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1999年的大雪,把澧阳路的清晨下成了一张白纸。电线杆连着那一道道黑色的电线,像五线谱印在上面似的。那些黑色小鸟从电线上飞起,也许是音符全都跑掉了。
汤霞最近在学唱歌,天天都带着自学教材去上班,五线谱对她来说有点难。天蒙蒙亮,远处有了四四方方的轮廓和明亮的车灯,那是1路公共汽车,正从远处慢慢驶过来。
待车停稳、开门,她随两三位乘客一起登上去,摘下手套,和教材一起夹在腋下,在棉衣口袋里搜出五角钱纸币,交给售票员。
澧县城区只有这一路公汽,总长5公里。从城北的黄桥出发,贯穿整个县城的热闹区域,开到城南澧水河边的黄沙湾。黄沙湾设有堤坝和兰江闸,用于防洪。
去年夏天,暴雨很多,长江流域发了特大洪水,全国各地都在抗洪抢险。澧水河的水位一直居高不下,澧县城内也发生了严重的内涝。汤霞因为天天听人们讲洪水要来觉得可怕,擅自逃离桃花滩宾馆服务员的岗位,回到地势相对高的乡下老家太青山,避了两个月水灾。
后来她重返县城,才听说那时候有人传兰江闸决堤的谣言引起恐慌,被公安局抓了,非常后悔离开。
1998年是洪水经过澧县的一年,也是下岗潮来临澧县的一年。
以为可以在国有纺织厂吃一辈子“铁饭碗”的表姐,在这年春天下岗了,早汤霞几个月回到太青山。听说汤霞因为怕洪水辞了桃宾的工作回家躲灾,骂她愚蠢。
“你回来干什么?找不到工作,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村人了!一辈子住在太青山里,生活一眼望到头了!桃宾那么好的单位,金字招牌永远有饭吃,比纺织厂好多了,让我淹死在那里都可以!”
桃花滩宾馆是全县最好的宾馆,领导人1995年来澧县访问时都在这里住过,还为宾馆招牌亲笔题字。在这里当服务员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家里当村干部的大伯当年帮着托了好几层关系,汤霞才有了这个机会。
可是她把机会丢了。
领班果断拒绝了她回归桃宾工作的请求,但汤霞仍然回到县城,想自己闯一闯。
每次坐1路公汽经过桃花滩宾馆,汤霞都会抬起头,盯着远处那几个烫金的题字看。也不知道当时要是留下,生活会是怎样?
她现如今在棚场街一家名叫“碟皇”的VCD影碟出租店打工。出租店每天早上8点开门,晚上10点关门,工作时间比在宾馆长一个小时,但要轻松不少,除了登记租簿、收钱找钱、打扫卫生,只需要整理租客归还的碟片,把它们放到分类正确的柜子上就好。虽然不是“铁饭碗”,但老板人好,工资开得比宾馆还要高。
再说,是不是“铁饭碗”又有什么关系呢?喜欢看电影和电视连续剧的县城人越来越多,今后谁家里还不得买台影碟机?影碟出租店不也永远有饭吃吗?而且,澧县的影碟出租店只有三家——碟皇、碟王和新金碟。后两家是仿着碟皇开起来的,生意都不及碟皇。也许,多存点钱,学到了门路以后,自己也能开一家当老板呢!
汤霞曾问过老板为什么想要开这家碟皇。老板告诉她,其实是因为自己的母亲生前喜爱电影。
1997年春节,母亲带他去广州走亲戚的时候,看到有影碟出租店,觉得是门适合自己的好生意。一次投入,反复收利,自己也有看不完的电影碟,一举两得。母亲想着在澧县也能做,便在棚场街盘下门面,开起了店。连“碟皇”这个名字,都是依葫芦画瓢,跟广州的店子学着起的。
母子俩经营这家影碟出租店才一年,生意就好得不得了,甚至要盘下隔壁的裁缝店扩充店面、增加展柜、摆放更多的碟片,才能满足租客们日益增长的需求。
不过,就在汤霞回太青山躲灾的那个月,老板的母亲在丁公桥附近出了车祸,被一个酒鬼骑着摩托车给撞死了。要不是因为母亲去世,老板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他也不会在店门口挂出招人的告示,被汤霞看到。
“霞妹,吃早餐了吗?”
下了公交车,汤霞正要过马路,遇到碟皇隔壁“首脑”发廊的老板周哥和她打招呼。
“没呢,崔老板昨天说给我买富油包子吃。”
周哥今天戴着红围巾,敞开皮夹克,露出暖和的羊毛衫,挺潇洒的打扮。头发上摩丝的味道也让汤霞觉得有种好闻的男子汉气味。
周哥说这么冷的天吃什么包子,富油馅的吃到嘴里糖都硬了。
“走走走,我请你吃粉!”
汤霞推辞说,那多不好意思。
“哥哥请你吃个早餐,有什么不好意思哦?”
周哥不由分说,轻轻拽着汤霞的胳膊,向早餐店的方向走。
到了这时候,城区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被人们踩成了黑色的污水在地上流,只有零星的积雪堆在树上、公用电话亭上、遮雨棚和屋顶上。早餐店心肺大骨汤的香气传得远,老板当街揭开锅盖煮粉,那大团的蒸汽就从锅里升腾起来,遇到遮雨棚之后缓缓向屋里飘去,然后慢慢消散。食客们围坐在一张张小方桌边,挑动筷子吃粉、端起碗来喝汤的样子,让骨汤的香气更为诱人。
老板一边在案台上摆白瓷汤碗一边问二位吃什么粉。
“我吃一碗肉丝的就可以了。”汤霞红着脸告诉周哥。
“吃什么肉丝粉嘛。”周哥不由分说,告诉老板,两碗麻辣牛肉,都加个茶叶蛋。
汤霞没有反驳,其实说想吃肉丝粉也只是一种客气,因为它是最便宜的,只要两块五一碗。麻辣牛肉粉当然更喜欢吃,但要四块钱,她不好意思开口。
汤霞和周哥对坐在一张小方桌上吃粉。因为刚才被香气馋了好久,汤霞吃到一半才想起来得说句“谢谢周哥”。
周哥说谢什么,一碗粉而已,一个人吃早餐多没味。
见汤霞没作声,周哥边挑起烫嘴的米粉吹凉边趁机问她是哪一年的。
汤霞说自己75年的。
“75年?那今年也24了哦,谈朋友了没?”
周哥问得不经意,汤霞却羞红了脸,说还没。
“可以谈了呀,为什么不谈呢?”
汤霞告诉他自己农村来的,县城里的男人没人看得上。
“开什么玩笑?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谁不想娶回家当新娘子?”周哥嚼着牛肉,劝她不要妄自菲薄。
“你那个话不多的崔老板,我看就对你挺好的呀,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见她又不作声了,周哥随口问。
“你可别乱讲!你不了解他,他话不多,但人很好,不只对我好,对谁都好,不然哪里来这么好的生意?”
汤霞轻轻吹开碗中浮起的油花,呷了一口热汤告诉周哥,崔老板是78年的,今年才21,比她还小三岁,怎么可能有那种意思。
“原来他这么年轻?”周哥有点纳闷,“那他比你小好几岁,怎么喊你霞妹?”
“说了他人好嘛,觉得我还这么年轻,叫姐显老不好听,以后更嫁不出去了。”汤霞抿嘴笑起来。
周哥点点头,说确实霞妹更适合你,叫姐太老气了。
“你说你老家是农村的,我看你坐公汽过来的,你现在住哪里呢?”
汤霞说自己寄住在表叔家里,黄桥光荣院那边。
“哦,那巧了!我家是新河的,正好一个方向。”
周哥笑着说,现在下雪太冷,等开春暖和了,可以每天骑摩托车载她,反正顺路。
“好哇。”汤霞显然知道他是一种怎样的暗示。
“周哥你哪一年的呀?”
“73年的,就比你大两岁。”
汤霞问得怯生生,周哥当然也知道,她是一种怎样的暗示。
碟皇影碟出租店内,一排排花花绿绿的碟片堆满架子,白炽灯垂挂在天花板上,发着亮黄色的光,把屋里照得看上去很暖。
关上门有燃煤的硫味,老板崔远正弓着身子,把小蜂窝煤炉放进烤火桌下面。见到霞妹进来,便招呼她过来吃包子。霞妹把音乐教材放在暖桌上,手伸进暖桌的围布里烤,有些神秘地说,今天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
崔远也坐到暖桌边,把手伸进围布。在这样一夜大雪之后的早晨,几乎没什么人会来租碟,两人也没事干,就先坐着聊天。
汤霞说遇到隔壁理发店的周哥,请吃了粉。
崔远拿起一个富油包子,自顾自吃了起来,告诉汤霞要是喜欢吃粉,以后也可以带她去。
“好哇!”霞妹开心地笑出了酒窝,说冬天吃粉确实暖和一些。
“不过我好像发现你不太喜欢吃肉?”突然她又想起来。
老板说没事,自己可以吃光头粉。
“为什么肉都不喜欢吃呢?难不成你信佛,想当和尚啊?”霞妹开玩笑。
“那倒没有。我妈去世之前是个信女,不过我不信。”老板崔远告诉霞妹,自己小时候听一个不喜欢吃肉的人,讲过一件特别吓人的事情。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到了十几岁,不知道为什么,有次突然想起来他说的那些话,就再也不喜欢吃肉了。
“什么事情哦?”
老板摇摇头,说不会跟她讲,讲了怕她也不喜欢吃肉了。
“讲嘛!”霞妹反而被逗起了好奇心。
“不讲,我不讲。”
老板笑了笑,忽然想起来什么。
“不过说到隔壁理发店,”他搓着手告诉霞妹,“你上次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知道答案了。”
霞妹好像已经不记得了,问他什么问题。
“就是理发店外面为什么都挂着一个彩色的圆筒转啊转的。”
“哦,为什么呀?”她想起来了。
老板说,其实还挺有意思的。那个圆筒不是有三种颜色嘛——红、白、蓝,它们分别代表血、绷带和人的静脉。古代的欧洲人相信一种放血疗法,相信人生病是因为血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只要放一部分血出来,就可以治病。那时候他们没有医院,靠理发店帮人放血治病,所以要挂这三种颜色的柱子。后来慢慢地,这三种颜色倒成了地球上理发店的通用标志。
“真的假的?你编的吧?”霞妹不太相信。
“是真的,不骗你。你上次还问过这条棚场街的‘棚场’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了,棚场就是从前科举考试的地方。以前人们来澧州书院、如今的澧县一中考秀才,就是在这里。因为有很多考棚,所以叫棚场。”
“你从哪里知道的?”霞妹突然感觉他好有学问的样子。
“丁公桥那边开了家电脑室,我昨晚去学计算机五笔打字,上了一下因特网,在雅虎上面搜索到的。”
“计算机有这么聪明?学起来难吗?”
“我觉得不难,挺有意思的。比如说有一种程序叫电子表格,等我学会了以后,就可以用它来管理碟片的借还登记,什么时候借、什么时候还、租金多少,都可以自动计算,比我们用租借簿方便多了。”老板说他在攒钱,等到了明年,就打算买一台计算机。
“真有这么方便?那你早点买嘛。”听他讲得神奇,霞妹有些期待起来。
老板说今年不行,得等“千年虫”过去了再买,万一刚买就遇到千年虫,那我亏大了。
“千年虫又是什么?”汤霞经常能从老板这里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词。
老板说千年虫不是一种真的虫子,是一种比喻。要解释起来还挺复杂的,他也搞得不是特别清楚,总的来说,其实是计算机的一种程序错误。
“以前的计算机性能不太好,储存不了太多数字,那些科学家呢,为了节约数字,都是用两位数来表达年代的,比如今年是1999年,那他们就记成99年,省略前面两位,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但是问题来了,明年就是2000年了啊,是一个新的世纪了!那1900年和2000年,不就重叠了吗?电脑毕竟有些方面还是比不上人脑,想不通这个问题,就会坏掉。所以我得等真正到了21世纪之后再买,那时候不会遇到千年虫了。”
“是哦,明年就是21世纪了,电视里也在说。”霞妹打了个哈欠,问老板到底多少年是一个世纪?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
“一百年是一个世纪。”老板回答。
霞妹的眼睛盯着那些五光十色的碟片封面,有些惝恍。
“突然觉得一百年好短。”
“是啊,好短。”
霞妹说以前小的时候在农村,就觉得人的一辈子好长,当小孩要听大人的话好烦,只想快点长大,到山外面去看看,甚至还想坐火车,去大城市。不知怎么一眨眼都二十几岁了,都下一个世纪了,自己还是一个农村人的命。
“你羡慕城里人?”老板问。
霞妹说当然羡慕,她小时候经常做梦,梦到自己一觉醒来成了城里小孩。
“穿得好,玩得好,吃得好,好开心啊!然后呢?好吃的东西,一口下去就醒了,才发现那是个梦。”
后来她才明白,没吃过的味道,是梦都梦不出来的。
“其实我小时候经常和你做一样的梦。”
崔远告诉她,不过有一天梦醒了,发现自己困在了那个梦里,怎么也出不去了,成了个噩梦。
“啊?”
霞妹正想开口问什么,忽然有人拉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老板!还碟。”
一个戴着白色蝴蝶结大檐帽的时髦女孩,从皮包里拿出一套《还珠格格》的电视连续剧VCD放在柜台上,问有没有最近电视上很火的《刑警本色》。
“我也喜欢看那个,王志文挺潇洒的,不过那个电视台还没播完呢!”汤霞在旁边说,要播完了才会出影碟,现在没有。
“那电影呢?老板你喜欢看什么电影呀?给我推荐一下?”时髦女孩看着崔远,说港片有点看腻了。
“我不喜欢看电影,不过推荐可以。《霸王别姬》《活着》《剪刀手爱德华》《阿甘正传》《菊次郎的夏天》,内地的美国的日本的都有,先拿这几个去看看?”崔远一边登记租借簿,一边把《还珠格格》交给汤霞去归位。
“你一个租电影碟的,怎么不喜欢看电影呢?”时髦女孩吃吃笑,“不过我相信老板的推荐噢,就这几部吧!”
汤霞去找到这几张碟,做好登记给她,她便把碟收进皮包里出去了。
“老板再见!”
在顶着一条雪线的围墙下,她转过身来,轻轻扯着帽檐朝崔远挥了挥手,崔远也挥了挥手回敬她。
“是哦,你一个搞影碟出租生意的,怎么不喜欢看电影呢?”霞妹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崔远回答,因为更喜欢看书。
“你们那边也有打书吧?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听打书,附近有谁家老了人,就会请打书匠,我就喜欢跑去听。我喜欢听《水浒》啊,那些英雄好汉,在我的脑海里,都有各自英勇的样子。后来看了电视里面演的,我觉得好失望,根本不是那回事,所以就不喜欢看电影和连续剧,喜欢看书了。看电影,你永远只能当别人的观众,画面是别人定死的;看书,你有时候其实是让自己在演。”
老板崔远说,他脑袋里的故事,那可比电视上演的好多了,可惜呀,没办法掏出来给别人看。
“那我不信,看书麻烦多了,还是电视方便。”
霞妹突然扑哧一笑,说发现刚刚那个小姑娘,最近来得挺多。
“老板你发现了吗?她老是喜欢逗你。我觉得你还是挺受欢迎的,好几个姑娘,看你的那个眼睛,都水汪水汪的。”
老板说有所察觉,不过自己不太喜欢年纪小的姑娘。
“那你喜欢什么?难道是上了年纪的大娘?”霞妹开玩笑。
“别说我了。”老板崔远转移话题,问霞妹上次那个男租客怎样了。
“不是要和你谈朋友吗?也约你下了好几次馆子了,你答应他了吗?”
“没呢,他是说想要追求我,不只请我下馆子,还老带我去歌厅。”
“怎么听起来不太正经?”崔远建议,要不还是别和这样的人谈朋友了。
“是有点烦他了,给他机会吧,他谈又谈不到一起去。”霞妹朝着自己的音乐教材努嘴,“他听说我喜欢听歌,喜欢音乐嘛,就说他自己也喜欢音乐,结果每次都把我带到歌厅蹦迪。”
她告诉崔远,其实自己不怎么喜欢蹦迪,喜欢听那些清纯舒缓的歌,孟庭苇啊,罗大佑和老狼,最近还出了一个年轻的叫朴树,也挺好的。
她说自己喜欢那种含情脉脉弹着吉他的男人。
“老板,新年好!”
新世纪的正月初八,霞妹在老家过完了年,回来县城上班。
她提着两块箬叶串起的熏肉走进碟皇的玻璃门,乐呵呵地找来一张报纸铺在地面,又把黑黢黢的熏肉放在报纸上。
“就当给您拜年了!不要看它黑,我们太青山特产的腊肉,用柴火灶熏的,大蒜叶子一炒,特别香!”
老板崔远嘴上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吃肉”,却还是露出腼腆的笑意。
“我送的你敢不吃?”霞妹假意威胁他,一路搭车那么远带过来的,胳膊都酸了,所以必须吃!她怕老板还是不肯吃,又强调了一遍是真的好吃,不骗人。
“好,那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吧。”崔远从身后拿出准备好的塑料袋,递给霞妹。
“今年是2000年,21世纪了。”老板祝她在新的世纪里,天天都快乐。
“那你这个祝福可太好了。”霞妹拉开塑料袋埋头看,惊呼一声“哎呀!”。
塑料袋里面是一个包装纸盒,烫着一些看不懂的银色日文和几个英文字母“SONY”,旁边是一盒磁带,封面印着黄色的麦穗、打着一个个镂空的小圆孔,上面印着:朴树我去2000年。
“这是随身听吗?很贵吧?”霞妹坐在椅子上,拆开包装。
“几百块,不便宜,不过我猜你会喜欢。”崔远看着她拿起蓝色的机器左右端详,然后把磁带外包装的薄膜也撕了去,拿出磁带来。
“喜欢喜欢,这太贵重了!”
“年前听你说喜欢朴树那种弹吉他唱歌的,就买了他的磁带一起。”
霞妹把磁带放进机器里,“咔”的一声关好仓门,一阵精密机械转动的声音。她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线控上的小小单色液晶屏显出“Play”字样。
“音质挺好,你听。”
崔远凑过脑袋来,霞妹把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面传来朴树的歌声。
“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呀,轻松一下,Windows 98。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
“确实挺好,感觉就像有人在旁边唱给我听的。”崔远近距离看了一眼霞妹的脸,又马上把眼睛晃过去,生怕她发现。
《New Boy》这首歌已近结尾,下一首是《妈妈,我……》。
“不知道为什么不走?说不清留恋些什么,在这儿每天我除了衰老以外,无事可做。昨晚我喝了许多酒,听见我的生命烧着了,就这么呲呲地烧着了……”
崔远愣了一下,摘掉耳塞还给霞妹,让她好好听,说自己还有一批新到的碟片要整理。
“我帮你一起!”霞妹戴好耳机,把随身听揣进口袋里,一边哼歌,一边同老板一起工作。她真的挺开心,本来过年这几天没见,还有点担心关系生疏了,毕竟老板是个沉默少语的人。现在,她觉得这一关没有那么难过,他还给了自己一个大惊喜,真是个好人。
她一整天都戴着耳机,反反复复听歌。把磁带从A面听到B面,又翻过来,从B面听到A面,嘴里也哼哼有词,来了租客要说话,都不舍得摘下耳机来太久。
“崔老板!”直到夜晚,临近下班,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
老板倒是很随意,说这有什么好谢的……
“我不!真的谢谢你,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了。”
崔远点点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就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就好”。
两人正要关店出门,门口响起摩托引擎低转的声响。
黑夜中,刺眼的大灯照进店里,穿皮衣的男人正骑在摩托车上,一讲话,嘴里就冒出白气。
“霞妹,走,我先请你去坐夜市,”是隔壁美发店周哥的声音,“然后送你回家。”
“好哇!”霞妹答应了一声,很开心。
“我还以为你之前说天暖和了就送我回家是开玩笑的呢!”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开什么玩笑?”周哥潇洒地把头一偏,才看到崔远在她身后,说崔老板也还没走,正好正好,要不要一起去坐个夜市。
“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崔远冲他挥手,打了个招呼。
“走嘛走嘛!我可以驮两个。”周哥拍了拍摩托车的黑色皮座椅。
霞妹兜里揣着随身听,戴着耳机,坐上周哥的摩托,笑着让他别劝了。
“他这个人,肉都不喜欢吃的,哪里还愿意和你坐夜市?”
“今天才初八,夜市开张了吗?”
“开了开了,初八还不做生意,一个年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霞妹说在农村,过完正月十五才算过完年,不像城里人有这么多事可以做。
坐在摩托车上听歌的感觉挺好,虽然风吹在脸上还是有点冷。霞妹一只手抓着周哥的皮夹克,忍不住就跟着哼起来。
她觉得夜里的县城比农村让人感到丰富和安心,到了晚上也亮着路灯,就跟不要钱似的。他们经过一个个路灯,投在黄黄地面上的影子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而老家的山上到了这个时候,要是没有月亮,就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人们睡得早,也醒得早,没有流行歌,只有公鸡打鸣“咯咯喔”。
霞妹下了摩托车,说自己在冷风里僵得太久腿有点麻了,有点站不稳,周哥弯好摩托赶紧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她跺跺脚,周哥问好些没,她说好些了,于是周哥就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来来来,吃点什么?”
到了夜市摊,周哥也没有松开。她还是不好意思,扭开了手出来指着麻辣汤里炖的海带结,说要吃这个。
“还有呢?”周哥让她别客气。
霞妹说那就再吃个火腿肠吧。
戴着帽子的老板便取了一根火腿肠来,插进竹签,用学生削铅笔的小刀割开封口的锡铁,利索地褪掉红色的外皮,又一边旋转,一边在火腿肠上割了几刀,丢进油锅里。很快,那些被割过的口子被炸得翻开花来,像根鸡毛掸子。
“说了不要跟我客气,”周哥嫌她点得太便宜了,亲自开口:“再来一盘卤牛肉和鸡翅膀,拌个香干子,炒个蛋炒饭。”
“好,要得!”老板就喜欢这种大方的小伙子,笑指着挂了桃花滩夜市招牌的棚子说去那边坐,有炭火,好了给他们端过来。
“要不要来两瓶国人啤酒?”
霞妹连忙摆手说自己不会喝酒,周哥说那就不要了。
“那边还有卖长沙臭豆腐的,你要不要吃?”周哥指着一辆三轮车上架着藕煤灶和铁锅的摊贩。见有人在朝这边看,摊贩大喊了两声:“臭豆腐!臭豆腐!正宗长沙臭豆腐啊!”
霞妹摆摆头,说下次吧下次吧,今天点了太多了!
周哥听着很是高兴,问她是不是说的几个“下次”,每一个都算数。
霞妹轻轻推了他一下,卖了个关子。
“那要看你的表现。”
坐在夜市大棚下的板凳上,霞妹搓搓手,告诉周哥自己以前还在这附近的桃花滩宾馆工作过。
周哥忍不住问,那么好的单位为什么要走。
霞妹把自己的随身听从口袋里掏出来,轻轻放在小方桌上。
“还能为什么,不自由呗。”
“自由?那你觉得什么是自由?”周哥看着她手边的随身听,笑了笑。
霞妹想了想,说女人的自由,和男人可不一样。二十几岁了,在这个社会上,找到一个能让她自由的对象,才有自由可以谈。
周哥点头,同意她的观点,说没错,男主外,女主内,赚钱养家,还是得靠男人。
“欸!周哥,你知不知道,你的美发店,外面那个旋转的彩筒是什么意思?”霞妹突然换了个话题。
“这……就是招揽生意的工具。老百姓看到这个在转,就会想自己是不是要剪头发了。”
霞妹大笑了两声,说他答错了。
“我告诉你吧,这柱子上红的是代表血,白的代表绷带,蓝色的代表静脉。是因为以前欧洲人有种放血疗法,说人生病是因为血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这样可以治病。那时候没有医院,理发店帮人放血,就挂这三种颜色的柱子。”
周哥竖起大拇指,夸她聪明伶俐,懂得真多。
“嘿嘿!”霞妹昂起头,冻出了红晕的脸蛋和细长的脖子有一种自信的漂亮。
“我看你的美发店生意挺好的,是不是还挺赚钱的?”
“一个人过日子反正是没问题,如果要成家嘛,两个人也养得活。就是将来有了小孩,那还要再努努力,养小孩是个无底洞呢。”周哥故意盯着霞妹说话,听到小孩,她的眼睛连忙看向一边。
这时,老板上菜来了,托盘上一个个不锈钢碗碟,都套着薄薄的白色塑料袋,食物就装在塑料袋里,这样一位顾客吃完,换个塑料袋就能继续装菜。
“县城人就是有脑筋,不用洗碗了,多方便。”霞妹拿起那根炸得焦脆、裹满辣椒油的火腿肠,轻轻咬了一口,用手遮住嘴慢慢咀嚼。
“周哥,你觉得谈朋友,是一定要有人做媒的好,还是自由恋爱的好?”
“肯定自由恋爱呀!”
周哥观察霞妹的表情,好像不为所动,又紧接着说:“不过好像很多农村还是要提亲的,这也是一种传统,也应该尊重。但是这和自由恋爱不矛盾,我认为啊,现在的年轻人谈朋友,就可以先谈,到时候再找个媒人去……”
“这不是霞妹?”周哥话没说完,两个正要落座的男人忽然望着这边喊了一声,拿着啤酒瓶朝着霞妹挥手。
霞妹看到两人,有些吃惊,但也朝他们挥了挥手。
“新年好呀。”
“新年好,”瘦脸的男人用牙咬开啤酒瓶盖,看着周哥,怪笑着问她,“和朋友出来坐夜市?”
“是呀,我那个店子隔壁的邻居。”
“哦……好!好!”
两人也都挺礼貌,但霞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他们是?”周哥小声问。
“舞厅认识的,不是很熟。”霞妹告诉他。
“你还去舞厅玩?”周哥问。
“我只是喜欢听歌和唱歌。”她看着自己那崭新的进口随身听,说去年还想好好学一学,将来当个歌星什么的,现在想想,还是太不自量力了。
“那我们下次去唱卡拉OK吧?”知道了她的喜好,周哥很高兴,说自己也喜欢唱歌,会唱伍佰的歌。
“一言为定!”霞妹高兴得放下火腿肠,拍手叫好。
正月初九,霞妹从家里带了罗大佑的磁带来听。今天碟皇的生意不错,一些穿校服的高中生看到她桌上放的随身听,都忍不住偷看几眼,流出羡慕的眼光。
老板崔远清点和登记完新到的碟片后,带着锄头去挖店后边的粪坑了,让她这两天有需要就去周哥那边的厕所解手。
可能是因为98年洪水的时候,县城连续下雨,老是内涝,店里厕所的地基被淹了挺久,就开始逐渐下沉。昨天过完年来上班,霞妹发现下沉越来越严重了,开玩笑说屁股都快挨着粪池了,老板今天就去买了砖头水泥,说要自己弄好它。
先请了抽粪车过来把粪抽干,接下来就是把粪池挖深,然后加固四周,重新用水泥砌好。老板说,以后这一片下水道改造,就不会那么臭了。
霞妹有时候真的不懂他,这种又脏又累的事,他舍不得花钱请人,给自己送礼倒是挺大方,花了那么多钱。
她站在店门口冲着夕阳伸了个懒腰,捶捶肩膀,正要转身进店,却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烈的撕痛,像是被人拿镰刀割稻谷那样,割走了头皮。
“老子通你的娘!你什么意思?给老子戴绿帽子?”
霞妹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一只结实的大手牢牢揪住了头发,一阵应激,僵直在那里。她试着慢慢扭过头来,一双恐惧的眼睛,看见戴着雷锋帽的郭跃满面怒气、咬牙切齿。
抓着头发的大手用力一扯,她痛苦地张大了嘴,辫子也散了,要伸出手指甲去抓郭跃的手。
“讲啊,你什么意思?和男的去坐夜市,啊?通你娘的老子快要被兄弟笑死,你不是和老子在谈朋友?”郭跃揪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店外面拖,“不要脸的娼妇!”
“你放手!”霞妹也一声竭尽全力的暴吼,“你放开老子!”
一位路人试图躲开两人,霞妹这才想起来大声喊救命。郭跃松开了手,但并没有人来救她。她转身想往店里跑,却又被拉住了胳膊往回扯。
“你给老子讲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然老子打死你!”郭跃气吼吼地威胁她。
“我什么时候和你谈朋友了?”霞妹辩称,“我是说的谈谈看,不就是再看的意思吗?你自作多情!”
“通你娘的,你不想和老子谈朋友天天跟老子去跳舞、下馆子?”
郭跃捏起了拳头,在她头上挥舞,说要捶死她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老子给你个选择,继续和老子谈朋友,不准再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你搞不搞?”
“霞妹?”隔壁周哥听到叫声,从理发店走出来,愣在他的旋转彩柱下,手里还拿着理发用的电推子。他的身后,老板崔远也听到了喊声,拿着锄头走了出来。
“我不搞。”霞妹冷冷回了郭跃一句,又赶紧转过身去,不想让周哥看到这样狼狈的自己。
“不搞可以呀,”郭跃摊出手来,勾了勾手指,“你给老子还钱哪。”
“我没跟你借过钱。”
“老子年前天天请你下馆子、去舞厅,不要钱的是吧?”郭跃说,“还有老子的精神损失费!”
在几个路人的围观下,霞妹终于还是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周哥。周哥走过来,客客气气地小声问怎么回事,让郭跃有话好好说。
郭跃理都不理他,指着霞妹的鼻子:“你自己想清楚,不然老子不会放过你!”
霞妹咬着嘴皮,瞪了他几秒,返回碟皇的门面内,拿了三张百元大钞来,捏在手里。
“我通你的娘,你打发叫花子哦?”郭跃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老子在你身上花的有上千不止了。”
“你再通我的娘,我就把你嘴巴撕烂!”披头散发的霞妹紧咬着牙,手里的钞票都快要攥破,“老子农村来的,最不怕死,会怕你个狗入的?”
霞妹声音不大,但表情已经凶狠得像一条狼狗。
郭跃哼笑一声,把自己吐在地上的痰液用鞋底磨来蹍去,擦得到处都是。
“那你等着。”在离开之前,他指着霞妹的眉心威胁道。
秋老虎一过,气温渐渐降了下来。长沙的街头永远不缺爱美的女孩,在冷风中摆动着短裙行走,骄傲地袒露青春,但大多数畏寒的行人,已开始穿上长衣和长裤。
穿着传统风格布衣、身材胖胖的中年男人,在太平街拥挤的游客队伍里不停侧身。他转进相对冷清的新胜村小巷,边喘粗气边骂道:“我嬲呢!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咯!”
一个雀斑女孩和他打招呼,喊他“米总”,他点点头,示意听到了。
新胜村小巷的商铺店面,大多数都是米勒老总的资产。尽管小巷处于人流量巨大的旅游观光地太平街主街的一侧,但巷内各个店子的生意并不怎么好。相比太平街主街上热辣香甜的快餐美食和琳琅满目的旅游纪念品商店,新胜村聚集的是一些充满年轻人奇思妙想的创意店铺,文身店、非洲鼓店、小酒吧、鱼疗店等等。这些店子不太符合外地游客的消费习惯,本地青年尝过了新鲜之后,也不一定反复光顾。
这个雀斑女孩上个月在靠近巷头的地方开了一家泡面料理店。没有人来吃,她就站在店门口休息。她身边的玻璃橱窗里堆满了整整齐齐的各种进口方便面,包装袋上写着日文、韩文或者马来西亚文。但上一个女孩开的猫咖啡馆倒闭后,招牌贴纸都还残留在橱窗的玻璃上,依旧写着“Neko Co ee”的字样。
如今,她的泡面店持续亏损,也快要开不下去了,但没人会同情。
“哦,对了,你快要交房租了吧?”米总想起来提了一句,雀斑女孩轻轻“嗯咯”了一声。
在新胜村,各种“创意”店铺开了又倒、倒了又开不是什么新鲜事。那些年轻人带着梦想和本钱、激情和热血、突发的灵感或是从网上学来的新潮来到这里,却往往空着手离开。
这里能长久坚持下来的店子很少,赚了钱的人少之又少,米勒老总除外。
米总没有太多理想,却拥有不少财富。除了新胜村的商铺,他还涉猎别的产业,例如附近繁华地段解放西路上的一些娱乐产业,又或者餐饮奶茶加盟、教育培训之类。
“赵老板!”他在堆满各种单车的门口探头,问坐在柜台电脑后的人安春在不在。
赵老板说安春不在,出去了。
赵老板就是这家“Lets Out”自行车行的老板,安春则是在店里打工的大学毕业生。去年夏天,阴差阳错受米总委托调查他的小情人追追,安春辗转卷入一系列悲剧之中,却也得来了“名侦探鹌鹑”的戏谑称号和一些委托。
“哎哟!是米总啊,好久不见了,又福气了不少哦!”赵老板抬起头发现自己刚才的语气过于冷淡了。
“福气”是“发福”的马屁说法,但米勒听了也不怎么开心。
“你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
“不好咧!快搞不下去嗒!”赵老板表演得痛心疾首。
“你的单车店已经是新胜村搞得最久的一批老店了噻,你都说搞不下去了,其他的店子还有盼头吗?”
“崽骗你!生意真的越来越差了,前几年玩户外单车的多,现在大家都去健身房了,说外面空气差。”赵老板叹气,“还有呢,不知道你听说没有,北上广那边已经在开始搞什么共享单车,街上到处都是他们的单车,想骑就骑,骑完了就往路边随便停,一次只要几毛钱。他们说这叫互联网思维、共享经济,就跟打滴滴和快的一样,以后就没什么人还自己买单车咯。”
“听说了,不过这不关我的事啊。安春去哪里了?他现在还接活不?”
“接啊,我现在是他经纪人,业务都是我来对接的。”
“呵,这么大牌啊,还搞经纪人?你们产业转型啊?”
“没有呢!主要是他性格太软,太不会讨价还价了。累得要死,又赚不到钱,和我合作起码吃得饱饭不?”
“那是的,你精得跟猴一样,谈生意是老手。”米总腆着肚子说有个大生意想找安春,“和你谈作得了数吗?”
“这——”赵老板显得有点为难,“你也晓得,去年追追的事,他和你……”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嘛。男人,应该大气一点,往前看咯!”米总苦笑着说,“你帮我劝劝他?”
“我不和你做生意。”
米总回头,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青年站在他身后,正是安春。
“怎么,今天没带保镖过来?”安春绕过胖胖的米总,走去赵老板身边拿烟。
“什么保镖咯,就一个司机。”米总笑着回应安春的讥讽,“你不喜欢他嘛,我当然没让他跟过来。”
去年夏天,米总第一次和安春见面,带了一个叫狼别的打手,很是高调神气,甚至和安春发生了肢体冲突。如今有求于人,就变得低调随和,表现出来为对方着想,米总就是这样八面玲珑。
“其实也不是和我做生意,和我自己的利益真的没一点关系。”他双手合十,“我真的是想请你来一起做一点善事。”
“我对做慈善也不感兴趣。”话虽说得直接,安春的声音还是犹豫了一下。
米总捕捉到了他的迟疑,知道他的态度在松动,嘴角微微扬起笑意。
“不是让你做慈善。虽然是帮助别人的善事,和我自己的利益没有一毛钱关系,但是可以这样,你负责做事,我负责支付你报酬,这样就相当于我们一起积德行善,你觉得怎么样?”
赵老板在一边插嘴,问报酬有多少。
“本来我盘算的是一万五,你现在是他经纪人,我晓得你的厉害,也懒得和你磨嘴皮子了。两万可以答应下来吧?”
这个数还是挺诱人的。赵老板吞了一口唾液,劝安春要不先听他讲讲是什么事,再做决定也不迟。
“那你讲讲。”安春禁不起劝。
米总问他们上周有个杀人案的新闻知不知道,就在橘子洲上的那个星城音乐节。
“知道呢!据说挺吓人的,新胜村好多文艺青年都去了,附近一个搞文身的小姑娘还遇到过警察的盘问,一个个都说后怕,离那个犯罪现场好近的。”
赵老板问安春是不是也听说了。
“听说了,不过人不是早抓到了?网上还有新闻视频,大半夜在阳光100那边安置小区黑旅馆的抓捕行动。你还要干什么?”
安春警告米总,掺和公安局办案的事,再多钱也不做。
米总摆手否定,说不掺和办案,是想让他帮忙找钱。
“找什么钱?”赵老板对“钱”字总是很敏感。
“说来话长了。这次被搞死的老板叫黎万钟,是做网络行业的,搞了一家公司叫‘欢聚网络’。这个公司什么玩法呢?说是让大家一起凑钱来启动一些‘有梦想’‘有前景’的高利润项目,赢利之后再按照投入的‘本金’和‘梦想参与积分’来分享利润。搞生意或者玩投资的都知道,高利润肯定也有高风险嘛,所以他就提出了一个概念,叫‘风险下摊,积分保证’。就是说,你只要投资之后,找到更多的投资人来参与项目,就可以平摊你的风险。要是你发展的下线多,得到的参与积分高,就可以零风险,甚至在项目整体亏损的情况下,还能得到什么‘溢出投资补偿’。”
“那岂不是稳赚不赔的意思?”赵老板纳闷。
“对啊,但是天下哪里有这种买卖?就是要你给他拉人头,发展更多下线投资人嘛。你的风险哪里去了?击鼓传花咯。说是在搞什么互联网新思维的众筹平台、共享投资经济,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一种新包装的传销。”米总给他点破。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安春问米总是不是也投了他。
米总连忙摆手,说自己怎么可能投咯!
“不过,我有一个朋友,法号叫随云。他呢,虽然还俗了,但可以说是个真正的大师、大善人、高人。我能有今天,也是多次得他指点迷津、逢凶化吉。”
赵老板不解,还俗了怎么还有法号。
“他修的是肉身佛。他其实早就算到有这一劫,帮了我很多,这次到我来帮他渡劫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安春总结了一下他的意思,“你的神棍朋友被那个音乐节被杀的老板用传销公司骗了钱,所以你让我来帮你找他被骗走的钱?这不还是应该找公安局吗?你找我干什么?”
“公安局的朋友找过了,他们也查过了黎万钟的账,说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他这半年来迷上了赌博,大部分钱都在地下赌场赌掉了。”
安春说那自己也没有办法。
“你不是有那个朋友吗?帽子哥涛别。我一听这个事,就想到了你们两个。你肯定也知道的,在那种地方输掉的钱,有可能是真的输了,也有可能是假的输了。如果是假输,我也不要求你帮很多,找到去向就可以了,我们再向公安局那边的朋友检举,看能不能把钱追回来。如果是真的输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去帮随云大师。”
“假输是什么意思?”赵老板没听明白。
“就是洗钱。找一些赌托在地下赌场里面一起赌钱,约好给对方一点费用,再故意把钱大把地输给他们,事后又让他们从别的地方还回来。这样别人查你的账,问你钱到哪里去了,你就说赌博输掉了,但其实钱还是在你手上。”安春解释。
“那你这个随云大师投了他多少钱啊?”赵老板问米总,米总伸出四根手指。
“四百万?”
米总点头,说不过不是随云大师一个人的钱。
“他真的是个非常好的人,改天我介绍他给你们认识就知道了。他从来不是只结识我们这些当老板的,也还结识了很多经济条件不是很好的人,为他们排忧解难。可是他就是太善良了,相信了这个黎万钟,觉得这种投资方式也可以让那些穷人朋友挣到钱,就号召他们拿钱出来投资,结果都砸在里面了。”
赵老板问这个黎万钟总共搞了多少钱。
“一千三百多万,但是现在公司的账上只有八万了。很多人都亏得血本无归,尤其是一些搞不清白的老人,棺材本都赔进去了。还有些人,也是想赌一把,小孩的学费也拿进去投,真的惨不忍睹。”米总叹了口气,“你在新闻里看不到这些。所以我刚刚才说,是想邀请你一起做点好事,我出酬劳,你出力,我们一起积德行善。”
安春掐灭了烟,用大拇指摸着鼻尖掂量,说行吧,试试看。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米总很是高兴,开心得笑出了三下巴,“今天我们就算是尽释前嫌了。”
“你想多了。”安春把头扭到一边,看都懒得看他。
尽管有点尴尬,米总还是赔着笑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还可以一起做点事情,做点善事。
“你知道的,我真的挺欣赏你的。”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永远也不会欣赏你。”
“这不重要,这不重要……”米总拿出手机,给了安春一个电话号码,说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朋友,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打过招呼了,告诉他是米勒介绍的就行。
安春看向他手机上的通讯录,一串电话号码前面,写着名字“张伟”。
只要待在自己的房间,安春就时常看着不锈钢防盗窗外的泡桐树发呆。
在这个季节,泡桐花已经完全谢了,珠颈斑鸠也成天躲在枝丫上的窝里睡觉,没那么吵了。叶片之间挂着一簇簇泡桐果,像是一小串一小串的青葡萄。安春在网上搜泡桐果能不能吃,结果搜到它是一味中药,可以治疗咽喉炎症,但也从没见过有人来采摘。
在金盆岭第二机床厂职工的宿舍大院内,除了安春这样的青年租客,更多的是机床厂的退休老人,他们整日养花打牌,日子过得清闲自在,和焦虑的年轻人反差挺大。
安春有时候会想,这些老人年轻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虽然听过“艰苦奋斗”之类的笼统描述和老生常谈,却实在很难感同身受。
同时,他又不免继续去想另一个问题:我们这一代人老去以后,又会活成什么样子?
“你要我问的,我问到了。”
何涛把头上的牛仔帽扔在安春床铺上,用手掌从额头往后抹,梳了梳头发。
“不过我想不明白啊,你怎么又在帮那个米总做事呢?”何涛是安春的室友,两人一起租住这间二机宿舍大院的老旧房子。
何涛没有工作,游手好闲,却总有办法过日子,久而久之,在社会上得了一个“帽子哥涛别”的诨名。“帽子哥涛别”和“名侦探鹌鹑”是同乡,安春远在常德的父亲曾经有恩惠于何涛,即便安春和父亲关系闹僵,父亲还是委托何涛关照他。
去年,安春接了米总的委托,后来又为了一个名叫追追的女孩子和米总争吵闹翻,被米总的马仔打了一顿。这件事后来逐渐变得复杂而痛苦,在安春不长的人生中,算是最为深刻又曲折的经历了。追追的事像一把刀劈过胸口,让血淋淋的心脏露了出来,去感受空气中干涩的残酷。虽然后来伤口结了痂,但幻痛没有消失。
当时,帽子哥替安春教训了回去,不过心中恶气仍在,所以对安春又去接米总的委托有些不满。
安春说自己不是想帮米总做事,只是觉得那些被传销公司骗了钱的人挺可怜的。他让帽子哥别管那么多,问到什么了直接说就好。
“你说的这种‘可怜人’我看都是自找的,要不是自己贪心想发财,也不会这么惨。”帽子哥不吐不快,“再说,这种可怜人多得去了,你帮得过来?”
“我以前也和你一样的想法,觉得做一个好人挺难的。经过去年那些事之后,我反而想通了,既然谁都没办法做一个绝对的好人,那么至少也可以放松些,尽量做一个好人。遇到可以做的事情就去做一做,能帮得上就帮,帮不上也不用自责了。”
听他这样说,帽子哥忍不住抿嘴笑了。
安春有些恼火,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帽子哥说不是他说的话好笑,“我刚刚只是想到了,你和你爸关系那么差,这话倒是和他当年劝我的时候,说给我听的那些一模一样。”
“快点讲吧,你问到什么了?”安春让他别提不相干的人来打岔了。
“你不是要找那个黎万钟在哪里赌吗?”
帽子哥说,他打听到了一个人,一个多月前,在高桥那边和黎万钟赌过。
“走。”安春站起身,把床铺上的牛仔帽捡起来,丢给帽子哥,说现在就去找这个人。
帽子哥一脚踏进解放路的“城市玩家”游戏厅,手插口袋走过一台台抓娃娃机。在跳舞游戏屏幕和赛车游戏的座椅之间,见到了“捕鱼达人”的游戏台。
一个穿格子衫的青年坐在电子屏“鱼池”的一角,正在摇动手柄,按着按钮,放出渔网去网一只缓慢游过的大鲸鱼。
“哎呀!我……”
连续几张网都没有网中目标,他正要大骂一声脏话,抓几个游戏币重新塞入,就被人搂住了肩膀。
“朱玻是吧?”
“你谁啊?”朱玻看着何涛的脸,显然不认识他。
“帽子哥听说过没?”游戏厅里音乐太嗨,何涛凑近他的脸,让他先别玩了,劳逸结合,出来休息一下,顺便有点事要问。
朱玻紧张起来,说就在这里问行不行。
“放心咯,不找你麻烦,就问点事。”何涛拍拍他的背,称这里太吵了,出去请他吃冰激凌。
朱玻接过何涛手上的冰激凌,说自己不怎么吃冰东西。
“你不吃啊?”帽子哥啃了一口冰激凌上的脆皮,指着旁边小巷口的方向,“不吃先帮我拿着,我等下吃。”
安春已经在小巷口等着两人了,看见冰激凌,他感叹帽子哥一年四季都吃这东西,怎么就不怕吃坏肚子。
“多拉屎才能减肥嘛,你看我身材多好?怎么吃都不胖!”涛别笑了笑,朝朱玻一努嘴,让安春别管冰激凌了,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
安春丢掉手中的烟头,问朱玻最近是不是和一个叫黎万钟的人赌过。
朱玻却表示没听说过这个人。
“你上个月是不是赢了一大笔钱,还记得不?在高桥那边友谊安置小区的场子里。”涛别嚼着冰激凌提醒他。
“哦!没错,赢了十多万。”朱玻这回记得很清楚,是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像个很精明的老哥,但赌技确实不怎么样,又好面子,输红了眼,就和他一赌到底。朱玻记得这个人,但是不知道名字。他告诉安春,玩赌的如果不是有欠债或者借款,一般不会问别人名字,不太礼貌。
“你不是在帮他洗钱吧?”安春捏捏鼻子,直接问了。
“洗钱?”朱玻一愣,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
帽子哥把吃完的冰激凌棒丢进巷口小卖部的垃圾桶里,又拿过朱玻手上的那一只。一边去扔包装袋,一边含着冰激凌给安春帮腔,让他老实交代。
朱玻称绝对没有。赌归赌,洗钱这种事情太危险了,没那个胆子。
安春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有疑色,问他那赢的钱如今在哪里。
朱玻告诉他们还债了。
“全还债了?”
“是啊,债主老哥当时也在那个场子,就全还给债主老哥了。”
涛别问债主是谁,怎么会欠他那么多钱。
“悟空。”朱玻给了帽子哥一个诨名,说不知道他认不认识,自己输了那老哥很多钱。
“哪个悟空?哦,那个瘦猴子,我知道了,确实是个老手,不过不熟。”
帽子哥涛别盯着朱玻,歪着嘴笑了笑,说他看上去不像是个会洗钱的。
安春认同帽子哥的看法,也说不像。
朱玻告诉二人,不过那天在场子里听人说,那老哥输过很多钱,在很多地方都输钱,合起来几百万是有了。
帽子哥问他知不知道,这个黎万钟还在哪里赌过。
“听他提过四方坪和大学城的场子。”朱玻说,他觉得这个老哥也不像是玩洗钱的,真的就是个新手,不知道被谁带进来赌,可能一开始赌赢了一点,尝到了甜头。后来就一直输,越输越红眼了。
帽子哥笑他讲别人还挺有一套。
“那是。”朱玻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自己还算稳,只要不借高炮,总还是有翻红的时候,只要自己愿意,想上岸也不算太难。
安春打断他们的谈话,问黎万钟有没有可能去好几个场子,找不同的人赌是为了打掩护。
“他不是有一千多万吗?用输十几万这种事来混淆视听,输得更大的才是洗钱?”
帽子哥摇摇头,认为不会。
“十几万也不是小钱啊,输给他这样的人,要输多少笔才能混淆视听?这也太不划算了。”
“这肯定不会的。”朱玻觉得安春的想法好笑,说哪个老哥会这么洗钱,真是散财童子财神爷咧!最好都让他给遇到。
“你知道崔远这个人吗?”安春还陷在自己的思考里面。
朱玻嘟着嘴想了想,表示没有印象。
“那你还有认识的人,接触过黎万钟吗?”
“没有了,也不知道你们从哪里知道我和他赌过的。我真的就和他赌过一次,一点都不熟。”朱玻有点无奈,说不过他觉得可以去问一个人,河西的场子,那人都挺熟的。
“谁?”
“李猜猜。”
“你还跟我卖关子?猜个屁,快说。”帽子哥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战。
“没有咧!”朱玻哭笑不得,说不是让他猜,那人姓李,名字就叫李猜猜。
安春在旁边扑哧一笑。
“他在河西和你在这边还挺像的,消息很灵通,但是性格和你就完全相反,比较内向,也很低调,没你这么出名。”朱玻向帽子哥解释。
“哦?”帽子哥来了兴致,叼着木片在牙齿上一翘一翘,问怎么可以找到他。
出租车堵在橘子洲大桥,阳光虽然已经不再晒人,却把河面和栏杆照得亮闪闪,晃眼睛。
何涛望着车窗外,又用手挡在帽檐下遮光,问安春那个杀人案发生在橘子洲哪个地方。
“上个星期的那个事噻?离这里好远,在桥上看不到的,挡住了。”出租车司机突然接过话茬。
“你也晓得呀?”
“呵,我有什么不晓得?”出租车司机轻哼一声,说那个杀人犯当天杀了人,后来是到五一广场打的的士,就是他们今日女报公司的,还是一个和他玩得好的朋友开的车呢。
“哇!”何涛惊叹一声。
司机说,后来警察打电话给他朋友问情况时,都还不知道是这么个事,他们是后来看新闻才知道的。
“那他当时有说些什么吗?坐你朋友的士的时候。”安春顺势问了一句。
“没有哇,我朋友说看上去就特别平常的一个人,上了车就说要去阳光100,之后虽然一声不吭,但是很温和啊,完全不像个杀人犯。还挺礼貌的呢,下车的时候说了谢谢,现在一般人打车都不说了。”司机师傅感叹,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人确实是很复杂的。”安春说。
“对,复杂!”出租车司机很认同他这个说法,说越是像他们这种和人打交道多的,看了太多,听了太多,就越懂人的复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些东西啊,你看起来好像是他自己的,实际上呢?有很多,也是大家相互影响。
“我看你蛮有学问啊,年纪轻轻,晓得人的复杂,以后可就有出息了,能在社会上吃得开。我到了快50岁,才明白这个道理,年轻的时候以为就自己厉害,天天心高气傲、横行霸道,吃了太多亏,晚喽!”
安春看着窗外,露出尴尬的表情,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在前路绿灯亮了,司机推动挡杆,轻踩油门让车缓缓向前。
涛别打了个哈欠,靠在安春的肩膀上,问他如果黎总不是洗钱,就是真的输掉了,打算怎么办。
安春反问什么怎么办。
“钱肯定就回不来了嘛,你还怎么助人为乐呢?”
“那我也没办法。”安春回答。
“那他要真的是在洗钱呢?”
“那就报警啊,交给公安局去办。”
“万一到时候全部当赃款没收了,不还给你关心的那些可怜人呢?你这个老好人不是等于白忙一场?”帽子哥笑着补充,虽然自己是一点也不可怜他们。
安春说,这就不是该他解决的问题了。他只想在自己有限的范围内,去做一个当好人的选择。至于结果最后变成怎样,不是一个好人能决定的。甚至在好人与好人之间,也会因为看待问题的角度、立场有区别,而产生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态度和观点。这些都太复杂了,需要更高级的机制和决策方式来协商出一个更好的结果。
“但这些应该是在大家都想‘尽量做个好人’的基础之上才能成立的,你其实不也一样吗?”
“我怎么了?”安春的长篇大论,帽子哥有点绕不明白。
“你也在尽量做一个好人啊。明明嘴上说不可怜那些人,干吗还帮我?”安春把他的头从自己肩膀上推开,说因为帽子哥也知道只要自己出一点力,事情没准就会有改变,至少这个改变不是向着更糟去的。
“我?哈哈!还是算了吧,求放过。”
帽子哥微微笑着,出租车结束了蠕行,转弯下桥。街边行人匆匆,金黄色的夕阳余晖,懒洋洋洒在湘江西岸的潇湘大道。
中午的太阳高挂,把澧阳路上印着“中国电信”字样的金色透明亚克力电话亭照得发亮。
汤霞掏出IC电话卡,插入公用电话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老板崔远终于接了电话,说这里是碟皇影碟出租,问她找谁。
“老板,是我。”
崔远在电话那头听出了霞妹的声音,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没来上班。霞妹就用手指绕着不锈钢软管包裹的电话线告诉他,自己今天身体不舒服,想请一天假,在家休息。
过了几秒钟,她答应了一声“好,谢谢老板”,拔出了电话卡,走向路边。
骑在摩托上的周哥正伸长脖子望着她。见她来了,踩着离合器转了转把手上的油门,让摩托的引擎发出“嗡嗡”的轰鸣,很是潇洒。他问霞妹老板怎么说。
“老板说没问题,让我好好休息。”霞妹坐上摩托,搂住周哥的腰,问他今天不去店里会不会不好,有人来做美发怎么办?
周哥说店里有徒弟在,不碍事。
“倒是你这样,让我蛮担心的。”
周哥问她想要去哪边散心。霞妹说,想去兰江闸走走,看看澧水河。周哥便用摩托驮着她,沿着澧县1路公汽的路线,往澧水河的方向去了。
尽管呼啦啦的风灌满了两人的夹克,有点冷也有点吵,他们一路上还是聊了挺多的:昨天来找碴的那个男人郭跃是怎么回事,县城男人与农村男人的异同,以及为什么想去河边。霞妹告诉他,自己老家太青山那边也有一条河,叫涔河,自己小时候受了委屈,就会跑很远去河边哭,把眼泪滴在河水里,就觉得,所有的伤心也会跟着河水一起流走。
“我小时候问屋里大人,涔河的水流到哪里?他们说流进澧水。我又问流到澧水然后呢,他们就不知道了。”
站在澧水河的大堤上,霞妹把手插进口袋,望着两岸河滩上稀稀拉拉的杨树。枝叶上挂着一些塑料袋和垃圾,那是1998年洪水的痕迹,至今仍保留在那里。
“支流的水流到澧水河之后,会流到洞庭湖吧?洞庭湖流到长江,长江就流到大海。”河面泛起亮晶晶的阳光,周哥眯着眼说,人也应该这样,不把自己局限在小地方。
“霞妹。”他轻轻喊了一声。
“嗯?”
“我们谈朋友吧,我会好好发展,将来带你去大城市,过更好的日子。”
周哥说完,紧紧抿着嘴,表情有些紧张。
霞妹没有立即答应,只是问他有那么多美人来店里做头发,条件比自己好多了,怎么就没有能谈朋友的。
周哥坦白说有是有,但是自从她来碟皇上班,第一眼见到了,心里早就已经装不下别人了。
霞妹不好意思了,转身背对着周哥。
“那你愿意保护我吗,万一昨天那个人又来欺负我?”
周哥说当然愿意。
“你愿意去太青山,跟我回农村,向我父母提亲吗?”
“愿意。”
“你愿意今晚带我去唱卡拉OK吗?”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霞妹转过身来,拉起周哥的手说,那她也愿意。
正月十一,碟皇出租屋早早就来了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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