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日记
深夜,赵敬亭在茶馆二楼的客房中,紧握着双拳,低声悲哭。呜咽起伏的哭声没有惊动人,倒是惊动了上天,很快下起雨来。夜雨最能摧人心肠,雨淋出纷乱的响声,如挠钩,一下下钩着未眠人的皮肉。桌上、椅上、地上,乔陈如的日记摆放得到处都是,如一块块片开的猪肉。
原来乔陈如一开始并不知道陶铭心就是张慕宗,信了宋知行信里的话,只以为他是宋家的亲戚,热情招待,聘为西席。后来看陶铭心性格谨慎,办事稳妥,有心抬举他做自己的帮手,处理八字驭人术的繁重差事。谁知,那年陶铭心过寿,因为七娘一句多嘴,乔陈如无意间知道了陶铭心真实的生日,和乾隆同一天,而且八字也相同,立刻起了怀疑——天下和皇帝八字相同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应该有漏网之鱼,那么,陶铭心到底是谁?
当晚,乔陈如立刻着手调查,很快就抓住了头绪:宋知行举荐陶铭心来苏州的时间,正好和南京的一位“虫草”张慕宗的死相隔不久,陶铭心难道就是这位张慕宗?恰好有个朋友前不久刚从南京回来,连夜去访,一打听,说张慕宗在南京有点名气,有两个结义兄弟,一个叫赵敬亭,一个叫宋知行。
乔陈如不禁叫了出来,顿时明白了,宋知行为了救义兄,施展手段,让张慕宗假死,瞒过了官府。而巧合的是,宋知行得知自己正在给阿难找老师——他托宋知行在北京打听,偏偏把假死的张慕宗推荐给了自己。
他不由恼怒,不仅恼怒宋知行帮一个死刑犯瞒天过海,还恼怒自己粗心大意。当年题诗案发,乾隆下令处死张慕宗,他还上密折劝谏:吾皇登基以来,八字术施展频繁,天下的虫草越来越少,眼下只剩了八十一名,个个金贵。皇上正值壮年,将来的福运,都要靠着这八十一人,病死一个都可惜,何必还要杀之?乾隆并不听劝,给乔陈如的密折回批了圣谕:张慕宗有逆反之心,饶恕不得,少他这一根虫草,也不值什么。
没多久,就听说了张慕宗暴死的新闻,江宁知府抄了张家,还给乔陈如送了许多古董字画。乔陈如当时有一丝怀疑,张慕宗死得蹊跷,但并未多想,只以为他是惊吓过度,激发急症而死。哪想到他是假死,换了名字,自己竟毫无察觉,还聘他为阿难的先生。询问生辰时,陶铭心故意把生日说晚了一天,当时还暗笑:这人侥幸,和万岁爷只差一天,八字合不上,不然也是一根虫草了——饶如此,自己都没想到他就是张慕宗,这真是奇耻大辱。
那之后,乔陈如对陶铭心从热转冷,不让阿难与其来往,重新施展起八字邪法,控制陶铭心的生活,吸榨他的福运。先是让扈老三举报保禄不留辫,命官府杖刑陶铭心。又派周巡检设计给珠儿下药——一种爪哇的邪药,名为“饕餮丸”,不伤性命,但会致其食量暴增。同时,也筹划报复宋知行,碰着那年山东河防的案子,他在朝廷里用了手段,把宋知行断了死刑,不解恨,又派人去大牢中勒死了他。
赵敬亭得知这段真相,伤心得老泪滂沱:“老三啊老三,你是为大哥死的呀!”
宋知行本是徐州萧县人,家中赤贫,父母带他来到南京谋生,投在一家绸缎行中做仆役。没多久,父母先后病死,他孤苦无依,好在绸缎商看他聪慧,让他做了公子的陪读。后来这家绸缎行折了本,被赵敬亭家并了生意,宋知行就成了赵家的小厮儿,天天陪赵敬亭一起玩耍。赵敬亭看他伶俐,不忍他一辈子做奴才,求了父亲,使银子给他买了良民籍贯,一起跟先生读书。宋知行勤学苦读,很快中了秀才,继而做了举人。赵敬亭带他和张慕宗来往,张慕宗开始并不喜欢他,觉得他性格狡黠,是下流胚子,后来听说了宋知行的家世,才陡然敬重起来——宋知行的祖父,曾随史可法在扬州抗清,事败后自杀殉明。
那年正逢乾隆下圣谕奖掖明朝忠臣之后,宋知行作为祖父唯一的亲孙,受到朝廷优待,破格拔为翰林候补。陶铭心和赵敬亭劝他,这是清廷媚惑民心的把戏,但宋知行说:“兄弟当了官,两位哥哥也有个照应。”在北京守选期间,发生了张慕宗的题诗案。
赵敬亭想起当年在南京莫愁湖上,清风朗月,星辰熠熠,他们三个风华正茂的好友歃血焚香,结为异姓兄弟,发誓今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宋知行践行了诺言,担着莫大的干系,救下了大哥,最后还不明所以地赔上了性命。荒唐的是,宋知行救大哥出了生天,无意间又把他推入死地——若不荐给乔陈如做西席,陶铭心一辈子隐姓埋名,便不会有之后的所有灾祸。
“难道这就是命数吗?”赵敬亭扼腕长叹。
从发现陶铭心就是张慕宗开始,乔陈如的日记里经常出现一个“周氏”,明显是妇人家,但没有名字。乡下许多女人都没有名字,本不是稀奇的事,但这个妇人很不一般,陶铭心平常生活的许多细节,都是由她私下告诉乔陈如——她是乔陈如的眼线。日记中记载,这位周氏,每月月初、月中两次,向乔陈如汇报陶铭心的言行,说的话、做的事,乃至吃的饭菜,知道什么说什么。
赵敬亭想:这位周氏知道得这么周详,肯定是和陶家相熟的,自然而然想到了陶家隔壁的李婆,李婆是随的夫姓,她的本姓并不知道,很可能就是这位周氏——她和七娘关系极好,又是邻居,不时来串门的,平时干些媒婆的营生,出了名的见钱眼开。乔陈如花些钱,命她暗中监视陶铭心,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在乾隆二十九年,乔陈如在日记中提到一件事:“将银一百两交付李婆,埋于界墙之下,特别嘱咐了,待掘出后与陶家对分。虫草吃苦,也要享福。”这则日记里,明确提到了李婆,并没有用周氏的名字,莫非周氏另有其人?不过从这天之后,李婆也频繁出现在日记中,大概周氏与李婆是一个人,乔陈如随意混用。
除了李婆和这位周氏,保正扈老三、张二赖子夫妇,甚至村塾里的两个学生,都收了乔陈如的好处,盯着陶铭心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扈老三,干起这差事来最卖力。当初为保禄留辫子的事,扈老三告到县衙里,打了陶铭心,后来又给知县传信讲情,都是乔陈如一手谋划的。他在日记里不无得意地说:此番惩戒,不仅为他是虫草,更为他蔑视国朝法度。陶也好,张也罢,都是乔某玩耍的木偶而已。
前些年那只麒麟作乱的风波,乔陈如在日记里也提及了,原来他早知道陶铭心藏纳刘稻子的事——娄禹民带刘稻子深夜来躲避时,隔壁的李婆看到了,偷偷报告了乔陈如,但他料定这件事背后有更大的主谋,想放线钓鱼,就没有打草惊蛇,任他们来往,只是派扈老三嘱咐了周巡检,搜反贼时也要留意违逆的字画,果不其然,周巡检拿到了那幅陈洪绶的自画像。
乔陈如写道:“此画是江宁知府送的礼,陶铭心便是原主,当初作为寿礼送回给他,就是为了今日派上用场。妙哉妙哉,完璧虽归赵,却要吃场官司。”
读到乾隆三十一年的日记,也就是素云死那一年,赵敬亭看得头皮发麻。原来青凤当年的猜测没有错,素云真的是被宋家害死的。乔陈如写了,宋好问在娶了素云后,是他安排,又让宋好问娶了刘姓的奶奶,以羞辱陶家,之后更是明令宋好问害死素云。宋好问错愕不解,他虽厌倦素云,但念在她生了儿子的分上,对她还有三分感情,舍不得杀她。再说,他也不懂为何乔陈如要杀素云。乔陈如并不解释,只许诺宋好问,只要用计害死素云,三年内推他做到苏州府同知。
官欲熏心,加上刘奶奶的怂恿,宋好问终于同意了。以偷情的丑事逼死素云的法子,是刘奶奶想出来的。她来到苏州后,有一次去祗园寺上香,偶遇了缘冲,两人情投意合,很快打得火热。她早想除掉素云,再折磨死小升哥儿,将来独占宋家的家产。听宋好问说想害死素云,她懒得问缘由,立刻筹划了祗园寺迷奸的诡计。
乔陈如对这套诡计很满意:“此法杀人不见血,若真能逼她自杀,省却多少麻烦。陶家要告状,衙门里有我招呼,任何人都不消担心。”又让任弗届帮着参谋,将计划弄得更详细了——任弗届表面上做他的幕宾,其实就是帮他处理八字驭人术的差事。
任八字官头些年,乔陈如一直单干,但此术过于耗精力,他身体吃不消,想找个副手。未知陶铭心的底细前,他本想请陶铭心的,后来知道了其假死的秘密,又瞄准了月清和尚,试探了几次,月清婉拒,不得已,只好找了听话的任弗届。任老贼在学问上一塌糊涂,可琢磨起害人的法子来,简直天赋异禀,江南那么多虫草的生平细节,他都牢记于心。他是钢心铁肺石头肠子,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主儿,想出的法子阴狠毒辣,连乔陈如都暗暗敬佩。
通常,皇上有了事,需要施展此术时,乔陈如就命任弗届制订折磨虫草的计划——他称这个过程为“熬药”。任弗届根据眼线们提供的情报,为每个虫草制订专门的方案,再由乔陈如一总修订,之后和官府沟通,委派公差前去江南各地执行计划。官府、公差并不知道乔陈如的勾当,都是听令而动。有些公差偷懒,从赏银中拿出一些,找些无赖、流氓,让他们具体行事。如此一来,好多虫草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小灾小祸,也只当是时运不济,没有丝毫察觉是有人暗中使坏。没有人能想到,他们的生活都是被人编排出来的。多年以来,就像是构造复杂的西洋自鸣钟一样,乔陈如的八字驭人术隐秘而精准地运行着。
让赵敬亭不寒而栗的是,乔陈如偶尔也提到自己,第一次就是说了《棺中记》后,乔陈如在日记里讽刺:“这位赵敬亭,为些贩夫走卒的铜板儿,胡编乱造。严世藩喜欢到处题诗留迹,明显在影射今上,真是可恶至极。此人口不择言,日后必有苦果,须严防阿难去听他说书。”
之后赵敬亭说《赈匪记》,乔陈如更加愤怒:“此贼自作聪明,夹枪带棒,指桑骂槐,肆意影射前朝与国朝旧事,想煽动听者造反不成?本欲行文官府立刻抓捕此贼,碰巧阿难来书房,竟求我出面,带他拜赵贼为师。严词教训,他又不服。若抓赵贼,他必伤心,再闹出旧病不好。罢,区区说书艺人,还能掀起风浪不成?”
第三次提到自己,乔陈如赞不绝口:“赵贼聪明绝顶,竟用《金瓶梅》骗过了周巡检的蠢儿子。妙的是,他不偷画,只改字,‘国氓不死,怀忠怀孝’,难为他怎么想来!这等玲珑心思,若能帮我施展驭人术,岂不大妙?陶生乃虫草,此番吃亏受苦,却不能死,便是赵贼不救,我也会出手。”
这天的日记,乔陈如写了很多,最后一段话,让赵敬亭五味杂陈:“虫草命惨不假,也有一件万金难买的好处:这等人无比金贵,轻易不能害死,不仅不能害死,还要加以保护。如无锡那个强盗虫草,奸杀数十妇女,官府拿获,断了斩刑,民心大快,我却必须救他一命。常人何来这等运气?陶生亦然,其假死之事,我密奏皇上,皇上既往不咎,笑说此人命大,依旧让他做虫草。此乃皇上隆恩,不然,陶生今日已是白骨矣。”
刚从北京回来时,陶铭心跟赵敬亭说起八字驭人术的事,猜想自己父兄的死不是意外。他的猜想没错,他的父亲、两个哥哥,都是被算计死的。当时的八字官不是乔陈如,而是罗光棍的父亲罗旭。发现陶铭心真实身份没多久,乔陈如在日记里记录了陶家的这段往事:
那年,尚为皇子的乾隆生了重病,雍正命罗旭施行八字术,为弘历祛除灾病。罗旭挑选了和皇帝八字相同的几位虫草,写了熬药方子,雍正不同意:“四阿哥弘历,是皇考和朕最疼爱的,此次给他祛病,就不要用朕的虫草了,是时候专为他准备虫草了,第一次服药,药可猛些。”罗旭明白,雍正的意思,是四阿哥迟早要继承皇位,应该按照他的生辰八字去选择虫草,很快就选了头一批,其中便有张慕宗——当时他已经定亲,八字早漏了出去。罗旭本打算让张慕宗残废,雍正不答应,说张慕宗还是少年,不必伤他身体,可以从他家人着手。
于是罗旭便决定杀死张慕宗的父兄,为四阿哥消灾。事先探听了,张家父子在苏州卖了绸缎,正在回南京的路上,便安排水性好的杀手在燕子矶渡口埋伏,待张家的船来,在水下将船凿了窟窿,很快便沉了。张家父子本会洑水,这些杀手在水下又大展身手,拖住他们的脚,将三人活活溺死。
此事过后,弘历果然转危为安,身体愈发康健。雍正大喜,重赏了罗旭,并感激张家的“贡献”,命江宁织造府酌情照顾张家的绸缎买卖。织造府重金收购了张家的生意,让张慕宗过了最后几年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
张慕宗是乾隆的第一只虫草,皇帝对他印象深刻。乔陈如在日记里记录,乾隆第四次下江南,本想召见已化名为陶铭心的张慕宗,后来不知怎么,许是内疚,许是尴尬,就作罢了,只说等六十大寿时,请他来北京参加寿宴,到时候再见也不迟。
一百多虫草,摧残零落,而今只剩下十八位。这些人的遭遇,在乔陈如的日记中历历在案。二十多本册子里,记录的是这一百多人千疮百孔的生命,无数大小灾难和极少数的喜事,如癞如疮,从字缝儿里洇出腐臭的脓血来。
赵敬亭把日记中关于陶铭心的内容抄录下来,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几张密密麻麻的信纸而已。不合时宜地,赵敬亭想:和乔陈如比起来,我真是最差劲的说书人,老乔才是天下第一的小说家,他编造了上百个真实的人生。
早上,阿难来到茶馆,和赵敬亭商议要不要将这些事告知陶铭心。阿难担心道:“陶先生已经瘫了,再受此冲击,怕会要了他的命。”赵敬亭却说:“其实日记里的事,他也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不知具体的细节。阿难,你要是你先生的话,难道不想知道这一切吗?这毕竟是自己的一辈子。而且,你先生现在是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不怕这几张纸的。”
回到村里陶家门口,一个团头团脑的少年正蹲着弹球,大脑门儿,细眼睛,扁鼻子,看着憨憨呆呆的。珠儿揽着莲香坐在石头上兴致勃勃地看,那少年抓了几个弹珠,塞给她俩,一味傻笑。赵敬亭摸摸两个侄女的脑袋,进了大门。
堂上,陶铭心坐在藤椅里,正和一个老汉聊天。见赵敬亭进来,那老汉起身行礼:“赵先生!”赵敬亭一瞧,这人盲了只眼,用皮罩子掩着,原来是之前护送大哥从北京回来的刘瞎子,大笑道:“刘爷!久别了,你怎么来了?”
刘瞎子笑道:“来苏州做些买卖,顺便来看看陶先生。昨天到的,已经住了一宿了,还说一会儿带小蚂蚱去城里听先生说书,没想到先生来了。”这时,何姑端着茶点上来了,笑道:“门口那个孩子,就是刘先生的公子,大名叫刘皆辛。”刘瞎子道:“乡下孩子,什么大名不大名的,叫他小蚂蚱就完了。”
赵敬亭笑道:“皆辛这名字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孩子天生老实,不太爱说话,也不大会叫人,眼看十七岁了,还是上不得台面。教训了多少次,我说小蚂蚱你个小畜生,嘴甜些,见了比爹年纪大的叫伯伯,年纪轻的叫叔叔,读过书的叫先生叫相公,做官的叫老爷,多鞠躬,多磕头,多请安,说破了嘴,还是跟木头一样,丢人,丢人。”
陶铭心歪咧个嘴笑道:“老实好,老实,就好。”何姑对赵敬亭道:“都是自家人,又是喜事,告诉二叔叔吧——刘爷这次来,你大哥一眼就瞧上小蚂蚱这孩子了,知道他还没定亲,就说把珠儿许给他。刘爷也答应了,以后彼此就是亲家了。”刘瞎子不好意思地笑道:“陶先生不嫌弃,纡尊降贵地要我们小蚂蚱做女婿,我这跟做梦一样。惭愧得很,家业淡薄,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聘礼,但还有十来亩田,几间屋子,小蚂蚱虽笨了些,却不懒,也不喝酒赌钱,地里没活儿了就在家编竹筐、做雨伞,补贴家用。小蚂蚱要不牢靠,我也不敢答应这门亲事。总之呀,我们老刘家不会亏待珠儿小姐的。”
陶铭心说了串什么话,含糊不清。何姑笑道:“他是说珠儿太能吃,怕刘爷家往后吃力。”刘瞎子握着胡须大笑:“能吃是福,再说,她一个小姑娘家,能吃多少呢?昨晚吃饭,我看她就吃了一碗而已。”何姑无奈地笑了:“那是当着您老的面,千叮万嘱她不准多吃,不然显得失礼。等撤了席,她在厨房吃了一整锅哩!反正跟你老先说明了,以后可别被我们二姐吓到,请佛容易送佛难!”刘瞎子大笑:“不怕不怕,还怕人吃饭不成!”
赵敬亭笑道:“珠儿也不小了,到了嫁人的年纪。刘兄的人品不用说了,当年为着一个‘义’字,不辞辛苦,送我大哥回来,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刚才在门口见令公子,看着就稳重,怪讨人喜欢的。”
将何姑支使出去了,陶铭心对刘瞎子道:“古董,给敬亭瞧瞧。”刘瞎子进了书房,端出来一尊尺方的宣德炉,里面有些零碎,铜印章、瓷碗、灯座什么的,对赵敬亭道:“上个月在家里种树,从院子里挖出来的,我说苏州识货的人多,想卖了,这不正好,得了钱准备给二小姐打几套头面。”赵敬亭逐一打量这些物件儿:“不算特别好的,不过也能卖个五六十两。这炉子是万历年间的,外面镏了层铜;这印是个私印,不值什么;这瓷碗最好,可能是宋的;其他的都卖不上价。这注财不算多,但也是横财了,刘兄想过没有——”
刘瞎子忙道:“我想到了,这应该是八字官事先安排的,让我享些福。刚才问先生,上个月莲香出天花,有个游方郎中路过,给了一剂药,吃了就好了。我想,这是新一轮的驭人术。”他有些烦躁,“皇帝给好处的时候,咱们自然就受用,但大部分时候,皇帝要害咱们,这可怎么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呀!总不能就任他宰割,杀猪的时候猪还挣扎呢,咱们大活人,就什么也不做,由他害不成?”
赵敬亭摩挲着光溜溜的脑门:“我想过这个问题,太难了。如今的八字官是罗光棍,要想防这门邪术,必须得有个眼线,在他身边帮手的,八字官有什么动作,立刻跟咱们通个气。任弗届这个老畜生,要他帮咱们,天塌了都不可能。又或者,咱们在皇上身边有人,皇上遇到好事坏事立即知会我们——这真是痴人说梦了。”
陶铭心费力地起身,去书房里拿来一封信,递给赵敬亭,赵敬亭读后,紧蹙眉头,又递给刘瞎子,刘瞎子一字一句地念:“正月初七,太后发热,咳嗽;十九日,贵妃小产;三十日,皇上患风寒,服十全大补汤,又有痢疾之症,二月中旬始痊。二月底,新疆回部叛乱,今日捷报,官兵大胜,皇上狂喜。乾隆三十八年四月初一。”
“这是哪门子流水账?”刘瞎子翻来覆去看信,“也没留下姓名。陶先生知道是谁写的吗?”陶铭心摇摇头:“不知道,从门缝塞进来的。”
赵敬亭微笑道:“写信者明显是宫里的,知道这门邪术,想提醒咱们。可是,这门邪术不像拔河,能互相吃劲儿。皇帝以举国之力来办这事,区区十来只虫草怎么抗衡?除非永远不出门,永远不吃喝拉撒,不给他们使坏的空子,但人在家中坐,祸还从天上来呢。”刘瞎子叠好信:“还是有用的。躲不开,至少心里也有个数,好事坏事来的时候也明白。我宁可睁眼死,也不愿当瞎子活。”
过了会儿,赵敬亭从怀里掏出那两张纸,递给陶铭心:“阿难给的乔陈如的日记,我摘抄了些。”又对刘瞎子道,“就是上任八字官的日记。”刘瞎子吐吐舌头:“我的娘……里头怕有不少秘密吧?”
陶铭心扫了一遍,出乎赵敬亭意料,他并没有激烈的反应,瘫掉的左脸微微抽搐了几下,右嘴角吃力地挤出一丝苦笑,轻叹了一声。把纸递给刘瞎子,刘瞎子刚看了几行,就瞪大了眼睛:“咱们这活了个什么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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