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城 (1)
你连得我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又夺我西城。
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你到此谈呢、谈谈心。
没有——整个留观一病房里的所有人:医生、护士、患儿、患儿家长,看守张小玲的那个鬣狗,以及腿部受伤坐在地上的丰奇,没有一个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吕威再一次把枪口对准丰奇并扣动扳机的一瞬,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听到轰隆隆一声巨响,病房里像山倒了一样,地板狠狠一震,每个人都觉得脚下站立不稳,几乎要弹跳起来似的。当他们睁开眼时,吕威那公牛般强壮的身躯已经像一摊烂泥似的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手脚微微抽搐着,嗓子眼儿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张一合的嘴巴,一下一下地往外喷着鲜红的血沫子。
保洁员老张走上前去,弯腰捡起了那把掉在地上的手枪,然后蹲在吕威的面前,有人听到了他轻轻的叹气声。
这时周芸已经冲到丰奇的跟前,蹲下身,用剪刀剪开裤腿,看了看他大腿上汩汩冒血的伤口,发现是子弹射穿了股动脉导致的,马上喊大楠:“纱布和弹力带!”
大楠赶紧把移动抢救车拉了过来,从右侧的挂筐里拿出白色方形纱布和嵌着红蓝两线的弹力带,撕开包装袋递给周芸。按照程序,纱布按压止血应该一层一层来,如果一层止不住再压一层,但看丰奇的伤口出血情况实在严重,周芸直接压了三层纱布,然后把弹力带一圈一圈缠绕在上面,但喷涌的血水很快就把纱布浸透了,丰奇的脸色也从煞白变成了惨白,仿佛生命的色泽正在一点点褪去,撑在地上的两条胳膊哆嗦着,越来越没有气力。
周芸急了,又喊大楠:“止血带,止血带!”
大楠疯了一样一层一层拉开移动抢救车寻找止血带:一层的地塞米松、阿托品、地西泮、盐酸利卡多因注射液、注射器,二层的手电筒、人工鼻、血压计、血氧探头,三层的气管插管、鼻氧管和各种型号的喉镜,最下面一层的气囊和氧气袋……她把移动抢救车哗啦哗啦翻得乱七八糟,那些被翻出而没有收回去的东西卡住了入口,导致一层一层犬牙交错着,好像一张张再也无法闭合的嘴巴。
见大楠怎么都找不到止血带,周芸急了,跳起来把移动急救车乒铃乓啷又翻了一遍。股动脉是身体的大动脉,血流猛急,一旦出血量超过全身的三分之一,人就会有生命危险,这是分秒必争的时刻!该死的止血带在哪儿?在哪儿?哪怕是测血压时勒紧胳膊的橡胶管也行啊!怎么就找不到呢?!不知不觉间,她的眼角溢出了泪水,跟从额头流下的汗水掺在一起,辣得脸上一阵刺痛,可是她顾不得擦一把,还在绝望地翻腾着。
这时老张走到丰奇面前,蹲下身子,伸手在他的后腰一探,把束缚在皮带上的黑色警用急救包解了下来,拉开拉链,从最大的一个格子里掏出了蓝色橡胶止血带,左手拇指、食指、中指夹住止血带的头端,另一只手拉紧止血带,压在伤口上方动脉压迫点的表面一层一层地裹缠了起来,到止血带末端露出来的时候,他先将末端塞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与头端拉紧打结,然后问周芸:“有笔没有?”
周芸的白大褂的衣兜里总是别着一根碳素笔,但一摸索才发现,慌乱中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一旁的大楠赶紧说:“我去找。”
老张右手一伸,径直从移动抢救车的三层拿出新生儿喉镜。周芸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不知道股动脉止血用喉镜做什么,却见他把新生儿喉镜纤细的圆柱形金属防滑手柄拆了下来,穿进止血带打结的下面,旋转、绞紧、固定——周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用喉镜手柄代替碳素笔做了绞棒,以彻底束紧止血带,阻断动脉的血流。
做完这些,大楠找到了碳素笔,以为用不上了,谁知老张把笔要了过来,打开笔帽,望了望对面墙上的圆形挂钟,在止血带上写下时间,对丰奇说:“每四十分钟松解一次,松解前用力按压伤口防止出血,每次一分钟,然后再绞紧固定。”
这是为了使受束缚的远侧组织暂时恢复血液供应,避免因长期缺血而坏死,也不至于因为松解时间太长而失血过多。
丰奇点了点头。
“把警务室的钥匙给我。”老张说。
“在我裤兜里。”丰奇有气无力地说。
老张从他的裤兜里掏出警务室的钥匙,然后站起身,走到吕威的身边,一拎他的脖领子,像拖着装满落叶的编织袋一样,轻轻松松地将这个壮硕如牛的家伙拖出了病房,急诊大厅外面围观的人们自动让出了一条通路,就连那些从诊室跑出来的不良少年,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平时他们追随着吕威打打杀杀,无恶不作,现在却都呆立原地,塌着胸、缩着脖,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团伙最野蛮、最凶悍的打手就这么被拖出了急诊大厅。
只有丰奇一个人注意到,老张离开病房前,顺手从手推式清洁车最下面一层的抽屉里拿走了一张砂纸。
站在病房的角落里呆若木鸡的鬣狗打了个冷战,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结了冻似的病房里,很长一段时间鸦雀无声,最后是蔡文欣打破了寂静,她捂着心口走到周芸的身边:“我的天啊,你们医院做保洁的,都是这个水平吗?”
周芸望着她,满眼都是茫然。
大约两年前吧,早春的一个下午,周芸正坐在二层自己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返了青的杨树枝丫出神,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来一听,是高副院长打过来的:“小周,前一阵子你跟人事科说急诊大厅要添个做保洁的,我给你找了一个,一会儿就到你那儿报到去啊。”
整个儿童医院,要说卫生条件最差的大概就是急诊科了。儿童生病多半是因为管不住嘴,所以到急诊大厅就诊的孩子们,不是吐就是泻再不就是上吐下泻,甭管买多少垃圾桶,要不了多久就被卫生纸、消毒巾、尿不湿和各种医疗垃圾塞得满满的,骚臭熏天,不及时清理溢得都要冒出来;还有就是急诊的人流量大,地板的磨损情况远比其他科室严重,看上去就跟用黑砂纸打了一层磨砂似的;再加上那些散发营养品小广告的不容易进门诊区,但出入设在一楼的急诊大厅却相对便利,所以地上墙上到处都是他们张贴的“牛皮癣”。从整体上看,急诊大厅哪儿哪儿都显得黑黢黢、脏兮兮的,保洁人员勤快还是偷懒,对这种情况都没有太大改变,于是很多人就选择偷懒了,反正再怎么努力,工资还是那一千来块钱。可周芸从预防院感的角度,对急诊大厅的卫生条件又要求得相当高,这就导致保洁工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次她去找人事科要人的时候,人事科长都半开玩笑地说:“别的医院急诊都耗材,你这儿可好,不光耗材还耗人啊!”
最近一次她又因为保洁工辞职,在早交班会上请人事科想办法,科长叹着气说:“我给你找找吧……不过你也适当把卫生要求放宽松点儿,不然就算给你搬座石狮子过去,也待不长的。”
周芸一瞪眼:“那可不行,万一因为保洁不到位发生院感,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主持会议的高副院长打圆场:“这样吧,小周,我有个亲戚,退休后一直想找点儿活儿干,就让他到你们那儿去吧。”
周芸心想,高副院长八成是搪塞自己,哪个当领导的会让亲戚做这种又脏又累还挣钱少的活儿,所以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今天他还真把人给派来了。
撂下电话没多久,响起了敲门声。周芸说了声“请进”,门开了,走进来一位老人。周芸看他的第一眼,有点儿拿不准他的年岁:中等个子,身材不胖不瘦,上穿一件翻领上起了毛边的灰色旧夹克,夹克的下摆长得过了膝盖,下套一条布满褶皱的军绿色裤子,脚蹬一双发黄的白球鞋。他的面目清癯,白净的脸上并没有几道皱纹,两道剑眉收敛地耷拉着,一双眼睛里放射出柔和而安详的光芒,紧闭的嘴唇红润而饱满,一圈短促的胡茬子显得十分沧桑。单单从面貌上看,说他五十岁或四十岁都可以,唯一能证明他的苍老的,只是两鬓斑斑点点的白发,仿佛落了雪一直没有化似的。
“年轻时或许是个很端正的人呢。”周芸想。
既然是高副院长介绍的人,周芸就不好直接把他打发到巩绒那里去报到和分配工作,请他在沙发上坐,他却没有坐,还是那么站着,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一半明亮一半昏暗的。周芸给他讲了讲工作要求和薪资待遇,他不停地点着头。等周芸问起他的个人情况时,他只说自己姓张,以前是当教师的,单身一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退休后闲不住,想找点儿活干,就投奔了高副院长。他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吐字清晰,但声音很低。周芸觉得这是个心地善良的老人,就让他去一层找巩绒了。
第二天,老张穿上保洁员的衣服,开始了工作。
说来奇怪,对于在急诊大厅里工作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医生、护士、护工还是保安,周芸都熟悉他们的性格,了解他们的悲喜忧欢,知道他们背后有着或有过怎样的经历——每一个人,无论看起来多么平凡和普通,都有可以下酒的故事,区别只在于一盅酒还是一瓶酒可以讲完,但两年的时间里,对于老张,她不但完全不了解这个人,甚至经常把他彻底忘在脑后,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硬要说起来,他打扫卫生还行,不算勤快,但也绝不偷懒,重要的是在钱上不怎么计较,所以才待得住。他的手脚干净,从来不偷东西,也不捡快递盒、易拉罐、矿泉水瓶什么的卖废品,所以那些爱占小便宜的护工特别喜欢他。就像其他保洁人员一样,他跟保安、护工和传达室这个阶层的人关系不错,但也没有走得多么近,至多也就是跟王酒糟下下棋什么的,还是输多赢少,所以王酒糟没事儿就找他下棋,花园里经常见到又赢了一盘的王酒糟眉飞色舞,而输了的他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平常话很少,走路很慢,喜欢贴着边儿,偶尔遇上家长因为孩子的病迁延难愈心情不好,不小心撞上他,大发雷霆甚至挥以老拳的,他也从来不跟人家争执,只是默默地走开。
有两点,大概是老张跟其他保洁人员不大一样的地方,第一是他的个人卫生总是做得很好,每天脸洗得特别干净,指甲里从来不见星点儿泥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大喜欢刮胡子,也许有一次巩绒的玩笑话是对的,“老张一刮胡子,没准儿是咱们医院最帅的”;第二是他没有住在医院给服务人员安排的集体宿舍里,而是单独在院外租了个房子,谁也没到他家去过,谁也不知道那房子究竟在哪里。
对了,有件事,是两年之中,唯一发生在老张身上并给周芸留下了深刻印象的。
大约就在老张参加工作后不久,北京市公安局的首席女法医蕾蓉来到平州市公安局做报告,因为在急诊工作中,经常遇到家庭暴力导致的儿童伤害,所以周芸想了解一下怎样区分和鉴定伤情,在司法程序上如何正确处置这类事情,便托关系也进到报告厅里面,听了蕾蓉的讲座,并在会后跟她请教了几个问题。对蕾蓉的业务能力和专业素养,周芸感到无比钦佩。但那天晚上下班后,当她来到平州市最好的一家饭店参加同学聚会时,惊讶地看到蕾蓉正坐在一个角落里跟人吃饭,与她对面而坐的正是老张。虽然只看了他们一眼,但周芸却觉得留着齐耳短发的蕾蓉,神情全不似上午讲座时那么洒脱干练,凝望着老张的目光凄恻而哀伤,反倒是老张神色平和而欣悦,坐在人声鼎沸、交杯换盏的饭厅里,仿佛在一叶扁舟上遇见了他乡故知。
回家的路上,周芸一直在想,这两个社会地位悬殊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远亲?老同学?旧同事?看年龄差距总不能是恋人或夫妻吧……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
儿童医院有一条不为外人所知的规则,就是严防极个别工作人员趁着孩子生病,以治疗和看护的借口猥亵,这样的案件在过去虽然极少发生,可一旦发生社会影响就特别坏。老张刚来那会儿,周芸特地叮嘱巩绒注意他点儿,后来发现,此人在这方面无可挑剔,他只做好自己的工作,无论对哪个患儿,无论他们病情轻重,只要家长不主动要求,他从来不会多伸一个小手指帮忙。周芸觉得大概是他天性冷漠或胆小,不愿多管闲事,但有一次,一个双眼被继母用改锥戳瞎的孩子,做了眼球摘除手术后醒了过来,双手抓住正在旁边扫地的老张的衣服大声喊疼,老张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直到护士们赶来给孩子注射了一针镇静剂,他松开手昏昏睡去,老张才慢慢地走开。看到这一幕的周芸确认了自己最初的判断:这是个心地善良的老人,这也正是后来高副院长要她挑选几个可靠的人协助看护PICU里的那些孩子的时候,她主动推荐了老张的原因。她记得当时高副院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
可是现在,在目睹了吕威被瞬间制服,丰奇被迅速救治之后,面对蔡文欣的提问,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她第一次感到,对一个一起工作了两年的人,竟是如此的陌生。他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是吉是凶?是人是鬼?一切都像笼罩在弥漫的大雾里,连轮廓都辨别不清,这令她浑身发冷,毛骨悚然。
听到枪声的一刻,坐在急诊科办公室里的雷磊身子像弹簧似的一挺。猩猩正要拉开门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他尖叫了一声“不要开门”,大概是他从自己颤抖的声音里听出了惊慌失措,赶紧掩饰地对猩猩说:“不要贸然涉险。”
猩猩点了点头,就在门口站定。
直到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平静了下来,雷磊才缓缓地拉开了门,看见急诊大厅里的好多人聚集在留观一病房的门口,议论着什么,那些原本在“看病”的不良少年也都从诊室里出来了,三三两两地分散站立,目光茫然,不知所措。有个梳着中分头的小流氓正在哭哭啼啼。忽然,所有人都像被劈开的竹子一样自动分成两列,雷磊定睛一看,竟是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保洁老头走了回来,从他们让出的道路中走进了留观一病房,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神情仓皇的鬣狗。
雷磊招呼鬣狗过来,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鬣狗用嘶哑的声音把经过一说,雷磊也目瞪口呆。
“你是说,你都没看清保洁老头怎么出的手,那个流氓就已经被干趴下了?”猩猩吃惊地问。
鬣狗“嗯”了一声,他和猩猩都是退伍军人,擒拿格斗样样在行,雷磊也正是看中了他们的好身手,才把他们提拔到了自己的身边。
“你他妈的不会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猩猩完全不能相信。
“不是武侠小说,他用的应该是非常专业的近身搏击术——最关键的是,人家办完了事儿,大气儿都没有多喘一口。”
行动之后是否剧烈喘息,是衡量一个人体能的重要标志。猩猩瞪圆了眼睛,有些不服气:“等会儿我逮个机会跟他试吧试吧!”
“你拉倒吧!”鬣狗龇着脏黄的牙齿说,“如果我没猜错,那老头以前不是特警就是特种兵,咱们俩绑在一起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猩猩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有点儿意思。”雷磊搓着尖尖的下巴冷笑道,“没想到这么个地界儿还能卧虎藏龙,今晚这出戏越来越好看了。”
他沉思了片刻,问鬣狗:“然后你跟着他出去了?”
鬣狗点了点头:“我实在是对那老头太好奇了,想看看他到底怎么处理那流氓,不瞒你说,我都担心他直接拿把刀三下五除二给那流氓片成羊肉片,结果他只是把那流氓扔进警务室里,没待多会儿,就锁上门出来了。”
雷磊追了一句:“你确认门锁好了吗?”
“确认,警务室的门是不锈钢防盗门,非常结实,何况现在那个流氓被摔得骨头架子都散了,给他个拐杖他都挪不出去。”
“涉枪案件是重大刑事案件,既然罪犯被抓住了,绝不能让他跑了。”雷磊说,“至于那个保洁老头——”
“干脆,直接把那老头叫过来,手铐一铐锁在暖气上,问问他到底什么来头!”猩猩揉着有点儿歪的大鼻头说,这是他当兵时跟战友打架的结果,鼻骨骨折并且没有矫正成功,从此就总是这么歪歪着,看上去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
“不要轻举妄动。”雷磊把头转向鬣狗,“你去,把周主任请过来。”
那个“请”字他特意说得很重。
鬣狗来到留观一病房,只见周芸正在指挥大家收拾被搞得乱七八糟、遍地狼藉的屋子:蔡文欣检查每个患儿的状态是否良好;大楠帮李德洋止住了鼻血,又给他被吕威打伤的几个地方涂了药膏,周芸问李德洋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他摇摇头,一瘸一拐地回诊室继续工作去了,神色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怆然;老张和王喜扶起倒在地上的输液架,把撞歪了的病床复位,但人们看老张的目光明显跟此前不同,有些好奇,又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周芸把丰奇扶在一张椅子上坐好,看他的血已经被止住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鬣狗走到周芸的身边,十分客气地说:“周主任,雷主任请您过去急诊科办公室一趟。”
周芸冷冷地说:“没看见我在忙吗?”
鬣狗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就在这时,丰奇在周芸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令她神情一凛,接着她平静地对鬣狗说:“走吧。”
出了门才发现,也许是枪击事件造成的惊吓,急诊大厅里那些原本簇拥着给孩子挂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家长走了不少,而那二三十个不良少年能溜的都溜了,只剩下黎炎带着那群医闹像光拔高不吐穗的玉米,傻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所以现在的急诊大厅比刚才空了许多。因为一句话惹下大祸的孙菲儿,已经能够神色平静、条理清晰地给新来的患儿分诊了。这让周芸心安了许多。
一进急诊科办公室,雷磊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道:“周主任,抱歉,因为职责所限,刚才发生了很多事,我都不好贸然相助,还请您见谅。”
刚才发生的很多事,桩桩件件都与治安有关,倘若说到职责,恐怕雷磊这个综治办主任哪一个也躲不过去,偏偏他成功地躲开了每一件事,现在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职责所限”。周芸又好气又好笑:“雷主任,接触时间虽然不长,但彼此是什么人,咱们心里都有数,我是医生,不是政客,不喜欢搞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帮不上忙的你也别怨我,只希望雷主任不要总认为我是刻意与你为敌就好。”
最后这句,是回应不久前雷磊在医疗综合楼门口对她发出的威胁的。雷磊尴尬地笑了笑:“周主任,请不要误会,我今天来到这里,纯粹是为了调查思乐培训长宁校区集体中毒事件的,不管您出于什么理由放走陈少玲,如果换位思考一下,相信您一定能够理解我的感受——这个先放在一边吧。现在医院里出了枪击案,想必您也知道,涉枪犯罪在我国属于重大刑事案件,虽然凶徒已经被捕,但我必须调查清楚前后经过,不然明天早晨给上面的报告都不知道该怎样落笔。”
周芸看了他一眼,在椅子上坐下,把自己看到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那么,包括那个流氓在内,今天晚上这么大一群不良少年涌入医院来‘看病’,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完全不清楚。”周芸说,“情况确实反常,大部分人不知道儿童医院就诊年龄的上限是十八岁,所以平常连上初中的患者都很少见,更别说呼啦啦一下子来这么多半大小子了。不过,你也看到了,今晚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按下葫芦起了瓢的,我应对都吃力,根本没空儿细琢磨。”
雷磊想了想,对鬣狗说:“你去把外面正在哭的那个梳中分的小流氓带进来。”
小流氓一进屋子,就自觉地在墙边蹲下了,雷磊一笑:“年纪不大,路数挺熟嘛,看来没少在派出所进进出出,那我就直说了,你们这帮人今天晚上跑到医院来做什么?”
“来医院还能干啥,看病啊!”小流氓脸上还挂着泪痕,嘴巴却已经硬上了。
“二三十个人一起看病?”
“那没办法,赶巧了,二三十个人一起生病。”小流氓支棱着眼皮,用吊起的眼梢瞥着他说。
雷磊朝猩猩使了个眼色,猩猩上前,伸出铁钳子一样的大手,一把抓住小流氓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拔了起来,喊了声“操你妈的”,抡圆了一记大耳光!“啪”的一声打在小流氓的左脸上,又回手在他的右脸上狠狠抽了一下。小流氓的脸顿时烙上两个鲜红的巴掌印,口里吐出了一口血,然后哇哇大哭起来。
周芸上前要拦,雷磊把胳膊一横,挡住了她,然后轻轻说了一句:“哭就再打。”
仿佛被剪了一刀似的,小流氓顿时不哭了,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面颊,因为强忍着的哭声还在嘴里含着,所以发出一种好像咳嗽的呜咽声。
“说吧,今天晚上你们这群人跑到医院里面来做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脸被打肿了,还是舌头被打僵了,小流氓呜噜了半天才说:“我们在做直播……”
雷磊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刚刚打这小流氓的情形若是被直播了出去,非捅出大娄子不可,他紧张地问:“直播的摄像头在哪儿?”
“有个叫‘拉菲’的,负责用手机拍摄,刚才我哥一开枪,拉菲就溜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雷磊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你说刚才那一枪是你哥开的?亲哥吗?”
“对,我亲哥,叫吕威。”
“枪打哪儿来的?”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搞来的,好像是上个月在黑市上买的,他经常拿那把枪吓唬别人,但从来没有真的开过。”
“那刚才怎么开了?”
“我也不知道啊,这根本不在计划里……”
“计划?什么计划?”
“就是做直播的计划啊。”小流氓说,“卓总说只要给医生泼脏水的,最容易吸粉,增加点击率和打赏量,所以今晚让我们趁着急诊最忙的时候过来捣乱,先假装生病,把真有病的孩子挤走,把医生们搞烦,最好能跟我们动手打起来,才有看点。如果他们都忍了,老老实实给我们看病开药,我们最后就集合到急诊大厅跳‘达拉崩吧’,证明我们屁事儿没有,医生纯粹是为了挣钱才胡看病乱开药,把他们彻底搞臭。”
“卓总是谁?”雷磊刚刚发问,鬣狗就伏到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雷磊听完,对那小流氓说:“本来是下三烂的勾当,怎么最后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所以才说根本不在计划里。”小流氓说,“本来让‘床破姐’抱着她的孩子当道具,来给医生看看,没想到有个医生真的看出病来了,还说‘床破姐’吸毒,然后我哥就急了,追着那医生打,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开了枪……”
雷磊又听糊涂了:“‘床破姐’又是谁?”
“她是我们一伙儿的,除了磕粉就是上床,搞出孩子来都不知道孩子他爸是谁,据说有一次她跟好几个人一起玩儿,搞得太猛,把床搞破烂了,所以有人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床破姐’。”
雷磊一副吃了鸡屎的表情,吩咐两个手下道:“你们带他出去,把那个什么卓总、‘床破姐’之类的,都带进来!”
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小流氓哭丧着脸说:“他们都跑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鬣狗朝雷磊轻轻把头一点,意思是小流氓没说假话,雷磊只好对他说:“那好吧,你可以走了。”
小流氓眨巴着眼睛:“那我哥咋办啊?我带他一起走吧。”
“想什么呢你?”雷磊说,“他非法持有枪支,又开枪袭警,哪一条都够判的了!”
“不可能。”小流氓急了眼,“我哥不到十八岁,我们都是未成年人,国家保护我们的!”
雷磊终于知道吕威为什么敢开枪了。确实,按照我国刑法,对未成年人涉枪犯罪的惩处要轻得多,他摆了摆手,把那小流氓轰了出去。
一直沉默的周芸这才开了腔:“雷主任,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为了直播吸睛,一群不良少年来医院急诊胡闹一通,且不说这个‘噱头’有多少人爱看,有多少人打赏,单说他们采用这种方式让医生出洋相,难道你不觉得太儿戏了吗?听起来像是那个姓卓的编出来哄骗这班无知少年的蹩脚借口,绝不是其真实目的。何况后来的开枪伤人,不仅不在那伙人的计划之列,而且使事态严重升级,这里面恐怕有着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吧!”
雷磊想了想说:“不管这伙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其中最严重的肇事者已经被捕,回头再慢慢审吧,眼下有件事,倒是更需要抓紧办——周主任,你们那位保洁员,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个问题,周芸到现在也一头雾水,因为她还没顾得上找老张详细了解,只好从高副院长以亲戚之名把此人介绍来医院工作讲起,把这两年多来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雷磊听完更加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说,两年的时间里,他从来就没有表现出会一点儿搏击技术和急救技术?”
“是的。”周芸说,“除了打扫卫生,他从来没有表现出他学习过任何其他的职业技能。”
“奇了,奇了……”雷磊的嘴角向一侧咧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敌是友。”
“是敌是友”这四个字,让周芸的心里一沉,因为就在刚才,丰奇也说到了这四个字,只是含义更为复杂。
“主任,现在这里的情况非常复杂,也不知道是敌是友。”当鬣狗来到留观一病房叫她去急诊科办公室时,丰奇在她的耳边低语道。
“你是说——”
“那伙流氓、老张——还有雷磊。”丰奇说。
周芸吃惊地看着丰奇。虽然她并不清楚丰奇和田颖这一个月来执行的任务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大致知道是保护PICU里面的那群孩子,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突如其来并存在暴力威胁的外来者,都有可能是潜在的敌人。吕威那一伙儿就不用说了,而雷磊——她这才意识到:不管雷磊的官职是什么,对于丰奇执行的任务而言,他同样是一个身份叵测的对象,更让她惊诧的是,老张刚刚救过丰奇的命,可是丰奇同样在第一时间将他锁定为需要高度警惕和提防的目标。当然,丰奇这样做是理性的,也是正确的,可周芸的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丰奇把声音压得更低:“那把枪,现在在老张那儿,不能落到雷磊的手里,拖延时间,我来想办法。”
周芸明白了,丰奇的意思是说,无论枪在老张手里还是在雷磊手里,都是不安全的。从法理上讲,雷磊跟老张要枪,老张必须交出,否则可以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加以胁迫,所以丰奇必须提前一步把枪拿到手。可他眼下伤势严重,直接跟老张要,老张如果不给,“来硬的”是万万不行的——别说此刻,就是他没受伤的时候也未必是对手……周芸知道,自己眼下唯一能配合丰奇的,就是“拖延时间”四个字了,这才跟着鬣狗来到急诊科办公室。
现在,雷磊终于把话题转到老张身上了,而且早晚会提到那把枪,也不知过了这么久,丰奇想出什么“办法”了没有。
果然,雷磊接下来一句就是:“不管是敌是友,那把枪不能搁在他的手里。周主任,麻烦您把他叫到这里来一下。”
周芸无奈地站起身,往门外走,鬣狗跟在她的后面。
走进留观一病房,她看了一眼丰奇,丰奇的脸色十分晦暗,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好对着正在扫地的老张说:“你跟我来一下。”
在大楠注射了一针止痛针以后,丰奇腿上的伤口没那么疼了,他开始思考应该怎样把那支枪从老张的手里要回来……一个月来,每天老张都要进到PICU里面打扫卫生,因为这个老人实在沉默寡言,所以他和田颖并没有跟他说过几句话,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他的相貌,唯一一次留下点儿印象的,是老张正在旁边拖地时,田颖说起了扫鼠岭的案子,老张抬起头,看了看正围在桌子边认真画画的孩子们,就又闷着头做自己的活计了。
如果老张真的是一个潜在的“杀手”,那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有的是机会对孩子们下手,不必非要等到今天,这么一想,丰奇稍微宽心了一些,但安保工作的要则是“怀疑一切”,所以对老张还不能解除戒备,尤其是在知道他怀有可怖的身手之后,因此那把枪,是一定要拿回来的,问题是用什么办法……想来想去,他觉得只能冒险用一下田颖了。
他看了看留观一病房,老张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于是拿出手机拨打田颖的电话,打了半天也打不通(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为了防止手机电磁波干扰医疗设备的工作,在建设和装修中都会使用屏蔽材料),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田颖用PICU的座机给他打过来了。
一接通,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口吻:“丰奇,你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丰奇把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为了不让她担心,特地把伤势往轻了说,饶是如此,田颖还是执意要下楼看他。
“不行!”丰奇严厉地说,“你忘了咱们执行的是什么任务?怎么能把孩子们独自留在PICU!”
田颖沉默了,电话里渐渐响起了抽泣声,还有苗小芹轻轻的呼唤“田阿姨你怎么哭了”。
丰奇的心里顿时充满愧疚,可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说:“田颖你别哭,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田颖慢慢停止了抽泣:“你说吧。”
“我刚才跟你讲了,那把手枪被老张捡走了,这个人一出手就知道警用急救包在哪儿,证明他很可能从事过警务或相关工作,但他现在的面目和根底是什么,我们完全不了解,所以枪在他的手里是非常危险的。而雷磊,我估计也惦记上了那把枪,如果他跟老张要,老张不能不给,这不行!我们得抢先一步把枪拿回来!”
“可是——”
“你别打断我,先听我说。”丰奇说,“而且,我想来想去,我不方便直接跟老张要枪,一来他如果不给我,我毫无办法,二来我受了伤,身上带着两支枪,万一有个闪失,等于给敌人送军火,所以,还是你保管那支枪比较方便。”
“可是——”
“我说了你别打断我!”丰奇一下子火了,声音猛地拔高了八度,病房里正在忙碌的人们齐刷刷地把视线投向了他,他赶紧压低了声音说,“对不起,我有些着急了,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半点儿差错都不能出。这样,你先把孩子们集合到一个安全的房间,然后给老张打个电话,就说苗小芹晚饭吃多了,消化不良,刚才吐了一地,让他马上上楼收拾一下。等他进到PICU里面,就让他立刻把手枪放在门口的那张桌子上,然后离开。全程你要选择在一个有掩护的地方,并把手枪保险打开,枪口对准他,如果他有任何异常的举动,马上开枪,不要有丝毫的犹豫!”
电话那边,田颖没有出声,丰奇有些焦急:“听见了没有?你倒是给个话啊!”
“听见啦!”田颖拖了长音,“可是——老张已经把那支枪给我了啊。”
“啊?”丰奇大吃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我一直想跟你说,你一直不让我打断你啊。”田颖说,“一把六四式手枪,没错吧?枪号被磨掉了,从弹匣情况看,击发过一枚子弹,其他子弹还在。”
“他什么时候送上去的?”
“就在我给你打电话之前啊,他还说是你让他交给我的。”
丰奇放下手机,一时间眼前竟有些恍惚。这时,老张回到了留观一病房,继续打扫卫生,一举一动都那么平常和自然。丰奇望着他,想起田颖那句“他还说是你让他交给我的”,越发觉得此人好像一台CT机,早就把自己大脑里的所思所想照了个透亮,所以才先行一步,将手枪送了上去。这种被人窥破心机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以至于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丝丝寒意。
周芸进了病房,叫老张跟她来一下,老张放下扫帚,与她一起走进急诊科办公室。他刚刚在雷磊面前站定,猩猩和鬣狗就从左边和后面围拢了过来,但老张却神色如常,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两个人似的。
雷磊坐在一张椅子上,凝视着老张。他的后背靠着椅背,摆出一副闲逸而舒适的姿态,虽然是从下往上看的,却刻意让目光含有一丝嘲讽和不屑,形成居高临下的蔑视感;而老张望着他的目光则平静得好像深不可测的古潭,能无声无息地把一切激射而来的箭镞吸收并沉入潭底……半分钟以后,这场无声的交手分出了胜负,雷磊转动了一下僵硬得发疼的脖子,颈椎上传来的咯吱声是那样的晦涩。
雷磊掩饰地笑了一笑,突然抛出一句:“以前当过警察?”
屋子里的人都以为老张会断然否认或含混其词,没想到他点了点头。
雷磊的面部抽搐了一下:“应聘保洁的时候,你为什么隐瞒这段工作经历?”
“我没有隐瞒,我说了我以前是做老师的,只是我做的是警校的老师。”
“为什么离开警校?”
“正常退休。”
“谁能证明你是正常退休?”
“我有退休证。”
“证件越多,说明一个人身份越假。”雷磊冷笑一声,“报上你的警员编号。”
警员编号相当于一个警察的“身份证”,会伴随其终身,就像配枪枪号一样,只要在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中输入编号,立刻可以查出一个人在警队的全部履历:个人情况、工作单位、家庭住址、升降职时间、奖励或处罚,等等。
见老张沉默不语,雷磊加重了口吻:“报上你的警员编号!”
老张望着他,慢慢地说:“你又不是我的领导——就算你是我的领导,我已经退休了,你也管不到我吧。”
雷磊狞笑道:“你搞清楚,我问你的警员编号,不是老干部处给退休人员发放慰问品,而是怀疑你涉嫌非法持有枪支,正在审问你,你必须回答!”
“你凭什么审问我?”
“我是平州市综合治安办公室主任,今晚代管旧区的警务工作,所以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我怎么非法持有枪支了?”
“还嘴硬!那个袭警的吕威,他的手枪是不是在你手里?”
“你说那把手枪啊,我已经交给警方了。”
雷磊一愣:“你交给谁了?”然后突然醒悟过来,以为他是交给丰奇了,不由得勃然大怒,把桌子狠狠一拍:“谁让你把枪交给他的?!”
老张淡淡一笑:“我不交,岂不是就涉嫌非法持有枪支了吗?”
雷磊这才醒悟,自己一不留神,被他一路拐带着跳进了自己亲手挖的坑里,不由得气急败坏。鬣狗和猩猩见他脸孔扭曲的样子,掏出手铐,要把老张铐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周芸的手机响了,虽然铃声并没有比往常急促,但不知道为什么,屋子里的每个人都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周芸接听后,不由自主地看了雷磊一眼,然后把头偏到一边。一开始她只是听,并没有说什么,突然“啊”了一声,本来就惨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出什么事了?”雷磊问。
“陈少玲打来的,她说在海马儿童游泳馆发现了大量氯气中毒、奄奄一息的孩子……”
“什么?!”除了老张,其他几个人都迅速围到了周芸的身边。
周芸知道这个时候不仅不能再对雷磊等人隐瞒陈少玲的去向,而且必须寻求他们的帮助,便说了陈少玲接到张大山发来的微信,微信上只有一张海马儿童游泳馆照片的事情。雷磊让周芸打开免提,然后对着手机说:“陈少玲,你找到张大山没有?”
手机里传来陈少玲嘶哑的声音:“我没有看到他。”
“你马上打他的电话,给他发短信、微信,让他立刻向警方自首!”
周芸急了:“雷主任,其他的先放一放吧,当务之急是救孩子!”说完对着手机喊道:“少玲,你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
“我在泳池边,这里有六个孩子和一个教练,那个教练吐了一地,浑身瘫软站不起来,有四个孩子咳嗽胸痛、恶心呕吐,另外两个孩子昏迷了,一个身体轻微抽搐,另一个我已经探查不到呼吸了!”陈少玲哭喊着,电话里传来其他人痛苦的呕吐声、咳嗽声和哭声,在游泳馆静谧的背景下,被衬托和放大得格外凄厉。
不知什么时候,老张也走了过来,眯起眼睛,似乎在认真辨析着电话里的声音。
危急状态下,作为一位富有经验的急诊医生,周芸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放低了声音,用一种坚定的口吻说:“少玲你不要高声喊叫,控制情绪,避免吸入更多的有毒气体。你告诉我周围环境是怎样的?”
“这个游泳池是在一个童玩馆的半地下一层,四周没有窗户,现在氯气的味道还是很重,十分呛人。”说着她猛烈咳嗽了几声,“我准备给那个没有呼吸的孩子做心肺复苏。”
“不要!”周芸断然阻止,“氯气中毒造成的通气障碍,多半是因为刺激了上呼吸道黏膜引发的充血和水肿,你做心肺复苏反而可能加重症状,先观察那个孩子到底是真的没有呼吸,还是仅仅因为惊吓而休克,如果疑似后者,可以尝试拍打他的肩膀来唤醒。当务之急,是马上把所有人都带出游泳池,走不动的就拖走,出去后记得把游泳池的门关上,离开和隔绝氯气环境比什么都重要!”
手机被咯噔一声放在了什么地方,接着,里面传来脚步声、磕撞声、关门声、肉体在湿地板上拖拽时的摩擦声,拍打肩膀声,还有少玲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和更加剧烈的、宛如干呕一般的咳嗽声,这说明她在拖拽中毒者的过程中,自己也吸入了不少氯气。
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陈少玲又喊了起来:“主任,那孩子醒了!”
“太好了,少玲,他们都只穿了游泳衣吧,那么你最好拖他们到淋浴间,用莲蓬头反复冲洗他们的身体,注意一定要用温水,这样不仅能冲掉皮肤上的有毒物质,还可以起到保暖的作用!”
听着电话那边的陈少玲又忙活了起来,周芸冲到诊室,把胡来顺喊了出来:“海马儿童游泳馆发生氯气中毒事故,倒了六个孩子和一个大人,你带上沙丁胺醇、地塞米松、强心剂、氧气瓶、呼吸机,还有气管插管的装备,准备出一线——对了,再带上几套铝箔保暖衣!”
胡来顺撒腿就往二楼跑,周芸知道他是去药械室拿急救器械去了,突然想起眼下医院里连一辆急救车都没有,就算胡来顺赶到游泳馆,也没法把那么多患者带回来。而且儿童的呼吸道黏膜柔软,富于血管,气管和支气管腔比成人狭窄,对氯气高度敏感,往往在中毒后更容易出现急性肺水肿甚至呼吸衰竭,这些不是单纯现场急救就能缓解的,必须到院内实施进一步救治和观察,所以,每多在游泳馆滞留一分钟,危险就增加一分!她赶紧给正在总控室值班的老包打电话:“你们运保科在医院还留没留车辆?不一定是急救车,能装下很多人的小巴也行!”
“一辆都没有。”老包说。
对老包那么个死面馒头的个性,周芸还真的没办法。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她突然发现急诊大厅入口的一根柱子后面,有颗谢了顶的脑袋正往这边窥探着什么,她眼睛一亮,大步走了过去,那人转身就混进走出医院的家长队伍中想要溜走,谁知腰上和裤子上一片不知啥时候蹭的五彩斑斓的粉笔灰暴露了他。
周芸喊了一声:“赵跃利!”那人只好站住了,转过身,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周主任……啥事儿啊?”
周芸毫不客气地一伸手:“把你那辆轻型卡车的车钥匙给我!”
“什么……什么卡车?”
“就是你劫走我们科室X光机的那辆轻型卡车!”
“车……车我开走了啊。”
“少跟我胡扯,刚才还看见在停车场呢!”周芸瞪起眼来,“我现在有急用,人命关天,你别让我动手搜,到时候大家可都不好看!”
赵跃利的脸上浮现出欲哭无泪的表情,周芸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回头喊王喜。赵跃利见她真的要动武,赶紧掏出车钥匙往她手里一塞,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这时,胡来顺肩背手提着装满急救药械的大包小包,快步走了过来:“主任,车呢?”
“医院没有其他车辆了,我只好把赵跃利那辆轻卡的钥匙搞过来了。”周芸说,“我记得那辆轻卡有高栏,是可以搭篷布的,虽然保暖作用差点儿,但总比没有强,你先把车开到游泳馆,后车板上垫点儿东西,把中毒患者抬上去,再搭上篷布,然后尽快把车开回来——”他们一面说一面走到停车场,转了一圈都蒙了:原本停在这里的轻型卡车,居然不见了!
“难道赵跃利真的把车开走了?”周芸傻了眼。正在这时,王酒糟又从传达室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主任,咋了,用得上我不?”
“你看见赵跃利的那辆轻卡了吗?”周芸问。
王酒糟摇了摇头:“傍晚见他把车开回来以后,就没见开出去过。”
车肯定还在医院里,周芸想。但她急着回办公室了解陈少玲那边的情况,所以把车钥匙往胡来顺手里一塞:“你跟王酒糟一起找车,找到以后直接——”
就在这时,突然袭来一阵如刀的寒风,将她受伤的额头割得一疼。她抬起头,看了看昏沉沉不见一丝缝隙的黑色冷空,猛地想起了什么,压了一下胡来顺的手腕:“找到以后,先打我的手机。”
回到办公室,恰好陈少玲正在电话里呼唤她:“主任……我把他们都拖到淋浴间,用温水冲洗过身体了,然后扶进更衣室,用浴巾给每个人擦干并包严实了,目前看,他们的情况都没有进一步恶化,就连那两个昏迷的孩子也醒过来了,只是都在喊头晕、恶心、胸闷、咽痛什么的,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周芸听出她呼吸沉重而吃力,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的,知道她也出现了中毒症状,是强忍着痛苦对其他患者展开救治的,不由得又难过又感动:“少玲,你用水洗一下脸和鼻子,漱漱口,然后找个地方坐下休息,我派胡来顺尽快过去支援你,你不需要做更多的事情,只注意那个发生过抽搐的孩子,因为这可能只是简单的精神紧张引起,但也有可能说明他的呼吸道黏膜充血和水肿比其他患者严重,要特别提防呼吸道梗阻。”
就在这时,手机显示胡来顺的电话打过来了,周芸保持少玲手机的连通状态,同时接听:“小胡,找到车了吗?”
电话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胡来顺的抱怨声:“找到了,不知赵跃利搞的什么鬼,把车藏在了西配楼和宿舍楼之间的那条消防通道里,黑咕隆咚的,找了半天才发现,这儿风大得简直能把人吹飞了!”
周芸马上对站在一旁的雷磊说:“雷主任,你是不是应该派个人跟胡大夫一起去游泳馆?”
雷磊一愣:“这个,有必要吗?”
“我不懂你们综治办的工作职责,但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管是人为的还是事故性泄漏,你们总应该去看看吧。”周芸盯着他说,“何况,假如是人为的,那么肇事者很可能还在附近,少玲有危险就不用说了,将要派出的胡大夫也面临危险,我这是去救人可不是填人,你得派人保护他们的安全——最起码,那么多中毒者,往车上抬的时候,多个人能多把手吧。”
“可我这两个手下都不是警察啊,他们过去都只是辅警。”
周芸盯住他,尖锐的目光里透出再明确不过的意思:那你就应该亲自去。
雷磊装成没看见,对猩猩说:“你跟那个大夫去跑一趟吧。”
猩猩走后,雷磊轻轻吁了一口气,余光发现周芸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轻蔑,不禁有些气愤,对着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喊陈少玲。片刻,陈少玲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雷磊厉声问道:“张大山有没有跟你再联系?”
陈少玲说没有。
“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现在张大山已经是两起重大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了,包庇他,没你的好果子吃!”
“我说没有就没有,对不起,我很累,我要休息一会儿……”
雷磊正要继续催逼,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少玲,等一下。”
雷磊望着那个截断他话的人,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陈少玲听那声音非常熟悉,又有些陌生:“你是谁?”
“我是老张。”
“啊!老张!”少玲颓废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小玲还好吗?”
“小玲没事。”老张温和地说,“但是你还不能休息,我看了一下交通状况,胡大夫他们赶到你那里需要二三十分钟,在这段时间,你得抓紧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
“勘查犯罪现场。”
在这之前,陈少玲从来没有到过海马儿童游泳馆。
她倒是听丈夫说起过那个地方,说是在一家童玩馆的下面,童玩馆的一层是个综合游乐设施,有室内滑梯、绳网攀爬、沙滩乐园、弹簧蹦床什么的,由于设备老化,已经很少有孩子问津,反倒是地下一层的游泳馆——虽然也破旧不堪:地面瓷砖开裂、墙根长了绿毛,淋浴间的毛巾一股子霉味儿,泳池里的水很长时间都不更换,洁水的唯一方式就是反复往水里加“消毒剂”,所以水面上竟漂浮着一层皮屑样的白色粉末——但价格便宜,颇受旧区市民的欢迎,尤其秋冬淡季,在原来的收费基础上打五折,晚上七点到九点的游泳班更是折上折,便成了一些家长给孩子报名学游泳的首选目标。为了招徕顾客,游泳馆干脆开设托管项目,家长把孩子往这儿一送就可以离开,九点再来接,晚饭都由游泳馆订,当然就是由张大山送的那些廉价盒饭。
“我今天送餐,听见一个家长嫌海马儿童游泳馆太破,硬件啥的连新区一个幼儿园的游泳馆都不如,我就想,咱们家小玲连幼儿园都上不起呢。”有一次在医院后花园的凉椅上跟陈少玲一起吃饭时,张大山苦笑着说。
“咱们不跟人家比,咱们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比啥都强。”陈少玲说。
她还记得丈夫听完这句话以后,佝偻着背脊,沉默不语,眼神充满了无奈和哀伤……在骑着电动车去往海马儿童游泳馆的路上,她一想到那不甘于命运安排的眼神,心就又痛又不安。她不相信雷磊所说的,丈夫是为了报复社会而对思乐培训长宁校区的那些孩子下毒,她知道丈夫是一个心地多么善良的人,从初中时代他们同班同学的时候她就知道——但假如是为了别的缘由呢?要知道这些年,她见过多少为生活所迫而变得面目全非的人啊!就说丈夫吧,当年那个虎背熊腰、高兴的时候嘿嘿嘿傻乐,不高兴了就呼呼地挥舞着铁锤似的大拳头,仿佛什么烦恼都能砸到地底下的张大山,早已无迹可寻,不到三十的年纪,在命运的重压之下弯腰驼背,刨花儿一样的头发竟有了丝丝缕缕的白色,烦恼还是烦恼,不但没有砸到地下,反而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额头上刻上了一道道抬头纹。
那么,是什么缘由让他选择了一条不归的岔路呢?
不!她狠狠地一甩头!大山子绝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的,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作为妻子,我必须无条件地相信他!就像结婚时,从北京远道而来的证婚人刘思缈说的那样:“祝愿你们在未来的岁月里永远相爱与信任,无论黑夜还是白天……”
电动车“嘎吱”一声刹住了车,她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眼前是旧区堵得严丝合缝、水泄不通的一条主干道,望不见头尾的车灯像明晃晃的铆钉一样将长龙似的车队铆合在一起,滴滴鸣响的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把整个旧区吵翻了天,很多司机从车上下来,踮着脚张望前面的情况,嘴里面不停地骂骂咧咧,可半天过去,车流还是纹丝不动。更糟糕的是,拥堵的还不止这一条道路。在更远的几条街上,大量的机动车也把道路堵得犹如半个月没有排泄的肠道,不要说电动车了,就连更“瘦”一些的自行车都很难穿行过去。穿得花枝招展的情侣和晚下班的人们只能步行前往目的地,他们的穿梭无定让堵塞更加严重。
已经快到晚上八点了,就说今天是周末兼跨年夜,这拥堵也大大反常。陈少玲想了想,也许一切都是大凌河大桥上的车祸造成的连锁反应吧……
想起急诊科那些遇难的医护人员,她的心一沉。虽然她和他们的社会地位悬殊,虽然他们当中也有陈光烈那样想把小玲赶出“蓝房子”的,但说到底,他们每一个的离去,都是对这座城市本来就稀缺的儿医资源的巨大折损,何况是急诊科十分之七的精锐……
啊,眼下不是感伤的时候!
她把电动车一个掉头,赶紧向海马儿童游泳馆驶去。
游泳馆位于一条偏僻的街道上,这条小街的路边原本开了很多店铺,随着城市的商业向新区转移,店铺纷纷关停或搬迁,现在一片萧瑟。陈少玲骑着电动车,拐进了一个铁栅栏门半开着的院子。眼前是一座外表装修成动画片《熊出没》中光头强住的小木屋的童玩馆,里面一片漆黑。
她停好车,走到门口,轻轻一推,门开了。
从黑暗的深处,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可是比寒气更让她骨悚毛竖的,是死一样的寂静,仿佛她打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根刚刚咽气的喉管。
“张大山,张大山!”她低低地叫了两声。
传回来的,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她咬了咬牙,冲进了童玩馆,先差点被门厅的泡沫爬行垫绊了个跟头,小腿又在坐墩上磕了一下,直到腰撞在实木柜台上,她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莽撞了,赶紧打开手机电筒照明,一番探查之后,终于在一个拐角找到了通往地下一层的楼梯口。她来到那里,向下又喊了两声张大山,还是无人回应,于是侧着身子,一步一步沿着台阶,慢慢往下面走去。
手电筒投射出的椭圆形光斑,在洋灰台阶上一层一层地摩擦着,发出剥皮样的咝咝声……这瘆人的声音让陈少玲不由得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寻找来由,却一无所获。
突然,后背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逼近,猛一回头,手电筒的光柱无声地甩到了身后,照射出的只是她走过的那些空荡荡的台阶。
虚惊一场。
她长吁了一口气,正准备重新将身体和手中紧攥着的手机转回向下的台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恐怖片中的套路:如果在惊悚的场景中,回头没有任何发现,那么当头颅扳正时,一定会面对一张血盆大口……
这种预感让她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缓慢而僵硬地扭转了身体,微微眯缝的眼睛,做好了看这世界最后一眼的准备——
然而,手机电筒光芒照射出的,还是一片寒砭砭的虚无。
也许是掌心出了太多汗的缘故,手机差一点儿滑落在地上。
她生起气来:“大山生死不明,我还在这里自己吓唬自己,难道真要等他出了事,我变成了寡妇才天不怕地不怕么?!”于是蹬蹬蹬地一直跑下了台阶,来到了游泳馆的门厅。
往左是男更衣室,往右是女更衣室,都能通往游泳池,但想来是冬天学游泳的很少有女生,所以把女更衣室锁了,只左边一道门的门缝里露出昏黄的光芒。
陈少玲推开门走进去,这里有一溜漆皮都掉光了的更衣柜,正中摆着一条长凳,天花板上的灯泡像要瞎了似的一闪一闪的,湿漉漉的地面散发出一股脚臭味儿。再往前是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左手是洗浴间,右手有张布帘,掀开往里走是一个长方形的休息区。休息区里面黑黢黢的,她用手机电筒照着亮,看到斜对面的墙上,正中有两扇对开的铁门,打开应该就是游泳池——现在,铁门不仅关得紧紧的,门缝里也是一片漆黑。
她上去推拉了几下铁门,打不开,便用拳头“哐哐哐”地砸着门大喊:“张大山,大山子,你在里面不在?你在里面不在?!”
没人回应。
她才发现,两扇铁门的一左一右两个门把手上被人用粗粗的铁丝缠上了好几圈,还在末端打了个结儿,是无论如何也推拉不开的。她用手使劲掰那个铁丝,可是一来她得用一只手拿着手机照明,单手使不上力气,二来铁丝实在太硬,结果折腾了半天都掰不开,反而越使劲缠得越紧,一不留神右手食指的指尖还被扎出了血!
她急得都快要哭了,紧促的呼吸从门缝里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儿,内心笼罩的不祥预感顿时加重了几分。
这是生死须臾的时刻,急躁和盲动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陈少玲定了定神,用手机电筒四下里一照,找到了位于大门左侧墙上的一组电源开关,其中只有最右边一个是打开的,其他都是关闭的,她索性一下子全都摁开,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休息区、游泳池里面的灯都相继点亮。这时她才发现,门把手上的铁丝缠绕得其实并不复杂,只是自己刚才着急,没理清楚头绪而已,于是双手齐上,很快就拧开了那个结儿,又一圈一圈解开了铁丝,然后把门猛地拉开——
“啪嗒”一声!
先是两只手,然后是一颗头颅,接着是半个身子扑在了她的腿上,险些将她“推”倒在地。
她吓得尖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着游泳衣的教练模样的小伙子,在他的后面,还有好几个孩子,和他前胸贴后背地摞在一起,都闭着眼睛,而呛人的氯气味儿,则说明了他们是被什么击倒的——可能是在危急关头,他们一起涌到门口,想合力把门推开,但缠绕在门把手上的铁丝彻底断绝了他们求生的希望,直到吸入大量毒气后倒下,也没有推开这两道铁门。
陈少玲看了一下,这些人当中没有张大山,又往泳池里面望了望:这个面积只有大约三百平方米的房间,除了门以外,就是四面一灰到底的墙壁,在最里面的一处天花板上开着四块很小的悬窗,现在也是关闭的。浮着一层泡沫的水池上面,正笼罩着一团可怖的黄绿色雾气。她瞪圆了眼睛,分辨了半天,才确定水池里和整个密闭空间的其他地方没有张大山的身影——
等一下!
她突然发现,那团黄绿色的雾气是从右手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涌出来的,那里位于自己视觉的死角。
仗着上大学时在校游泳馆当义务管理员的经验,她把外套一脱,蒙在脑袋上就往那里冲,直到冲进去,才发现那是池水循环设备间,除了循环泵、过滤石英砂缸和加药泵等游泳池水循环过滤加药设备,并没有张大山的身影。氯气是从摆在门口的一个白色酸性中和剂桶里冒出来的,尽管她为了避免吸入毒气,一直掩住口鼻、屏住呼吸,但几秒钟的滞留,还是让她觉得鼻腔和嗓子眼一阵烧灼感。她赶紧退出来,把设备间的门关严实,往游泳池的门口跑去。
也许是大门打开之后,新鲜空气涌入的缘故,那个教练和四个孩子醒了过来,又是呕吐又是咳嗽的,还有两个孩子依然昏迷不醒,一个探查不到呼吸,另一个躺在铺着马赛克瓷砖的地面上,惨白的身体像通电一样微微抽搐着。
眼前一群中毒的孩子随时有生命危险,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否又与无迹可寻的丈夫有关……陈少玲蹲在地上,扎进头发里面的十根手指死死地抠住头皮,仿佛要把内心的痛苦和焦虑像挤脓血一样挤出来。她使劲呻吟了几声,然后拿出手机,打通了周芸的电话……
在周芸的指导下,她对中毒者实施了救治,眼见他们转危为安,她却疲惫得站都站不住了,后背贴着墙慢慢地坐在地上,把手机夹在肩膀和右颌之间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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