓,难道世界上最大的不平等,不就是在救死扶伤上的不平等吗?”老宋越说,口吻越发沉痛,“我听说有些领导把你的‘蓝房子’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可是在我看来,偏偏就是那个只有四张床位的‘蓝房子’,才体现了我们社会主义医疗工作的核心精神——不问贵贱,救死扶伤,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想,要是‘朱爷爷’还在,看到你的‘蓝房子’,一定会露出欣慰的笑容的。”

    一道月光洒在阳台的地板上,宛如寒光粼粼的水波,周芸和老宋紧紧依偎在一起,他们的影子也在水波上浮动,仿佛是飘摇在船上的两个旅人。

    “对了,我今天向上级请战了。到南方支援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防治工作,明天就走,看样子没有两三个月回不了家,你和媛媛要照顾好自己。”老宋低声说,“我估计,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以调你去新区工作为借口,把‘蓝房子’给叫停了,对这个,你得有思想准备。”

    “南方你该去就去,家里你放心吧!”周芸说,“至于新区医院,我不会去,我就在旧区,这边的患儿更多,更需要我,我也不会放弃‘蓝房子’。”

    “不要小看了他们……他们总是不断胜利,而我们——”

    “我们怎样?”

    老宋没有说,绷得紧紧的脸上,线条硬得像铸铁一般,浮动着一层不可明辨的青色。

    这从此成了周芸永远的回忆。

    老宋赶赴南方支援急性呼吸道传染病防治工作的三个月里,周芸也忙于平州市的防疫工作,夫妻俩只微信视频过那么几次,每次都是以“你又瘦了”开场,以一句“你好好的”结束……当医生的,见惯了世间的生死,反而不把别离看得那么重,只要“还在”,哪怕关山万重也是好的。直到四月底接到通知,说平州市医疗队快要回来了,周芸才抽空儿跟一直放假在家的媛媛把屋子好好收拾了一番。尽管知道老宋从来不喜欢仪式感,母女俩还是从花卉市场买了好几盆鲜花,把家里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准备像从前一样,一家三口继续窝在这座旧楼的两室一厅里过着与世无争、其乐融融的日子……

    然而她们等来的,却是老宋一盒冰冷的骨灰。

    事后周芸才知道,老宋接到住在平州乡下的老母亲病危的消息,怕她担心,没有告诉她,跟医疗队请了假,提前一周搭了个便车往家里赶,半路上遇到一起三车追尾的交通事故,他让司机把车停在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上,自己赶上去救人,正当他从破碎的车窗里把一个伤员往外拉的时候,一辆私自改装后载重五十吨的渣土车沿着雨后湿滑的快车道,像发了狂的野象一般疾驶过来……

    那些以泪洗面的日子,那些形容枯槁的日子,那些肝肠寸断的日子,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她不想不愿也不敢再回忆,事实上她也根本回忆不出什么,真正的悲痛在心里留下的不是永难磨灭的伤痕,而是永难寻觅的空白,就像截肢一样,那么完美地、整齐地凭空缺失了一块,根本说不清人生的那个阶段到底发生了什么:哭泣、呜咽、嘶吼、嗥叫,痉挛的手指、披散的头发、喑哑的咽喉,溢血的双眼……然后突然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子像放在铡草机里一样,齐刷刷地斩断了,埋起来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生活一切如常,只是没有昨天。直到某个瞬间,比如遇上她以为陈少玲牺牲那样的情状,才会触发心底最深沉的怆痛: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居然破碎得那么容易,那么突然,毫无征兆,永难挽回……

    可是,比这些更加令她心碎的,是在平州市支援南方急性呼吸道传染病防治工作总结大会上,无论是颁奖还是表彰的名单上,都没有老宋的名字。表面上,有关部门给出的说法是:老宋属于提前离队,没有“圆满”完成任务,又不是牺牲在抗疫前线,所以只能深表遗憾……但或许坊间的传闻才是真实的原因:决定那份颁奖和表彰名单上的名字的,就是被老宋顶撞过的、夫人患有过敏性鼻炎的那位领导。

    他们总是不断胜利。

    之后的一天,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买了一张前往北京的火车票,去北京儿童医院找“朱爷爷”了……

    老宋在世的时候,经常陪着老婆参加急诊科的团建活动。他虽然是市人民医院的大专家,却毫无架子:穿着把小肚子勒出三道褶的安全衣在丛林绳桥上一边穿行一边吱哇乱叫,抬着不锈钢炭烤架子在大凌山上烧烤熏得满脸黢黑,打真人CS时替“战友”挡枪和各种耍赖不下场……对这位医术精湛而又平易近人的兄长,科里的同事们都抱之以极大的尊重。李德洋目睹了护士挨打之后,变得惊恐而颓唐,尤其想不通为什么全社会对伤医者都采取纵容态度,反而不辨是非地动辄将一切归罪于医生,经常跟老宋诉说内心的痛苦和委屈。绝大多数时间,老宋总是静静地做一个倾听者,只偶尔安慰他几句,鼓励他要开阔心胸、不问荣辱,“没事儿多背背‘希波克拉底誓言’(由”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提出、全世界的医护工作者从业前必须宣誓的一段誓词,被视为医学行业的职业道德规范)”。

    有一次,李德洋说起市劳动局打着廉洁的名义,不但要取消医生的夜班费,还要以“违规发放津贴”的名义将过去发放的夜班费收缴,而在舆论的一片叫好声中,医院只能执行这一政策,有几个医生不同意,还受到了处分。

    老宋脱口而出:“他们总是不断胜利……”

    周芸在旁边听见了,立刻拦阻道:“你别给我的医生灌输负能量啊!”

    “鸡汤要喝,醒酒汤也要喝。”老宋大笑着说,“真金不是一开始就不怕火炼,而是认识到实在没辙。”

    老宋去世后,李德洋再没有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了,刚才在诊室里的那一番诉说,算是把半年多来积蓄在心中的苦水倾倒了个干净。然而周芸却没有再规劝他什么,因为她深知“哀莫大于心死”。从李德洋的话中,她听出他的心已经死透了,没有再挽回的可能了,那就随他去好了,就像很多随他去的事和随他去的人一样……

    12

    来到抢救室,周芸看到大楠和蔡文欣已经把这里布置好了,她盘算着,等胡来顺和陈少玲他们回来,就把其中四个患儿安置在这里。她知道这样做是冒险的,因为一旦有坠楼、车祸的危重症患儿送过来,还得现挪床位,耽误抢救时间,可是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出抢救室,她一眼就看见:丰奇拄着拐杖,站在留观一病房的门口,跟雷磊正在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丰奇负伤后,一直在留观一病房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他的心里十分惦念PICU里面的孩子们,也知道此时此刻,田颖一定心急如焚地牵挂着自己的伤情,所以很想尽快上楼去与她们会合,然而腿上的伤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动路的,看大楠和蔡文欣忙个不停,也没好意思打扰,直到她们得了空,才提出借拐杖的要求。大楠赶紧给他找了副拐杖,他撑在腋下,一步一步地往外面走去,刚刚出了病房,就迎面遇上了雷磊。

    这是他们俩今天晚上第一次正面相对。

    雷磊和丰奇,过去一个在市局,一个在基层派出所,从来没有在一起共事过,且地位悬殊,所以丰奇认得雷磊,雷磊却不认得丰奇。不过,凭借丰奇今晚在急诊大厅里几次出没时明显不同于平州警员的职业素养、一口略带京腔的普通话、后腰上携带着急救包这几项特征,不难猜出他在此地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在没有摸清此人公干的具体内容之前,雷磊没有贸然与他接触。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思考之后,雷磊觉得“是时候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平州市综合治安办公室主任雷磊,今晚临时接管旧区的警务工作。”雷磊望着丰奇,用温和的口吻问道,“怎么样,伤势好些了吗?”

    因为失血过多,丰奇本来白净的一张脸,现在竟泛着浅浅的惨绿色。他知道雷磊早晚会来找自己,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立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你是从北京来的吧,出的什么任务?”

    警员跨省办公,如果遇到同行问起任务的具体内容和性质,当视任务的保密要求、盘问者的级别、所处环境是否需要兄弟单位配合等因素来决定是否如实陈述。如果保持缄默,就说明任务的密级很高,盘问者若打破砂锅纠缠不休,事后是要被追究责任的。

    问题在于,公安系统是个准军事组织,跟所有的军事系统一样,内部等级极其森严,特别是在同一区域从警,那真的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甚至对上级形成了某种类似于条件反射的敬畏心理。俗话说“先数杠,再数花,一枝橄榄全干趴(指根据警衔上的标志来确认级别)”,可不是说说玩儿的。当然,比如碰上办差事的是马笑中那种滚刀肉,就算是公安部部长问他,不该说的他照样嬉皮笑脸搪塞过去,但丰奇不一样,他是个太“正”、太“规矩”的警察,所以当雷磊问起任务的内容时,他竟不自觉地挺了一下胸,等他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身份和级别时,已经太迟了。

    他追悔莫及地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瞬间,雷磊就探到了他的底,换了一副冷冰冰的口吻:“不管任务是什么,你都犯了错误,知道吗?”

    雷磊这话说得很高明,一来警员执行任务,难免会出各种各样的错误,二来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没有保护好自己也是失职。但在丰奇听来,想的却是不该不听田颖的话,冒冒失失地下楼,自己负伤不说,更糟糕的是削弱了PICU的保护力量,安保工作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不旁生枝节,自己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捅了娄子,雷磊批评他“犯了错误”,倒也一点儿都不过分。

    他不禁慢慢地低下头来。

    抓住这个机会,雷磊伸出一只手:“好了,其他的事情回头再说,你先把枪交出来吧。”

    丰奇想到自己辜负了上级领导的信任,任务出了岔子,很可能还会连累到田颖,顿时心乱如麻,右手慢慢摸向腰间,准备把手枪交给雷磊,但指尖碰及枪身的一瞬间,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了他一声:“丰警官!”

    丰奇一怔,抬眼看去,竟是老张。虽然不知道他叫自己什么事,但猛地清醒了几分!

    “也不知道是敌是友”——明明自己刚才还这样提醒过周芸,谁知在雷磊的压势之下,竟神昏意乱,差一点儿着了他的道儿!

    好险!

    丰奇把右手从腰间抽回,严肃地对雷磊说:“你有什么权力缴我的枪?!请你马上后退,不要妨碍我执行任务!”

    雷磊的腮帮子一个抽搐,知道时机已经失去,他回过头,压着眼皮看了老张一眼,转脸又对丰奇恶狠狠地说:“按照条令,警员在单独执行任务时负伤,为了防止武器被犯罪分子夺取,应该交给增援或随后赶到的同志保管。”

    警务条令中确实有这么一条,但丰奇抗辩道:“我又不是单独执行任务,还有一个同事在楼上配合我呢!”

    说完他就后悔了,情急之下的一句话,不仅暴露了安保的人数,竟然连位置也秃噜出去了!

    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明白眼前这个雷磊不只是级别,心机也远远超过自己,然后就想起马笑中经常跟他说的那句话:“老弟,甭管干啥工作,可以实在,但千万不能傻实在啊!”

    可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把PICU的大门向雷磊敞开了……

    吱呀——

    就在这时,医疗综合楼的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急刹车声,接着是开关车门的呼呼声和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满头大汗的胡来顺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护士!护士!赶紧来帮忙抬病人!”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周芸已经拖着一张移动病床,带着风向医疗综合楼的门口冲去!病床的四个胶皮轮子好像被朝不同方向抽动的四个陀螺,在地面剧烈地转动着、摇摆着、弹跳着、滑行着,各怀鬼胎地一路丁零哐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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