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回来了
审判结果不出意料,按大清刑律,青凤谋杀本地长官及出家和尚,并肢解人头,实属罪大恶极,拟斩立决。案子惊动了朝廷,乾隆皇帝暴怒,指示三司重判,不等本年秋审复核,定于七月初十将青凤枭首示众。
阿难和何姑不敢告诉病在床上的陶铭心,两人相对哀愁。何姑连连唠叨:“他们当官的就没考虑青凤是为亲报仇吗?宋好问已经写下了供词,那个缘冲和尚也死有余辜,青凤是为民除害,怎么说来着?替天行道!”阿难摇摇头:“自古以来为报仇杀人的多了,那种皇上特赦从轻发落的例子,都是在戏文小说里。先不说那个和尚,若宋好问是个平头百姓,这案子还有一线生机。但凤妹子杀的是一个五品官,他夫人也是官宦的女儿——民杀官,朝廷怎么可能轻饶呢?若这都能开恩,岂不是默许百姓造反?唉,凤妹子这也算杀身成仁了。”何姑抱着莲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陶家是犯了什么灾星,这些年到底怎么了……”
两人在院中正悲戚,门缝儿里有个人影影绰绰地徘徊,阿难开了门,半天才认出来,是刘雨禾。好些年没见,刘雨禾长高了,长壮了,脸上汗水混着尘土,一条胳膊绑着木板,用布带吊在胸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啊,阿难哥……”
阿难忙拉他进来:“进来说话。”刘雨禾脸上有些红,往里面探了探脑袋:“陶先生在家呢?”阿难知道,刘雨禾是担心陶铭心恨他拐走了青凤,安慰他道:“先生病在床上,也不方便见你,你进来,咱们在院子里说话。”
刘雨禾给何姑行礼,何姑认不出他来。阿难笑道:“师娘不记得了?这是刘稻子的儿子,刘雨禾,当年和保禄、青凤一起在村塾上学的。”何姑拍拍脑门:“想起来了!长这么大了,快坐,我给你倒茶去。”
刚坐在小板凳上,刘雨禾就绷不住哭了起来,不停擦泪:“日赶夜赶,还是晚了一步!青凤到底做下了,怪我,都怪我,我没拦下她……我应该为她办了这件事,不应该由她出手,我愿意为她死呀……”
何姑端来茶,又递手巾给他擦脸,刘雨禾将一壶凉茶喝了个光,抹了把脸,才平静下来,四处看看:“家里没怎么变……那几棵树,更高了……”阿难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从哪里赶来的?”
“新疆迪化,这一路就没敢歇着。”他伸开两脚,布鞋已经穿了底儿,露出脏兮兮血糊糊的脚底板,“没钱买牲口,靠走,穿坏了好几双鞋。我爹在北京被抓自尽后,我娘也遭通缉,她是教内的总流水,掌管钱财,带着我和青凤逃到了新疆,这几年就在那里生活,给回人放羊放牛。两个月前,青凤说要回江南,我知道她是要报仇,这些年她一直惦记着报仇,拜我娘为师,入了教,学得了我娘全部的武艺,没日没夜地练功,最后连我娘都不是她的对手了。我开始并不担心,凭青凤的本事,杀了宋好问,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但青凤说,她若逃了,肯定会连累家人,所以她不会逃。这不就是送死么?我娘说她决定了就行,但我舍不得,死活拦着她,可她还是走了,我就追,在兰州追上了。拦不住,动了手,她打断了我一条胳膊,抢走了我所有盘缠……”
刘雨禾哽咽道:“当年她跟我离开苏州,虽然没有明说,但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意思——肯跟我走,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虽然我俩还没成亲,但我早已经当她是妻子,我娘也当她是儿媳妇,所以尽心尽力教她本事。但在兰州,青凤说:我当初跟你走,是图你娘的本事,我是为了跟你娘学武艺,好有一天找宋家报仇。”
阿难看看何姑,两人撇了撇嘴,默默无语。莲香要睡午觉,何姑拉着她去了。刘雨禾压低嗓音:“阿难哥,我想救青凤出来。”阿难惊道:“这怎么救?你想劫狱不成?”刘雨禾一拍膝盖:“对!就是劫狱!我已经传了信,过几天八卦教的人就到。只是,青凤杀的那个缘冲,是我们教主月清长老的爱徒。当年去北京造反,教主都舍不得让他去,谁知被青凤砍了头。教主很生气,不支持我救人,我只能使唤几个心腹。”
阿难皱眉道:“雨禾,不是我泼你凉水,苏州城里官兵上万,劫狱哪那么容易?就算劫了狱,也出不得城——你以为是在《水浒传》里吗?”刘雨禾绷着张黑脸,不快道:“依你说,就眼睁睁看她死?”阿难摊手道:“谁忍心看她死?可是,你别不爱听,青凤做下这样的事,就是死罪,她也准备好了偿命。凭良心说,这案子判得很公正,不管你是报仇还是怎样,自古以来杀人偿命,青凤杀了三人,就是要偿命,这并不冤枉。”
“一派胡吣!”刘雨禾气得浑身发抖,“阿难,枉你也是陶先生的学生,从小和青凤一起长大的,瞧你说的什么话!宋好问夫妇和那个淫僧,合伙害死素云,害死七娘,若不是青凤报仇,他们一辈子就逍遥法外了。为家人报仇,又没有滥杀无辜,怎么就该死了?这等律法,是狗屁律法!”阿难苦笑了笑,不再和他辩。刘雨禾起身道:“我和我娘都遭通缉,轻易露不得面,本来想求你帮忙,往狱中给青凤传递消息,好里应外合,看来我看错人了。这件事,还是让长着卵蛋的汉子干罢!”说完,他拂袖去了。
被刘雨禾羞辱一顿,阿难心中也很气闷:要青凤活命,他当然愿意,但要朝廷开恩,他也知道痴心妄想。所谓“国有国法”,听起来冠冕堂皇,可自己真的信吗?这个世道,一定要遵循国法吗?侠义报仇的故事,他读过无数,也讲过无数,但内心深处,原来自己并不相信。“侠义”二字,对他来说只是个好听的说辞。可是,若真像梁山好汉那样劫狱救人,像李逵那样挥舞双板斧杀入人群,救得青凤性命,何其爽烈痛快!刘雨禾要能做成了,也足可谓有情有义的好汉。为什么内心矛盾呢?阿难静想,其实答案早就在那里,只是自己故意不去看,远远躲开。答案很简单:自己天性是个懦弱的人。害怕劫狱不成,害怕自己被牵连,英娥、儿子都要搭进性命。他不是不赞同刘雨禾,只是担心他失败。什么杀人偿命、国有国法的话,只是托辞罢了。他已经为人夫、做人父,肩上有担子,没胆魄也没本事帮刘雨禾他们劫狱,可他想试试别的法子。他决定了:要救青凤。
离开陶家,阿难骑着骡子去了祗园寺,这么棘手的事,要求父亲指点,他虽然垮了台,但苏州官场上还有些朋友,或许可以帮忙。但父亲拒绝见他,让人传话:彼此已经断了俗世的父子情,好自为之。碰了个钉子,阿难悻悻回到家,卢智深牵过骡子,低声道:“奶奶在堂上和侄子吵嘴哩!”阿难奇道:“侄子?哪来的侄子?”
阿难来到正堂,英娥正气鼓鼓地坐在椅子里,脸色苍白,旁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五官极是清秀,粉脸蛋,油亮的大黑辫,明眸皓齿,只是气质轻佻,背着手,一条腿吊儿郎当地来回晃悠,正说着:“没法子,姑妈好歹疼一疼侄子。”看见阿难,他滑稽地作了个揖,“啊,姑爹回来了!侄子给您请安了!”
阿难坐在英娥旁边,好奇地打量他。英娥忍羞介绍:“这是我哥家的儿子,玉生,我都好些年没见过了,你是头一回见。”阿难笑道:“原来如此,贤侄坐下说话。”任玉生摆摆手:“坐了一下午了,屁股生疼,还有事等我去办哩。”说完又笑嘻嘻地瞅着英娥。
“他说他娘病重,要借十两银子看病。”英娥叹了口气,絮叨起来,“你娘三天两头来我家闹,要钱的时候底气足得很,怎么突然就病重了?你拿这话哄谁呢?看你穿得绫罗绸缎的,真缺银子,不会当衣服?”
任玉生冷笑道:“瞧姑妈说的!孔子还说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头痛脑热。我妈突然病了,我有什么法子?干吗拿这个骗姑妈?我就您一个亲姑妈,您就我一个亲侄儿,遇到事儿了不求您求谁?再说了,我爷爷教姑爹读书,最后两年的束脩都没给,一年一百两银子,两年两百两,这笔账怎么算?我爷爷就我爹一个儿子,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爷爷的钱就是我爹的钱,我爹的钱就是我的钱,乔家欠的账,都该给我才是。我只要十两银子而已,招来姑妈一箩筐的话!”
阿难笑道:“贤侄别急,这里头有你不知道的事。你爷爷在我家最后两年,其实没有教我读书,不算我的先生,只算是我父亲的幕僚,每年三百两银子聘金,这是商议定的。这笔银子是给过的,平时的好处还不算,那几年,你爷爷在我家零零碎碎挣了少说两三千两银子,这还是我知道的明面儿上的账,私底下,你爷爷兴许攒了十万八万哩!你是人在大河边,还拿着碗找我讨水喝呢!”
任玉生不说话了,咬着手指头嘀咕:“十万八万……老家伙挣了这么多……”英娥忍着笑:“就说呀,缺银子找你爷爷要去!蛇钻的洞蛇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你当面去问他。都说隔代最亲,他就你这么一个孙子,不疼你疼谁?我这里反正是一个铜板也没有的!”
任玉生“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英娥还在后面笑他:“留下吃晚饭,姑妈给你蒸馒头吃。”阿难跟出去,送任玉生到门外,从钱袋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塞给他:“买零嘴儿吃。玉生,你现在住哪里?”任玉生道:“住城里,你家以前的大宅子,我爹现在是罗府的管家。姑爹,我看你是好人,坦白跟你说吧,我妈确实没病,我要银子啊,是想走。”
阿难问:“你想去哪儿?”任玉生道:“去福建,有几个朋友要去那里做生意,我要入个份子。我爹妈自然不肯放我走,我奶奶最疼我,可惜死了。我爷爷?呵!那个老畜生,要不是你们说,我都不知道他是个财主,等我回去臊他!”
阿难好奇:“你年纪轻轻的,也不缺吃喝,为甚要去福建?”任玉生重重一叹:“待在家里太烦了。算了,跟你说不着。姑爹,你给我银子,怕是为了要我办什么事吧?”阿难笑道:“贤侄聪明,请你给你爷爷传个话,明天早上在观前街的龙泉茶馆,我有事要请教他。”
第二天,阿难在茶馆枯坐到午后,任弗届才红着一双眼睛来了,戴了顶瓜皮帽,中间镶了一颗润光的蓝宝石。刚坐下,一串滚滚打嗝,一大股恶臭的酒气喷发出来,两只胳膊往桌上一架,久违的狐臭也如猛兽般扑上来,激得阿难差点将早饭吐出来。
好不容易忍住了,阿难离席,跪下行了大礼:“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任弗届被这个新称呼吓了一跳,眼珠子不自在地转了转,让阿难回座,摸出一把小梳子来,滑稽地梳理那两撇稀胡子:“叫我先生就行,找我有什么事?”
阿难道:“找先生,是想让先生在罗大人面前求求情,救一个人。”任弗届问救谁,阿难道:“陶先生的小女儿——青凤,她杀了宋好问——”任弗届举起手打断他:“你停着。我知道这案子,苏州城谁不知道?杀了朝廷的五品命官,还想活命?这是做哪门子春秋大梦呢!这案子惊动了皇上,皇上要将她斩立决,你还想让我求情?你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还是想把罗大人往火坑里推?”他站起来要走,“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放下多少事来见你,谁知道你求我这种事!”
阿难赶紧拉住他的袖子:“先生恕罪,听我慢慢说。”回头向小二哥点点头,很快端上来许多肴馔,阿难给任弗届斟酒夹菜,侍奉了一番,任弗届才消了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咱们喝酒叙旧,多好,别说些煞风景的话。”
“先生原谅,我还得说。”阿难给他舀了只虾丸子,“陶青凤杀宋好问夫妇,还有祗园寺的那个和尚,是为了给亲人报仇——其实,这件事的始末先生心里都清楚。当年,宋好问夫妇设下毒计,逼素云自杀。为什么害死素云,先生清楚,我爹也清楚。”任弗届神情大为窘迫,好半天才说:“你爹的事,你都知道了?”
阿难点点头:“那套害人的邪术,我先不说了,陶先生受的委屈,我也不说了。素云姐姐性子贞烈,用通奸的事逼她自杀,真是一条毒计,也是一条妙计。但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就凭宋好问那猪脑子,怎么想得出这么又毒又妙的计谋来呢?”
任弗届双手握着酒杯,不安地瞥了阿难一眼:“是他老婆想出来的。”阿难笑道:“据我所知,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先生做我爹幕僚好些年,就是帮他设计各种害人的法子。我问过我爹,害死素云,那个刘奶奶只提了个想法,具体的,都是先生的筹划。”
眼看任弗届要急,阿难又道:“先生听我说完再发火不迟。青凤是为了给素云报仇才犯下死罪,但她的复仇,单单漏掉了先生,也算是饶了先生一命。如今先生若不出力救她,怕不合适。我要提醒先生,青凤的师父是刘稻子的老婆孙兰仙,八卦教的,这帮杀人不眨眼的,要是知道了这一切的起因,能放过先生吗?先生的儿子——我的大舅哥,先生的孙子——我的侄儿,怕都会遭殃,任家的香火,岂不是要断了?”
任弗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胡子乱颤,忽然又笑了出来:“哈,差点被你唬住了!既然你打开了窗户,咱们就说亮话。我现在是罗爷的心腹人,凭你什么八卦教阴阳教的,就是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也动不得我!少他娘的吓我,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哩!什么世道,学生敢要挟老师了!”
阿难不慌不忙地说:“确实,罗大人如今权势冲天,但再怎么冲天,也和我父亲当年差不多。我父亲当年的光景,先生肯定还记得,如今呢?守着青灯古佛去了。我父亲怎么垮台的,先生也知道,但先生想过没有?”他探过身子,“罗光棍能扳倒我爹,是因为皇上派他暗中监视我爹的一举一动,拿住了我爹的把柄。先生怎么就想不到,我爹眼下也可能为皇上监视罗光棍呢?俗话说:金盆虽破分量在,我爹还不到六十,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以后再来点什么变故,先生怎么面对我爹?我当然可以在他面前说些好话,就看先生给不给学生面子了。”
任弗届眼珠子一转:“皇上之所以没杀你爹,是为了让他暗中监视罗大人?”阿难笑而不语。任弗届烦躁地捋着胡子,想了好久才说:“可是,青凤的事太难了,便是罗大人求情,怕也难以挽回。”
“难以挽回,无非因为宋好问是个官,但如果这个官是个鱼肉百姓的官呢?是个图谋不轨的官呢?是和邪教勾结准备造反的官呢?——救青凤,不一定要从青凤身上着手。”
任弗届笑道:“你是说,让罗大人污蔑宋好问,让皇上觉得,青凤不仅是为亲报仇,也是为朝廷除害,如此,死罪就有活转之机——阿难,你真是写小说的,哪想来的歪点子!”他举杯喝了口酒,神色犹疑,“这事办成了,八卦教不会缠我了吧?”
“不仅不会缠先生,还有好处给先生呢。”
“你后天在这里等我消息。”
两天后,阿难在茶馆里说了四场书,直到黄昏,任弗届也没有出现。回到家,英娥病恹恹的,说午睡时做了个噩梦,到处是血,还有无数条大蟒蛇,醒来后心口疼,眼皮跳,胡思乱想得没精神。阿难在家照顾了她两天,才渐渐好了。已经六月中旬了,阿难惦记青凤的事,又给学生放了假,匆匆赶到城中的茶馆。
掌柜说这几天并没有人找过阿难,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去,和几个茶客继续热烈地议论什么。阿难一听,他们在说一件凶杀案,听了一会儿,阿难就惊呼起来。掌柜笑道:“比陶青凤的案子还要神奇,不是么?乔先生好好听听,编一段书,保准大受欢迎。”阿难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大前天?反正昨天巡抚断了斩立决,不斩立决行吗?杀公公、杀丈夫,我的老天,这世道真的疯了。”一个戴水晶眼镜的茶客咂咂嘴。
任弗届的儿媳——苏州有名的泼妇胡剌子,将丈夫任有为和公公任弗届用菜刀砍死,并把二人裆里那话儿齐根儿割掉,塞进了他们的嘴巴里。杀了二人,胡剌子还要杀家主罗阳,她到底是妇人家,又不会武功,没杀成,被一众家人拿住了,送到巡抚衙门,很快断了死刑。
胡剌子残杀亲夫及公公,比青凤的罪过还严重,属于十恶不赦之大罪。茶客说:“现在是斩立决,等这案子递到刑部,肯定要改判凌迟。多少年没看过凌迟大刑了,哎呀呀,我小时候看过一次,那是剐一个杀了亲爹的畜生,剐了足足九百九十九刀,全身一块好皮肉都没了,眼睛还在那眨呢。等着吧,秋分以后,看剐胡剌子。剐女人,哎呀呀,头一遭——听说这个胡剌子出了名的美貌,是不是?”
胡剌子杀任家父子的始末,也是十足一段丑闻。众人都知道罗光棍好男风,家里的姬妾都是俊俏的少年装扮的,枯树皮一样的任弗届自然入不了罗光棍的青眼,不过他的儿子任有为长得英俊——任有为从小就斗鸡走狗,长大了混迹于苏州的妓院,又会唱戏,多少妓女为他痴狂,倒贴银子养他,为此还争风吃醋,是风月场中出了名的浪子。
任弗届很早就为他娶了妻,想拴住他浪荡的性子,但这两口子是前世的冤家,新婚之夜就打架。胡剌子也不是善茬儿,任有为打她,她便打回去,任弗届老夫妇说两句,被胡剌子骂得狗血淋头,家里天天鸡犬不宁。婚后没多久,任有为干脆不回家了,住在城里的妓院打杂,胡剌子自然不肯守活寡,十里八乡的少年勾搭遍了,任有为也不管,两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各得其便。这两口子的事迹早名彻苏州了。
这些都是前文。后来罗光棍发迹,任弗届附膻到罗府,做了个跟班幕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将儿子一家也接来,做了罗光棍的家奴。罗光棍一眼便瞧上了任有为,经常给些好处,抬举他做管家。任有为是风月场里的老手,自然明白什么意思,再说少年时也做过富人的龙阳,底下开过光了,一来二去,便和罗光棍入了港。
相比府里的男姬,任有为虽然年纪大些,但会打扮,将胡子一拔,脸上细线一刮,胭脂一抹,比妇人还要美艳。更难得的是他察言观色、吮痈舐痔的本事,加上动不动使些小性子,那种可人娇痴的劲儿,难以形容。罗光棍被他迷得如痴如醉,夜夜专宠,真个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
一开始,任弗届很是生气,私下教训儿子,被反戗了一顿:“卖不卖屁股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横竖没累着你就是了。爹,不是我说,你要是年轻三十岁,估计兴头儿比我还足哩。”气得任弗届差点昏死过去,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了。至于任有为的老婆胡剌子,知道丈夫干这种事,也不闻不问——她和罗府的几个小厮打得火热,夜夜做新娘,乐得如武则天一般,比丈夫还逍遥。
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饶是任有为再怎么有手段,时间一长,罗光棍也腻味了,新买了几个少年受用。任有为不会审时度势,还恃宠无恐,拈酸吃醋地胡闹,惹怒了罗光棍,革了他管家之职,施以家法,打得他半个月起不了床。任有为心中不忿,但自己确实年纪大了,颜色衰败,加上一顿大板子,屁股打得稀烂,满是疮疤,再想邀宠已经不可能了。不受宠,就没好处,干巴巴地跟挑水擦地的家仆一样每个月一吊铜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任有为日思夜想,走火入魔,眼神儿瞄上了自己的儿子——十三岁的任玉生。
任有为不相信玉生是自己的骨肉,虽然玉生长得和他一样有股子阴柔气,俊美无比,不过他总觉得这孩子不像自己,囫囵看起来像,细分起来,鼻子、眼睛、嘴巴都不像。任弗届跟他明讲过:“这个孩子来路不明,你媳妇什么人你不清楚?什么时候来个滴血验亲——不过滴血验亲也不准,你外面相好的那么多,让谁再给你生一个小子,香火事大,绝不能断!这孩子我是瞧不上的,也别想继承我的家业。”
有次醉了酒,任有为问胡剌子:“玉生这孩子,是不是我的种?”胡剌子跳起来抓他的脸,大喊大叫:“老娘再浪,也不会给你浪出个杂种!是不是你的种,你自己最知道!”胡剌子这话说得含混,任有为还是不能确定,对玉生也若即若离的,高兴了和他说几句话,不高兴了胡乱打两下。
混在小厮堆儿里,玉生染了一身毛病,向来涎皮赖脸的。关于他爹是谁的议论,他也听过许多,有次任有为因为一件小事打他,他梗着脖子顶嘴:“不就是怀疑我不是任家的种吗?跟你说吧,我亲爹姓孙,经常给我买东西呢!”胡剌子在旁听见,抡着扫帚将玉生好一顿打,边打边骂:“忤逆的畜生!满嘴胡吣!敢跟你爹尥蹶子了!”
任有为在旁愣了半天,他早听说过,胡剌子和一个叫孙棒槌的相好了十来年,中间多少过客,唯独这个孙棒槌最让胡剌子放不下。照玉生说的,他果然是孙棒槌的种了。任有为不由大怒,质问胡剌子,胡剌子一口否认,又哭又闹,惊动了罗光棍,训斥了两人一番,这事才过去。
任有为暗暗下了决心,要想法子除掉胡剌子和玉生这个孽种。眼下失宠失势,任有为计上心头。这天,他叫来玉生:“老爷发善心,要给下人做夏天衣裳,你跟我去后面量尺寸,裁缝等着哩。”玉生毕竟年幼,也没多想,跟着他爹去了后院一间堆杂物的屋子,刚进去,任有为就跳出来,关上了房门。
玉生一跺脚:“中计了!”为时已晚,罗光棍从角落里窜出来,将玉生搡倒在桌上,玉生的力气敌不过他,惨遭他奸了。原来任有为事先找了罗光棍,愿意把儿子拱手相送。罗光棍早瞧上了玉生,只是碍着任弗届的老脸不好下手,如今他爹主动来献,何乐而不为?赏了任有为十两金子,要他促成此事。
心满意足后,罗光棍安慰了玉生一番,留下一大块银锭,腆着肚子去了。玉生感觉后庭火辣辣的,拿手一摸,都是血,不住地咒骂,恨不能将任有为和罗光棍碎尸万段。一瘸一拐地回到房中,趴在床上哭泣。胡剌子看他不对劲,百般追问,玉生如实说了。胡剌子气得手指甲都攥断了,安慰玉生说:“好儿子,娘给你出这口恶气!”
碰巧这时任弗届来找儿子,胡剌子骂道:“你的狗儿子死了,去乱坟岗里找。”任弗届不敢和她置气,正准备走,任有为回来了,穿着一身簇新的绸缎衣裳,摇着折扇,叼着牙签,俨然一个富家公子。
任弗届冷笑道:“好啊,得了金子腰板儿都直了。还剩下多少?拿来!”任有为白了他爹一眼:“谁得了金子?你听谁说的?”任弗届道:“没拿金子,你拿屁买的新衣服?”任有为道:“朋友的,借着穿两天不行么?也轮不到你管!”任弗届指着他骂道:“没廉耻的畜生!以为我不知道呢!把自己儿子给主子玩,卖子求财!你以为玉生是你儿子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玉生还是我孙子呢!我是你老子,比你高一等呢!让我孙子受委屈,自己却得了十两金子,快拿过一半儿来!不然我今天跟你拼了老命!”
父子俩正吵着,胡剌子去厨房里拿了把大菜刀,一声不响地走到两人跟前,先一刀砍翻了任有为,倒在地上挣扎乱叫,任弗届要跑,被胡剌子从后面赶上,一刀开了背,又对着脑袋连续七八下,好好一颗人头,砍成了个烂西瓜。任有为在地上边爬边求救,胡剌子一脚踩住他,狠狠一刀,割了喉咙。胡剌子越想越气,扒了两人的裤子,唰唰两刀,将丈夫、公公裆里的那话儿全割了,分别塞进他俩的嘴巴里。
下人们闻声赶来,看着这副惨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胡剌子揣着刀就往正堂上跑。罗光棍正躺在大榻上乘凉,看见满身是血的胡剌子冲上来,吓得一时僵住了,眼看菜刀砍了过来,旁边一位新收的男宠用胳膊拼死一挡,半条胳膊卸了下来,血溅了罗光棍一脸,激醒了他,跳下床就逃。胡剌子正要追,被身后的仆人用铁锹打倒,用绳索捆成了粽子。
几个茶客说得唾沫横飞,中间也不知道加了多少臆想和揣测,但大体是错不了的。阿难听得心里难过,再怎么说,死的人也是英娥的亲哥和亲爹,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会非常伤心。又想起她前两天做的那个噩梦,也许就是隐隐的谶兆。
一个茶客又道:“别看胡剌子名声不好,但这娘们儿真是个硬骨头,巡抚大人问她后悔不后悔,胡剌子说后悔,后悔什么呢?后悔没早动手,这样儿子就不会遭殃了。大人问她玉生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任家的骨血,你们猜胡剌子怎么说?她说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任家的,但不管他爹是谁,他娘只有一个。为这儿子,她谁都敢杀——真是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诸位说,这位胡剌子是不是比陶青凤还勇猛?”
“罗光棍也有罪吧?”阿难插话。“什么?”那个茶客哈哈大笑,“乔先生糊涂了吧?罗老爷是什么人,谁敢说他有罪?莫说只是奸了个任玉生,就是奸了巡抚的亲儿子,巡抚也得屁颠屁颠地送补品,生怕罗老爷累着呢!”
回三棵柳村的路上,阿难垂头丧气,青凤的事好不容易有点转机,任弗届却突然死了,这条路成了死胡同,真是令人沮丧。也不想回家,便去看望陶铭心。刘雨禾也在,还带来了一位郎中,正在给陶铭心针灸,陶铭心的脸上插满了银针,脑袋像一朵蒲公英,看着怪可怕的。
阿难悄悄把刘雨禾拉到旁边:“要我给青凤传什么话?我明天去看她。”刘雨禾摇了摇头:“不用了,你进不去的。”阿难道:“使钱就能进去,有个牢子我认识——”刘雨禾叹道:“用一万两银子也进不去的。昨晚的事你没听说吗?有人去劫狱,十来个人全都死了,官府拨了重兵把守大牢,任何人都不准探视。”
阿难大惊:“啊?谁去救青凤了?”刘雨禾恨道:“不是救青凤,是救一个姓胡的妇人,说是杀了丈夫和公公的。劫狱的孙棒槌,是我的手下。本来定了过两天动手救青凤,谁知这个狗杂种和那姓胡的有旧情,决意先要救她,瞒着我,带些人就动了手,把那妇人都救到大街上了,却被官兵追上,当场全部杀死,那个妇人死了个痛快,倒省了吃剐了。唉!狗日的孙棒槌,坏了我的大事!害了青凤!”
那边,郎中收了针,开了几服药:“老先生是急火攻心,宽心调养几天,应该没什么大碍,下了针,应该舒缓多了。瘫掉的半边身子很难救回来,不过另一边没有事,泾渭分明,哈哈!”又俯身交代陶铭心,“老先生,凡事放宽心,千万不要激动。”
郎中去了,阿难和刘雨禾守在床前,陶铭心眼神亮了许多,看了看二人,拍拍雨禾的手:“早上看见你,心里明白,但说不出话,现在好多了。”刘雨禾道:“先生,不要为青凤的事焦虑,我一定想办法救她。”陶铭心叹气道:“救不得了……”阿难宽慰他:“一定有办法的。”
“救得了!有办法!”
窗外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接着,卧室的竹帘掀开,钻进来一个三十上下的汉子——高大结实的体格,披肩长的金卷发,深邃的蓝眼珠,一脸棕色的络腮胡,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先生,我回来了。”陶铭心挣扎着坐起来:“保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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