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西洋钟摆子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陶铭心高声道:“这是《中庸》开篇第一章,文字看着简单,可里面的意思相当深奥。”
往下扫视一圈,五六个学生在打瞌睡,两三个看着窗外梁上的麻雀打架,还有一个用毛笔尖儿挖鼻孔,青凤盯着桌上的一只蜜蜂入了神,保禄依旧拿着他的圆规、鹅毛笔埋头在计算什么,雨禾无精打采,一脸丧气——他父亲被断了斩刑,押回山东等待秋审。
学堂里的情形日日如此,陶铭心已经懒得生气,自顾自地讲:“孔子所谓道不行……”正说着,学堂大门轰然一声开了,七娘哭喊着跑了进来,哀号着说不出话,后面跟着余庆,先拉住七娘,在院中坐下,又招手将所有学童都赶了出去,紧紧关上大门。
陶铭心忙问怎么了,余庆流泪道:“老爷,素云奶奶……死了。”陶铭心眼前一黑,摇摇晃晃站不住:“死了?素云?”余庆哭道:“今早上,在房里吊死了。”陶铭心张着嘴巴“啊”了两声,双手抓着地上的土,眼泪如豆子般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余庆握着他的胳膊:“陶老爷,你要挺住。”他看了眼在那边痛哭的七娘:“姨娘只知道素云奶奶死了,还不知道升哥儿……”陶铭心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升哥儿?升哥儿怎么了?”余庆哽咽道:“奶奶把升哥儿也吊死了。”
七娘听见,愣了刹那,野兽一样猛扑上来,对着余庆又咬又抓:“我撕烂你的嘴!你说什么!”余庆脸上被抓得血淋淋的,不敢反抗,只是流泪叹气。七娘又开始撕打陶铭心,她头发散乱,两只眼睛瞪得要裂开,嘴角全是涎沫:“你还我闺女来!你还我外孙来!是你逼死了我闺女!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接着,七娘大呼一声,朝后昏死过去。余庆慌不迭掐她人中,将她救醒,七娘擦擦眼泪,呜呜地号了两声,已然声嘶力竭。过了好一会儿,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整整头发,扑扑身上的土,嘶哑着嗓子说:“走,去给孩子收尸。”
素云停在衙署的正堂上,旁边一张小桌子,停着升哥儿。宋好问拉着升哥儿的小手哭得肝肠寸断,看到陶铭心夫妇来,跳脚大骂:“日你家祖宗!你们养了什么畜生女儿!自己死,还要把我儿子拉上!你陶家的贱人做了不要脸的事,却祸害我家的骨血!”
陶铭心和七娘一声不吭,看着素云的尸体,齐齐发呆。素云穿着石榴红小褂,葱绿色背心,月白色裙子,裤脚黄黄的,是上吊后失禁的尿。她脖子上一圈深紫色的瘀血,像是戴了一串紫玛瑙的项链,舌头硬硬地抵着嘴唇,露出来一小截儿,两眼肿胀,鼓了出来,脸颊上布满了细细的、青红色的血丝。才个把时辰,人已经变了样儿。再看升哥儿,身上盖着一块布,只能看到他的一只小手耷拉下来,粉嫩嫩的,微微拳着,像是树上的一只小桃子。陶铭心让余庆找一块丧布,给素云盖上。
宋好问大骂:“盖他娘的盖!她哪有脸盖!”七娘走上前,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打得宋好问瞬间呆了,七娘又接连打了几个大嘴巴,宋好问急了,张牙舞爪地要还手,早被余庆在中间拦住了。刘奶奶也出来劝:“你嚷什么嚷!人家女儿在你家自杀,可不得打你!莫说升哥儿是你儿子,也是人家外孙呢!只你心里疼么!”她又对陶铭心行礼,擦泪道:“老亲家千万节哀,云妹妹怎么就这样傻呢。”
余庆找来一块粗麻布,遮住素云的尸体,把陶铭心夫妇请到客房休息。陶铭心用指甲掐着手心,全身不住颤抖,七娘此时却异乎寻常地平静:“早上谁发现的?叫过来,我有话要问。”余庆叫来一个丫鬟,给夫妇俩磕了头,回道:“云奶奶染了风寒,这几天身子不舒服,我每天给云奶奶送饭喂药,今早吃了半碗山药粥,奶奶说感觉好些了,想升哥儿,让我去叫奶妈抱过来。奶妈抱着升哥儿来了,奶奶说困,想和升哥儿一起睡觉,打发我们出去了。过了个把时辰,我熬好了药,叫奶奶起来喝,敲门也不应,推门也推不开。我心里急得慌,使劲一撞,原来门后面被桌子挡着,抬头一看……”
丫鬟捂着脸又哭起来,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说:“奶奶在房梁上吊着,小升哥儿……太可怜了……在奶奶腰里吊着……跟西洋钟摆子似的……翻着白眼儿,吐着舌头……”陶铭心“啊”了一声,闭眼泪流。七娘打量了这丫鬟一会儿:“你平时不跟素云吧?上次见到的那个小丫头呢?叫什么樱桃的。”丫鬟道:“小樱桃因为偷了大爷的东西,被大爷卖了,大奶奶就分派我来服侍云奶奶。”七娘问:“跟素云的不是还有两个老妈子么?加上奶娘,跟前儿应该有四个使唤人。”丫鬟道:“那两个老妈子因为赌钱,被罚去干粗活儿了,不让她们近前伺候。奶娘又要照顾升哥儿,这几天都是我自己服侍云奶奶的。”
七娘冷笑道:“真巧,凑一起犯错了。”又问,“你家大爷刚才骂得那么难听,我听着,敢是你云奶奶做下了什么辱门败户的丑事?”陶铭心猛地睁开眼:“那是宋好问满口胡吣,污蔑素云的,素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做什么丑事!”
那丫鬟道:“老爷、太太不要急。云奶奶平时对我们下人都和气,从来不打骂我们,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断不是突然的。所谓的丑事,是云奶奶几天前去了趟祗园寺烧香,遇到大雨,困住了,在那里住了一晚上。隔早回来后,大爷气得乱跳,说了多少难听话,云奶奶就病倒了。”
“被困住了?你大爷为什么不派人去接?”陶铭心瞪着眼睛问。
“奴婢这就不知道了。”这丫鬟回头看看没有旁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只脏兮兮的手帕,递给陶铭心:“奶奶死时,这条帕子塞在腰里,我不认字,怕是她的遗言,我想,肯定是什么委屈的话,所以没敢给大爷。”陶铭心接过来,上面是咬破指头写的十个血字:“父亲勿去京城,提防月清。”陶铭心不解其意,去京城会如何?月清,自然是祗园寺的月清和尚,又提防他什么呢?七娘凑过来看了,也不懂何意。陶铭心紧紧攥着手帕,心如刀绞。
七娘让这个丫鬟出去了,叫来余庆:“余管家,丧葬的事,你家是怎么打算的?”余庆道:“过了头七,我把奶奶和小少爷的棺材带去徐州,宋家在那边有祖坟,老爷的灵柩也在那儿。”七娘看着陶铭心,抽了抽鼻子:“我有个主意:素云是自杀的,不配入宋家的祖坟。让素云留下,我们买地单独葬她。”陶铭心眼泪哗啦就下来了,点头道:“让云儿留下。”
七娘对余庆道:“你去跟你家大爷传话,说我们家决定了,单独葬素云。他要不同意,等着我去巡抚衙门告状,说他停妻再娶,伙同刘氏逼死我家姑娘。他要同意,就好好给素云装殓,那块木头、衣裳、陪葬,马虎一点儿,我也告——小升哥儿是你宋家的骨肉,我不强求。至于素云到底为什么自杀,那丑闻又是怎么回事,咱们之后慢慢计较。”
余庆去跟宋好问夫妇说了,跑回来传话:“大爷答应了,就按老爷和姨娘说的办,一应开销都在我们家。”又叹道,“姨娘哎,我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云奶奶最疼小升哥儿了,母子俩一块儿死了,入葬却要分开,一个回北边儿,一个留南边儿,想着心里怪难受的。”
七娘掏出帕子擤了擤鼻涕,冷笑道:“当娘的杀了自己孩子,地下还怎么好意思见面?我知道我闺女,看着菩萨一样好脾气,心里也有气性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她就是死,也不给你们天杀的宋家留种!你瞧见她穿的了吗?那是我当年亲手给她缝的嫁衣,她就是死,也不穿你们宋家的衣裳!”
请风水先生点了穴,选在三棵柳村附近的一块小山上破土,安葬了素云。宋家只派了余庆和几个仆人过来,娄禹民作了篇祭文,在大风里稀稀拉拉地念了,又帮着唱礼:起,拜,起,拜,答礼,答礼,答礼……一下下地,唱得死气沉沉。陶铭心忙于答谢来祭拜的村民,七娘反反复复将祭品摆来摆去,保禄和青凤哭得死去活来,珠儿颤抖着嘴唇,闷声抽泣。
回到家,到处乱糟糟的,正是夏季,屋里却冷冰冰的。邻居李婆还有几个常串门的娘们儿,围着七娘滔滔不绝地安慰,七娘只是不言语,婆娘们说累了,自去了。余庆吩咐跟来的家人将陶家归置归置,自己去厨房里烧火做饭,刚淘米下锅,一回头,七娘正瞪着他,手里提着一把菜刀。余庆吓了一跳,往后一退:“姨娘,你这是要干吗?”
七娘举起刀,在他面前晃了晃,放在灶台边上:“素云的那个贴身丫头,叫小樱桃的,卖到谁家了?”余庆道:“不知道呀,是大爷卖的。”七娘问:“你是管家,家里卖个丫头,你不知道?”余庆道:“小樱桃被卖了第二天我才知道,还是听家里老妈子说的,大爷根本没吩咐我办这事。”看七娘怒气上来,他又忙说,“姨娘,你知道我的,不管大爷怎么着,我心里一直是向着咱们家的,云奶奶死得是有些蹊跷——这么着,给我两天工夫,我找出那个小樱桃来,有什么话,姨娘亲自问她。”
第二天,余庆来回话:“偷偷打听了,大爷卖小樱桃没要钱,还另给了三十两银子,让牙婆子将她卖到外地,越远越好,幸好还没动身,现住在牙婆子家,明天就走。牙婆的老公收了我的好处,答应让咱们见面问些话,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过去。”七娘寻思片刻,叫上青凤,随余庆出门,陶铭心问他们做什么,七娘也不说。
来到城内阴阳巷的一家民房,余庆先进去了,七娘和青凤在外面等着。青凤问:“姨娘,咱们来见谁?”七娘道:“见你素云姐姐的丫头。”青凤问:“见她做什么?”七娘道:“问你姐姐的事——老三,一会儿可能要委屈委屈你,你也机灵些。”正说着,余庆在里面和人吵嚷了起来。
一个汉子道:“这孩子不想见你们,我也没法子。”余庆烦躁道:“一个臭丫头,还拿起款来了!你让我进去!”那汉子不许:“丫头不丫头,也是我的人,指望卖了她生活的。她说了,逼急了她就咬舌头自杀,她死了你赔我银子么!走走走,不要胡搅蛮缠!”
七娘听见,拉着青凤进了门,看那汉子瘦瘦小小的,瞎了只眼,两撇八字须颤悠悠的,正和余庆推搡。那汉子被余庆缠住,拦不得七娘,大喊:“当家的,有人闯进来了!”屋门响处,牙婆子跳了出来,五大三粗的水桶身子,手里提了一只大棒槌,两腮横肉,胸前两只奶如两袋大米,活活儿一个雌门神,指着七娘道:“臭娘们儿,你要怎样!”
七娘笑道:“你们家这是干吗呢?做不做买卖?”那牙婆子用棒槌指着余庆:“哎?你们不是一起的?”七娘道:“不认得呀,在外面就听到你们里头打架,还以为你们偷了人家孩子呢。”她把青凤推上前,“请你老给这孩子找个买主儿。”
那牙婆子顿时脸上堆起笑来,把棒槌插在腰间:“哎哟,误会误会,我还以为是那谁家的人咧,自家姑娘上吊死了,要找丫鬟索命呢,把小孩子吓得直哆嗦。”余庆反应过来,叫道:“都说好了!让我把丫头带过去问一问,人家在家等着呢。”
牙婆子也不理他,拉着青凤的手上下打量,捏捏脸,掐掐腰,边看边唠叨:“这孩子长得真水灵!几岁了?这么个好模样,做丫头可惜了,至少能做个偏房,我这张老嘴忽悠忽悠,以后做个太太也说不准哩。——呐,我做买卖向来先小人后君子,说明白了,我担保找个好人家,身价我拿六,你留四,不答应就算了。”
牙婆子正念叨个不住,忽然窗子处有人喊:“她们就是陶家的人!我认得!”牙婆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七娘喊了声“青凤”,青凤忽然一头撞在牙婆肚子上,牙婆哎哟一声朝后摔了个四脚朝天,七娘拽上青凤冲进了屋子,关上门,用桌子板凳牢牢抵住。牙婆夫妇在外面撞也撞不开,又舍不得砸窗,大声咒骂。余庆在旁大笑:“你俩这对儿老狗,着了道儿喽!就让人家问一问,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可以告状,亏个什么呢?”
小樱桃正在床上坐着,见到七娘和青凤进来,吓得蜷缩在角落,身子筛糠一样抖。七娘走上前,冷笑道:“小贱人,你这么怕见我们?”小樱桃在床上磕头:“老太太饶命,奶奶的死跟我一点关系没有的。”七娘道:“谁说和你有关系了?我来是问问你,你奶奶在祗园寺发生什么事了,从寺里回来又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就上吊了?”
小樱桃啜泣道:“在寺里什么事都没发生,回来了和大爷吵架,赌气上吊了。”七娘不信:“你奶奶为什么要去祗园寺?她轻易不会出门的。”小樱桃道:“大奶奶有了身孕,要云奶奶去祗园寺给她祈福,大爷也同意的。云奶奶开始不乐意去,还被大爷骂了。”
七娘问:“宋家人说你奶奶做下了没脸的事,显然是在寺里出了什么事,你是她的身边人,怎么说什么都没发生?”小樱桃捂着脸只是哭,什么也不说。牙婆子还在外面擂门,青凤焦躁起来,看桌上的针线筐里有一把剪刀,抄在手里,一把扯散了小樱桃的发髻,二话不说,照着她浓密的头发咔嚓咔嚓就剪,吓得小樱桃乱叫,生怕被剪刀伤到,也不敢挣扎,只是求饶:“三小姐饶命!三小姐饶命!”青凤将一大把头发往地上一扔,把剪刀逼在她脸上:“小贱人!没工夫跟你耗!你要不说,我不光剪光你的头发,还要在你脸上划两下,给你破了相,变成丑八怪,连人家的丫头都当不成,到街上当花子去!”
小樱桃被青凤吓住了,也不哭了,用绳子绾好头发。青凤给她倒了碗水,她一口气喝了,长叹道:“我本以为,我救了云奶奶,哪知道她还是想不开自杀了……”她抱着膝盖,撇着嘴道,“我原本不知道的,我真的不知道……”
临去祗园寺前两天,刘奶奶将小樱桃叫到跟前,让丫鬟给她拿点心吃,还送了她一包旧衣裳,几个香囊,夸她聪明伶俐,想把她留在身边使唤。小樱桃说云奶奶最仰仗她,她要离开了,云奶奶会伤心的。
刘奶奶笑道:“那你离了她,你伤心么?”小樱桃道:“我们做奴才的,伺候谁不是伺候呢,也不见得只有云奶奶善待下人,好主子也有不少呢。”刘奶奶很是高兴:“就说你这孩子聪明,说话也有意思。”
刘奶奶将自己的丫头打发开,单留下她:“我要给你奶奶派个活儿,去祗园寺给我烧香,你也跟着去。”她拿出一只手帕,里面裹着一对儿珍珠耳环,两个金戒指,还有副翡翠手镯,“你留着玩。我要拜托你件事儿,等办好了,我给你的好处还多着呢!你也不小了,咱们家的小子你看上谁,我就把你许给他,以后就不用在跟前伺候人了,管个厨房菜园子的,不比做丫头好?”
小樱桃问何事,刘奶奶道:“你们去了祗园寺,会有和尚送吃的,你劝你奶奶多吃些,若你奶奶不舒服了,就劝她在寺里过夜,那是个大寺,客房多着哩。家里不要担心,让老妈子回来报个信就行,大爷也不会说什么。”小樱桃愕然道:“奶奶的意思,要把我们云奶奶困在寺里?”
刘奶奶厾了她脑门一下:“刚夸你聪明,你又乱说话。谁要困你奶奶了?她想回来就回来,就是怕她不能够,所以我提前给你们打算。等到晚上,肯定你俩睡一间,你警醒点儿,寺里的和尚好几百个,保不定就有下流孬货。小樱桃,我问你,真要遇到坏和尚了,你怎么办?”
小樱桃很不自在:“奶奶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刘奶奶笑道:“就打比方,你和你奶奶在客房里睡着呢,一个和尚拿把刀冲进来,要欺负你们,你喊吧,就杀了你,你跑吧,也跑不脱——你是个大脚,你云奶奶又是个小脚儿,还没蚂蚁走得快哩。这种情形,你要怎么办?”小樱桃彻底糊涂了:“我……我不知道呀……”
刘奶奶微笑道:“傻桃儿,我告诉你,真要那样了,你就不要动,装睡着了,不要叫,不要反抗。你一个丫头,模样也平常,坏和尚也看不上,听到什么动静,也不要慌乱,蒙着头睡你的就是。你云奶奶我会另外交代她,你们主仆两个可得注意。”
小樱桃一肚子困惑,整个人如在黄山顶上——烟笼雾罩的,心想:“刘奶奶这些话好奇怪,我们就去烧个香,怎么倒交代了一车子的话,又是在寺里留宿,又是有坏和尚,简直莫名其妙,我们烧了香自然就回城来,谁要在寺里住呢?”
过了两天,小樱桃陪素云去祗园寺,出门的时候天阴沉沉的,带了几把雨伞,走到半路就下起了小雨。素云心情很好,卷起小布帘,从轿子里往外看风景,和小樱桃随意聊着天。在寺里烧完香,本想立刻就回城的,谁知一串儿闷雷响过,下起大雨来,半顿饭的工夫,祗园寺门口就淹成了一片。素云唠叨:“这寺四遭里没有排水渠的么?怎么这一会儿就淹水了。”
许多香客冒着雨蹚水跑了,素云催轿夫动身,轿夫说要等雨小些,谁知越来越大,老天就没歇口气儿,一注一注往下浇。在山门里等着时,一个叫缘冲的和尚过来,自称是方丈的大弟子,说素云是官宦人家的女眷,不该和这些村民混在一块儿,请她们去茶室里歇息。
缘冲和尚非常客气,小樱桃看他长得细眉大眼,高挑白净,心中陡然生了爱慕之心:这么个相貌气质,家里的小子们给他提鞋都不配,我将来要能嫁个这样的也不虚此生了。素云也觉得和这些杂人处在一起不好,便随缘冲去了茶室。
茶是龙井茶,点心是绿豆糕、枣泥山药糕、核桃酥,素云只喝茶,不吃点心,小樱桃在旁边馋得直流口水。素云让老妈子出去看雨势,等雨小了立刻叫她动身。等老妈子出去,素云把点心盘子递给小樱桃,让她随意吃。小樱桃也不客气,将所有点心吃光了。
大雨仍不停,素云喝了几碗茶,等得不耐烦,起身来到山门里。几个农夫正在做背人过河的生意,素云决不肯让他们背,小樱桃看着他们黑油油脏兮兮的膀子,也很嫌弃,最后让两个老妈子去了。眼看今天回不了城了,小樱桃猛然想到:刘奶奶之前说我们回不去,是算准了今天会下大雨么?这怎么可能?她又不是龙王的女儿。算到下雨并不难,最近正是梅雨季节,但下这么大雨,淹了寺门,是谁都想不到的。
二人只能在客房留宿,斋饭很丰盛,小樱桃却心里忐忑:刘奶奶还说我们若留宿,晚上遇到坏和尚如何如何,难不成,我们真会遇到坏和尚?她有些害怕,伺候素云洗漱更衣了,闩好房门,又挪来桌子挡住。素云问她:“你这是做什么?”小樱桃说:“藏鼎山有很多野兽的,万一晚上跑进来吃了咱们怎么办?”
床上只能睡一人,小樱桃在地上打了个地铺,主仆俩聊了会儿天,分头睡下。吃饱喝足了,虽然心里不踏实,但小樱桃立刻就睡着了。后来,一阵开门声惊醒了她,蒙眬瞅见素云出去了。一阵凉风吹进来,小樱桃清醒了,口中干渴,去桌边倒了碗茶喝。正要重新睡下,发现窗外有一团黑影闪过,吓得她汗毛倒竖,也不敢喊,赶紧缩在床上,直着脖子看。那团影子晃了晃,又消失了,不知是人还是鬼,小樱桃的心怦怦乱跳。
隐隐地,她闻到一股细丝丝的香甜,越来越浓,脑门好像被一只小锤敲了一下,立刻就发起昏,身子软瘫了下去,倒在床上,眼睛还能睁开,神志也明白,只是四肢软绵绵的不能动弹,舌头、嗓子也不听使唤,发不出任何声音。小樱桃瘫在床上,暗道:“坏了!这肯定就是说书的讲的那种迷香了,这寺里果然有坏和尚!”想起刘奶奶的话,她更害怕了,动也动不了,喊也喊不出,急得两只眼睛溜溜乱转。
好一会儿,素云推门进来了,小樱桃想提醒她有迷香,可胳膊抬不起来,嗓子也说不出话,只能看着素云关好门,来到床边,推了推自己,纹丝不动,念叨:“这小蹄子,怎么睡到床上了。”拉自己的腿,也拖不动,骂道:“小蹄子,死沉死沉的,自己睡床,让主子睡地上!明天再跟你算账!”素云脱了裙子,钻进地铺的被窝中,很快,她也没了动静,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中了迷香瘫软了。
过了不知多久,小樱桃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见门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有人从外面用什么东西拨开了,门吱呀一响,进来一个和尚,借着月光,看得清,正是缘冲。他蹑手蹑脚地跨过地上的素云,摸到床边,捏了捏小樱桃的胳膊,揉了揉她的胸脯,一张脸贴上来,又亲又舔,顺手将小樱桃的衣裳一件件褪下来,整个人骑了上来。小樱桃心跳得厉害,全身发烫,却不能动不能说,只能由他轻薄了一回。
小樱桃说到这里,见青凤已是面红耳赤,知道她还是黄花闺女,听不得这些话,便住口不说了。七娘道:“你继续说。”对青凤点点头,“三姐儿,你听着,这跟你姐姐的死大有关联。”青凤又羞又怒,背过身去骂窗外吵闹的牙婆子:“死婆娘!再不闭嘴,我把你屋子烧了!”
待缘冲去后,小樱桃想哭却哭不出来,痛苦愤懑中又有一丝难言的快慰:今天缘冲莫非也看上我了,知道我对他也有意,所以直接来幽会?但细想,明显不是,缘冲下迷香,是要奸床上的人——素云奶奶。阴差阳错,自己睡在了床上,所以遭了他的毒手。
她早在济南时就和家里一个小厮偷尝过男女滋味儿,后来那小厮得病死了,宋好问也对她下过手,要说羞,倒也不羞了,要说怒,也还好。和缘冲这么个俊俏人物亲热一回,着实不亏,只是郁闷——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天亮时,小樱桃才醒转过来,动动胳膊,有了知觉,忙翻身起来,活动活动身子,推醒了素云。素云睁开眼,立刻坐了起来,两腮绯红,朝着小樱桃的脸蛋狠狠一拧:“混账蹄子!让你主子在地上睡!”小樱桃忙磕头认错,又试探问:“奶奶……昨夜睡得可好?”素云啐道:“在地上睡,你说呢!”
小樱桃又问:“奶奶……昨夜可听到什么?”素云白了她一眼:“听到什么?你猪一样打呼噜。”小樱桃这才放了心,伺候素云收拾了。一个小和尚来送早饭,小樱桃追到走廊上,塞了几块碎银子给他:“这是房钱。”悄悄问,“小和尚,我问你,你缘冲师兄在哪里?”小和尚道:“师兄在念经,说外面水退了,让你们快点离开。”
天气大晴,寺门口的水果然退去了,露出泥泞的、灰黄的地面,水汽蒸得远处的山和树缥缥缈缈的,素云站在山门处发起了怔。和尚们念完早课,宋家的骡车也来了,两个老妈子将素云扶上车,小樱桃坐在车尾,一起回到城中。
一进家门,宋好问就骂骂咧咧的,嘴里很不干净,说素云私自在外留宿,偷汉子云云。素云委屈地大哭,小樱桃解释,被宋好问踹了几脚。素云生了气,哭道:“昨天就让老妈子回来报信,你不派人来接!我稀罕在那里留宿?”宋好问怒道:“老妈子能回来,你怎么不能回来!定是和谁约好了,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素云跑到自己房中,趴在床上只是哭,小樱桃劝不住,来到刘奶奶房中:“求奶奶跟大爷说一声,昨天那么大的雨,云奶奶实在是迫不得已,大爷实在冤枉云奶奶了。”刘奶奶冷笑道:“你一个奴才,敢挑主子的刺儿?大爷骂错了吗?”她陡然提高嗓门,故意让隔壁的素云听到,“一个妇人家,在和尚堆儿里过夜,传出去了,大爷这官还怎么做!宋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小樱桃气不过,也豁出去了,直接道:“这次的事儿,全是刘奶奶一手安排的罢!”刘奶奶大怒,用手中的烟管儿朝小樱桃劈头盖脸地打:“狗杂种,你说什么!那么大的雨,也是我安排的么?谁不让你们回来了?腿长在自己身上呢,是你奶奶自己浪,贪图和尚,舍不得回来哩!”
素云让小樱桃传信,让娘家人来接自己回去,宋好问下了命令,不准任何人给素云传信,将主仆软禁起来。小樱桃百般安慰素云,素云心情才平复些,但已经有了以死明志的念头,她说有要紧事要告诉父亲,苦于无法联络。
就这么着,过了两天,宋好问找来牙婆子,将小樱桃卖掉。分别时,素云抱着小樱桃痛哭:“好桃儿,委屈你了。”小樱桃流泪道:“那晚上,其实奶奶没睡着吧?”素云哭道:“没有,好桃儿,姐姐谢谢你。”
小樱桃跟牙婆子走了,本来要卖给苏州的一户人家,宋好问不许,要往远处卖。小樱桃也是听牙婆子说的,自己前脚刚离开宋家,素云便上吊自杀了,还带上了小升哥儿,母子俩一同归了西。
“老太太,三小姐,云奶奶的死,我就知道这么多。”小樱桃擦眼抹泪,“我听说陶家要找我,吓坏了,以为你们要跟我打官司。云奶奶太可怜了,她就是被冤枉了,说也说不清楚,就用死来证明清白,可是人死了,又怎么证明清白呢?”
七娘忍着眼泪:“这些话你没跟宋家人说?”小樱桃摇头:“我怎么说呢?我无意间救了奶奶的名声,奶奶也护了我的名声——可是如何让宋家人信呢?他们认定奶奶做了丑事,哪怕我出来作证,他们也会说我们主仆勾结。至于那个缘冲和尚,也拿不到他一丝儿的证据,这种事,如果没有当场拿住,什么都是糊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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