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只是重复着刚才讲述过的内容。
下车的时候,水泥地把轮胎都烫出了橡胶的味道,好在有一片乌云遮蔽过来。
“暂时可能问不出更多实质性进展了。”杜然拉上警车车门,晃着胳膊指了指被押走的熊熊,转过头和安春说,感觉这小子嘴挺硬,肯定藏了挺多的。
“我也这样觉得,”安春仍然在思考,“可能得再从别处找突破。”
“不是难事,交给我们,不成问题。不过今天还是多谢你了,小帅哥。”
安春说不用,应该的。
“我感觉你这个人,挺内向的,总是让我想到年轻时候的自己。”杜然笑了笑,摘下墨镜塞进Polo衫的口袋,说年轻人还是应该要有朝气一点,要积极阳光,才能不负青春。
安春点点头,没作声。
“你是不是很迷茫啊?如果实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刚才在车上说的那个建议,你真的可以考虑考虑。有很多人不喜欢进体制,不喜欢也没关系。”杜然告诉安春,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和他一样倔,但年轻意味着人生还有很长,任何事情去试一试都无妨。
永州东安县,清晨的阳光明亮,但不灼人。
在文生路的大庙口馄饨店,大锅里蒸腾着热气。老板麻利地点馄饨,丢进沸水里,又去给另外几碗已经煮好的撒调料。张伟让杜然先去找地方坐,问他吃大碗小碗,说自己去一起点单。
这家挂着绿色破旧招牌的小店生意挺好,杜然摇头晃脑四下环顾,像是找不到落座的位置。
此时,一个穿着褐色T恤,吃得满头大汗的青年,放下勺子,扯了桌上的一截卫生纸抹了抹嘴,起身往外走。
他碗里的馄饨没吃完。
张伟朝这边望了望,说算了,人太多了不在这里吃了,换一家吧,杜然应声和他一起走出馄饨店。他们跟着褐衣青年的脚步,又稍微保持着一点距离。褐衣青年抬头往前瞟了一眼,好像发现有另外两个中年人也在朝他走来。
“去哪里吃啊?”杜然问。
“那边有一家,”张伟手一指,说出来约定好的暗号,“这次你请客。”
那两个中年人忽然加快了步伐,往这边奔来,张伟和杜然也一个箭步冲上去,要拿住那个脸面上多毛的削瘦青年。
“不许动!警察!”
杜然一声雷霆大喝,抓住了褐衣青年的手腕,但全是汗,太滑了,一下就脱了手。
褐衣青年抡起拳头朝他挥了一拳,趁他下意识闪躲的瞬间,从旁边的空隙溜了出来,开始拼命往身边的巷子里跑去。
“站住!”剩下的三人跟着往里面追,青年回头望了一眼,左拐进另一条小巷。
“让你站住听见没有!”
马上要到另一个巷口了,张伟又大喝一声,青年不再回头,步伐像是要转身跑入另一个拐角。
忽然,一个壮实的男人从拐角猛撞过来,把青年撞倒在地。正当他想要用身体压住青年的时候,青年慌忙地在裤兜里摸起来。
“小心!有刀!”
杜然一脚下去,把那把没有来得及打开的弹簧刀踢远,跪在地上把青年的手压在背后,其他几位便衣警察一拥而上,把青年制伏在地,让他动弹不得。
“胆子够肥啊!还想袭警是吧!老子这一脚给你省了个三年五年你懂不懂!抓你会没准备啊?早就布控了,你跑到哪里去咯!你老实不老实?”
杜然一阵狂怒,青年吓得点头如捣蒜。
“叫什么名字?!”
“悟空……”
空间逼仄的审讯室,灯光刺眼。
“我还如来佛祖呢,说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就说你叫什么名字,不是问你叫什么绰号,也不是问你的网名昵称。”
“来的路上不是已经问过好几遍了吗?袁文斌。”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褐衣青年老是动肩膀,好像浑身总有哪里不舒服似的,活像个猴儿,其实“悟空”这个绰号对他挺贴切的。
“什么叫程序和规则你知不知道?年龄?”
“29。”
“因为什么事情来这里的?”
“你们抓的我,我哪里知道。”
悟空把头一偏,盯着地板瓷砖上自己的倒影,深蓝色的审讯室里陷入沉闷。
杜然把笔往桌上一丢,扭头憋住一口气。
前一天下午出发,连夜摸底布控,今早在永州抓到人,驱车回长沙,现在已经是晚上9点多。从接到安春电话开始跟洗钱嫌疑这条线开始,杜然和张伟高强度工作连轴转了三四天,没少加班,身体和意志都已经有点吃不消了。
“不知道就继续想。”杜然揉着睛明穴,低头伤脑筋。
“赌钱的事?”
张伟也搁下笔望着他,顿了几秒说:“如果你就只是赌点钱,至于慌慌张张跑了大半个湖南躲永州去了?见到警察上门不配合调查,还拿弹簧刀伺候?”
悟空歪着头想挠挠自己的头发,抬不起来的手腕发出清脆的手铐响音。
“你们想要拿我怎样搞就怎样搞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别的人、别的事,我统统都不知道,问我没用。”
“你以为我在这里和你浪费时间是为了谁?你以为你是什么?硬汉?猛男?讲义气?你的好兄弟孙志熊,都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天了,该说的都说了。你为什么要在他的家里,上网提‘洗钱判几年’这种问题?你有没有在帮谁洗钱?”杜然调子很高。
“不可能!”悟空有些激动起来。
“怎么不可能呢?他天天都说是你搞的事情,与他无关。说他介绍过一个名叫黎万钟的老板给你。8月24日那天,黎万钟死了,第二天你跑到他屋里,让他赶紧离开长沙避避风头,他问你为什么,你还不肯给他说原因。我们通过技术手段,发现当天他家里有人上网问过‘洗钱判几年’这个问题,孙志熊说不是他提的,那肯定就只能是你提的了不?不然你让他避什么风头?不就是因为你给黎万钟洗钱?黎万钟的死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一死了,你们就要避风头?”
杜然的猛攻下,悟空似乎有点蒙了,对他说的这些事一下子难以消化的样子。
“说啊。”张伟拉高了音量打配合。
悟空的喉结上下移动了好几次,好像是一些句子卡在了那里,每次快要说出口,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了。
“明明是他们在洗钱……”终于,他以很微弱的声音嘀咕了一声。
“谁?”张伟抓住这个时机。
“熊熊啊,他怎么就把我给卖了哦……”
悟空耷拉着脑袋,驼着背身子向下蜷缩,像一条伤心的小狗。
眼泪已经在他眼眶里打转。
“是熊熊在帮黎万钟洗钱,8月25日那天我在网上看新闻,看到黎万钟死了,就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这个事情可能搞大了,要跑路了,让我也跑路,避避风头。我那天根本就没有去他屋里,他怎么可以这样把事情推到我身上来哦……”
悟空的说辞,与孙志熊的描述并不吻合,张伟和杜然交换了眼神。
“你参与了洗钱没有?”杜然问。
“也算是……参与了。”悟空说,但自己不是主谋。
张伟重新捡起笔写字,让他讲出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许是因为炽热的太阳把湘江的水都煮开了,7月的长沙总是像一屉大蒸笼。
悟空正躺在沙发上午睡,电风扇的档位开到最大对着吹也不怎么解闷解热,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间,一个电话响起,像是从梦里打来的。
“悟空别,你在打飞机吧?这么久不接老子电话。”
电话那边的声音是熊熊,神神秘秘的语气,问他想不想赚大钱,说自己最近找到了一个路子,有个机会。
“干吗?抢银行啊?”悟空有点将信将疑,要真有这样的好事情,他绝对是不愿意错过的。熊熊让他到人民西路的茶馆里来谈,说这件事如果做成,比抢银行还赚,兄弟几个后半辈子的生活可以全都包揽。
他去厨房龙头下用冷水洗了把脸,确认自己没喝醉,也不是在梦中。
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几个人在打麻将,基本都是熟人,但是有个穿白衬衣的男人悟空不认识,面相显然比熊熊的兄弟们都要年长,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笑起来却总让人想到电视剧里会出现的那种变态。
“来了啊,介绍一下,这位是黎总。”熊熊在麻将桌上扔出一张八条,告诉悟空。
悟空正想和黎总打招呼,黎总却先抬起头瞟了悟空一眼,和熊熊说这位兄弟长得有个性呢。
大家都暗暗发笑,这让悟空很是不爽。
“他叫悟空。”
“哦,那难怪了,原来是大圣啊,失敬失敬,”黎总撇着嘴,带有讥讽意味地笑着,“这个名字可真是太适合你了,Monkey King,interesting!”
“你来打,你来打,我来和大师兄聊一聊。”正好一位牌友和了牌,黎总拉身边另一个朋友上桌替自己。
“服务员!”
黎总叫来茶馆的女招待,给悟空泡了杯茶,然后拉他到一边坐下。
“情况是这么个情况,我以前是个人民教师,和马云差不多的经历,下海从商。马云我是比不了,不过目前也算是个连续创业的企业家,在长沙开了一些公司,也有一定资产。
“但是啊,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就慢慢想着把这些机会呢,还是都让给更有激情的年轻人吧!”
“创业者的四要素,skills,mind,execution and luck,”黎总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现在啊,就剩下这个mind和luck没有落伍了。”
悟空对英语一窍不通,黎总突然转出这些单词来,让他感到肃然起敬。
他开始相信,熊熊说得没错,黎总是个有能耐的老板,手上确实握着大把机会。对于他刚才调侃自己外貌的反感,也消散了不少。
黎总说,国家最近也在鼓励年轻人创业嘛,这是好事。
“那我们这些老兵老将自然就得把位置让出来,换一条跑道,你说是不是这么个情况?”
“嗯。”悟空小声答应了一下,其实并不太懂得他在说什么,但是如果表现出不懂,恐怕又要出丑了,只得应声赞同。
黎总轻轻拍他的肩膀,面露欣慰,仿佛是遇到了一位难得的知己。
“我接下来的打算,是进军资本市场!”
黎总双手轻握着,声音很大,气宇轩昂,不像是在对悟空一个人说,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小型演讲。他很真诚,尽管旁边是几个混混在嘻嘻哈哈打麻将,他也丝毫不受影响。
“如果仅是国内的资本市场,那就太simple了!我的目标也没有定太高,但是既然有决心走向海外,那我就要成为世界上第二个巴菲特。”
股神巴菲特悟空听说过,是个很有钱的人。
“悟空兄啊,我的初步计划呢,是把我在国内的大部分资产都拿出来,进军海外。首先在纳斯达克敲钟上市,借助资本的力量,让我现在的网络服务公司成为一家投资控股公司,然后再通过它来进行投资领域的develop,我将成为一个顶级的投资大师。”黎总说,但是他现在遇到一个问题,国家的资金进出管得太严了。如果现在要把国内的钱弄出去呢,正规的途径比较困难,所以就找了熊熊,希望兄弟们可以帮自己一把。
“要怎么帮?”
悟空有些困惑,他感觉黎总的理想是挺高大上的,但唯一的问题是,他的宏伟目标,好像和包厢里坐着打牌的这些人扯不上什么关系。
“你现在手上有多少债?”熊熊一边扔麻将,一边问悟空。
“两三万吧。”悟空告诉他。
“那少了,你最近多去玩一玩,多搞点债。”熊熊说,就用这些空头支票,把黎总的钱搬出去。
悟空问黎总的钱有多少。黎总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万?”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没有猜准。是啊,在那些场子里见多了,如今一百万也不算什么大钱了。
黎总忍俊不禁,悟空也吞了吞口水。
一千多万人民币,他从未想过自己此生会和这样巨大的数字如此接近。
“可是熊熊问你手上的赌债,”杜然抬起一只手,然后又扬起另外一只手,双手向外摊开,“这和把黎万钟的钱搬出去有什么关系?”
悟空说,黎万钟去找那些欠了债的老哥来赌,故意把钱输给他们。但是黎万钟输掉的所有钱,等他前脚出门,悟空和兄弟们后脚就通过收债的方式从那些老哥身上要了回去。表面上看,人人都以为黎万钟是把资产散在了赌场,散给了几十上百个赌徒老哥,无法追回了,但实际上,这些钱最后又像蚂蚁搬家那样,汇集在了一起。
杜然和张伟面面相觑,这件事最让他们惊讶的地方在于——那个名叫安春的年轻人之前已经假设过了。但当时三人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它有太大的漏洞。
“不是,如果黎万钟这样搞,不就等于在给那些赌客做慈善吗?”张伟在桌面上点来点去,“钱本来是你们赌赢了,先不说合法不合法啊,那都是欠你的债,没错吧?黎万钟输钱给他们,他们再把钱还给你,实际上不就是黎万钟拿自己的钱,帮他们还了债吗?你的账是平了,那些债也是你赌来的呀。”
悟空有些不安分了,他的身体一直扭来扭去,摇头晃脑的,目光也没有地方搁置。
“如果我全都坦白的话,会不会对我有利?”终于,他憋出来一句。
“只要你愿意配合,将功赎罪,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杜然赶在他说下一句话之前,赶紧给他喂定心丸,“我们是真的想帮你,你想想我今天早上在东安县踢掉你刀的那一脚,是不是为你好?持械袭警的问题有多严重你想得清楚吧?有些事情我们还是有处理空间的,就看你是不是真的全部坦白。”
悟空盯着地板抿着嘴,考虑了几秒。
他交代,黎万钟确实是熊熊介绍过来的,但是平日里一起玩的几个兄弟,有五六个人吧,实际上服气的不是熊熊。
“那是谁?”
“鳜鱼哥。”悟空交了底,说鳜鱼哥虽然赌钱,但不像其他人那样游手好闲,有工作有地位,性格好口才也好,是个魔术师,上过湖南电视台,还是什么二级演员。
“鳜鱼哥的真名是什么?”张伟插了一句。
“郑念。”
“好,你继续说。”和他们掌握的情况一致。
“我们几个之所以都服鳜鱼哥,怎么说呢,除了他人仗义,把他当大哥之外,更把他当师父。”
悟空说,鳜鱼哥是玩魔术的,懂很多手法,比如扑克牌的花切、假切,真的出神入化,一般人想都想不到。几个兄弟中悟性高的学到他六七成,悟性低的也学到三四成,那些技术用来炸金花,只要胆子大、手法稳,在小场子里面想赌赢就能赌赢。
“你们……玩出老千?”杜然肘部撑在桌面上,双手慢慢握紧,思绪也在慢慢凝聚。
“胆子这么大?你们那些场子我也有耳闻,狠角色不少呢,搞事情的也不少。出老千被抓,被往死里教训的情况不要太普遍了,伤的残的死的都有,你应该也知道吧?”
张伟在一旁啧啧感叹,悟空却说,那他们也要有本事抓住。
“也就是说,你们其实一直都在跟着鳜鱼哥学千术,每次都能赌赢全部是靠出老千?你们通过这些逢赌必赢的杀猪局让对方欠了债后,再让黎万钟去和他们赌。等黎万钟前脚把钱输给他们,你们这些债主又后脚上门,把钱收回来?”杜然基本上懂他的意思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赚得多吗?”
“反正我们都是听鳜鱼哥的……”悟空磕磕巴巴,“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你们解释,鳜鱼哥真的……很厉害。”
“不只是说牌面上的功夫,他常常给我们讲一套他关于表演魔术的理论,说魔术师只要上了舞台,失败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弄砸一次就万劫不复,职业生涯就毁了。赌局也是一样的道理,必须慎重慎重再慎重。他就拿这种标准来让我们训练……
“他还说,手法功夫当然很重要,但又不是最重要的。舞台上的魔术表演,最重要的还是懂得人的心理,懂得自己的观众是什么人、想看到什么、会怎么看。赌局上也一样。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要正经去学的,怎么心理暗示,怎么转移注意力……”
鳜鱼哥教他们的出千手法有一套系统的扑克牌技术和心理学知识支撑,但悟空告诉杜然和张伟,鳜鱼哥称这些都是“术”,只有术是远远不够的。
想要一直赢,口诀只有一条——“懂得选择跟谁赌,才是最重要的”。
选对了人,摸清他们的性格和习惯,才可以判断能不能下手、好不好施展手脚,这就是鳜鱼哥的“道”。
“有些老哥,赌得内裤都没了,欠一屁股债,还想继续赌——欠的债只是个数字了,反正把自己卖了也还不上。除了我们没人跟他们赌。他们一上赌桌就杀红了眼,只会死盯着自己的牌指望咸鱼翻身,鳜鱼哥说这种是最好下手的……”悟空举了一些判断赌徒是否合适下手的例子,“还有些老哥胆子小,怕惹事,这种也方便。你对他调子高一点,他就被吓得六神无主,不能集中注意力了……这种一般是刚入局的,有的玩着玩着,也就变成第一种了。选对了人,懂点技术,怎么都能赢。你非要去和那些眼尖人狠的老哥玩手段,那自然是找死。”
张伟叹了口气,直摇头。
“你就没有在乎过,你们把第二种人变成了第一种人,是毁了人家的一辈子?他们的家庭,他们的亲人和小孩,没准从此就过上落魄的生活?”
“那谁又在乎过我呢?我不也是从这样的家庭里来的?”悟空伸长了脖子问,“警官,你晓得这样的家庭有好多不?”
“好了好了,别岔开话题了。”杜然对这种讨论不感兴趣,“鳜鱼哥带你们搞这个多久了?”
“记不清了,两三年吧,但赚的大都是些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一般都是自己挣一点小钱来花,我们不怎么催债,能要一点是一点。之前没做过黎总这种,反正我是没做过。”悟空回答。
“那你们这次冒这么大风险帮黎万钟,他给了你们多少回报?”张伟很好奇这个。
悟空说,他一分钱没给。
“你们就白给他做?”杜然不相信。
“那不可能的。”
按照悟空的说法,黎万钟称,这笔资产一旦到了国外,他就会促成公司的纳斯达克上市事宜,届时将以原始股份的形式,将资产按比例分享给这帮兄弟。如此一来,他们得到的收益,就远远不是简简单单的一笔回报了,而是随着资本市场水涨船高的源源不断的财富。所以熊熊才说,兄弟们的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这你们也信?”
悟空低着头,用力一挤眼睛说,现在不信了。
杜然打了个大哈欠,问他们又是怎么把钱弄到国外去的。
“鳜鱼哥以前出国搞过演出,认识了一个朋友,说是专门帮留学生转钱的。具体我不清楚,反正我们每次把钱交给鳜鱼哥,鳜鱼哥就把钱转给他,他再转给黎总美国那边的人。他们总是说什么对敲对敲[2],我也弄不明白。”悟空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张伟问鳜鱼哥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我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悟空低下头,身体呈现出一种疲惫的静止。张伟和杜然也都累了,好像暂时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警官,我觉得我不是那种很坏的人,现在也都坦白了,真的可以宽大处理吧?”
恍惚中他感觉,审讯室蓝色的墙壁像是深海,空调吹出来的冷气,像是水流在缓缓将自己笼罩,头顶的荧光灯就是海面之上的太阳。
而他不敢抬起头来,他无法往上游。
关着灯的会议室一片昏暗,只有一束光从投影仪的镜头散射出来,投在荧幕上。
那是一个男人的艺术照,头发上喷满了定型水,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看上去还挺时髦,颇有艺人风采。
林立莲口干舌燥,喝了水坐在会议桌一角继续说这个人就是郑念,男,32岁,国家二级演员,魔术师,江湖人称“鳜鱼哥”。
鳜鱼哥祖上是望城那边的江湖人,杂耍世家,据知情人说清朝就在玩耍猴、顶碗、吞火吐火、三仙归洞等传统戏法,靠手艺吃饭。后来他爷爷归纳总结,集先辈之大成,成了知名民间艺术家。原本家庭条件还不错,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遇到了时代变故,家道中落。受到打击的父亲放弃了手艺成为农民,过得浑浑噩噩,在郑念七八岁的时候醉酒失足,夜晚跌入了阴沟,没能爬起来。郑念后来发愤图强当上魔术师,表演现代魔术,好歹算是变相延续了祖辈的家传,然而时过境迁,这一行很难再像以前那样辉煌了。
“这小子十年前就开始进赌博的场子,有点名气,结识了一帮兄弟,出手阔绰,游刃有余。”
林立莲说,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鳜鱼哥在二十天前买了一张出国的机票,此后失去踪迹。
“他出国了?”张伟问去了哪个国家。
“机票显示是飞往泰国的航班,但是人却没有登机,也没有出境记录。”
林立莲说,郑念经常出国游玩,身边有联系的人都以为他又出去潇洒了,所以暂时断了联系也不以为意。
“那他现在到底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咯?”杜然很郁闷。
林立莲说他也不知道:“这个事情仍然交给你和张伟负责,三天之内我要结果。熊熊和悟空问不出来,就再去找别人,必要的时候可以再去问问那个小安,看他手上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好。”张伟答应。
林立莲切换了一张幻灯片,上面写着几个关键词“崔远”“黎万钟”“鳜鱼哥(郑念)”,在屏幕上构成三角形。
“现在很明显的是,这三个人最近一段时间,因为这个东西,有了很强的关联性。”
三角形中央,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钱”字。
“有一点很清楚,黎万钟开的所谓网络公司,众筹和分销等等概念,实际上就是互联网传销,通过传销敛财集资。他手头有过一大笔资金,经侦那边的同事初步估计,数额在一千万以上。”林立莲说,崔远的作案动机,和这么大一笔钱肯定是脱不了关系的。
“崔远在看守所的事情,除了我汇报上去的那个推测,暂时没有其他说得通的解释。但这是一个很复杂,也很曲折的手法,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林立莲从会议桌边站起来。
“根据法医的结果,消化道中有明胶残留。所以林队你说的事先吞下密封胶囊、体内藏毒至少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张伟的看法是,如果真是这样,崔远很有可能是在赌。
“赌什么?”杜然在旁边歪着脑袋,皱起眉头思考。
“赌自己不会被抓住。”
张伟提示他设想一下,如果那天崔远没有被警方抓住,成功外逃,那么他把密封的胶囊屙出来丢掉就是了。体内藏毒是他留给自己的一道生死选择题,取决于作案之后会否被抓。
“噢。”杜然懂了他的意思:没被抓住就继续逃命,被抓了就自我了断。
“这一点同我的推测一致。”林立莲手插口袋,说仍然有疑问。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设置这样的选择题,被抓了就要自杀?是觉得自己减刑无望,横竖都是死?还是怕被我们问出什么事情?”
杜然抬起手,指着幻灯片上那个大大的“钱”字,说自己始终觉得,崔远自杀的动机,和他杀死黎万钟的动机之间,肯定有某种很强的关联性。而要把这一整个事件串联起来,转出去的那笔钱就是关键。
“所以鳜鱼哥是个特别关键的人物。”林立莲同意杜然的看法,说只要你们找到了他,整个案子马上就会清晰很多。
杜然问能不能多给点人,把浩南或者罗门叫回来一起帮忙,毕竟这个任务如此重要,难度如此之大,时间又如此之紧。
林队让他们克服一下困难,告诉他这两人目前在临澧县和澧县一带挖崔远当年的生活轨迹,也很重要。
“是不是因为罗门……”
“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林立莲回答张伟,是案子本身的需要。
张伟点点头,不说话了。
“崔远这个人,太复杂了。包括他的原生家庭、他父母的死、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生活……”林立莲补充说,“根据罗门的记忆,他自称2004年离开澧县,在常德生活了几年时间,2008年来到长沙。”
“但我这次去常德,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几乎没有在常德留下任何痕迹。没有开过房、住过宾馆,甚至没有用身份证办过电话卡。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一点痕迹也没有,为什么?他把自己隐藏起来了,不想被人发现?
“我凭直觉认为,他身上有前科或悬案的可能性极大。所以我让浩南他们留在那边继续挖,我自己也会再过去常德那边,看能不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杜然认可他的安排,说明白了。
“我知道你们最近很辛苦,坚持一下。”林立莲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个人物,和你们要跟的鳜鱼哥有关系,就是那个豪姐,崔远的女友。这条线我暂时交给小胖,如果小胖有时间,也多给你们帮帮忙。”
小胖在一旁举手,表示收到。
“还有个事情,我想查一查黎万钟现在有没有亲人在国外,这个也是小胖负责。”
“他的家庭关系已经查过一遍了,感觉……和案件关系不大。”小胖顶着黑眼圈说。
林立莲让他再仔细查查:“我觉得肯定是有。直系亲属要查,关系近的非直系亲属也要查,尤其是在他公司有过任职背景的。如果亲属实在查不到,就去查他有没有过情人,目前在国外生活。”
“为什么啊?”小胖挠着后脑勺,表示不理解。
“你们仔细想想。他找鳜鱼哥把钱转移到国外,原因是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传销的骗局兜不下去了,打算卷款跑路。如果是你,这么大一笔资产转出去,自己人又在国内,会让什么人帮你在外面打理?没有绝对可靠的人,你会放得下这个心?”
“我明白了……”小胖若有所悟,“目前和黎万钟一起生活的亲属确实都仔细查过了,暂时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不过我刚得知他的生活经历和作风都比较复杂,结过三次婚……”
“结过三次婚?”这句话引起了林立莲的注意,他要小胖对此敏感些,感觉这是个很重要的突破点。
“好。”
小胖答应之后,林立莲转身面向昏暗的会议室,对所有人做最后的总结发言。
“我们先不要钻进一些细节里,把自己逼进死胡同,要大胆去猜测。没错,这个案子现在一团乱麻,情况复杂,难度很大,但肯定可以解开。
“我教你们一个道理,干我们这行,保持理性思考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永远是直觉。”林立莲说,大家应该训练出一种类似猎人对野兽的直觉。要想抓住狐狸和狼,得让自己按照野兽的行为习惯去想问题,揣摩它们的欲望和恐惧,本能和情绪。
“他们犯了罪,但他们也是人吧?”杜然似乎觉得,把犯罪的人比喻成野兽有些不妥。
“你可以有你自己的观点,我只是在说我的经验。人类社会有很多规则,但其中某一些得到了全世界法律的公认,这是为什么?因为有一条区分人和动物的底线,跨过了那条底线,人身上的很多东西也就变了。”林立莲看了看手表,说自己得动身了,交代的事情尽早给结果,有事情随时联系,手机保持开机。
“林队这次怎么感觉和以前很不一样啊……”
出了昏暗的会议室后,杜然小声同小胖讲。
“我也觉得,变了个人似的。”小胖撇嘴点头附和。
“你们不知道,他以前其实就是这样子。”旁边一位老同事告诉两人,只不过这几年因为技术手段进步,什么天网工程啊、DNA啊、网络数据库啊,办案子方便太多了,犯不着……
“没错。”张伟说,他只是很久没遇到像样的对手了。
芙蓉国剧场内,冷气很足。幕布上的灯光给得比较暗,舞台上有灰尘的味道。
亲月木乐队的几人还没调试完乐器和设备,妆容精致、穿着银色礼服、踩着高跟鞋的女主持人再次走上台来。
“那谢谢刚才一组选手的精彩演出……6月的骄阳,似火,而下一组选手的激情,比火还要热!这是一支年轻的乐队,他们成立两年多,彼此却已经结下了难忘的友谊。”她一边举着主持词卡片一边念,然后伸手给了小果一个介绍的手势,“他们的年轻,是青春的证明,也是激情的证明!下面有请——亲月木乐队,用他们的激情带给我们音乐的快乐能量!原创摇滚歌曲《世界观》,让我们一起,嗨!起!来!”
台下的观众们稀稀拉拉地鼓掌,像是在参与一场乏味的联欢晚会。
小果转过身,给了小黎一个眼神,轻轻的鼓点响起。
“不要再念那些晦涩的诗,不要再写那些扭曲的字了。在缤纷的霓虹世界中,你(我)的灰色多幼稚……”小果开口唱,“他们都正确,他们说的都正确。活得辛苦的人,其实是自己有罪。”
小和扫视了一眼舞台上的搭档——老崔的吉他今天情绪非常饱和,一层一层的和弦晕染开,每一根琴弦的振动都能击中她的心;小果的贝斯很有劲,嗓子也完全放开了,唱得比以往任何一次排练都要自然;小黎的鼓也打得非常好,节奏稳而清晰,同时还能把那个以“我”为视角的和声唱好,唱出一种孤寂的感觉。
登上舞台的这一刻,她才感受到这首《世界观》是真正地完成了。它是独一无二的作品,凝结了大家的心血和才华。
“十四岁那一年,鼓起勇气给喜欢的男孩送樱桃,班上同学都说你骚,看你(我)的纯真多可笑?”
舞台下,有几个观众被这句歌词逗笑了,也有人在跟着节奏轻轻点头,或是全神贯注地望着舞台聆听,若有所思。
“从小就知道,你(我)从小就知道,那些得不到的,是不准你(我)得到。”
小和清楚,今年这场比赛属于半公开选拔赛,所以这些观众大都不是真正的摇滚乐爱好者。有不少人穿着同一家公司的文化衫,也有人穿着西服,还有头发花白的老人带着小孙孙,几乎全是比赛主办方单位的职员和赞助商公司的员工,以及亲属或客户。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中,能够有那么一些人与这首歌共情,已经是件足够令人欣慰的事情了。
“渴望着,理想和爱。只看见,行走的梦貘与饕餮。你(我)的世界都坏了,他们怪你(我)没有好的世界观。”
只是,坐在最前排的领导嘉宾和几位写着名牌的评委,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一位嘉宾和身边的熟人说说笑笑,一位评委干脆放下手中的笔,开始玩手机。小果唱得再投入,仿佛也进不了他们的心。
“不知道该哭着离开,还是加速跑,撞毁这一切?你(我)的世界都坏了,他们怪你(我)没有好的世界观……”
很快,演出结束了。果不其然,乐队的几个人都挺满意这次发挥,连平时一直要求严苛的老崔,也觉得这是最好的一次演唱。
“那能入围吗,你们觉得?”小果试探着问。
“肯定能啊!”小黎信心满满地告诉他,“你看看我们前面的乐队都唱的些啥,有几个把音唱准了的?都是大学生乐队水平,有几个歌都是扒的,连Coldplay都扒,当评委聋呢?除非后面几支乐队全部比我们强。”
“老崔你觉得呢?”小和问。
老崔说,他也觉得问题不大。
“啊……你都这么说,我的心就放下了。”小果笑嘻嘻地拍拍自己的左胸口。
“刚才那一组选手的歌好听吗?好听呀?那下一组选手你们可得好好期待了!我先考考大家,提到长沙,你最先想到的山是什么山?对!大家都很聪明……”
亲月木乐队的几个人背着乐器回到观众席,那位穿礼服的主持人小姐又踩着高跟鞋上台了,说着晚会司仪般的主持词。
“下面有请Crybaby,我们长沙的哭小孩乐队,为大家带来一首属于我们长沙的《岳麓山》!”
整齐的军鼓前奏一响,老崔就转过身去,盯着舞台看,说这乐队还可以啊,和刚才的那些感觉都不一样。
“燕子飞过穿石坡湖的时候,带来了你的哀愁。那些证人全部都沉默,为什么他还在夜宵摊喝着酒?”
“你说哭小孩啊?是挺棒的,我也挺喜欢。”小果说自己有朋友认识这支乐队,让他们猜猜主唱是做什么工作的,说绝对猜不到。
小黎歪着头,看着主唱身上《新世纪福音战士》的紫色初号机T恤,问是不是从事动画或者游戏相关工作的。
“看这野林开始燃烧,买得起一把玩具枪,带给他贫穷的儿子,或者献给富贵的凶手。”
“才不是咧!他叫罗门,岳麓区公安局的警察,还是个刑警。说了你们猜不到的。”小果很是得意。
小和同小黎都很惊讶,说那真的猜不到,刑警不都挺忙吗,怎么还有时间玩乐队?
“啊,我喜欢警察!这主唱挺帅的。”小黎说等会儿一定要去认识一下。
“比我还帅?不可能吧!”小果扫她的兴,“再说人家都结婚了,你认识他有啥用?”
“人们丢失舒适的去处,在拥挤的地铁唱起来歌。而我不能再爱上谁了,一颗心碎到不能碎,是否还能拼出她的轮廓?哦,岳麓山……”
只有老崔不和他们插科打诨,在默默听着歌,体会其中的情绪。
“这歌真的挺好的。”他一边喝水一边说,要是接下来的选手都有这个水平,说不定进四强就有点悬了。
一组一组选手上台,直到最后一组表演完,穿着银色礼服的女主持也有些累了。她拿着话筒走上台,草草说了几句今天的比赛到此结束,评委老师正在统计分数,结果马上公布之类的话,又下台去候场休息。
此时,一些观众已经开始离席,比赛结果对他们来说不怎么重要,他们只是来完成任务,或者看个热闹。
小果冲着他们直摇头,说他们不是真正的听众,这里也不是真正的舞台。
“等我们将来真正出道了,台下会有千万个人跟着我们的表演一起pogo,都是懂音乐的年轻人,不是这些成天浑浑噩噩、不知道生活意义的空心人。”
老崔对小果的这句话透出些许不解的神情,问他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小果惊讶地垮着下巴看老崔,反问老崔怎么会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生活的意义就是他妈的杰克·凯鲁亚克,就是他妈的《在路上》!”
“好的!现在到了大家最期待的时刻,也是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主持人重新回到台上的时候,脸上的疲惫已经被掩盖下去,她再次恢复了风格激昂的主持腔。
台下大部分参赛乐队,都把目光聚向她手中举起的卡片。
“正是二十组选手的奋力演出,我们今天得以收获了一场完美的比赛。那,我想说的是,这不只是一场比赛,更是一次激情与激情的呼喊,音乐与音乐之间快乐而美好的交流。在公布结果之前,我想请各位把掌声送给他们,送给今天如此精彩的演出!”
她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等待舞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慢慢停止。
“我相信,很多人和我的想法一样。此刻,结果其实已经不再重要了。比赛从来不是为了争输赢。今天的这个舞台,‘2012长沙音乐新势力’让我们看到的,是年轻人对生活的感悟,是创意与才能的百花齐放。讲真心话,我为长沙有这么多这么棒的音乐人而感到自豪、感到开心……”
小果对她语重心长的啰唆已经有点失去耐心,他屏住呼吸,低头看自己的鞋,只想知道结果究竟是怎样。
他想知道明年的自己,究竟是否有资格,站在星城音乐节那样真正的舞台上。
“获得‘2012长沙音乐新势力’第四名的是——”主持人念出了“Crybaby哭小孩”的名字,那个叫罗门的主唱和他的队友都表现得挺淡定,只是潦草地鼓了鼓掌。
小和有些理解他们的态度。毕竟乐队所有人,包括老崔在内,都一致认为《岳麓山》是今天最好的一首歌。无论歌曲创作,或是舞台表演,都不存在什么值得争议的点。
“获得‘2012长沙音乐新势力’第三名的是……”
“获得‘2012长沙音乐新势力’第二名的是……”
“获得‘2012长沙音乐新势力’第一名的是——”主持人深吸一口气,大声念出来,“沉默宇宙!”
“让我们恭喜以上四组音乐人,他们将获得由本次比赛协办方九道湾置业提供的共计三千元音乐人奖励,以及2013年长沙星城音乐节的参演资格!本次比赛是由长沙……”
人们在陆续离场,大部分平庸的选手基本上也明白自己的平庸,对结果没有异议。
在亲月木这边,平时理性温和的老崔反而是最愤愤不平的那一个。
“不是你家赞助的吗?”他带着一丝质问的语气厉声问小和这个结果是怎么回事。
小果在一旁说算了算了,明年继续努力。
“不是,这一二三名都是些什么啊!”他的愤怒显于形色。
“老崔!”小果本来也窝着一肚子火,但此时他很清楚,不应该把气撒在小和身上。
“这结果肯定是有问题的,扒Coldplay都能扒个第一名?”小黎也很无语。
“要不我打电话问问吧,其实我家不是做房地产的,赞助商是我叔叔的公司。他们这里的人都不认识我……”小和有点委屈,但她说能理解老崔的情绪,这个结果,自己也接受不了。
“喂,雨和,我在外面出差考察呢。”
电话拨通了。
“什么比赛?”
“哦……那个比赛啊,想起来了!你也参加啦?怎么不早说呢?这次的前三名都是客户和领导们说好了的,我不能给你啊,但是给个第四名肯定是没问题的。你放心吧,我待会儿忙完了就给他们打电话。”
“啊?已经比完了啊?比完了就有点不好弄了,不过你是我亲侄女儿,我看能不能让他们想点办法……”
“不用了!不用了!叔叔你别多事了,我先挂了!”小和赶紧摁掉电话,叹气摇头。
四个人杵在那里,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想办法……”老崔重复着她叔叔的话,扑哧一笑,然后向小和道了歉。
“对不起啊,我刚才失态了。”他说自己忽然感觉到,有钱人有时也有可怜之处。
落选的几人拖着乐器从芙蓉国剧场走出来,阜埠河路锦绣潇湘文化创意产业园已近暮色。
一些天马学生公寓即将毕业的学生,在傍晚办起了跳蚤市场,出售一些旧书、旧教材和懒得带走的生活用品。
“还有钢琴考级教材呢,周铭孙老师那本。”小果拿起一本书,摆摊的大学生连忙告诉他,五块钱一本,十块钱三本。
“不用不用,我就看看。”小果连忙把书放下,却发现老崔正盯着摊位的右下角出神。
那是一台磁带随身听,上面印着“SONY”的商标,底下垫着包装纸盒。现在已经没多少人用这玩意儿了,短短十几年的时间,人们听音乐的方式换了又换,磁带渐渐被CD取代,CD又被MP3取代,MP3再被手机取代。一代又一代,快速流行又快速地被忘却,要不是再次亲眼见到这种机器的实体,它的存在都已变得模糊和不真实。
“你喜欢这个?”小黎弯腰把那台随身听拿起来,老崔的眼睛就跟着她的手慢慢移动。
她按了按上面的按钮,磁带仓弹开了,虽然有一些轻微磕碰的痕迹,但总体来说保存得挺不错。
“多少钱?”小黎问大学生。
“四百吧,带包装电池说明书充电器。我以前自用的,可爱惜了,后来一直收在盒子里面,还挺舍不得卖的。”大学生挺懂得经营之道。
小黎把随身听还给她,让她把所有配件都装好,然后从背包里翻出钱包,点出四百块钱。
“只要钱给够呢,就没有什么舍不得卖的。”小果在一旁小声嘀咕。
“送给你!”小黎把随身听递到老崔手上,然后冲他笑了笑。
她让老崔别不开心了,说很多事情再努力也会失败,因此结果没那么重要。
老崔说谢谢,紧紧握着那随身听的盒子,同大家一起往街边走。
“这个随身听,十几年前我给喜欢的姑娘送过一台,一模一样。”
他告诉大家,当时自己可喜欢那个姑娘了,但是没来得及表白,她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小黎问老崔怎么遇上她的。
“那时候我在老家澧县的县城开一家影碟出租屋,她来我店里打工,我就爱上了她。”老崔说,自己虽然拼了命地想对她好,但那时候终究笨手笨脚不懂浪漫,隔壁开理发店的老板懂得讨女孩子欢心来追她,两人很快就结婚了。
“她说她喜欢音乐,想学唱歌,我就买了这个送给她,那时候这东西可贵了。她随口说喜欢那种抱着吉他含情脉脉的男人,什么也不会的我就买了把日本进口的Takamine吉他,开始悄悄自学。”
老崔的眼眶红了,说自己当然知道很多事情再努力也会失败,结果没那么重要,“但我就不知道他妈的为什么,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越努力越失败,越失败我越看不开,就像一个与生俱来的错误。”
小和说今天这事,有情绪是难免的,过几天就好了。
“别想他妈的那么多了,”小果宽慰他,“那个姑娘、这场比赛,相对于你的才能、你的本事,我只能说,错过你,是他们的遗憾。”
“这和他们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心里渡不过这个劫。”
老崔握紧手中的随身听,再次向小黎致谢,告诉他们自己刚才突然想明白些了。
“看到这东西的时候,忽然感觉像一切都转了个圈,没有什么结果不结果的,人回不了头,只能往前走。”
“这才像你嘛!我们亲月木可是一支摇滚乐队,不搞那些娘炮唧唧的东西!”小果又强调了一遍他擅自决定的乐队宣言。
“不过没想到,老崔你还开过影碟店啊?以前我家花炮店附近也有一家影碟店,我看的好多电视剧都是从那里租的,什么《还珠格格》啊,《少年包青天》啊,还有些港片。”小和说,十几年前老崔最多也才20岁出头啊,就已经自己开店做生意了,好厉害。
老崔说自己小学学历,没念什么书,所以出社会出得早。
“你小学学历?”小果惊叹道,“骗人的吧?我一直以为老崔你高才生来着,不仅吉他弹得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左知动物,右知植物,又理性又博学。”
“没骗你,越失败,越努力嘛。”老崔说正是因为没念过什么书,想着自己学,结果学来的都是些碎片。好像什么都懂,却根本不成体系,没什么大用。后来逐渐明白了,学知识这事是有门槛的,你得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被人引着往上走,才进得了那扇门。否则就会像他一样,这个门口转转,那个门口转转,一个门也进不了。除了吹吹牛、装装逼,其实没什么用,都太浅了。
“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亲生父母早就去世了,后来是被养母给领养了?”小黎有些困惑,“你不是说她对你特别好,比亲生父母还好,那为什么她都不送你去念书呢?”
“她给过我选择,是我自己放弃了。”
老崔说,那时候养母被前夫一家骗走了孩子,因为前夫是当老师的,所以她特别恨老师,也特别恨学校,不太想让自己去念书。
老崔说,养母那时候已经开始信佛了,告诉他人只要有信念,就能活得通透。知识分子那一套,都是障眼法,只会蒙蔽人的心,让人变得虚伪。自己那时候虽然不相信她说的,但又不想她伤心,就放弃了念书。
“我倒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知识分子就是虚伪。”小黎说。
“为什么啊?”小和对她突如其来的这一句有些费解。
“哈哈,你忘了她之前和我们聊过吗?她爸爸黎总以前也是当老师的,也是知识分子啊。”小果在一旁打哈哈。
“哦。”小和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嗯?你是不是说过你爸老家也是常德澧县的,虽然你从来也没有去过那里?”小和在老崔和小黎之间指过来指过去,“那你俩算起来应该还是老乡?”
“你爸不也是再婚吗?”小果凑上去逗小黎,没准老崔说的他养母这个事……
“不可能,不可能。”小黎像扇苍蝇一样让他走远点,“我和老崔早聊过了,他养母姓崔,我妈姓金好吧!我还有她照片呢。”
“那老崔呢?知道养母的前夫叫什么名字吗?没准就姓黎哦!”小果又凑上去问老崔。
老崔摇头,说不知道。
“你个傻子,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又不是演电视剧。”小和捂着嘴笑小果幼稚。
“那谁知道呢!小黎那个神奇的爹……”
“别策我了好吧!”小黎翻了个白眼,说还不如继续去策老崔当年的那个姑娘。
“好好好!聊老崔!”走在人行道的人造岩上,小果彻底聊起劲来了,放肆地笑,放肆地闹,仿佛用这样的方式,就能冲淡刚才落选的消极情绪。
在外人看来,他总是这样“乐观”。
“老崔,我说你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你们还有见面吗?”
“没有了。”
老崔的表情恢复了那种冷淡的平静,说她结婚那天,还特地把自己叫去。
“我实在觉得不甘心,就从他们的新房里,偷了一条她的内裤。”
小和同小黎两个女孩子的表情瞬间有种尴尬的僵硬。
“这……你他妈也太猥琐了吧!”小果哈哈大笑。
“我这辈子,错事做得太多。”老崔说。
夏天过后总是秋天。
在这样的夜晚,北风一层层地过来,把长沙街头那些道旁树、那些建筑、那些行人身上的温热渐渐吹凉。
因为小和也说要离开乐队,小果决定今晚就不排练了,喊大家一起吃个饭。
四人打车到韶山路加加大街的江家菜馆,这是一家不大的川菜小店。小果自己是四川人,说想带大家吃吃正宗的家乡菜。
水煮肉片、辣子鸡和豆花鱼,还有几个小菜,味道都挺好。不过小果发现老崔不爱吃肉,小和说自己也发现了。新来的鼓手小昭是个长头发的漂亮男孩儿,他说自己不吃鱼就没有被发现,这是赤裸裸的歧视。
“不吃肉很正常,你们不知道吗?”
小昭告诉他们,在这世上,人类的忌口千奇百怪。有的人是素食主义者,完全不吃动物;有的人不吃四只脚的动物;有的人不吃两只脚的动物;还有的人不吃没有脚的动物,他自己就属于最后一种。
“没有脚的动物?除了鱼还有什么?”小果问。
“蛇啊、贝类啊、一些蠕虫啊……”
“那四只脚的动物我知道,”小果用筷子指着水煮肉片说,“猪、牛、羊……可是两只脚的动物有什么呢?”
“鸡鸭鹅嘛。”小和笑他反应迟钝,明明眼前就放着一盘辣子鸡。
“小黎以前就不吃两只脚的动物。”小和想起来,她还说过自己怕鸡怕鸟,看到翅膀和羽毛都会发抖。
老崔夹起肉片,送进嘴里慢慢嚼,说自己不是不能吃,只是吃得少。
他说人的恐惧其实挺复杂的,自己以前就认识一个小孩,特别害怕蚂蚁。
“哈哈,那他的忌口一定是蚂蚁上树!”小果替这小孩想了个忌口。
老崔笑了笑,问大家最近和小黎有没有联系,大家都说没有太多联系。
“这没办法,有时差,我们和她相隔一个白天黑夜呢。”
突然聊到小黎,小果还是有些想念,说不知道她现在习惯了没有。
“我是觉得挺突然的。她那个神奇的爹,平时对她那个样子,会舍得送她出国读书?”
“说是让她先在国外打好基础,等她弟弟读完高中以后也出去,就有人照顾了,算是捡了个便宜。”小和记得,小黎是这样对她说的。
“她还有个弟弟?”小昭问。
“同父异母的弟弟。”小果告诉他。
“她是去读音乐学院吧?是学鼓吗?”同为鼓手,小昭对此有些羡慕。
“对,她说是个野鸡大学,不过她想先过去了,再看有没有机会考更好的学校。她还想进伯克利的打击乐专业来着。”小果忽然笑了笑,同小和讲:“你看人家小黎多上进,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你倒好,刚认识一个什么诗人,就把自己的爱好给丢了,也把我们给抛弃了。”
小和其实有些歉意,她说主要是觉得自己也不小了,是时候想一想往后的生活。有没有音乐天赋自己其实很清楚,但是男友有写诗的天赋,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过,写诗在这个时代太难生存了,所以,她希望自己能想办法做点赚钱的生意,将来也许能维持两人的生活,支持男友的理想。
小果直摇头,说便宜那小子了,遇到小和这么好的女孩子。
小和说打算在新胜村开一家店子,卖点小东西试试水,不会离唱片行很远。
“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哈哈,随时欢迎啊!”小果干了一杯啤酒下肚,又聊起来乐队的现状。
“说实话,你要离开我真的挺舍不得,希望接下来能找到一个和你一样玩得来的键盘手。我一直觉得,我们亲月木乐队还是有前途的。
“我有一个朋友。新干线乐队你们听过吗?”
小昭说听过听过,也是长沙的乐队,挺喜欢他们的《文艺狗》和《真正的雨》几首歌。
“他们的主唱刘枪枪,我前两天和他聊披头士,聊乐队关系,他说的几点我深有同感。他说保罗·麦卡特尼就是那种理性的音乐人,而约翰·列侬就是感性的音乐人,一个乐队要成功,很重要的两个核心就是理性和感性。他们一定要撞在一起,这东西才牛逼。虽然不能涵盖所有乐队,但那些著名的乐队基本上都是这个配置,是两种极端的人去合作。
“打个比方啊,其实搞乐队很像是搞男女关系,甚至是家庭关系,当然家庭关系的核心也是男女关系。创作者的角色更像是女性,他要一切从情感的角度出发,去想问题,去创作,更倾向于自我价值。而编曲者呢,更像是男性,以音乐市场价值为导向,讲究理性和严谨,更强调音乐的功能性。除了这两个人以外,其他的人也各有作用,比如很多贝斯手都是乐队的第二经纪人,作用是协调关系;而鼓手更像是家长,必须把最终的东西丁是丁卯是卯地纳入他的节奏范畴。”
小果打了个酒嗝,扳着手指继续说。
“看我们乐队吧……以前小黎在的时候,就很有家长作风,现在的小昭也很不错,能把控全局。小和你其实就是一和事佬,性格好,特懂协调。我!乐队的核心人物,弹贝斯的灵魂主唱,足够感性吧?情感丰富吧?这还没完,你们看看老崔,他真的太理性了,我给你们讲,除了上次‘音乐新势力’的比赛没拿奖那件事,我就没见他有过什么情绪,整个人就是一台理性的冷酷机器,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给造出来……”
他搭在老崔的肩膀上,有了些许醉意,举起手臂高呼,亲月木是最棒的乐队!总有会发光的那一天!
小和有些动容,本来已经暗自下决心不要表现出太伤感的,小果这么一说,眼泪还是没忍住在眼眶里打转。
她举着可乐站起来,玻璃杯碰撞出清脆响音,几人都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亲月木乐队是最棒的!”
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吼出来这一句,小菜馆里的食客们都被吓得一愣,然后纷纷看向她,嘴角弯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很快,秋天也要结束了。
小和磕磕绊绊地忙着张罗自己小小的创业计划,总算在太平街的新胜村租到一间门面。她在离独角鲸唱片行排练房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苔藓微景观店。“野蕨”的名字,是诗人男友取的,不求富贵,她憧憬着能靠这家小店自力更生,继而支持他的诗歌理想,甚至待往后关系更近一步,支持两人去过一种平淡而惬意的生活。
乐队的朋友们已经一段时间没有联络了。开业这天,小果过来捧场,送了花篮,上面写着:“亲月木乐队祝野蕨·苔藓微景观店开业大吉,生意兴隆!”
他显得有些疲惫和伤感,没有俏皮话,也不再嘻嘻哈哈。
“怎么啦?灵魂主唱今天怎么把魂给弄丢了?”小和想逗他开心一点。
“没。”小果叹了口气,说好不容易和新来的键盘手磨合好,老崔又走了。
“老崔也走了?”小和想起那天小果在川菜店的一番话。确实,对于乐队来说,加入不到一年的老崔已经是个很关键的人物,他身上的那种理性不可或缺。
“他说他有些要紧事,以后都抽不开身来排练了,让我重新找一个吉他手替他。”
“唉。”小和不知道说什么好,也陪小果一起叹气。
“没办法,毕竟我们是一支流动性很强的乐队嘛。”小果苦笑了一下,反过来安慰她,让她别担心了,吉他手还是好找的,等找到了,就向着明年的比赛进发。
“再怎么搞暗箱,总不至于一个真名额都不给吧?老子就去拿个第一看看!”
他说,等到了后年,亲月木一定会站在2014年星城音乐节的舞台上。
[1]摇铃子:长沙俗语,指打电话。
[2]对敲:跨国洗钱行为中,双方通谋,分别扮演卖方与买方的角色,甲方在境内把本币资金交易委托给乙方的同时,乙方在境外把外币资金交易委托给甲方。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