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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甲子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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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车折返,天黑前又出了西直门,走了一程,停在一座大寺前,昏暗中瞧见山门石匾上写着“敕建护国万寿寺”。陶铭心纳罕:万寿寺是有名的皇家寺庙,平头百姓不能进来的,带我们十八人来这里做什么?

    这时,一队士兵从里面出来,命众人下车,按照名册点人,唱姓名和户籍。刘瞎子的正名叫刘从周,是松江人,其他十六个都不认识,但故乡都是江南一带的。陶铭心越发糊涂了:照孙公公说的,如今天下与皇上八字相同的只有这十八个人,为何户籍都是江南一带?大清疆土辽阔,百姓万万,莫非与皇上生日碰巧的都出在江南?什么陕甘云贵、湖广四川、直隶山东,竟然一个也没有,这怎么可能呢?

    有个太监模样的出来,提着一盏暗红的灯笼,引众人进去。过山门,是天王殿,左右乃钟楼、鼓楼,又顺着幽深的回廊拐过大雄宝殿,四下漆黑如墨,只听见橐橐的脚步声,还有身后官兵的刀剑清脆的碰撞声。今晚十二,月亮圆了大半个,躲在浓浓的云彩里,死人眼一样,透出寒森森的光晕。

    刘瞎子紧张得直咽唾沫:“我怎么觉得不对劲……”陶铭心也浑身不舒服,懊悔自己来这一趟,青凤的事是一场误会,自己却深陷泥潭,走也走不得,为了那皇帝的生日,不得不忍受各种屈辱。

    来到一座宽敞的禅堂,四下空落,只中间有一座木雕的四面观音像,莲花座下点着一圈三五斤重的大红蜡,倒也明亮。那太监依然不说话,等众人都进来了,他又出去了,关上沉重的大门,几个官兵巨大的黑影盖在门窗上,像是用身子上了锁。

    十八个人在禅堂里不知所措,嘁嘁喳喳一阵,有人嚷了几声,要开门去问,被一柄长枪当头砸了一下,捂着脑门缩了回来。眼看出去无望,众人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席地而坐,纷纷杂杂地猜测。

    陶铭心全身打了个冷战,不是这里阴冷,而是他看到其他人,感到深深的恐惧——在亮堂的烛光下,这里仿若地狱,这些人,全都不是正常人的样子,简直是畸人的大聚会。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残疾,这个缺只耳朵,那个没有鼻子,要么少条胳膊少条腿,要么如刘瞎子一样瞎一只或一双眼,还有的半张脸都是烧伤疤,甚至有个人没有嘴唇,龇着两排参差不齐的大牙,不住地用袖子去擦哈喇子。

    刘瞎子也注意到了,拉拉陶铭心的袖子:“我的天,陶先生,这些人……”他眨着仅剩的那只大眼打量了一番陶铭心,“不对呀,先生,怎么就你是完好的?”陶铭心苦笑道:“我胯上受过伤,做跛子好些年了。”

    没一会儿,这十八人都发现彼此乃残疾的同类。一个荡着一条袖管儿的先开了口:“这怎么一回事?皇上要特别赏赐咱们这些残疾人么?”这话让几个人兴奋起来:“对,肯定是皇上开恩,看咱们缺胳膊少腿儿的,比其他来赴宴的都可怜,要另加照顾。”“咱不多指望,给五十两银子,回去修修房子,舒舒服服过两年。”“要不说么,皇上真是大圣人,又是免赋税,又是敬老,明天可要使劲多磕几个头。”

    众人放松下来,捉对儿闲聊。刘瞎子随口问一个盲了双目的:“爷们儿,你这眼是怎么弄的?”那瞎子道:“别提啦,提就伤心。我这就是命,俗话说得好,灾数到了呀,喝凉水也能噎死人。那年我们湖州城来了个苗子,在街上杂耍卖艺,耍的是一条大黑蛇,粗得很,那芯子一吐一吐的,吓死个人!那苗子却不怕,蹲在蛇前吹笛子。一吹,那蛇就跳舞,稀奇得很哪。咱们哪见过这玩意儿,围了不少人,我那会儿十五六岁,那个年纪谁不爱瞧热闹?我也往前挤着看,挤到最前头,也不知道是谁在后面踹了我一脚,我往前一扑,就栽到了那蛇跟前儿,那蛇箭一样朝我咬过来,那苗子厉害哪!一把就捞住了蛇,差点没咬到我。谁知道那蛇会喷毒水,不偏不倚,正喷到了我眼睛里,一顿饭的工夫,我俩眼就跟火烧一样,疼得死去活来。咱穷人家,哪请得起好大夫看?过了一晚上,就彻底瞎了。那苗子也跑了,踹我的那人也找不到,只能认命呗!”

    刘瞎子叹道:“确实够惨的。我这眼哪,也是个意外。那年我跟着我九叔进山里打野猪,追着跑了好久,不小心进了绿营兵的练兵场,正演练骑射呢。不知哪个小妇养的,一支箭偏了靶子,嗖的一下,正中我的左眼。后来打官司,拖了大半年,兵营赔了我十两银子、两石米,也就打发了。一只眼睛十两银子两石米,呵!他娘的。”

    有人听到了他们的聊天,渐渐围拢过来。一个齐根儿断了右腿的说:“我这条腿是被盐院的马车碾的,我是家里的顶梁柱,这可不完了么?不过人家盐院是真有钱,也不磨叽,赔了我足足三百两银子!我在田里埋头干一辈子,能赚这么多银子么?所以我挺知足,还希望他们把我另一条腿也碾了。”

    众人大笑。另一个道:“我丢了这耳朵才冤哩!因为划田界的事,我和同村的董老贼打了一架,嘿,打得那叫一个解气!谁知他衙门里有人,把我关进了大牢,当天晚上,有个头上长癞的王八蛋,把我打了一顿,活活把我耳朵撕了下来,疼得我昏了过去。等醒来,那癞子也不见了,告状?没银子,牢里的人哪管你?”

    众人纷纷说了自己致残的遭遇,连陶铭心也经不住大家追问,说了被打而跛足的事,大家都羡慕他运气好,残得有限,废得不重。终于,那个最瘆人的、没了嘴唇的汉子说话了,因为没唇,兜不住口水,气口儿拿不准,含混一通,大家也没听明白,安慰他:“还好啦,也不耽误你吃饭,就是没法儿和你老婆亲嘴儿。”

    说到半夜,大家都开始打瞌睡,又不满起来:“没铺盖可怎么睡?”“皇上要额外优待我们也不给几张床吗?”又有人推门去问,又被打了回来。众人开始慌了:“这到底要怎么着?不能就这么关着我们呀!”

    终于,门开了,还是那个接他们的太监,脸上阴森森的,冷冷念了个名字,是被盐院碾断腿的那个,高兴地用一条腿蹦起来:“在呢!是带咱睡觉去吗?”那太监勾勾手:“跟我走。”那汉子拄着拐,一跃一跃地跟去了。

    门又关上了。十七个人纳闷:“要是给咱们分屋子睡觉,怎么只叫了一个去?”很快,飘飘渺渺起了阵念经的声音,嗡嗡的如群蝇乱舞,接着,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这叫声洪亮,穿墙过院地传了过来,很是凄厉,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怎么回事!”

    门又开了,一个官兵念了个名字,那人不敢答应,喊了三次,才战战兢兢起身:“要做啥?”官兵不多说话,拖着他就走。没多久,也是一声惨叫。众人这下彻底乱了:“我日他娘,是要害咱们哪!”但没人敢冲出去,只是慢慢地缩到了角落,像一群受惊的鸡。

    再来叫,不走便打,质问也打,一声声惨叫陆续传来,殿内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开始对着四面观音像咚咚磕头,急急祈祷,菩萨并未显灵,他们接连被拖出去,接连传来惨叫。如此十六番,只剩下刘瞎子和陶铭心。

    “陶爷,凶多吉少哇!”刘瞎子眯着眼睛,右手大拇指飞快地按着其余四指,“怎么算都是凶多吉少哇!”陶铭心也害怕起来,那十六个人,莫非被拖出去杀了?他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腿脚不方便,膝盖还肿着,打打不过,跑跑不脱,真是束手待毙了。他从来不信佛的人,也对着观音像祝祷起来:青凤和保禄尚不知下落,珠儿、莲香和何姑还在家中等待,何姑还怀着身孕,不知是男是女,这个家已经岌岌可危了,自己可千万不能死。

    官兵进来,喊了“刘从周”,刘瞎子忍不住哭了起来:“小蚂蚱还没娶媳妇呢,他还等我回去呢……”官兵上前拉他,陶铭心想拦着,被推翻在地。好一会儿,才听到刘瞎子一声惨叫,陶铭心心口猛地一颤,忽而,又听到刘瞎子啊呀啊呀叫了一串儿,陶铭心眼睛睁大了:“看来没有死!要一刀砍了脑袋,不可能再叫,刘瞎子是在给我传信,让我放心。”

    最后才将陶铭心召了出去,他拖着剧痛的腿,跟官兵左拐右拐走了一截,来到一个小庭院。四下都有火盆,照得如同白昼,廊下一大丛宦官和官兵,还有八个喇嘛,戴着窄长如船状的黄色僧帽,手里摇着转经轮,盘坐成一排,呜呜念着听不懂的经文。东北角处,蜷缩着那十七个同伴,一个个连声呻吟,衣服上都是血,两个大夫提着药箱在给他们包扎伤口。

    冷硬的初秋空气中浮着一股腥臭的血味儿,陶铭心没忍住,弯腰呕吐了起来,脑子里想着素云的遗言,真是万分不该来北京的。官兵也不催迫,等他吐无可吐时,轻轻推了他肩膀一下,来到庭院中间,有张矮桌,桌上一只大瓷盆,凑着光,看得清了,里面是一块块连皮带血的肉。也许是眼花,其中有两块似乎还在缓缓蠕动。陶铭心又干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了。

    这时,那八个喇嘛右手高高举起转经轮,转得愈发快了,左手齐齐指着陶铭心,念经的声调陡然高了起来,像在施展什么法术。陶铭心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惊恐,还是喇嘛的咒语起了效力。定了神,不知何时面前多了一位穿皮围裙的汉子,手里提着一把模样怪异的刀子,不过拃来长,刃口是卷的,使劲一甩,上面的血肉沫子砸在地上,发出噗噗的细微声。两个官兵叉住陶铭心,拿刀汉子捏了捏他的大腿,隔着裤子,用手里的刀大略比了比,找准了地方。

    陶铭心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发软,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问道:“你要做什么?”那汉子笑道:“做道菜。”陶铭心没有听清,腿上刚觉一点刺痛,就看到拿刀汉子往后栽倒,脸上多了一支还在剧烈震颤的箭。紧接着,空气中响起唰唰的声音,一丛箭射向廊下,登时大乱。官兵大喊:“有刺客!”陶铭心扭头一看,从墙头跳下来七八个黑衣蒙面人,拿着刀剑杀向官兵,瞬间打成一团。扭着自己的两个官兵转眼被杀,陶铭心正要跑,只觉双脚离了地,原来被人扛在了肩上,在一片混乱中辗转腾挪,上下跳跃,翻过墙时,他的脑袋撞在砖头上,失去了知觉。

    等醒来时,一片昏黄的光中悬着一张模糊的脸庞。陶铭心感觉额头有些疼,揉了揉,坐了起来,这下才看清楚了,面前这张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黑黪黪的胎记,极是骇人,不过陶铭心却开心起来:“啊,刘兄弟!”

    刘稻子微笑道:“陶先生,好久不见。”从他身后又转过来一个妇人,是孙兰仙,端来一碗凉茶,陶铭心渴坏了,一饮而尽,擦擦嘴:“我是在梦中么?”孙兰仙笑道:“陶先生,你没有做梦,半个时辰前,我们把你救出来了。”陶铭心奇道:“刘兄弟,你不是被押回山东等待斩刑么?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刘稻子笑道:“本来要在苏州杀我的,教里的兄弟使了些银子,把我弄去山东受刑,这岂不是放虎归山?兄弟们在路上救了我。我为何出现在京城?陶兄,你忘了我是干吗的了?我来京城,是给皇帝庆祝六十大寿,我还准备了一份大礼呢——给他吃我一刀。”说着用手在空中砍了一下。

    陶铭心忽然想到什么,转问孙兰仙:“弟妹,青凤是不是和雨禾在一起呢?她在这里么?快带我见她!”孙兰仙摇摇头:“不瞒先生,青凤现在已经是我的徒弟了。她和雨禾在外地的亲戚家,没有跟我来北京。青凤很好,不必挂念。这孩子,脾气倔,气性也大,对先生有些怨言,等忙完这里的事,我回去再劝劝她。”

    陶铭心叹了口气:“好罢。”又问刘稻子,“刘兄怎么知道我被困住了?难道是偶然碰上了?”刘稻子嘻嘻笑了,似乎不好意思回答一般,孙兰仙解释说:“娄禹民给我们来信,说先生来北京参加皇帝宴会,你兄弟说先生必有大难,这几天一直暗地里跟着先生。今晚看你们去了万寿寺,那些人要对先生用刑,不得已便出手了——当年你救过他的命,他一心报答你。”

    陶铭心更加困惑了:“刘兄弟,你怎么知道我必有大难?你会算命不成?”刘稻子大笑道:“我哪里会算命!不过陶兄身上的事,实在是稀奇,我三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走,我带陶兄见一个人。”

    陶铭心挣扎着起来,顺嘴道:“你俩和好了?”孙兰仙笑道:“他低三下四地求我,不然我理他呢!”刘稻子笑了笑,没言语。跟他夫妇出了屋子,是一个很小的院子,明显是贫民之家,来到西边一间亮着灯的屋子,刚一进去,一大股酸臭味,黑压压挤满了人,个个相貌凶恶,手里提着兵器,在听一个光头和尚说话:“眼下万事俱备,离卦的郜兄弟,震卦的王兄弟,坎卦的张兄弟,还有艮卦、乾卦、兑卦的人马,都来了不少。可惜没个内应,若能先将官兵头儿放倒了,趁乱猛攻,这事就稳妥了。”

    刘稻子咳嗽了一声,那和尚立刻止了话头,拨开众人,上来对陶铭心深深一躬:“陶先生,你醒了!”陶铭心看了他半晌,终于认了出来:“月清长老!”月清爽朗地笑了:“几年不见,先生还认得老僧。”又有两个人上来相见,是薛神医和葛理天。

    一下子见到许多熟面孔,陶铭心又是激动又是惊奇:“诸位,都在呢!”着重问葛理天:“我不知道葛先生也是反清的好汉,这是怎么回事?”葛理天道:“说来话长。保禄就是知道了这个,才离开苏州的。”月清对众人道:“兄弟们去休息罢,养精蓄锐。我和这位陶爷有话要说。”众人齐齐喊了句“圣帝老爷早歇”,鱼贯而出。月清叫住薛神医和葛理天:“你俩认识陶先生,就留下罢。”

    余下的人都落座了。陶铭心正要开口,月清举手道:“我知道陶兄有一肚子的疑惑,不急,待我慢慢解释。”他深深叹了口气:“先生,狗皇帝对你的所作所为,真是神人共愤。今晚将你们十八人关进万寿寺,轮番动刑,你可知是为了什么?”陶铭心摇头:“看那架势,是要挖我的肉。”

    “没错。”月清点点头,“挖你们的肉,炖成甲子羹,给狗皇帝享用。”陶铭心疑道:“甲子羹?”月清缓缓道:“你们十八人和皇帝,明天都是六十大寿。乾隆信奉一种邪法,以为吃了你们的血肉,他的福寿就会绵延不尽,还能再活一甲子呢!”陶铭心很是震惊,忽而又笑了:“这也忒荒诞了,哪有这样的邪法?”

    月清苦笑道:“先生这就觉得荒诞了?我怕说出其他的,先生会觉得我得了疯病,在说胡话呢!”他往前探探身,“先生,想必你也知道了,今晚在万寿寺的十八人,不是一般百姓,你们的生辰八字和乾隆一模一样。同样的命,运却大不相同,他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你们只是一群残疾的畸人——你们所受的苦难,都是狗皇帝暗中害的,你们受苦,他就享福。”

    陶铭心愣住了,类似的话他多年前听老吴讲过,老吴说乔陈如暗中在控制他,“偷吸”他的福运,像是吸血的蚊子,又像是传说中的吃面虫,躲在肚里,你吃的所有东西都给它受用了,自己不过是个僵尸皮囊。老吴的话给他印象极深,他半信半疑,后来日久,渐渐忘了这件事。而今听月清如此说,陶铭心重新恐惧起来。

    “帮皇帝控制你们、迫害你们的,就是乔陈如。”月清似乎听到了陶铭心内心的疑问,主动说了出来,“天下所有和皇帝八字相同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乔陈如的掌控之下。你们这辈子所经历的事,不敢说全部,但很大一部分,都是乔陈如编排的。”

    刘稻子夫妇、薛神医、葛理天,都轻轻摇头叹气,葛理天还念了天主的神号。陶铭心发怔了好久,胃里又一阵恶心,往上顶了顶,紧闭着嘴巴才没哕出来,抓过茶碗喝了一口,冰凉彻骨:“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根据呢?八字相同,难道命数、福运就可以来回传递?简直玄而又玄。”

    月清笑道:“陶先生不相信也正常,一般人谁能相信呢?先生没听过这种夺人福运的法子,总听过诅咒压胜之术吧?那种用针扎小人儿的,写别人八字下咒的,全天下城里乡村都有这种邪术,并不稀罕。皇帝对你们的控制,和这种诅咒压胜术差不多,只是更复杂些,但他是皇帝,想做什么做不到呢?”

    薛神医插话道:“在古代医术中,也有禁咒之法。人的四柱八字是一生命数,命不可改,运可以改,要说偷取福运之法的根据,不能说没有——陶先生,我们知道了你的遭遇,都很难过。”陶铭心歪着脖子嚷起来:“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薛神医忙举手道:“先生别急,也是知道你来北京后,月清长老才告诉我们的。刘兄弟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定要将你救出火坑,所以你才在这里。”

    葛理天叹道:“贵国在怎么折磨人控制人上头,真可谓冠绝天下了。西洋也有邪恶的巫女,也害人,不过直来直去,至少不会暗中编排人家的生活,此事真是荒唐,无法理解。”

    陶铭心依旧不信:“这种荒诞的邪法,他们怎么就信呢?”月清微笑道:“云贵的人下蛊,江南的人叫魂,北方的人跳大神,天下的人拜神佛,哪一个不荒诞?哪一个真就有效应?不怕跟先生说,我们八卦教拜无生老母,怕也是虚妄。要紧的根本不是这些法术灵不灵,而是人信不信。很倒霉,皇帝就信了,你们就遭殃了。”

    “那么,”陶铭心的声音让人心生怜悯,“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月清脸色凝重了起来:“因为,我祖上就干过乔陈如的差事——当然不是为清廷干,而是为大明干。”他说,这套邪法,始于明太祖朱元璋,他出身卑微,做了皇帝后,担心和他八字相同的人会威胁朱家的江山,便命人秘密搜寻天下和他八字相同者,严加监视,并创了个极秘密的官职,叫“八字官”,此官不在文武之列,只有绝少的人知道。八字官的职责,就是用损人利己的邪法,控制那些人的命运。皇上遇到疾病、患难或任何不顺心的事,便折磨他们,轻者受些意外之伤,重者家破人亡,好将福运转到自己身上;若皇帝遇到了吉祥喜事,就发一发慈悲,让这些八字相同者也沾些运气,或发一笔横财,或平息一场官司等等。总之,好坏都由皇帝说了算。帮皇帝总理这一切的,就是八字官。大明亡后,崇祯皇帝的一个贴身太监将此秘密泄露给皇帝,沿用了这一邪法。月清的祖父,就是大明永历帝的八字官。说完,他念了声佛号:“罪过罪过。”

    陶铭心不言,众人也不语,彼此沉默了许久。忽然听到了一声鸡叫,“刺啦”,油灯的灯芯儿清脆地响了一下,火光跳了两跳,众人投在墙上的影子也迅速闪了闪。陶铭心忽又想起素云的遗言,勿来京城那句应验了,来了只有种种苦果;第二句是提防月清,此刻不容他不信了,站起来道:“我不信!皇帝、乔陈如,怎么能编排我的生活?我活生生一个人,走去哪里,说什么,想什么,别人怎么编排?”他怒视着月清,“和尚,你不要危言耸听!”

    刘稻子看着月清,微微摇了摇头;葛理天紧张地来回看,生怕起什么冲突;薛神医则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孙兰仙端着茶壶给陶铭心续了茶,劝他坐下。月清对着陶铭心一抱拳:“先生恕罪!老僧唐突了。刚才说的,都是老僧打诳语,真是罪过!”

    陶铭心被他突然的请罪惊呆了:“这怎么说?”月清用袖子擦擦眼泪:“先生听我说。我拿这些话骗先生,是为了利用先生,惭愧!”陶铭心更困惑了:“利用我?我有什么可利用的?”月清道:“我们要做的事,先生肯定也料到了,能否恢复我汉人社稷,全在明天。我们在北京有数百兄弟,个个儿勇猛无敌,只可惜没有内应,无奈之下只好计划强攻,但强攻的胜算,我们都没底——刘兄弟救回先生后,趁先生还昏迷着,我想出了这个下策,想用八字邪法的话来激怒先生,让先生对皇帝恨之入骨,然后,可以在宴会上充当我们的内应,一举功成——”他说得激动,洒下一片泪,“老僧自私自利,让先生受惊了,实在惭愧!”

    陶铭心愣了片刻,大笑起来,全然将素云的叮嘱抛在脑后,双手扶起月清:“和尚请起。原来一片苦心为了这个。我虽是一介书生,但对抗清的好汉向来敬仰。若说对皇帝的恨,不需你们刺激,我心里的恨早满了,满得往外溢呢!这一路,我又见到、听到许多狗皇帝的恶行,想杀他,但我不会武功,也不懂谋略,若能和诸位联手,彼此支持,我在所不辞!”

    众人大喜,刘稻子跪拜在地上:“陶兄深明大义,受小弟一拜!”薛神医和葛理天也很兴奋:“陶先生做内应,再合适不过!”月清激动地拍手:“陶兄有古时荆轲、贯高之风也!”只有孙兰仙苦笑着,不知在可怜谁。

    陶铭心发愁道:“可是,我怎么杀狗皇帝呢?总不能携带暗器,上前击杀吧?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实在做不来激烈的事。”月清笑道:“不消先生动武!”他对薛神医示意,薛神医从怀中拿出一只红色的小纸包来:“这是天下无解的毒药,我花了多少心思才配成的。不是我自夸,这毒的妙处也是空前绝后了——直接碰,直接吞,都安然无事,只有将这药泡进酒中,它的毒性才发作。”

    他伸出手掌:“借先生尊辫一用。”陶铭心狐疑地扯过辫子,递给他。薛神医提起辫子稍儿,将那包毒药全撒了上去,用力捏了捏,笑道:“明天宴会,先生这些和皇上八字相同的,要坐在最前面,皇上肯定赐酒给你们吃,先生回敬时,只消将辫子梢儿在酒里轻轻一浸,献上去,这事儿就成了!先生放心,这药毒性很慢,大约一刻钟之后才发作,那时候,我们已经打进来了。”

    陶铭心小心地将辫子放回背后:“恕我愚笨,不大明白,皇帝赐酒是肯定的,但我们回敬,怎么确保他会喝呢?而且,我什么时候下毒,你们什么时候动手,里外不通,如何配合?”

    葛理天笑道:“陶先生回敬,皇上肯定会喝的。晚宴是在畅春园,露天而开,先生要注意着东北方向,会出现一条巨大的火龙,直冲云霄。这条火龙就是信号,先生看到后,立刻倒酒,泡了辫子,出去跪献皇上,说这是罕见的祥瑞,昭示皇上万岁,江山永固云云,来回那些鬼话。若是寻常的祝寿酒,皇上也许不喝,但为出现祥瑞而敬酒,皇上肯定会喝,就是图个好兆头呀!埋伏在外面的兄弟,也是以火龙为信号,一刻钟后发起进攻。如此里外配合得天衣无缝,大事必成!”

    陶铭心糊涂道:“听起来确实很妙,但那只冲天的火龙……葛先生就笃定天上会有一条龙?”葛理天笑道:“当然笃定,因为那条火龙就是我做的。我在宫里有几个传教士朋友,也要献寿礼,听了我的建议,用猪皮、竹条、火药箭,扎成一条五六丈长的大龙,点火冲天,作为祥瑞。这件寿礼是秘密做的,皇帝并不知道。明晚由我亲自来放,万无一失。”

    陶铭心赞叹道:“真是狡猾至极,巧妙至极!”月清再三确认:“葛先生,那条火龙至关重要,你们几个传教士,确保能顺利升空?就怕跟受了潮的烟火似的,飞不上去。”葛理天自信地笑了:“长老,咱们道不同也相谋。别看我是外国人,杀皇帝的决心不比你们弱半分。不信我的为人也罢了,但请务必相信我的技艺。哪怕明晚下雹子,这条火龙,也会顺利升天!”

    刘稻子解脱地长叹一声:“真是老母有灵,让陶兄帮助我们,这一切才能严丝合缝儿。诸位都出了力,明天冲杀,就看我老刘夫妇的罢!”陶铭心看着孙兰仙道:“弟妹瘦瘦弱弱的,明日也要冲锋?”众人大笑,月清道:“先生不知,我们这些人里,就数孙妹妹武功最高,我们加一块儿都比不过她的。”刘稻子憨笑:“打不过自己老婆,也不丢人。”

    这时,外面传来一串急促的、高昂的、抖擞的鸡鸣。陶铭心一拱手:“商议定了,我得回万寿寺。”月清道:“先生回去,怕要受些皮肉之苦了——不瞒先生,甲子羹的事是真的,我刚才也是顺着这件事,编造出那些八字邪术的谎话。”陶铭心坚定一笑:“挖块肉算什么!甲子羹,就当是他的断头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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